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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旅人·山中鼓》(3)

2022-12-31 10:42 作者:絢夢幻音  | 我要投稿

3.示劍

  青石灘上起先還有人在歌唱,漸漸地就只剩下了那遙遠(yuǎn)的鼓聲。鼓聲駕著時斷時續(xù)的晚風(fēng)飛翔,一會兒清晰些,一會兒又顯得恍惚。?

  “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直到最后一縷嫣紅從天幕上褪去,鼓聲才戛然而止,青石灘上翻翻滾滾的就只剩下些江水的嗚咽。?

  我茫然地看著大家,每個人的臉上都象是早早地落上了一層霜凌。?

   “唉,誰在敲鼓???”我拍了拍左大的肩膀。?

  左大一臉茫然地望著那上峰,被我拍得猛打了個激靈。?

   “啊?!”他回過神來,“哦,少爺。是鼓手??!”?

   “廢話!”我差點(diǎn)被他嗆死。“敲鼓的當(dāng)然是鼓手了。?

   “是鼓手啊!”他加重了聲調(diào),強(qiáng)調(diào)著“鼓手”的音節(jié)??粗乙琅f茫然的模樣,他尷尬地抓了抓頭皮,“少爺原來不知道商道上的鼓手嗎??

  “不知道!”我沒好氣地說,左大明明知道我是頭一次上路,還不爽快地講給我聽,真是沒有眼色。?

   “小崔。”冀中流斜了我一眼,轉(zhuǎn)向身后的一個路護(hù)。?

  “西北。三十里。有馬匹。人數(shù)……”小崔為難地咧咧嘴,“人數(shù)沒聽清楚?!?

  冀中流略略皺了一下眉頭,還沒開口,小崔臉色就是一變,單膝跪下:“大哥,實(shí)在,實(shí)在是太遠(yuǎn)了呀!”?

   冀中流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沒有怪你,那么緊張做什么?!?

  他掃視了一下眾人,一百多輛大車圈起來的陣勢里。每個人都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區(qū)區(qū)幾個山賊,借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敢打我們那么大個商隊(duì)的主意??!要是他們真是豬油蒙了心撞上門來,你們說怎么辦啊?!”冀中流的聲音不響,卻很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車夫和商人們都在互相打量著。青石灘上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每個人的手邊都有一兩件寒光閃閃的武器,這根本就是一支軍隊(duì)。?

   “你們說怎么辦?。俊奔街辛魈岣吡寺曇糁貜?fù)著他的問話。?

   “打死這幫狗娘養(yǎng)的!”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聲音又尖又細(xì),分明還是個半大孩子。人們哄笑了起來,河灘上的緊張氣氛頓時消散,冀中流也是一臉的笑容。?

  “打死這幫狗娘養(yǎng)的!”大伙兒都在喊,雖然并不整齊,卻是響亮的很。?

   “打死這幫狗娘養(yǎng)的?!弊蟠笠矑嘀觳矏汉莺莸暮?,連腦門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行了行了?!蔽也荒蜔┑?fù)]著手,“這都什么跟什么呀?到底要打死誰?。俊?

   “山賊?。∩贍??!弊蟠蟊晃掖驍嗔伺d頭,雖然不敢抗辯,還是多少有些不快,“就是山賊要來了嘛!”?

  “哦……”我恍然大悟,難怪大家都那么緊張。來之前就聽說這兩年晉北走廊山賊鬧得兇,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個兇法。想到了先前旗桿上吊著的那具焦尸,我的心里也不由打了一個突,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那支弩。弩不在身邊,我想起來了,剛才給馬卸鞍子的時候,我把那弩和長刀丟在了一邊。我努力裝出很自然的樣子往鞍子那邊走,免得被左大和車夫看見我的心虛。?

   才走了沒兩步,我又想了起來。?

  “左大?。∧切┥劫\怎么那么兇,來之前還要告訴我們他們在哪里有多少人???”要是那些山賊如此有恃無恐,只怕端著那弩也幫不上多少忙。?

   左大才把水葫蘆舉到嘴邊,聽我這么一問,不由愣住了,葫蘆里的水把衣襟都打濕了一大片?!吧贍敯?!”他的語音里面分明有了抱怨的聲氣,“這鼓是鼓手敲的,不是山賊敲的。”?

