三碗餛飩
引子
風慢慢的停下來了。
就像是持續(xù)工作之后感到疲勞一般。
就像此時的茶一樣。
沏茶的時候需要八十度的水溫,如果水溫太高,茶就會疲勞。
所以剛燒開的水灌入壺中,感覺到了茶葉的呻吟。
隨后還有一絲絲的感慨。
茅草屋的確很遮陽,七月的太陽狠毒,與其說是照耀,不如用炙烤更為貼切吧。
但是,遮陽的茅草屋并不能阻擋熱浪的侵襲,哪怕是風慢慢的停下來,也絲毫沒有輕松下來的感覺。
可惜,
對我來說,
沒有辦法離開的樣子。
?
一
“你相信老板那種鬼話?”
明明已經到了春天,從薇的眼神里看出了看待冬日里尸體的目光,加上嘴里的話語,可以肯定的認為,薇認為我已經瘋了。
“總要試試?!蔽业拖骂^,盡量小聲的回應著,擔心聲音大了就會驚動薇一般。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薇已經被我徹頭徹尾的驚動了。
薇顯然不滿意我的回答,一把抓住我的領子,把我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我感覺脖子在呻吟,但是理智告訴我,這是不能夠反抗的重要事項。
“你不許去!”薇盯著我的眼睛,看得我心跳加快,總覺得我要是拒絕這個不容拒絕的提議,迎接我的就是一個強力的過肩摔,可能還有一個泰山壓頂吧。
我看著薇的眼睛,希望透出一股堅定,我想讓薇知道,這一次是我不能妥協的一次。如果,如果這一次也要妥協的話......
啪!
背部和地面親密的接觸在了一起,背部火辣辣的感覺頓時刺激著我的神經。這一次只有過肩摔么,我不禁想到。
咚!
果然是泰山壓頂吧。
肚子上的疼痛和背部的疼痛混合在了一起,讓我深吸一口涼氣。但是同樣安心了不少,薇的確不想讓我去呢,雖然這一次只能違逆她了。
我嘗試握住薇的手,但是薇甩開了。手打在地板上又是一次疼痛感傳來。
我只好再一次握住薇的手,認真的看著她的雙眼,帶著我全部的決議,以及一絲祈求。
“如果,不是呢?”薇的手有些顫抖,連帶著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我聽到顫抖的聲音,感覺肚子和背部的疼痛都可以不去在意了,一把抱住了薇,我承認我犯規(guī)了,但是如果不這么做,薇不會同意吧。
“好吧,如果這是最后一次的話?!鞭币脖ё×宋?,很用力,仿佛我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
二
我做回椅子上,吃著餛飩。
豬肉薺菜餡兒的餛飩,皮薄餡大,一口一個吃起來很有滿足感,餛飩帶著鮮嫩的湯汁,沖擊著我的味覺。我不僅有些發(fā)愣。
果然沒有變過。哪怕過了二十年。一點都沒有變過。
我不禁鄙視自己,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已經不能放棄了。哪怕我明白,薇在用最后的方式挽留我。
我相信薇是明白的,這件事情我必須要去做,而且只能我自己去做。
這就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吧。感受著餛飩的味道,與內心的愧疚,我默默想著,看著薇背對著我站在廚房的身影,我有些后悔。
“不要想后悔之類的事情,畢竟已經二十年了,不了斷不行的,我明白。”薇沒有轉過身來,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但是我能明白她無法轉身的理由。“路上沒有這么好吃的餛飩了,多吃一點吧?!?/p>
“嗯”我低沉回應,我知道我現在也不能說什么,這些年來我和薇一直都很小心,維持著這一切,必須時刻緊繃著去維系我和薇之間的美好。
大概就是作為最后的桃源吧。如果可以的話。
喝下最后一口餛飩湯,看著干凈的碗。我還是顫抖起來。我還是明白我自己的,這不是我想要去做的事情,而是必須去做的事情,如果不去做,就沒有辦法認可自己。
如果想要真正構筑和薇之間的桃源,那么就非去不可。
為了不確定的美好的未來,放棄現在虛構的夢。
其實我一直覺得,哪怕是虛構的事物,如果貫穿了一生,那么就是真實的東西。就好比偽善了一輩子的人,可能就是真的善一樣。我們總是會糾結那些意義和真實,因為我們會不由自主的和虛假對抗,好像如果不反抗,就徹底的輸了。
輸了有什么不好的,我很愛薇,薇也很愛我,我很懂薇,薇也能明白我的意思。不知什么時候,我和薇的默契就到了可以只通過眼神溝通的地步了,話語對我們來說可能就是增加語氣的作用。如果輸了就能得到現在這些,那么輸了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
難道說人類本身就是反抗么?從遠古時期反抗自然環(huán)境,反抗天敵;慢慢的開始反抗天性,反抗本能;到最后開始反抗人性。似乎就是抗爭史呢。
啪!
