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應(yīng)活
????在開封大相國寺雜耍兒園子應(yīng)的是白天和燈晚兒，當(dāng)時我們一班兒女角還要“坐臺”。
我和于俊卿以及周泰安老板的女兒周春芳、周春鳳等一排坐在正場，戴和清先生的女兒紅牡丹、綠牡丹以及與戴老相好的一位中年京韻大鼓女角白牡丹等都坐在斜正場。后來又來了一位唱滑稽大鼓的女角王紅寶，也和我們一起坐臺。這種演唱形式就是讓觀眾認(rèn)識臺上的女角，為的是方便觀眾點(diǎn)唱戳活。女角坐臺也是展示女班兒全體演員姿色陣容，在那個時代叫“色藝雙絕”。我最后坐臺是在民國三十年代初期，因家庭生活實在困難，不得已到天橋二友軒茶館搭班兒。我?guī)е⒆由蠄@子，把孩子放在前臺玩兒。和我一起坐在臺上的都是年輕小姑娘，聽主兒就是奔著她們來的，誰也不會點(diǎn)我這個帶著孩子唱曲兒應(yīng)活的。
過了些日子從漢口又來了一位北京的老角，是八角鼓名家何質(zhì)臣先生。那晚兒老爺子身體已經(jīng)不成了，全仗著鴉片煙的力量上場演出。他的孫子何立增也就十四五歲，還沒干這行呢！緊跟著老爺子跳跳鉆鉆跑前跑后。老先生在場上的“嗖”腔最好聽，他唱《五圣朝天》曲頭末尾過板前的“回宮降吉祥”一句，在“吉”字使“嗖”腔，就是3?5?2?。后來我覺得這個腔也可以放到京韻大鼓里，于是就在《長坂坡》里化了進(jìn)去，在“那鑼鼓旌旗”的“旗”字上使的。
不久，北京的京韻大鼓名角章翠鳳路過開封，也到園子來了。她不要錢白“票”了一場《大西廂》，的確是名不虛傳，嗓音、身分兒、動作都好。何老先生與章翠鳳都是魏福漢給彈弦伴奏的，魏彈弦是個好手，傍得很嚴(yán)實。
??????????轟炸
為了擋住日本人南下，蔣介石下令把黃河北岸炸開，迫使黃河改道向東北，這場人為的水災(zāi)使老百姓們顛沛流離。
那天夜里就聽天上像打悶雷似的，嚇得大家都往外跑。后來得知黃河北堤被炸開好幾個大口子，開封北的柳園口被炸開了，在花園口炸得更多。
轉(zhuǎn)過天來滿街不是抓兵就是抓民伕，日本人的飛機(jī)往火車站扔炸彈，弄得人們都心驚膽戰(zhàn)。我們園子的買賣早就停了，白天鬼子轟炸時我們帶著孩子到開封西南城坡荒地里躲避，住處也搬到鬧市區(qū)外面的后百子堂胡同。
一天，我們在門道里坐著，謝子政看見天上來飛機(jī)了，嚇得他叫我們往外跑，眼看炸彈向我們這里飛來，大家都在門口的土墻邊趴下，心想這回完了。原來飛機(jī)投的炸彈看著往自己頭上扔來，實際上不在這兒炸開，剛才那些炸彈都在前面半里地以外炸開。何立增雖然年齡小，他可什么也不怕，還去到現(xiàn)場看了，回來說：“在前面把人都炸開了花，大腿炸飛后都掛在了樹枝上啦！”
日本人是端午節(jié)前后進(jìn)的開封城，還下令在城內(nèi)三天搶劫奸淫。
???????????苦捱
這時我們可知道做亡國奴的滋味了！日本鬼子滿大街尋找女人、金銀，嚇得我和紅牡丹、綠牡丹、把臉用煤末子涂黑，我穿了婆婆的舊黑藍(lán)布大棉襖，沒辦法只能苦捱著吧……
啪！啪！啪！外面有叫門聲，我們誰也不敢去開門。咣噹！門一響，日本兵把門撞開了。其中有一個鬼子揪住華寶的手腕子，看他手上有沒有繭子，拿過槍沒有。他們把我們幾個女人聚在院子里，有一個鬼子說：“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花姑娘的！”嚇得我們渾身直打哆嗦。魏福漢新近知道一些對付日本人的經(jīng)驗，急忙到屋里拿出三弦沖著鬼子們彈，嘴里還大聲向他們說：“我們是戲八藝！戲八藝！”這時謝子政拿起弦子遞給華寶，自己也抄起一擔(dān)弦子一起沖著鬼子們彈奏并且跟著魏一起說：“戲八藝！戲八藝的干活……”真是想不到，他們這么鬧騰，鬼子們也沒說什么就走了。