   “哦。”我眨了眨眼,臉上一熱,滿想說自己明白了,可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

  “是這樣,”左大索性放下了水葫蘆,“這是原來宛州商會的規(guī)矩了,地勢險惡的地方常有山賊水賊的,商會就出錢雇個眼力好的人長年呆在那里,給來往的商隊(duì)報信,山間往往用的是鼓手,河上江上就用吹哨的。這些年來,商會把不少規(guī)矩帶到中州瀾州來了,晉北地方挺亂,單是晉北走廊這幾百里地就有三個鼓手呢!”?

   “哦。”這次我是真的恍然大悟了,原來這鼓手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山賊朝著我們這里過來才擊鼓傳訊的。聽剛才小崔的說話,大概那鼓聲不僅有個警告的意思,還能傳遞些更具體的消息。?

   可是,這山峰有多遠(yuǎn)啊!我極目遠(yuǎn)眺,那山峰在暮色里不過是一團(tuán)黑影。就是天光大好,要看清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忽然對那個鼓手生出了深深的好奇。等這趟買賣回來,不妨去拜訪一下他,我暗暗地想。?

  三十里地,對于騎馬的山賊來說,不算太近,也不算太遠(yuǎn),一頓飯的功夫就能趕到。?

  等到冀中流掀起的激情過去,大家還是有幾分害怕。篝火上的湯鍋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可是好象沒有幾個人有胃口。大家手里緊緊握著兵器,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各色干糧,時不時扭頭看看西北方面。有幾個車夫在擦拭他們的刀槍,路護(hù)們分發(fā)的兵器保養(yǎng)得非常好,那幾個車夫不過是把那些金屬弄得更加明亮卸。明顯是為了壯膽,有人在大聲說話大聲笑,也有人重新開始哼起了號子,只是那聲音里面中氣總顯得不足。?

  路護(hù)們和商隊(duì)分成了兩撥,他們圍著一堆小小的篝火坐在了營地的一角。從扎營開始,他們的馬就沒有卸過鞍,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什么。冀中流坐在他們中間,靜靜地凝視著黑夜中奔流著的河水。?

  與車夫們相反,幾個路護(hù)在火上烘烤他們的長刀。藍(lán)黑色的煙升騰起來,明亮的刀身就變得烏黑一片。我看見洛云把他熏黑了的刀揮舞了一下,夜色里望去真是什么也看不出來。他們白天都攜帶著不同的兵器,現(xiàn)在卻是驚人得一致,馬鞍邊掛著長槍和長弓,腰間選著長刀,背上背負(fù)著一壺羽箭。他們顯得那么強(qiáng)大,那么冷靜。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覺得安全,有他們在,也許我根本不需要動用手邊的短弩和雁翎刀。可是我說不出來,這些路護(hù)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不知道那是種什么感覺,但肯定不是安心和踏實(shí)。

  明月升起來了,滿世界都是青幽幽的一片,亮堂的很。不知道遠(yuǎn)處山峰上的鼓手是否還能看見這邊的景象。我想他是看不見的,因?yàn)楣穆曉僖矝]有響起來。

  按說山賊們早該到了,可周圍還是一片寂靜。滿地的黃花伴著輕柔的夜風(fēng)在分水江的歡唱里微微起伏著,空氣中沒有一絲戰(zhàn)火的氣息。

  商隊(duì)的人多少有些不耐煩,點(diǎn)燃的斗志不可能無休止地燃燒下去,他們站在那里,拿著兵器,不安地在被大車環(huán)繞的營地間走動。

  “奶奶的,”一個車夫忽然按捺不住地罵了起來,“你們這些孫子給我滾出來,好好吃我一刀?!彼鎸χ谕盹L(fēng)中起伏的黃花地虛張聲勢地?fù)]動著手中的長柄砍刀。

  冀中流清了清喉嚨,揚(yáng)聲說:“大家別急。那警鼓實(shí)在遠(yuǎn)些,小崔沒有聽清楚也說不定?;蛘呤巧劫\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們勢大,不敢過來了。不管怎么說,山賊不來總是好事情,大家何必如此著急呢?”