我伸手捂住了額頭,是薇的手刀。
嗚~好像薇是暴力女一樣,如果不是這件事情,薇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太太,就是那種依靠人格魅力就讓我身心臣服的類型。
啪!
這一次打在我的手上,還是有點痛。
“你再胡思亂想就踹你了。”薇淡然的說了一句,雖然在我聽來好像根本就不淡然?!笆帐皷|西吧,八點的車,陪你坐到目的地。”
“不用吧?!蔽以噲D讓她放棄,雖然是徒勞的,但是總是要嘗試。
薇一只手握住我額頭上的手,“我必須第一個給你收尸。當年我錯過的,這一次不能了。”
“我收拾東西去了?!蔽艺酒鹕恚M了臥室。
?
三
我的東西很少,一套換洗的衣服,一把唐刀。
這把刀我從百天抓鬮的時候就握在手里了,如今想想,三十五年來,我只想說,我基本能人劍合一了。
我熟悉刀的每一處,能感覺到刀每一處的變化,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刀鞘上已經干枯很多年的血跡,象征著某些無法忘記的過去。我們總以為時間能帶走一切,但是真正的傷口結痂之后會留下可怖的傷疤,根本無法抹去。哪怕以為自己放棄了都一樣。只要再一次觸碰,那一瞬間就能回到眼前。
用黑色的布條把唐刀捆好,換洗衣服放到雙肩包里,我回到客廳,看到薇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相框發(fā)愣。
我知道那是一張合影,而且我也知道這是我和薇結婚的時候就決定扔掉的東西。如今看來我根本沒有得逞。明明剛才她很激烈的阻止著我,背部的疼痛還沒有完全隱去。
“當然忘不掉不是么?”薇說的理所當然,但是神情看上去就復雜多了,回憶,愛慕,痛苦,無奈,糾結,掙扎,無助,怨恨。
我只能把書包和唐刀扔在一邊,從沙發(fā)后面抱住她。
頭發(fā)的味道讓人安心。
就是這個味道才讓我下決心創(chuàng)造和維系這個桃源的,我很清楚這一點。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魔力,能夠撫平我內心所用的起伏。雖然我覺得這個特性像狗一樣挺奇怪的,但是我特別眷戀這個味道。
雖然看不到薇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平靜下來了。我清楚這是我某一種能安撫她的特質,但是她覺得這是女人最大的秘密,為了防止我利用她的弱點。但是,她平靜下來我很開心,雖然接下來一段時間她肯定開心不起來。
“七點五十了,我們下去吧?!蔽以谒呎f的,本來想乘機吻一下耳垂的,被躲開了。
薇檢查了房間,確認妥當之后,從臥室拿出來一個小包?!肮腔椅乙獛Щ貋?。”她語氣很堅定,我也明白沒什么可以反駁的余地,突然想起來她緊張的時候一定會去逛街買點什么,才反應過來為什么換洗衣服都不帶了。
下了樓,回頭望了一眼居住了十幾年的住宅樓,雖然一眼望去并沒有什么老舊的模樣,但是仔細觀察就能發(fā)現,歲月已經侵蝕了外墻的表面。只能覺得歲月可能是威力最大的武器了,可惜,時間還是人類無法掌握的力量,如果我能用一次這種力量就好了。
八點的夜晚,帶著徐徐晚風,讓人覺得舒適,剛吃下的餛飩還溫暖著身體,突然覺得眷戀起來,也讓我恐懼起來。我開始擔心這是最后一次吃到薇的餛飩了。我不禁扭頭,看著薇的背影,很干練的女性的背影,讓我覺得很安心。雖然我隱隱覺得她此時的正面和背面可能完全不一樣。但是我已經無力去深究了,我害怕一旦深究起來,我終究就會沉寂下來。
就像是一只為了眼前獵物奔跑,突然間獵物消失之后,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捕獵者一樣。
這可能只是內涵我自己罷了,所謂捕獵者這種東西,根本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個跑掉卻想著復仇的可笑獵物。
看著小區(qū)里慢跑的女士,一點點的從面前經過,之后又看到了一個手里把玩兒著核桃悠閑散步的老人,還有一對坐在長椅上親吻的學生情侶。突然覺得這種生活結束了。
明明我就沒有開始過。
“車來了?!?/p>
薇故作鎮(zhèn)定的聲音讓我看向路邊,黑色的奔馳轎車緩緩停在了那里。我默默握住了薇的手,好涼。
車窗緩緩降下,是一個熟悉的中年身影。
“老板?”我不禁覺得驚訝起來,明明薇還說讓我不要相信老板的鬼話,現在明顯就是百分之百的事實了吧。
老板富有深意的眼神看著我和薇,我覺得他想了很多東西,但是他什么都沒有說。隨后是我和薇默默的打開車門,一起坐在了后排。
薇冰涼的手心感覺到了汗液。
我卻說不出話來。
?
