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在事情結(jié)束許多年后，還是無人知道，那天靈力已經(jīng)損耗大半的魏嬰，究竟是如何殺死了薛洋順利脫身的，連藍(lán)湛也并不知曉。

? ? ? 對于那樣一個窮兇極惡之徒，這世上大抵也是無人在意。

? ? 但反倒是魏嬰會常常想起他，想起他們當(dāng)年說過的話。

? ? 薛洋說，他第一回見曉星塵的時候，就是在櫟陽，他屠了櫟陽常氏一門，被曉星塵和宋嵐逮了個正著。

? ? ? 其實照理說，從小到大他殺的人多了，要殺他的人自然也多，他一向都是看不上也記不住的，之所以能記住曉星塵，原因有三。

? ? ? ?一是他長的好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是對手也不妨礙他一眼被那俊逸出塵的人兒驚艷了一霎；二是這人本事不錯，斗下來能感覺到靈力醇厚，劍法精妙，修為頗高，一劍刺傷了他的右肩；三是蠢，能蠢到什么地步呢？蠢到白白替宋嵐擋下了他撒出來的尸毒粉，從此瞎了一雙眼，還怕拖累友人，不聲不響的離開了。

? ? ? 他長這么大，第一次對詭道術(shù)法以外的事兒有興趣。?

? ? ? 再碰上的時候，就是在義城了，這個小城地方很小，氣候也不是很好，一年有一半時間都很冷，且霧氣蒙蒙的，人也少，薛洋不喜歡這里，他喜歡暖的，熱鬧的地方。

? ? ? 他路過那里的時候，不慎趕上了修煉詭道的反噬，暈倒在路邊，被人帶了回去，他醒來在一張簡陋的，稻草鋪成的床上，曉星塵守著他，手邊放著一盆水，小心翼翼的摸索著給他的額頭上換上新的帕子。

? ? ? 他和幾個月前他見到的樣子差不多，還是一身有點舊，但是干凈的白色道袍，多了一條白綾遮眼。

? ? ?察覺了他下意識的躲閃動作，那人溫和的笑了一下：“醒了嗎？”他也沒在意他的躲閃，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緩緩的吐出一口氣：“看樣子燒退了?！?/p>

? ? ?薛洋不知道他是因為瞎了看不見，才覺察不到他的戒備，還是說也不太在乎他的戒備，總之沒有一點被人反感的懈怠，更不懷疑他的身份，反倒忙著給他做飯燒水。

? ? ?“我平日里吃的不講究，煮了面，你先將就著墊一墊肚子吧。”

? ? ?薛洋探頭看了一眼他笑意盈盈的端過來的面，很清淡，不說肉，連一個雞蛋也沒有，只飄著幾片碧綠的菜葉，唯一的好處是面的量很足，會吃到撐那種。

? ? ?“看起來就難以下咽，你平時就吃這個？”他挑眉，仗著對方看不見，一邊嫌棄，一邊悄悄抽出藏在衣袖里的短刀，目光比量著哪里下刀比較好。

? ? ?“我這里確實比較拮據(jù)，實在是沒什么吃的。”曉星塵并不在意他的任性挑剔，仍是一副溫和好說話的樣子：“你湊活一口吧，明日我去市集給你買些肉補(bǔ)一補(bǔ)?！?/p>

? ? ?薛洋還是嫌棄這碗面，但是想了想，還是鬼迷心竅一般收起了刀接了過去。

? ? ?味道還行，就是太清淡了，不夠刺激。

? ? ?薛洋最后在義城住了下來，盡管他并不喜歡這里，但是這里有個像老媽子一樣照顧他的人，讓他起床就有粥喝，睡前有溫水洗臉，還會貼心的問他夜里睡覺被子夠不夠保暖，他長了十幾年，一直就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因為生來身上帶著煞氣，小時候人人厭惡，后來他就長成了小混混，看誰不順眼就揍誰，打架最忌諱不要命，所以那些要命的沒人敢招惹他，他也沒覺得哪里不好，直到親身體驗了另一種有人疼有人管的日子，品一品似乎也不錯。