  不錯,山賊不來當(dāng)然是好事情,能不打總是不打的好。就算我們?nèi)硕鄤荼?,一旦動了刀兵總是免不了傷亡,這個有誰會喜歡?人群微微騷動了一下,不少人已經(jīng)露出輕松的表情來。

  “冀將軍說的有理,山賊倘若不來真是我們的大幸?!蓖叻肿吡顺鰜?,沖冀中流拱了拱手。他是商隊(duì)的頭領(lǐng),但是言談舉止對冀中流都是加倍得小心恭敬,不免顯得有些做作?!安贿^鄙人還是有個問題請教?!?/p>

  “童老板多禮了,”冀中流慌忙還禮,但在我看來并沒有受之有愧的尷尬,只是客套一下,“請教不敢說,但凡有什么問題,我盡力回答就是了?!边@口氣也是不小。

  “警鼓是已經(jīng)響過了,那山賊果然不來?”童七分的問題聽著很白癡。

  然而冀中流卻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我暗暗吸了口涼氣,童七分的名聲果然不是白來的。聽他問得客客氣氣一臉的無知,卻是在擠兌冀中流,逼他給個具體的答復(fù)。山賊來不來,除了他們自己又有誰知道?冀中流若要回答這個問題,只怕是要主動派人出去搜索才行。這樣的夜晚,這樣深的黃花地,斥候任務(wù)實(shí)在是驚險得很。

  “童老板,”冀中流一攤手,“山賊來不來,我是不知道。不過就算他們來了我們也不怕,是不是?”他居然開始耍賴了?!斑@樣和山賊耗著也不是個辦法,大家伙還要休息。明天還要趕路,早一天走出晉北走廊就少一份危險。是不是?”

  兩個是不是問出來,商隊(duì)中倒有一多半的人在點(diǎn)頭。誰不想早點(diǎn)走出晉北走廊?。〖街辛髡媸呛軙f話,兩句話就轉(zhuǎn)了鋒頭,我不由越發(fā)佩服他了。連左大也在用力點(diǎn)頭,我氣哼哼地瞪了他一眼。這小子,被人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還不知道,不知道父親為啥說他辦事牢靠。冀中流光那么說說可不行,若是路護(hù)們不采取什么措施,這一夜我一定睡不踏實(shí)。我可不想半夜里給山賊摸去了腦袋。

  童七分微笑不語,顯然也是要看看冀中流接著怎么說。

  “我們現(xiàn)在主動去找山賊,未必就能夠找到。當(dāng)然,大家全睡死了等著山賊上來殺豬也不行?!奔街辛餍呛堑卣f,人群中也響起一陣哄笑。他把笑容一收,忽然嚴(yán)肅起來:“人分三撥,集中在營地中間休息,兵器都放在手邊。我?guī)纷o(hù)守在外圍,這樣當(dāng)無大礙?!?/p>

  看他說得堅(jiān)定,我也覺得放心了些。這些路護(hù)都不是尋常人物,就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也能應(yīng)付,等大家都醒過來操起了家伙,嘿嘿,除非山賊也有一支軍隊(duì),否則是贏不了我們的。我伸了伸懶腰,慢慢坐到了鋪蓋卷上面。

  山賊還是可能來,不過到現(xiàn)在也沒出現(xiàn),大概總是有點(diǎn)心虛。商隊(duì)分出來三撥守夜的人,各司其職。方略既定,人們的心思也安定下來,該干什么干什么。青石灘上一時都是喝湯的聲響,先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登時消散。

  我被分在第二批守夜,差不多該是明月滑到山峰那邊的時候,還可以好好睡上一覺。

  吃飽喝足,我心滿意足地躺了下來。折騰了一天,剛才忽然覺得餓得厲害,差不多喝了半鍋的牛肉湯?,F(xiàn)在一動身子,肚子里就晃蕩晃蕩的,一時間竟然睡不著。我輕輕拍著肚子,東張西望。

  第一批守夜的人都聚在篝火邊輕聲談笑,刀劍都還握在手里。不知道他們在談什么,大概是在說怎么樣對付膽大妄為的山賊吧。有個壯實(shí)的車夫站了起來,“唰唰”耍了兩把手里的鉤刀,居然有模有樣的。幾個人壓低聲音喝了聲采,那車夫滿面的驕傲,連旁邊幾個臉色不太好看的商人也舒展開了面容。

  路護(hù)那邊還是很安靜。他們躲在大車的影子里用手勢交談,離著營地那么遠(yuǎn),看不清他們在作什么,只是覺得氣氛很肅穆。他們似乎沒有休息的打算,這樣很好,這樣很好!收了錢嘛,就是要讓雇主覺得放心。

   張望了一會兒,漸漸覺得眼皮沉重,我迷糊過去了。

  依稀間有人推我,我不滿地轉(zhuǎn)了個身。居然還推,我一把拍開那只討厭的手,正要開口大罵,就聽見左大說話:“少爺,換你守夜啦!”