四
?
山上,這是我們對那個地方的稱呼,從我記憶開始,我就生活在山上。作為,最沒用的一個人。
師父說自己是張三豐的傳人,最擅長的是太極拳,但是他用的兵器永遠都是一根甩棍。他說刀這種東西帶上街會被抓起來。那時候,我只有疑惑。帶上街是什么街,在什么地方,我完全沒有頭緒。我生活的區(qū)域只有一個院子和院子里的茅草屋而已。
我比起徒弟,更像是雜役,每天負責照顧來到院子里的每一個人,除此之外我還要打掃衛(wèi)生,還要做飯,還要做一切院子里的雜物。比起教我武藝,師父明顯是更需要一個下人。但是我并不在意,因為那個時候,每天都能看到芹的身影。
院子里來往的人不多,除了從不離開院子的我和師父以外,還有一個師兄和兩個師姐,以及一個經常來的老板和老板的女兒。
師父每天出了鍛煉和教授武藝以外,最喜歡的就是喝著小酒坐在院子里的一顆大榕樹上,默默地發(fā)呆,有時候師父心情不好會坐一整天。默默無言,望著西邊。
師父的帶我們其實極好,或許我到現在都察覺不到吧,至少我覺得待我們極好,雖然不是說平等的對待我們,但是做到了父親和師父的責任。師父說武藝這種東西慢慢會變成時代的眼淚,時代已經變了,再好的身手也沒有辦法對抗機器,實力再強的個人也無法對抗訓練有素的集體。
俠客已經死了。
但是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對抗機器。院子里有一臺發(fā)電機,倒入柴油之后就能運轉起來,這時候就能用一下院子里的洗衣機來清洗衣服。我不知道為什么發(fā)電機和洗衣機需要被對抗,明明讓我不用辛辛苦苦洗衣服,我還要去對抗的話,好像對于洗衣機和發(fā)電機太不公平了。
但是俠客又是什么呢?
師父說,是一種犯罪,俠客原來用生命去奮斗的東西消失了,剩下需要俠客做的東西也被別人代替了,如果有俠客再去做這些事,可能就會變成犯罪。
犯罪是什么呢?
師父說,就像殺人這一類的壞事,做了壞事之后,就要受到懲罰。
我沒有完全明白,師父也沒有再解釋,他想喝酒了,于是去了酒窖。我覺得遺憾的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和師父說過這個話題。
師兄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是最早跟在師父身邊的,聽說是很早很早的事情,那個時候師父甚至還沒有這個小院子,那個時候好像還有俠客。師兄叫做明,是當初師父做俠客要做的事情的時候遇到的孤兒,于是帶在了身邊。聽師兄說,那個時候師父還用一把很帥氣的唐刀,而且那個時候的師父很帥,可惜不可能再見到了。在那一天之前,我一直沒有見過師父的唐刀。我一直懷疑是不是師父百天時候送給我的那一把,但是師父要求我不能讓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看見,而且,我找過很久,沒有第二把唐刀的樣子。
師兄很厲害,也是師父最喜歡的人,好像是師父所有的東西都教給了他,從他出師的那一天起,師父就住進了小院里,掙錢的工作就交給了師兄。
每年其實見到師兄的日子很少,只有三節(jié)兩壽的時候才能見到他。三節(jié)是春節(jié)、端午節(jié)以及中秋節(jié)。兩壽雖然應該是師父和師娘的生日,但是我知道師父一直都沒有師娘,兩壽其實是師父收養(yǎng)師兄的日子。
和芹的生日。
可能這就是分崩離析的第一個種子吧。
我不知道師兄在做什么,我只知道師兄在給老板做事。而且很辛苦,會受傷,最重的一次師父已經準備要給師兄安排后事了。
雖然后來我也做了同樣的工作。
大師姐叫江。
我一直覺得她長得很可怕,除了臉上一道可怖的傷疤以外,身上平時會露出來的地方也能看見傷疤。
這可能是師姐的過去,是屬于師姐的秘密和故事。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才能讓師姐收到這樣的傷害,她從不和我說指令以外的任何話,直到她死去。
