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真的很生氣。而且，這股憤怒不是對加害者的?！?少女說。那是曾經(jīng)在她原來的世界發(fā)生過的事。在心理咨詢室里，午后的陽光很好，從落地窗玻璃灑進(jìn)來，讓一切沐浴在這金色光線中的事物都熠熠生輝。 “那么，你認(rèn)為這是對誰的憤怒呢？” 白發(fā)的心理醫(yī)生問。他背光坐著，身體被陽光鑲上一圈金邊，卻環(huán)抱著陰影。 “是對我自己吧?！鄙倥肓讼胝f，“我太無力了。我沒法報復(fù)加害者，也沒法帶弟妹離開這里，甚至沒法讓妹妹停止哭泣。我恨我自己是個沒用的姐姐。”說完，她露出一絲苦笑。 心理醫(yī)生合上手里的筆記本，改為倚靠在單人沙發(fā)里的姿勢，“尤娜小姐，命運從來都是無常的，我們?nèi)魏稳硕疾荒芨淖?。哪怕是正常人，也會時不時被這種無法撼動命運的無力感困擾，憎恨自己吧。但是我們能做的只有盡力做到最好，然后試圖克服仍不滿意的結(jié)局帶來的無力感折磨身心的痛楚，繼續(xù)活下去。所謂的人生，其實就是這個樣子?！?“意思是我只能努力克服無力感了？”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你只需要先問問自己是否做到問心無愧就好。” 我有——做到問心無愧嗎？少女心想?？偸沁@么審問自己，是不是還能做得更好呢？是不是還漏掉了什么細(xì)節(jié)呢？直到現(xiàn)在，這樣的審問也沒有停下。而且，憤怒也不曾停下。對加害者的憤怒，對殘酷現(xiàn)實的憤怒，更重要的是對無能為力的自己的憤怒。她總覺得自己只要再努力一點，再忍耐一下，就能做到更多。哪怕旁人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她都總覺得自己做不到盡善盡美。 是的，哪怕是以她為主角的故事里，她仍然是“不夠好的”，沒能做好一個主角的，失敗的。 “愛麗絲，你輸了。” 火烈鳥用手里的長柄武器指著少女和比爾，天真無邪地宣布了這個結(jié)果。兩人的身后是一個很高的懸崖，懸崖底下雖然是沙灘，但這個高度摔下去也是非死即傷。 少女和比爾都傷痕累累。剛才她們爬上一棵大樹躲避，誰知火烈鳥一擊就把樹砍成兩段。從樹上掉下去的時候，比爾的一條腿摔傷了。雖然她是蜥蜴，但這么短的時間，還要持續(xù)奔跑跳躍，傷處并沒有好好再生。少女拼命攙扶著比爾逃跑，可沒跑多遠(yuǎn)就被火烈鳥逼上了斷崖。 “火烈鳥先生，你……你只是被異化影響了……” 少女的聲音顫抖著。她還想做最后的掙扎，盡管她知道眼前這個瘋子幾乎沒有談判的可能。 果然，火烈鳥只是若無其事地笑著：“是嗎？可我感覺我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呀！”然后他把武器收回手中敲打著手心，“先從誰開始呢？” 比爾緩慢地舉起雙手表示投降，“留給我們幾分鐘告別的時間吧。你不至于這點對將死之人的憐憫之心都沒有吧？” “那行吧?！被鹆银B滿不在乎地回答。對他來說已是勝券在握，比爾想做什么根本無所謂，只是少女不明白比爾意欲何為。 比爾于是后退兩步，轉(zhuǎn)向少女。她的眼神很堅決，因為實在太堅定，甚至有幾分決絕，這讓少女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不安。 “尤娜，你是愛麗絲，你要活下去，找到自己的弟妹。這不用我說你也明白吧?！?“你……你想干什么？”不好的預(yù)感在心頭逐漸沉重，壓得少女喘不過氣來。 “我會抱著你，從這里跳下去。沒關(guān)系的，我之前本來就住在樹上，從高處跳下去也基本不會死。當(dāng)然，你也不會?！?“什么，可——”這個大膽的計劃讓少女一瞬間啞然了。腳下的這個懸崖高得看一眼地面都會產(chǎn)生眩暈，哪怕沙灘能緩解一部分沖擊，但直接跳下去和送死也沒什么區(qū)別。 “只有這樣了，否則無論去到哪里，火烈鳥都會追上來。這下面離獅鷲的家很近，如果你去找她求援，她一定會救我們的。明白了嗎？” 比爾的眼神異常堅定，少女一看就明白了，沒有說服她的可能。無論少女的回答如何，比爾是一定會這樣做的。 因此上涌的哽咽堵住了她的喉嚨。她有很多話想說，比如問比爾明明和自己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為什么要拼命至此？自己有什么值得她那么努力的，甚至放棄她原本安穩(wěn)自由的生活也要讓自己活下去？就因為她是愛麗絲，因為這個世界荒誕的規(guī)則？可是，她的所作所為配成為一個故事的主角嗎？ “別哭啊?！北葼栃χ?，替她擦去眼淚。少女才意識到，眼淚已經(jīng)代替話語從眼眶中落下了?！坝饶冗€是笑起來比較好看。”一邊說，女子一邊輕輕捏著少女的臉頰，“笑一個吧?！?于是少女拼命擠出了一個笑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笑得比哭還難看，所以比爾也忍不住笑了。 “你們說完了嗎？”等待得不耐煩的火烈鳥就在此時走上前。 少女和比爾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往后退到了懸崖邊上?