? ? ? 比他從前好點。

? ??相處下來，他發(fā)現(xiàn)這個人脾氣好的不止一點點，而且傻的要死。

? ? ? 比如有些人欺負(fù)他看不見，賣菜時就會多收他幾枚銅板，他察覺了，卻只是說至少他們都會挑最新鮮的菜給他，還會告訴他這菜怎么做好吃；或者是很多人在背后小聲議論他是個瞎子，他也不氣，還是一分錢都不收的替他們除去游蕩在鎮(zhèn)子附近的邪祟。

? ? ? 薛洋常常和他一起除邪祟，他看著那人雖然瞎了，但是霜華依舊舞的行云流水，好看的讓人挪不開眼。

? ? ? 往往這種時候，他就會覺得憤恨，就像他許多年來都憤恨世人的偏見，虛偽，自私，涼薄，他們并不善良，但卻仗著能力的平庸而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正確的一方，而不同的人會被當(dāng)成異類。

? ? ? ?他和曉星塵都是異類。

? ?? ?“若是我，他們既瞧不起我，我便沒必要從邪祟手里救他們，他們?nèi)羝畚?，我就把兇尸引進(jìn)來，讓他們知道他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我不是軟弱可欺的弱者，他們才是?！彼恐鴺?，一邊揪著手邊的野草，一邊頗為激憤的說。

? ? ??他始終無法釋懷，那些人對待曉星塵并不友善，他不明白曉星塵為什么那么喜歡以德報怨，因為其實這世上的人，許多都是不識好歹的，你待他好，他未必會感念，只會覺得你是個蠢貨。

? ? ? ?但他知道，他這樣的想法大抵是曉星塵這種正道之人無法認(rèn)可的，他見過太多追殺他的正道中人了，人人都覺得他荒唐，然而可笑的是，當(dāng)他反過來傷了那行些正道中人，他們卻會鍥而不舍的追殺他，人們覺得他們報仇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沒有人勸他們以德報怨。

? ? ?沒什么理由，就因為他是天生的惡人。

? ? ?但曉星塵并沒有直接反駁他，只是好脾氣的笑，問：“所以你也沒想要傷害誰，只是想證明你并非軟弱可欺而已?！?/p>

? ? ? 這是他沒想過的切入點，薛洋嘴角的笑容淡了一點，他眨著眼睛消化他的話，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 ? ? 兩人一回來，就見附近村子里的幾個青年在他們那簡陋的院子里忙活，修屋頂，補(bǔ)柵欄，婦女送來雞蛋和自家種的菜，甚至還有兩床厚些的被褥。

? ? ?他們是來感謝兩人除了附近的走尸的，表現(xiàn)的敬重又熱情，這個一直無人問津的小破院子忽的就熱鬧了，這讓薛洋很不習(xí)慣，更是有幾個大姐來贊他生的俊俏，直逼的他往角落里縮，反倒曉星塵平靜而嫻熟的招待著他們，不見什么受寵若驚，也不見什么傲氣，只是溫和的說著家常話。

? ? ? ?“你看，現(xiàn)在就沒人欺負(fù)我們，如果只是證明自己并非軟弱可欺，這樣不好嗎？為什么要把自己變成壞人？”

? ? ? “可我天生就是壞人。”他道。

? ? ? “人性本善，你怎么可能是天生的壞人？我不信?！睍孕菈m仍是一副柔和的樣子，微微笑了一下，堅定的說：“我相信你不是。”

? ? ???如果你知道我就是害你瞎了眼睛，還屠了櫟陽常氏的，臭名昭著的人，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 ? ? 薛洋這樣想著，嘴上卻鬼使神差的應(yīng)了他，說：“對，我本來想做個好人?！?/p>

? ? ?他后來還問過曉星塵，為什么能包容那些惡意，曉星塵只是笑，說其實不是在包容別人，只是在修煉自己，自從看不見了以后，他才接觸了這樣的修煉，因為不斷在惡意里行走，才逐漸鍛煉了一顆淡然平穩(wěn)的心，想到這人世并不算好，自己卻依舊能保持真誠而善良，就覺得是很大的成功。