  呆了片刻,我才想起這是怎么會事情,慢吞吞地坐了起來,心中老大不愿意。明明是做買賣來的,為啥搞得跟打仗一樣,連個囫圇覺都睡不了呢?

  睜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我忽然愣住了。那些路護(hù)們幾乎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但是身上亮晶晶地都披上了鐵甲。

  “怎么回事???”我悄聲問左大,“山賊來了?”

  “不知道,”左大搖了搖頭,“先是聽到一聲夜鷹叫,他們就都穿上甲胄了。古老板跑去問他們,那個冀將軍又說沒事。不過沒事最好,反正他們打頭陣?!?/p>

  我再看看路護(hù)們。月光很好,我看得很清楚。鐵甲的寒光映著他們鐵青的面頰,閃爍的目光盯著正北方向。背后有一種又癢又辣的感覺慢慢升起來了,鬼才相信沒事哩!我伸手一抓,短弩和雁翎刀都在手邊。

  第二批守夜的人和我一樣的驚疑。不過過了些時候,看那些路護(hù)始終沒有什么動作,大家也就松懈許多,開始低聲談笑。只有童七分好像很不自在的樣子,我心中一動,擠了過去。

  “童老板,您喝杯熱水。”我遞過去一只銅杯,冷颼颼的夜晚,這樣一杯熱水捧在手里是很溫暖的。

  “呦,左少爺,您太客氣?!蓖叻稚焓纸Y(jié)果銅杯,很誠懇地說,卻是有些心不在焉了。我擠在他身邊坐下,他望過來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

  “童老板啊!”我望著那些路護(hù)說,“那些路護(hù)到底是哪里找來的啊?”

  童七分的眉梢跳了一跳,盯著我沒有回答。

  “我是說,”我捧著杯子,熱乎乎的杯子真舒服,“他們可不象是尋常路護(hù)??!要是他們和我以前見過的那些路護(hù)一樣,我們這次就慘了!”

  “嗯……”童七分沉吟了片刻,“那也難說?!?/p>

  “唉?”這句話我真的沒有聽懂,真要再問,忽然又聽見一聲尖銳的鷹唳從黃花深處傳來。

  冀中流站直了身子劍指點(diǎn)了一下正西,兩騎路護(hù)立刻翻身上馬。那兩匹馬加速極快,沖到車邊,身子一提,輕輕松松越過了車轅,直沖入了黃花叢中。

  篝火邊守夜的人紛紛站了起來。

  “怎么了?”“山賊嗎?”大家七嘴八舌地問,緊緊盯著那兩名路護(hù)消失的方向。

  冀中流沒有回答,左手一按馬鞍,身子已經(jīng)輕輕巧巧騰了上去。剩下的二十八名路護(hù)跟著他一起翻身上馬,長槍都已經(jīng)操在手中。

  “我們回來的時候一定會先吹鷹笛。”冀中流拿起一枚小小的骨笛給我們看?!鞍阉械娜硕冀行?,如果有人沒有吹著鷹笛回來,你們就放箭吧!先用弓弩再用長兵器,敵人下馬才用刀劍。”

  “冀將軍!”童七分提高了聲音,大步上前,“你把路護(hù)都帶走了,那商隊(duì)怎么辦?”他伸手就要去抓冀中流的馬轡頭。

  冀中流惡狠狠地瞪了他一樣,全然沒有平時的恭順,童七分的手頓時滯在半空。

  像是呼應(yīng)童七分的問話,遠(yuǎn)遠(yuǎn)地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撕心裂肺的慘呼,正是兩名路護(hù)奔下去的方向。那聲音簡直不像是人叫出來的,聽得我從耳垂一直涼到了后腳跟。

  “洛云!”一名路護(hù)失聲說,被冀中流掃了一眼,馬上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喝??!”冀中流大喊一聲,一夾馬肚,朝著那兩名路護(hù)的方向奔了下去。

  這樣一鬧,大家都醒了。營地里熙熙攘攘盡是好奇的問話,卻沒有聽見有人回答。我們失魂落魄地望著他們?nèi)サ姆较?,密密的黃花叢被他們踏出了一條深深的甬道,黑洞洞地一直伸向遠(yuǎn)方。路護(hù)走了,我們要靠自己了!這個念頭象瘟疫一樣在營地中蔓延,一點(diǎn)一點(diǎn)掐滅了所有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童七分高喝了一聲:“弓箭??!弓箭在哪里?”他的聲音微微有些變調(diào),但他畢竟還是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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