師姐不是溫柔的人,很嚴格,也很兇,容不得半點失誤和沙子,總是帶著厭惡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會討厭我,但是這種厭惡也從來沒有讓師姐做出什么特殊的舉動。
師姐也給老板工作,但是每年只工作很少的時間,而且好像從來沒有師兄的危險。
最后就是我的小師姐芹了。
我很喜歡她。
其實她一開始總是欺負我,仗著自己年級比我大,就使喚我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做的讓她不滿意總是揚言要讓我好看。但是其實她是對我最溫柔的一個人。
每個星期她總有一天晚上會來我的房間,把我摟在懷里,給我講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還會給我唱好聽的歌。那個時候我最期盼的就是芹來找我,把我抱在會來,我背上的溫度,胳膊的溫度,還有芹的呼吸聲,都讓我覺得特別的安心,讓我覺得非常的溫暖。
就像是,媽媽。
雖然我知道芹不是我媽媽。
還有芹做的餛飩。豬肉芹菜餛飩。我永遠不可能忘記。
?
五
崩壞是師兄引發(fā)的。
原因是他愛上了一個錯誤的人。
其實不是。
如果站在其他的立場上,這個人沒有什么錯誤的。但是從我的立場上,我只能說這是一個錯誤的人。因為這個人,我生活的小院子崩壞了。
師兄知道了師父當年殺死他父母的事情,然后因為下不了手所以帶回來他的事情。
我不知道師兄會怎么想。
但是我試著想了想如果我的父母被師父殺掉的話,我會不會恨師父,但是我覺得我恨不起來。我根本不知道我父母是誰。對我來說,師父就是師父和父親,芹就是師姐和母親。我所有的記憶都和這個院子有關,我所有的生活都沒有出過那一扇破破爛爛的木院門。
但是好像師兄不是這么想的,他覺得殺死父母是很過分的事情。
我確實不懂,但是師兄要求和師父決斗,師父也沒有同意。
師父說,同樣一件事情,每個人眼里都有一個新的演繹。你所看到的事實,未必是真實的。
這是一句很深奧的話,我一直想不明白,這比什么是俠客還有什么是犯罪的話題深奧好多。但是我知道師兄根本沒有聽明白師父的意思,師兄好像更生氣了。
然后師兄就走了。
整整一年,沒有見過師兄。
這一年大師姐頂替了師兄的位置,開始做一些會受傷的工作,在老板那里。然后在一次工作中,被師兄殺死了。老板說,殺死大師姐之后,師兄就不給他干活了。本來是老板手里最強的人,然后選擇去了戀人那邊。
我對這個消息沉默了許久,我雖然很想大喊,但是我忍住了,我只是任由芹抱著我,默默的落淚,打濕了我的背。第一次見到芹這么傷心,但是我一點意外的感覺都沒有,江很愛芹,芹就是她最愛的一個人,甚至超過了師父。每一次江回到小院,一定會給芹帶很多的東西,吃的用的還有好看的衣服,師父可能只能拿到江遞過去的一筆資金。
我覺得我很弱小,我一直活在芹的溫柔之下,哪怕是嚴厲的師父和江也從來沒有將我置于危險之中。我熟悉小院的所有雜物和家務,但是我除了默默地坐在芹懷里,什么也做不了。
我甚至還在享受芹懷抱的溫暖。
為什么啊,為什么這種時候我沒有想到復仇,我沒有想到去安慰芹,我沒有想到做點什么,我只是縮在一個受傷的女孩子的懷抱里,然后感受著一點溫暖。
我突然覺得恨自己,我沒有習武的天賦,師父也這么說,他一直不認為我是他的正式弟子,對于正是弟子來說,我太弱小了,就連芹都能輕易的將我打的毫無還手之力。
我甚至都不敢愛芹。
這或許就是弱者的罪孽,明明已經毫無用處,卻不停索取著想要的一切,甚至覺得有一點理所當然。
我覺得羞愧,也覺得內疚。
雖然我明白,我如果哭了,那么為了安慰我,芹不會掉一滴眼淚。失去的師兄和師姐的芹,唯一可以取得安慰的方式,就是把我抱在懷里。
我知道的,芹的眼里,我只是在需要的時候被抱來求安慰的工具,或許不僅僅是工具了,但是我克制了自己這樣的想法,太危險了。
芹這一次抱著我在我的房間里待了三天,我在她懷里做了三天。如果不是師父和老板的到來,我們可能會以這樣的姿勢死在這里。