；鹆银B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常，立刻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與此同時，比爾一把把少女摟到懷中，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重力好像一瞬間離開了身體，世界上下顛倒，少女只聽到耳畔凌厲的風(fēng)聲。 天空突兀地撞進(jìn)視野。湛藍(lán)的天幕上均勻鋪著潔白的云朵，那些云朵有各種各樣的形狀。這讓少女想起了三妹曾經(jīng)在家附近的公園里玩耍，也是喜歡在沙池的沙子上畫些莫名其妙的圖案。 她要活下去。望著越來越遠(yuǎn)去的天空，少女就在此刻下定了決心。為了弟妹，也是為了比爾，她無論如何都必須在這個荒誕的世界中活下去。 ? ? “說起來，為什么你叫比爾呢，這不是個男名嗎？” 在公爵夫人家休息的那晚，少女曾經(jīng)這么問過比爾。后者想了想，付諸一笑：“不知道，記不得了?！?“記不得了？怎么可能，這可是你的名字哎！” “嗯……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有這么一個可能。那就是，我不是第一個比爾。” “你不是第一個？什么意思？” “就是在我前面還有一個比爾啊，那個可能是個男孩吧，畢竟原作里就是男性的樣子。他可能是死了吧，然后剛好下一個愛麗絲許愿希望我是女性，就變成這樣了?！?“怎么會有愛麗絲許這么奇怪的愿望？讓比爾變成女的有什么好處？” 比爾扶額苦笑，“小姐，你怎么什么都要刨根問底??？我自己都不記得這些事了，怎么可能告訴你?！?“這個世界真是奇怪?！鄙倥緡伒?。 “有什么關(guān)系？我還是我。”說著比爾向后一倒，愜意地倒進(jìn)舒適的床鋪中，“無論叫什么都不會改變我是我這個事實，這不就夠了嗎？” “是嗎？嗯……這么說勉強(qiáng)可以吧?！?“尤娜你也是??！”女子清秀的面孔轉(zhuǎn)向少女笑著，“無論是愛麗絲還是尤娜，你都是你。不是嗎？這樣就夠了。一直以來你不都是這樣活著的嗎？” ——是的。哪怕才相識不久，蜥蜴比爾還是看出了少女的本質(zhì)。那是少女唯一對抗來自世界壓力、維護(hù)自我邊界的方法，那就是強(qiáng)調(diào)自身存在的正當(dāng)性。無論發(fā)生什么，她就是她，她站在這里呼吸著、思考著，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此刻獨一無二的她。一直就這么篤信著，少女才得以生存至今。得以維持自己的存在，不至于在環(huán)境的重壓下碎裂。 是的，她必須這樣保持堅強(qiáng)，得活下去才行。哪怕渾身都因為墜落的沖擊痛得好像要散架，哪怕呼吸的時候伴隨著肋骨斷裂的疼痛。哪怕嘴里吃進(jìn)粗糙的沙子，哪怕頭上正流下鮮血。她都一定要爬起來，狼狽地、掙扎著前進(jìn)，去維護(hù)自己認(rèn)為重要的東西。 少女在沙灘上前行著。一開始是因為渾身的疼痛太過劇烈，根本沒法使勁支撐起任何一處地方。在原地靜靜休息一會之后感覺體力恢復(fù)了一點，她立刻掙扎著直起身體。她不敢多耽擱一刻，哪怕爬也要爬到比爾所說的獅鷲家里求援。她必須盡快，不然替自己承受了絕大部分沖擊，而陷入昏迷的比爾或許就救不回來了。 因此她用盡全力挪動雙腿，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在沙灘上，目光不停地在附近梭巡，尋找類似住家的東西。雖然，連維持這樣的目光也很費勁了。 但可能是因為傷的太嚴(yán)重，又或者她一直在失血，少女走了幾步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扛不住劇烈的眩暈跌倒在沙灘上。這次跌倒引發(fā)了更劇烈的疼痛，差點讓她眼前一黑、失去意識，但她咬牙堅持住了，沒有直接昏過去。 “哇！人類！” “是人類！” “是愛麗絲嗎！” 耳旁響起孩童稚嫩的聲音。少女看到幾雙腳在她眼前停下——與其說是腳，不如說像海龜一類動物的四肢。直立行走的海龜？在這個世界似乎也不算什么稀奇的東西。 少女用最后一絲力氣抬起目光往上看去，迎著天上晃眼的陽光看到三顆湊在一塊的小腦袋。與他們海龜?shù)纳眢w不同，那三顆腦袋看上去像毛茸茸的小狗的頭。其中之一估計是女孩子吧，頭上的毛還被扎成了兩個有點好笑的辮子。 這到底是什么生物，是否對自己有威脅？少女拼命思考著。她想再次挪動身體，可沉重的身體似乎與思維脫離了，無論如何驅(qū)使就是無法挪動分毫。 不行。這樣不行。比爾還在等著自己，自己必須要找人來幫忙，不然的話—— “獅鷲奶奶！奶奶快過來看！” “有人類掉在這里了！……” 孩子們后面喊的話少女已經(jīng)聽不見了。急速逼近的疲憊和失血過多的眩暈再次毫不留情地奪走了她的意識。 作者：b站專欄評論區(qū)經(jīng)常無緣無故自己關(guān)閉，如果發(fā)現(xiàn)請?zhí)嵝盐遥x謝。你的評論是我更文的動力，歡迎大家多多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