? ? ?他們這樣度過了一個春夏，轉(zhuǎn)眼入了秋。

? ? ?薛洋撿回家一個孤女，五六歲的樣子，病的倒在雨里半死不活的樣子，他本來已經(jīng)走過去了，后來想起了曉星塵，又調(diào)頭回來把她抱了回來。

? ? ? 小孩子得到了照顧病好的很快，沒多久就活蹦亂跳的了，她喜歡時時跟著薛洋，嘴上叫著哥哥同他討糖吃，小嘴兒甜的如抹了蜜一般。

? ? ???然后他們?nèi)齻€人過了一段日子，一直到義城入了冬。

? ? ? 他發(fā)現(xiàn)曉星塵開始一反常態(tài)的單獨外出，問起來他也只是回避，一次還好，次數(shù)多了他也不免奇怪。

? ? ? 快要過年了，他想著過年是要吃些好的的，便拎著籃子去買菜，正走著就瞧見曉星塵，只是未等他喊，便見對方進(jìn)了一家酒樓，再跟過去，看見與曉星塵同坐的人，他曾與此人一面之緣，正是曉星塵昔日的舊友宋嵐。

? ? ? 他并不想和宋嵐打照面，因為曉星塵瞎了可宋嵐沒有，且昔日他就明白，宋嵐于曉星塵雖志同道合，脾氣秉性卻不完全相同，曉星塵總是帶著一分柔情在身上，但宋嵐卻是個正義感極強(qiáng)，甚至脾氣有些軸的人，招上他，必不會有什么好事，因而不多做停留，默不作聲的走了，心里想也不知道這人要在這附近呆多久，要是碰上了就麻煩了。

? ? ? 那之后，曉星塵倒也沒有太多的不對勁，只是除了仍隔三差五的見宋嵐，偶爾有些心事的樣子。

? ? ? 臨近年關(guān)，義城下了第一場雪，薛洋清早起來，早早掃去院子里的積雪，然后拿出前些日子就買好的春聯(lián)，調(diào)了糨糊忙活起來，又劈了柴，又收拾早早備好的食材，心道今晚是新年夜，自己定要好好露一手。

? ? ?曉星塵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似在念清心咒一般，也不知究竟在做什么，過了一會兒，曉星塵說這樣的日子該喝兩口酒暖身，便要起身去買，薛洋手里忙著，也就沒有細(xì)想，隨口應(yīng)了一聲。

? ? ?他瞧著還在零零碎碎飄著的雪，屋子外紅彤彤的對聯(lián)和燈籠，以及手邊腌著的魚和肉，灶膛里燃著的火，心里升騰起一片暖意，他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期待過年，也不明白不過是一年的時間過到了頭，有什么可期待的，他的日子一直都一樣，孤獨的一塌糊涂。

? ? ?原來有人陪著的時候，人真的會期待新年這種虛無縹緲的節(jié)日。

? ? ? 他想，晚上屋里的碳爐可以再燒的暖些，溫一壺酒，和曉星塵好好的喝一杯，他打算告訴他自己不打算每天做小混混了，他在鎮(zhèn)上的酒樓找了一份跑堂的活計，也算是堂堂正正的做人了，若能年年歲歲如今朝，也算的是好事。

? ? ?那是很好的光景，他一輩子都會懷念那段短暫的時光。

? ? ?只可惜，到現(xiàn)在，他還是站在沒有太陽的山洞里，抬頭看著一眼不到盡頭的暗淡。

? ? “既然你也覺得我小師叔對你算好，為何恩將仇報？”魏嬰看著他那一雙眼睛，在說起舊事時略有光彩，最后又漸漸熄滅，變成了癲狂和灰敗。

? ? ?“那是他算計我！他和宋嵐那個臭道士一起算計我！他不是活該嗎？”薛洋猛地抬起頭，驟然變得尖銳，又帶著無法遮掩的狼狽，原本還算清亮的嗓音也變得可怖：“他知道我的身份了就來算計我，想聯(lián)合宋嵐殺我，既然他和那些人沒什么不一樣，那裝什么裝！”

? ? ?他那天一直等到天色暗了也不見人回來，正欲去尋，卻發(fā)現(xiàn)家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層結(jié)界，將他關(guān)在了院子里，還不等他反應(yīng)，就撞上了宋嵐，或者說宋嵐就是因他而來的，他抬頭看了一眼那結(jié)界，頓時笑了：“果然有結(jié)界，薛洋，你多行不義，星塵不便，便由我來替他報這個仇吧！”