如果死了,可能更好吧。
那時候的死是一種解脫,而活著意味著背負一切。
第四天的時候,師兄就來了,帶著他的戀人。
師兄的戀人我至今也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才會讓師兄墜入愛河,我甚至都不知道師兄究竟吼著指責了師父什么。
我只記得那天,發(fā)生的可怖的打斗。
師兄來的時候,芹很緊張,師父如往常一樣靠著樹,看著一臉兇狠的師兄,師兄渾身好像都抖了起來。
沒有風,天氣也不熱,似乎空氣都凝固了起來,一切安靜的可怕。然后,就是師父和師兄之間的對峙。我不記得他說了什么,我只想著我必須動起來,我回到房間,打開箱子,拿出了那把師父送我的唐刀。
回到院子里的時候,師父和師兄打的難解難分,雖然其實我知道師父已經打不過師兄了,常年酗酒和身體的老化,沒有辦法戰(zhàn)勝師兄。遲緩的身體,模糊的雙眼都讓師父的反應下降了太多。而芹則吃力和一個女人周旋。
不是很漂亮的女人,我一直以為師兄的長相帥氣,好像師兄的戀人也應該是一個美人,但是事實卻只是一個平凡的女性,硬要說有什么特征的話,可能就剩下嘴角的美人痣了。
我連忙拔出唐刀,想要去幫上芹的忙,我還記得師父說過唐刀的起勢。左腳在前,右腳在后,雙手握住刀柄,刀鋒朝向右邊,橫在脖子的右側。
然后我看見師兄的戀人突然拼著受傷一把掐住了芹的脖子向我沖了過來。
然后,
然后,
然后我看見我的唐刀刺穿了芹的脖子以及師兄戀人的手。
我看見一片血紅,然后,
然后,
我,
我突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著。
突然感到頭暈目眩。
然后眼前一黑。
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六
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還有薇的眼睛。
我絲毫想不起來我為什么會躺在這里,我只記得我好像昏了過去。
薇一直看著我。
我就被薇的眼睛吸引了。
我第一次理解什么叫做寶石,就是因為薇的雙眼,深邃,靚麗,迷人。
但是我還是覺得我失去什么,好像發(fā)生了什么我不記得,我不應該沉迷在一雙眼睛里,我應該要做什么事情。
我感到頭痛欲裂。
薇抱住了我。
我忽然聞到了薇頭發(fā)的味道,頓時安靜了下來。
老板的很小,用薇的說法,是一個單身公寓。簡潔過頭了。幾乎看不到什么明顯生活的氣息,硬要說比起是一個家,更像是一個倉庫。
除此之外,就是薇身上那種很熟悉的安心的感覺,讓我覺得痛苦。我很想眷戀這樣的感覺,但是只要開始眷戀,就覺得整個心臟深深地糾纏在了一起,仿佛心臟是一塊沾滿水漬的布,被擰了起來,拼命要將水漬排除在外。
“現住在這里吧。”薇看著我,好像在猶豫,但是還是選擇要開口,我感覺到她沒有說完。
“這是哪里?”我望著薇的眼睛,我覺得眼眸中有什么東西按住了我的頭,我無法移開目光,就想沉醉下去?!拔矣浀?,我記得是上午的時候,師兄回來了,然后······”
我抱著頭,努力的想,但是是徒勞的,越是努力,越是頭痛欲裂。然后薇有一次抱住了我。
“沒關系,老板說,你養(yǎng)好病之后,負責照顧我。”薇說著什么。我覺得她說的話很奇怪,支離破碎的,但是那股安心感沖散了我的頭痛的同時,激起了我內心的痛苦。我沒有辦法認真思考發(fā)生了什么。
薇站了起來,轉身要離開房間,“這周給你休息,下周,下周就要開始工作了”。
我看著薇的背影,薇看起來好像比我要高一些,身形看起來高挑,黑色的長發(fā)披散下來,扎了一個低馬尾,一身連衣裙的裝扮,很好看。
很好看?我在想什么啊。
空蕩蕩的房間,我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我以后要照顧薇,是老板安排的工作,也就是說我現在也要開始工作了?
想著我突然覺得害怕,我好像記得師兄受過很重的傷,是保護薇的時候受傷的嗎?