原來，日本人對唱戲藝人是格外開恩的。魏福漢也是新近向其它江湖人打聽的，還從來沒有試驗過?！皯虬怂嚒本褪侨毡救藢Α皯虬鄡骸钡淖g音。
這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掙到多少錢，只有戴和清一家掙的錢最多。戴老爺子怕鬼子搶走，事先把大部分錢都埋在地里。過了些日子街面兒上沒事后，把錢挖出一看，大吃一驚！原來埋在地里的錢都是紙幣，雖然包得很緊繃，因地氣潮濕，這些錢都發(fā)霉了。戴老爺子一家又急又悲，干瞪眼看著這些錢都不能用。翻騰著找了半天，只有些稍微好一點(diǎn)兒的，急著要花錢，就放在爐臺兒上烤，戴老坐在爐子旁邊看著，不巧老先生迷迷糊糊打盹兒?睡著了。?誰想爐臺兒上的錢烤得時間過長，全都烤焦了，等老爺子醒來時看著烤焦了的錢心疼得不得了。這真是：屋漏反遭連陰雨，行船又遇當(dāng)頭風(fēng)。只得找了幾張將就能拿得起來的票子，用手托著去買糧食，去了好幾家糧店，掌柜的都不敢要這樣兒的錢。
魏福漢說：“咱們不能再呆著了，總得想個辦法掙錢哪！”?后來就到大相國寺里的大佛殿里去唱。?在那根本不上座兒，這兵荒馬亂的哪有人會來聽玩藝兒。
實在是沒有飯轍了，大家都想回家了……
??????????扎掙
?回到北京后就覺得在日本人統(tǒng)治下的日子比什么時期都難過，那才叫“扎掙”著活著。
?????那晚兒?北京的雜耍兒?園子都不上座兒，我們都搭不上班兒。過了些時候，唱蓮花落的“賽活驢”關(guān)德俊叫我一人到他拴的班兒里去干，那兒有魏闊峰坐弦，不用華寶跟著彈弦。還有曹蘭英、雍桂蘭等幾個唱京韻大鼓的女角，攢底是“賽活驢”關(guān)德俊、關(guān)金鳳夫婦的蓮花落。這個園子在朝陽門外日壇北的壇筒子，也就有十張桌子，最多不過坐五十人，字號叫“春山茶館”。當(dāng)時人們連飯都吃不上，誰還有心思去聽玩藝兒，平時聽主兒也就上二三十人，更是沒有什么有錢人點(diǎn)曲兒戳活。上園子時老公公徐榮增也跟著，不是為我跟包，就是盯著先把“份錢”拿走，回家買棒子面。
華寶也不能總在家里閑呆著，他做了幾種變戲法兒的道具，到鼓樓后頭的石家茶館打了一塊明地變戲法兒。因為哪行都要有師傅，華寶的戲法兒是自己偷學(xué)的，同行就要盤道審問，有的人也是出于愛才招安，壯大自身門戶?？墒侨A寶自幼就有股子倔強(qiáng)脾氣，北京變戲法兒最有名的快手劉見他在變戲法兒，就盤道問華寶：“你師傅是哪個？”華寶就說：“我?guī)煾凳菑執(zhí)鞄?！”那時吃這碗江湖飯真是太難了。
日本人為我們配給的混合面兒和高粱面兒是太缺德了，這兩種面各有千秋?；旌厦鎯簱?jù)說是其臟無比的五十多種雜糧配制而成，蒸出窩頭都是灰色的，吃了就鬧肚子拉稀。高粱面兒都還帶著高粱皮，全是紅顏色的，吃了就根本就不消化，拉不出屎來。買面時要頭天晚上就到趙府街的糧店排隊，就這樣還是吃不飽，老人和小孩最難受。
???????????餓殍
這一階段是我們家死人最多的時期，他們臨走的時候都沒有混上一口普通的薄皮棺材。
先是我父親，因吃不飽，貧病交加地去世了。我有了大兒子之后，大閨女少蘭和他都得了傷寒病。兒子在剛剛會說話時就會說：“餓”，他的肚子腫脹得很大，見人就喊：“我餓！我餓！餓……”這時我的身子也垮了，連飯都吃不上那還有錢看病，只能靠身子熬著，拿命扛吧。華寶一個人養(yǎng)不了一大家子，家里的東西都當(dāng)賣一空，能有的只是當(dāng)票了，后來連當(dāng)票都當(dāng)了“小押”票了。那是韓國人開的“小押”，這里比當(dāng)鋪方便，什么都可以押，沒有不要的東西。華寶掙錢回家后先看小押票根，趕快去入利錢，再想辦法贖當(dāng)票，一來二去總有些東西變成了死當(dāng)。家里的條案、八仙桌、太師椅、梳妝臺都賣了，就連弦子、鼓、板等吃飯的家伙都當(dāng)了。有一天，實在沒轍把籠屜也賣了。正巧一位街坊李大爺來了，一看說：“你們是要搬家吧？”