? ? ? ?宋嵐說著，提劍便沖上去，手中靈光一閃，便輕松穿過了結(jié)界，直直朝他攻了過來。

? ? ? 刺進(jìn)左肩的一劍又冷又硬，終于讓他醒了。

? ? ? 怪不得他這些天魂不守舍，心事重重的，怪不得他今日一早就獨自坐在一邊，原是早早的就布好了結(jié)界，就等著與他這位好友聯(lián)合來殺他呢。

? ? ??從頭到尾，也沒人想和他吃這頓年夜飯。

? ? ? 薛洋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極低的冷笑。

? ? ? 世人皆是無情種，他大抵是上了頭，竟也信曉星塵的話。

? ? ? 人性本善這種話，是他對街邊的流浪少年說的，不是對薛洋說的。

? ? ? 怎么就忘了呢？

? ? ? 他還毀了他一雙眼睛呢，難道指望他放下不成。

? ? ? 宋嵐的話激起了他最洶涌的殺意，他一向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且宋嵐似乎也有舊傷，因而他最終是贏了，但殺死宋嵐的時候自己也受了很重的傷，宋嵐的血濺在他臉上的時候他竟是有些恍惚的，因為太久沒見過這樣溫?zé)岬难耍蠹t的，刺目的血，混合著自己的血，讓他覺得眼前一陣眩暈。

? ? ? 他恍惚著，忽而聽見有人哭，回頭就見門口呆坐著他和曉星塵收留的孤女，這血腥嚇壞了她，小孩子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因而怯怯哭著，不敢太大聲，只有眼淚嘩嘩的流，口中零碎的叫著道長，恍若失神一般喃喃：“道長.......死了......死，死了......"

? ? ? 他伸手抹了一把臉，回頭朝孤女笑了一下，心道真是嚇著小孩子了，膝蓋都在門檻上磕破了，便上前伸手去扶她，卻沒成想還未碰到衣角，那失魂落魄的孤女忽然爆發(fā)出一聲尖叫，狼狽的膝行著退了幾步，抬頭瑟瑟發(fā)抖的看著他。

? ? ? 他又在這雙眼睛里看見了恐懼。

? ? ? 從前他喜歡別人的畏懼，而現(xiàn)在這樣的目光卻直讓人心涼，他愣了一下，連忙低頭把手上的血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從懷里掏出兩塊糖，又朝孤女伸出了手。

? ? ?“別害怕，哥哥這兒有糖，你看。”

? ? ?孤女怔怔的看著他，仍舊發(fā)抖，不停搖頭，握緊了拳頭不肯接他給的糖，憋了好久，最終才小聲哭出一句：“壞人。”

? ? ?壞人。

? ? ?薛洋歪了歪頭，那顆無辜的糖在掌心里被捏了個粉碎。

? ? ?“喂，你快死的時候，我把你救回來的。”

? ? ?“你生病喝的藥是我熬的，身上衣服也是我買的，被人欺負(fù)了也是我出的頭……你憑什么說我？”

? ? ?“就因為我殺了個人？我殺了一個要殺我的人？”

? ? ?他死死的掐住孤女的脖子，從她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幾乎扭曲的面容，頭發(fā)蓬亂，臉上的血因為草率的擦拭，反而糊了一臉，像極了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 ? ?這樣的人，怎么能叫人覺得他不是惡人，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像是鬼。

? ? ?那孤女很快就不動了，他松了手，聽見有人叫宋嵐的名字，曉星塵姍姍來遲，自不遠(yuǎn)處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卻是朝著他來的，神色很焦急。

? ? 他站起身來，也朝他走過去，曉星塵感應(yīng)到有人來，臉上似有一絲欣喜一般，他也瞧不清，他像一只殺紅了眼睛的餓狼，毫不客氣的拔劍重傷了他。

? ? ?小小的院落里血流成河，他覺得身上的傷口疼的厲害，但疼的很痛快。

? ? ?他再也不需要絞盡腦汁學(xué)著為善了。?