薇······
我腦海中浮現出那一雙魔力的眼眸,還有剛才那股絲發(fā)間香氣帶來的安心感。心臟又痛了起來。
隨后我就成為了薇的管家和保鏢。
我不是第一次照顧薇了,之前在院子的時候,老板帶薇來過一次,在小院里住了三天,那三天我也負責照顧薇。
她不太喜歡吃胡蘿卜,但是如果切的小一些吃不出蘿卜味的話,她也會吃一點。洋蔥也不太喜歡,好像也不喜歡炒菜的時候放蔥花和雞精,如果味道太重的話也會吃的變少。喜歡西紅柿的味道,好像是更偏向西紅柿醬那種酸甜味。糖好像也不是特別喜歡,酒也是。而且不太喜歡吃零食,這一點和芹不一樣。
芹?
廚房里我一邊回憶薇的喜好一邊在做飯,突然整個人都停了下來。
芹?
我努力在搜索這個名字,除了心臟痛和頭痛外我什么都沒有得到。
我很熟悉的名字,很熟悉的人,而且,好像想起了一種安心感和溫暖感。芹。
我覺得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然后走出了廚房找到了在陽臺上看著街道發(fā)呆的薇。
“想去看看?”薇沒有回頭只是默默地說著。
我不由得一愣,薇一直很特別,無論是作為美人的長相還是那個奪人魂魄的眼眸以及那個讓我安心的發(fā)絲間的香氣。最奇特的就是她對我的敏銳。
老板的女兒和老板比起來,仿佛就是外星人一般。這樣想來,自從我醒來之后,我好想一次都沒有見到老板,除了每個月打在我賬戶上的兩千塊錢。
突然被薇牽住了手,“是不是覺得我太敏銳了,不舒服”。果然是敏銳的不得了,但是這種敏銳比起討厭和害怕反而覺得,很開心,就是被看見的那種開心。
“沒有,我想起來很熟悉的名字,我想去一趟小院,然后,芹的事情,我要搞明白。”我沒有掙脫開。雖然說我的工作照顧薇,好像不知不覺,我們就親密起來,好像不知不覺,我習慣了被薇接觸的感覺。
“現在去嗎?”
“不,還是吃完飯吧,我包餛飩?!?/p>
“那個,餛飩,可以教我嗎?”薇看向我,抿著嘴,我能覺得她害怕我拒絕,但是,拒絕這種事情,怎么能做到呢。
那一天,我讓薇看到了我最狼狽的一面。
一個明明已經十五歲,回想起一切之后,宛若兒童般打滾痛苦的樣子,還有不知所措漫無目的奔跑的樣子,還有跪在墳前痛哭流涕的樣子,還有絕望之中告白的樣子。最糟糕的樣子,都落在薇的眼里。
我看見小院的墳的時候,就想起來了。那一天的事,還有親手殺死芹的這件事。還有,沾滿血跡的唐刀插在芹墳前這件事。
“是不是想復仇?”薇默默地問我。
我默默地點點頭。
“能不能放棄?”
“這怎么能放棄,我從小在這里長大,無論是師父,還是芹,哪怕是江,甚至是師兄都養(yǎng)育了我這么多年,我,我不僅一點忙都幫不上,我還害死了芹,如果我當時沒有出來,芹可能不會死。我,我怎么能不復仇,這件事情怎么能讓我這么結束。我怎么能放棄?!焙貌蝗菀字棺⊙蹨I再一次抵擋不住崩潰的情緒。
“你復仇失敗了,就會死?!?/p>
“我知道,但是如果背負這些事情活下去,還不如赴死?!?/p>
“活著就是經歷磨難,死亡才是解脫,么?!鞭蹦钸吨蝗粵_了過來,兩只手抱住的臉,“如果,你不去,我就嫁給你。只要你放棄,我就做你的妻子,所以。所以你?!?/p>
“抱歉,我雖然剛才說了那樣的話,但是,突然為了你放棄什么的?!?/p>
“那就做好你的工作吧?!鞭彼砷_手,往小院門口走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話在耳邊飄過。任由我一個人不知所措。
?
七
“在想以前的事?”老板不爽的語氣在車里響了起來。我恍惚間從發(fā)呆的狀態(tài)中驚醒,看見的是靠在我肩膀上睡著的薇,還有一臉不爽的當著司機的老板。
“抱歉?!?/p>
“我之前是希望你被他殺死,然后讓我女兒放棄你去尋找更好的生活?!?/p>
“誒?”
“沒想到?”