婆婆已經(jīng)病得不能起床，也不能吃東西了，也沒有她能咽得下去的東西吃，只能吃點(diǎn)兒豆腐渣充饑。老公公整天沒事閑呆著，舊歷八月還穿著華寶的一條夾褲，夏天的衣服還在當(dāng)鋪里沒有贖出來哪！一天，他餓著肚子從茶館抑郁而回，看了看有病的我和躺在炕上的婆婆，孩子一見他喊著：“餓！我餓！”再看這四壁皆空的家，他又出門了……
晚上，巡警來送話兒說：“徐大爺想不開，在后海西南角兒的外河，投河自盡了！”婆婆哭，孩子叫，我也沒有辦法，只能等著華寶回來去收尸。徐家的祖墳在中關(guān)村保福寺，因他人占用后給了點(diǎn)兒錢也早就賣了。因無錢買棺材，由華寶出面向同行們化了一口薄皮匣子，埋在安定門外荒地里。
公公死后不久，我的娘家媽也得了傷寒熱病。當(dāng)時我病得剛剛能起炕，還沒輪上多伺候她幾天她就身歸那世了。記得她臨終前就想喝小米兒粥，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就是有錢也沒地方去弄小米兒去呀，沒法子只能賣東西了?？戳丝?，真是沒有什么可賣的了，忽然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帽筒，拿著到街上換錢后只能買一子兒掛面，做熟后老人家沒吃幾口就咽氣了。
老娘剛走不到十幾天，婆婆去世了，老太太說是病死的，倒不如說是餓死的。
這一年內(nèi)先是我父親在春季三月三日去世，接著在夏季七月內(nèi)連續(xù)死了我的公公、娘家母親和老婆婆，四位老人好像是商量好一起走的一樣，現(xiàn)在回憶起來真是一部家庭悲劇。
????????????大同
眼看冬天就要來了，家里只有被子、炕席，冬天的衣服還在當(dāng)鋪里沒贖出來哪！直到后來華寶被邀在東安市場“新中國”雜耍兒園子坐弦，日子才稍微有些好轉(zhuǎn)。
在“新中國”的好角很多，由高德明、緒德貴的相聲攢底，葛恒泉的聯(lián)珠快書、曾振庭的單弦牌子曲（當(dāng)時還沒有改唱聯(lián)珠快書）、快手劉的戲法兒、王葵英、王桂英姐妹的空竹、宋湘臣、宋少臣的毽子等，京韻大鼓女角陸續(xù)參加的有林紅玉、小黑姑娘（金慧君）等，后來我和聯(lián)幼茹長期演唱。
????孫茂芝邀人到山西大同演出，還有南城拆唱八角鼓的陳世武、趙文祥。我們北城的女角還有丁鳳琴、郭榮霞的京韻大鼓，金子良的拆唱八角鼓，孫茂芝的開場老北板梅花大鼓，請我攢底唱京韻大鼓，還是由華寶坐弦。邀人的管事先將一部分包銀留在家里，我們把當(dāng)?shù)臇|西贖了些，能置的置了些。舊歷十月離開的北京，老爺爺徐闊山也要跟著走，華寶說：“帶著這兩個孩子就夠遲累人家的了，再帶著您去，拴班兒的準(zhǔn)不樂意！”無奈何，我們只能含淚與老爺爺分別了。
????在大同城里有一座九龍壁，跟北海公園的九龍壁相仿，我們?nèi)サ摹皶N平茶園”距離那兒很近。我們是住在園子老板楊經(jīng)理家的南屋，由老板的保姆每天送飯。在大同唱了三個月，生意還不錯。每月華寶往北京給老爺爺匯錢，那次回來后一個大瓦盆突然掉在地上摔碎，我們都心里不安，迷信是家里出事兒了。
回到北京時己經(jīng)是轉(zhuǎn)年開春兒了，到家后我們?nèi)忌笛哿?！原來老爺爺在月前就與世長辭了，我們住的房子也被房東賣了。幸好孫茂芝搬家到北鑼鼓巷小大佛寺，他也為我們找了間房，算是有地方住了，不然我們非得流落街頭不可。
在這里住的大多都是做小買賣的，沒有一家有錢的。除了孫茂芝一家與我們住同院兒，還有和我們幾世相交唱聯(lián)珠快書的葛恒泉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