? ? ?他本來就是惡人，天生不能為善，大抵是他越界了，才遭此橫禍。

? ?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他要一直追著那個人，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貓，不知疲倦的追著獵物，追到了，就撲過去咬他一口，他不愿殺他，但他見過許多次曉星塵的血，那樣單薄的軀體，背著一身的傷，最終死在了潭州的一棵樹下。

? ? ?薛洋抬頭看著魏嬰，“我這一生里的那么一點善意，都給了他們了，可是他們一個恨我，一個怕我，后來他死了，我本想結(jié)束了就算了，可那段日子實在太好了。”

? ? ? ?好到他這許多年不怕死不怕傷，不怕遭萬人唾罵，唯獨不敢仔細(xì)回憶那段好時光。

? ? ? “在他們之前，我從來沒有殺過無辜的人?！?/p>

? ? ? 薛洋看起來有些疲憊，他已經(jīng)不想再繼續(xù)這段對話，他將魏嬰給的兩塊陰鐵裝進(jìn)懷里，準(zhǔn)備離開這里。

? ? ? 他想，自己和魏無羨這個素昧平生的人說這些干什么。

? ? ? 曉星塵不相信，宋嵐不相信，世人都不相信，從來也沒人相信的事，一遍一遍的解釋，有什么用呢？

? ? ? “昔日我在師祖座下修習(xí)，聽她說起八年前的冬天，曾接到一封小師叔的信，信中問他，有一人善性未泯，然命途多舛，飽受涼薄，心門閉塞難開，該如何引導(dǎo)?！?/p>

? ? 呼吸似乎是一滯，薛洋停下腳步，像是聽不懂一般茫然的看著他。

? ? “你想再見見他嗎？一人之所見并非事情的全貌，我們大可以看看小師叔當(dāng)年所見所想?！?/p>

? ? 詭道之中，有一種心法，可幫助宿主的意識與逝者生前相通，窺見逝者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 ? ?薛洋只覺得腦中一陣眩暈，再睜眼，就見了那當(dāng)年給過他溫暖記憶，也留過最深傷害，最后一怒之下燒掉的院子。

? ? ?他不在家，應(yīng)該是買菜去了，曉星塵坐在院子里的石桌邊曬太陽，忽而想起一陣扣門聲，曉星塵起身開門，來訪的竟是前些日子偶遇的故友宋嵐。

? ? ?面對舊友的坦然溫和，宋嵐的臉色反倒很是不好看，他皺著眉，像是極力忍耐著什么，抓住了曉星塵的手道：“星塵，我與你說的，你可考慮清楚了？隨我走吧?！?/p>

? ? ?曉星塵只是笑：“我若走了，留下他們兩個小的，怎么辦？”

? ? ? “那孤女，找個莊戶人家托付了也就是了，最不濟(jì)我們可以帶走她。難道你真的打算留在這里陪著薛洋那個魔鬼？星塵，他可是薛洋！那窮兇極惡之徒，不僅殺了櫟陽常氏幾十口，還弄瞎了你的眼睛，這些你忘了嗎？”

? ? ? “我沒忘，子琛。”曉星塵的聲音溫和而平靜，他分明蒙著白綾，卻像是眼睛看透了人心一般，讓宋嵐一瞬間有了一種被剖析的錯覺。

? ? ?“子琛，昔年你我行走天下懲奸除惡，以為已經(jīng)參悟了人間，可卻忘了，你我出身名門，多受人尊重敬仰，多見人群熱烈，不見世間涼薄，可直到我沒了這雙眼，開始隱姓埋名起，我才漸漸看見了這人世間的另一面，這世上，其實多涼薄而少熱烈，涼薄傷人，可比利刃，于是我慢慢在想，你我執(zhí)劍，無非是來渡世人苦厄，那薛洋那樣的人，無非是為世間涼薄所傷之人，為何不能渡？”

? ? ? 宋嵐聞言險些激動的跳起來：“他這樣的人，作惡多端，挫骨揚(yáng)灰尚且不足，你想渡他？你是不是瘋了？”

? ? ?? “關(guān)于櫟陽常氏案，我也問出了些事，薛洋幼時，曾被櫟陽常氏二子戲弄，當(dāng)街?jǐn)f斷了一根手指，他才歸來復(fù)仇，雖有失偏頗，激進(jìn)了些，但也終歸是為人所傷?！?/p>

? ? ? ?故去的人終究回不來了，與其追趕著冤冤相報，不如教活著的人懸崖勒馬。

? ? ? “他只是沒有被善待過，不知道什么是善罷了。”