“沒”
“照顧她的工作是一種比較體面的說法,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在乎你。但是我必須要讓我女兒開心,哪怕為此我很難過?!?/p>
“嗯”
“這是最后一次,因為情報是真的,他們都住在那里。如果你能活著回來。我就讓你接手我的工作。”
“老板,其實是因為氣味?!?/p>
“什么?”
“之前不懂,是因為我年紀很小,涉世不深。我對氣味沒有清楚的認識。但是后來我明白氣味之間是相互吸引的。硬要說的話,就是臭味相投的感覺。第一個讓我被吸引的氣味是芹的,后來是薇。和芹待在一起的時候,我把自己當做孩子,一心只想討好一個姐姐,我只是一味的接受好意,一味的順從。那樣的一味是習慣之后帶來的熟悉感。但是,之所以我習慣了芹,是因為照顧薇三天的那次,我迷戀上了薇的味道,然后在小院里找最接近的人罷了?!?/p>
“嗅覺版的一見鐘情?”
“嗯。雖然三十多歲才認識到這些,但是師父曾經說過,只有這種氣味敏銳的人,才能掌握那個刀?!?/p>
“那把唐刀?”
“師父說,傳統(tǒng)的技巧往往依賴于眼睛,我們看到什么再針對看到的東西進行反應,這是一種基礎的刀法。但是實際上,萬事萬物都是有氣味的。”
“通過氣味運轉的刀法嗎?”
“氣味會捕捉目標,因為氣味會蔓延,當氣味蔓延到某個位置,就能提前知道下一個出招的位置。當年,師父為了證明自己的刀法,殺死了師兄的父母,使得自己名聲大操。我本以為師父最喜歡的就是師兄,但是其實不是,他害怕師兄知道了會報復他,所以只交了普通的功夫。師兄的戀人其實是他當年的青梅竹馬,他們在一起之后,就把當初他父母的武藝交給了他?!?/p>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你明明·······”
“明明沒有離開過薇身邊么?”
“那天在小院里,我找到了師父的日記,還有秘籍,藏在我的床下?!?/p>
“到了,剩下的事,回來再說吧?!?/p>
“明明你都猜到了,而且從我開口的時候薇就醒了?!蔽易ブ钡氖?,下了車,借著夜色還能看見她微紅的臉頰。
我看著她的雙眼,許久。
然后親了上去。
“回家想吃薇做的餛飩呢”
?
八
“你知道我會來?”
“嗯,他給我打了電話。我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會來。”
“明明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會的窮酸小子嗎?”
“明明太平盛世,我們這種閑散的習武之人應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享受現代社會的生活,而不是,永遠沒有結束的武林和復仇?!?/p>
“芹的事,我沒法原諒?!?/p>
“你不應該謝謝我么?明明我讓你遇到了薇的?!?/p>
“這不是一回事吧?!?/p>
“明明都一副大叔的樣子,卻和孩子一樣幼稚呢。薇太寵了你了吧?!?/p>
“要聽實話嗎?”
“你還有別的計劃嗎?”
“當初薇給我說,我放棄復仇的話,她就會嫁給我?!?/p>
“你不是拒絕她了么?”
“我其實答應了。”
“大半夜的,帶著刀,跑來找我不會是為了告訴我不復仇了吧?!?/p>
“我一開始答應的時候,薇知道我是迫于形勢,或者說,那個時候,薇不傷心更重要。我覺得我奇怪。我明明能反復回憶其殺死芹的痛苦,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看見芹的墳,明明看見芹的血,我只覺得痛苦,我只覺得悲傷,我只對自己很失望,但是,沒有恨。我承認你說的這一點,這些年來我在想一個問題,太平天下這么久,習武為俠客到底還有什么意義呢?現代社會還需要暴力義警嗎?”
“有答案嗎?”
“沒有。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道答案,我和師兄也好和薇也好不一樣,我很笨,我也不太明白什么哲學,社會學的討論。我只是覺得,如果我真的選擇復仇,薇也會為我復仇吧?!?/p>
“那你氣勢洶洶的帶著刀來,不會是找我喝咖啡吧。”
“老板想讓我死在你手里,可能是希望薇繼承他的東西吧。其實薇不喜歡的,所以我就只好來了,但是薇雖然很厲害,無論是頭腦還是做事都比我強,但是她不喜歡這些。她覺得所謂的俠客已經不再是習武之人要做的事情了。她說文明進步了之后,暴力只能彰顯野蠻,想要成為俠客,有更多被社會認可的方式,比如律師之類的。薇的意思我大概明白,可能俠客什么的不再是用刀用劍來解決問題了吧?!?/p>
“薇比我看得透徹,那么就是比武咯?!?/p>
“嗯,老板說我贏了能接手他的東西。但是我想認真的比一場”
“嗯,我去拿刀?!?/p>
?
九
師兄的刀很漂亮,是一把圓月彎刀,刀柄上刻著花紋,顯得刀有些藝術氣息。我看了看我樸素的唐刀,感覺從某種程度上已經輸了。但是我拔出刀來,閉上了眼睛。
我聞到了那把彎刀,還要師兄的樣子。
“你居然學會了?!睅熜中α似饋恚皝碓囋嚢?。”
我聞到彎刀變成了一只蝴蝶,畫著優(yōu)美的弧線,急忙抽出唐刀擋了住了從右邊劃來的利刃,向后一仰,唐刀向前遞了出去。逼退了之后急忙退后幾步,回憶起唐刀的起勢,左腳在前,右腳在后,刀刃向右橫在脖子的右邊。
微微提了一口氣,雙腳奔跑了起來,從左邊劃了過去,能聞到刀刃的味道,是右邊么,急忙退后一步躲開刀刃有一次遞出唐刀逼退了師兄。
“我在想這是不是輪回。我在師父五十多歲的時候殺了他,你現在在我五十多的時候和我比武。還真殘酷呢?!睅熜滞A讼聛?,默默的看著我。
我的氣味告訴我,現在隨便就能結果師兄的性命,但是我沒有動,我記得這種味道,全是空門的味道,這種味道背后只有陰謀。
突然,刀刃的氣味從右面襲來,我急忙蹲下之后舉起唐刀抵擋,兵器碰撞之后發(fā)出金屬間的打擊聲。隨后頂著刀想著那個全是空門的地方沖了過去。結果一觸碰到那種氣味之后,瞬間氣味就消失了。
“你就不想想,我能殺死師父,怎么可能沒見過這種刀法,怎么可能不會破解之法呢?!睅熜值穆曇魪纳砗筚N著耳朵想起,我感到腹部一涼,傳來的劇烈的疼痛。
“你就當這一刀是向芹贖罪吧。”師兄拔出到來,慢慢的走遠了。我跪倒在地上,捂著腹部,蜷縮起來,頭上不斷冒出了冷汗,然后拿出手機,撥了薇的號碼。
“接我去吃餛飩吧,薇?!?/p>
我記得那一晚,我最后是這么說的。
?
尾聲
“吶,薇想吃什么?”清晨的陽光灑進屋子的時候,我就已經起來了??粗碓诒蛔永锏霓?,不禁要露出笑容。明明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
明明三十多歲的薇,在我眼里還是當年那個說著我放棄復仇就嫁給我的少女。
冬天的天氣漸漸寒冷,不起來就多睡一會兒吧,我掖好被子,確認不會凍著薇之后,就開始著手早餐。薇早上一直不太愛吃東西,一直推說是沒有胃口,明明是起得晚吃飯時候那一股勁還沒過去而已。今天也不能做什么太快做好的早飯了,慢慢熬點小米粥吧。
冬日的早晨,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寧靜了起來,可能是失去了夏日蟬鳴的味道吧。稍微覺得會有一點點寂寥。
那一天過去有多久了。
“517天?!蓖蝗槐粡暮竺姹ё?,是薇的味道和溫度,當然還有聲音。
“我不愛吃小米粥?!鞭钡穆曇魪纳砗蟪鰜?,有一絲絲幽怨?!盀槭裁礇]做紅燒肉?!?/p>
“那我豈不是要四點就要起來”
“有什么關系嘛,反正是為了我”
“為了你我三點才睡”
“明明你自己決定要接受老板工作的,明明只要把活動資金抽出來做理財解散不就好了,財務自由也夠,我又生不出孩子,我們一起玩兒多開心啊?!?/p>
“明明三十多歲的人,為什么和十五歲沒什么區(qū)別?!?/p>
“有什么關系?!?/p>
“還是討厭小米粥?!?/p>
“去洗漱了?!?/p>
溫度漸漸遠離了我,突然覺得很奇妙,當一種默契發(fā)展為另一種的微妙感很奇特。明明兩個人不用說話只用眼神就能明白意思,但是現在很默契的都要說出來。對話的感覺,也挺好的。
我笑笑還是繼續(xù)低頭準備早餐。
所謂無聊的日常,對于師兄那樣非日常的人來說,是奢侈的寶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