? ? ? ?那天，宋嵐與曉星塵算是不歡而散。

? ? ? ?過后又有幾日，宋嵐忽而又找了來，這次他身上帶傷，請求曉星塵幫忙療傷，面對昔日舊友，曉星塵沒有拒絕，一口氣傳了好些靈力，助他恢復(fù)。

? ? ?他眼睛看不見，自然也就不知，宋嵐悄悄渡出了他給的靈力，修煉為一張符咒，小心的收了。

? ? ?他是了解曉星塵的性子的，心細(xì)縝密，同樣，曉星塵也一樣了解他的固執(zhí)，了解他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為何去渡那惡人，善惡終有報，他信了這么多年的鐵律，一時半刻也難以撼動，因而那段時間很少離開薛洋身邊。

? ? ? 新年那天，他在院子里，聽著薛洋一早就忙前忙后的動靜，從他輕快的語氣里，他聽出來他的快樂和陽光，好像那個陰郁的少年，已經(jīng)一步一步往太陽下走。

? ? ?他無端想起了前些日子，少年說這樣冷的冬天，須得燙一壺酒才好。

? ? ?保險起見，他設(shè)了一層結(jié)界，這才安心離開。

? ? ?恍惚看見那個在廚房里喜氣洋洋忙碌的自己，包裹在灶膛熱氣里，薛洋忽而濕了眼眶，這種感覺十分陌生，他七歲斷了指，那時哭了一場，往后再也沒掉過眼淚，哪怕是當(dāng)年最疼最疼的時候，也沒有。

? ? ?他想了想，轉(zhuǎn)身去追那消失在雪里的身影，雪是白的，那人也是一身白衣，因為看不見，所以他走的不快，沿著小路，一步一步的，看得出他心情很好，路上偶遇了趕牛車的村夫與他打招呼，問他這雪天干什么去，他也同樣笑笑，揚(yáng)聲道：“我給我弟弟買酒呢。"

? ? ?他大概永遠(yuǎn)也想不到，他買好了酒回去時，見到的只是被背叛和欺騙蒙蔽了眼的少年，等到的是少年近乎瘋癲的折磨和最終走向終結(jié)的生命。

? ? ?他死的時候也沒感覺到太疼，只是想，自己死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來教他善了。

? ? ?在記憶里已經(jīng)風(fēng)干暗淡的血又一次鮮紅赤裸的展現(xiàn)在眼前，把雪染紅了大半。

? ? ?如今的他只是一縷都留在往事里的魂魄，不論如何聲嘶力竭，都再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yīng)了。

? ? ?耳畔響起了銀鈴聲，他知道時間到了，共情對施術(shù)者的靈力要求很高，魏嬰并不能撐很久，一旦在他撐不住這個幻境之前無法脫離，他的靈魂就會永遠(yuǎn)沉睡在這里，因而他和魏嬰約定好以銀鈴為號，鈴響則不再逗留。

? ? ? 薛洋站起身來，望著那緩緩打開的聯(lián)通現(xiàn)實的大門，忽而覺得迷茫，那個世界已經(jīng)整整八年過去了，他沒有找到他，也沒做成好人，他們始終是善惡兩立的，一直沒有改變，反倒愈行愈遠(yuǎn)。

? ? ?“我在哪里都不能再找回他了，對嗎？”

? ? ?“那，我就不回去了?！?/p>

? ? ?如果留下來，他是不是能在這里，重新學(xué)著做一個善良的人，名正言順的守在他身邊。

? ? ?靈力耗盡時，魏嬰終究沒有再等到那個人魂魄歸位，其實他心里也明白，從薛洋再見到曉星塵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會再回來了。

? ? 他會在那個世界重新開始嗎？他并不清楚，他的目之所及，只是這陰暗的山洞里，那個一生惡事做盡卻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少年，最終悄無聲息的死在了這里。

? ? 他想起，當(dāng)年師祖沒有給曉星塵回信，或許連師祖也不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他也仍舊沒有頭緒，只是明白了當(dāng)年師祖的話。

? ? ?這世上的人，并非都能撐的過這世間涼薄。

? ? ?但好在，至少他自己和他愛的人，在這場博弈里雖然遍體鱗傷，但最終安然無恙。因為知道難得，所以更加珍貴。

? ? ? 他俯身抱起昏迷中的藍(lán)湛，輕輕吻了他，然后走出了山洞。

? ? ? 外頭，是耀目的太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