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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文學(xué)向原創(chuàng)中篇小說)(下)

2022-10-02 11:17 作者:午時曇  | 我要投稿

過了幾日我又碰上那個金鄉(xiāng)人,我向他打聽李公子的事。

“我也不清楚,最近好長時間都沒見過他了?!?/p>

“你說他的斷腿嗎?他以前給我說過,好像是被狗咬斷還是被馬踢斷的來著,我記不太清了?!?/p>

“對了,前不久我見到一個街坊,他跟我說江城戰(zhàn)事吃緊,李公子自愿去江城參軍了。他雖然行動啥的不方便,但他還是認字的,莊王手下也缺些識字的人呢?!?/p>

“還有一件無關(guān)的事,聽說上個月皇帝陛下去泰山舉行了封禪大典。有人說皇帝陛下在位期間開疆拓土,一舉剿滅了南方五部,這是足以名留青史的偉大成就。衙門的縣老爺和縣丞閑聊時好像說到皇帝陛下打算封一個鎮(zhèn)北將軍,領(lǐng)五十萬軍反擊胡人,看起來陛下終于下定決心收復(fù)失地剿滅胡人了。”

對他所說的李公子去參軍一事我并不太相信,我很難想到那天晚上所見到的那個李公子會去參軍,但對他所說的鎮(zhèn)北將軍北擊胡人一事我感到十分震驚。

又過了幾天,我碰到他,他竟跟我說傳聞李公子死了,他給我說了好幾種不同版本的傳言,但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他死在戰(zhàn)場上了。

對此我并不相信,現(xiàn)在開戰(zhàn)后各種各樣的流言風(fēng)語到處都是,這類消息多數(shù)都是假的,我曾在醫(yī)館中救治過一個傳聞已死的男性。想必這些消息多是好事之人經(jīng)過好一番加工修飾之后才傳開的,前段時間還因為不實的傳言導(dǎo)致了一場小規(guī)模的暴動。我想只要戰(zhàn)爭一天不結(jié)束,人們的精神就一天不能得到放松,久而久之又會成為導(dǎo)致暴亂的新的不安定因素。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p>

“咳咳……”

我的打更口號被四周源源不斷的咳嗽聲吞沒。

已經(jīng)入了冬,流感盛行。而這幾天巡夜時街上多了許多無家可歸之人,有不少應(yīng)當是逃到此處的難民,這些人是主要的瘟疫和流感的源頭。這座城市已經(jīng)滿負荷了,未住人的房屋很多都變成了戰(zhàn)時倉庫或用來臨時收治傷員。不僅僅是江城,宣州各個地方都出現(xiàn)了難民。

很多難民和傷員都失去了所有的財產(chǎn),其中有人還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幾乎所有人都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我打著燈籠走過泥濘冰冷的街道,看著睡在街道上傷痕累累的人們,我不免感到嘆息,也對于我們能得到一間房子而感到慶幸。

巡街時我發(fā)現(xiàn)街道上的老鼠一天天越來越多,不時有老鼠竄上去聞聞這些人的身體,似在確認這些人究竟是否還活著,許多活人任由老鼠爬上自己的身體也沒有絲毫反應(yīng)。

我敲一下梆子喊一聲,會有人翻過身子看看我,而后便又轉(zhuǎn)過身去對著墻角側(cè)臥著。

突然我記起了那個金鄉(xiāng)人的話,難道英勇的莊王也終于敗了嗎,不然為何會有如此眾多的難民。

忽然我見一條街外有一群人挑著燈籠攙扶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過。我急忙走到下一個巷子口,等到那個男人走來。我借著人群中燈籠的光芒看到那個人竟是先前救了我們的莊王!我細細看去,莊王腳步有些踉蹌,臉色慘白,不停地捂嘴咳嗽。

我判斷出莊王受了很重的傷,想要上前看看。一個士兵發(fā)現(xiàn)了我,走過來擋在我的面前。

“那人是王爺嗎?我見王爺似乎受了傷,王爺怎么了?”

士兵對于我認識莊王感到頗為詫異,看清我的裝扮后厲聲呵斥我: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你快去巡你的夜,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見過王爺。”

他轉(zhuǎn)身欲走,忽然記起了一些事,轉(zhuǎn)頭對我說:

“你快帶著家人去避難吧,過幾天我們可能要協(xié)助全城的人逃難了,你早些走也能準備充足些,給我們也減輕些負擔(dān)?!?/p>

聽到他的話,冷汗不住地在我的四肢產(chǎn)生。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感覺夜的寒氣仿佛順著我腳下的白霜從我的腳尖傳遍了全身。

我匆匆回到家中,驚動了妹妹。也許她根本沒有睡著。對于我這么早回來,她疑惑地問我:

“出了什么事嗎?打完更了?”

我剛想告訴她逃難的消息,但話到嘴邊又被我咽了下去。

“沒事,是不是我打擾到你了,你繼續(xù)睡吧,我來取一根新的蠟燭?!?/p>

第二天我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告訴妹妹打包收拾家里的東西。我沒有告訴她逃難的事,而是跟她說這幾日可能要搬家。

對于我含含糊糊的話她也沒有多問,應(yīng)了下來,不過她應(yīng)該察覺到了什么。之后的數(shù)日里其他的東西妹妹都陸陸續(xù)續(xù)打好了包,只有那插花依舊擺在屋中。

這一日有一個士兵來到我們醫(yī)館,請我們調(diào)出一人去治療王府中的人。我匆匆忙忙地跟著他到了王府,沒來得及欣賞王府美輪美奐的建筑就被帶到了一間房中。我沒有想到需要治療的竟然是莊王本人。昨晚攔住我的那名士兵站在一旁,見到我頗為驚異,但也沒有多說什么。

莊王躺在床上,眉頭緊皺,一直不停地咳嗽,咳中帶血。士兵將莊王扶起,我替莊王把了脈,感覺他的身體如烙鐵般滾燙。我判斷他的內(nèi)臟受了非常重的傷勢,如果是一般人早就已經(jīng)命喪黃泉。我給他開了藥方,囑咐士兵們這些天一定要讓王爺靜養(yǎng),不可辦公,更不能打仗。

但是莊王不可能被傷勢打敗,我心里這樣想著。即使是帶著這樣嚴重的傷,莊王也一定會重返戰(zhàn)場,畢竟莊王一直都是這樣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如此受人尊敬。莊王一定會用他那血肉之軀,為我們這些普通人阻擋一切來自外部的侵襲,直到戰(zhàn)死為止。莊王能建立如此威名,想必也經(jīng)歷過不少類似的情況了吧。

但是莊王如果這樣做一定會死。我是知道的,無論莊王再怎么善戰(zhàn),在如此巨大的兵力差距下也回天乏術(shù),她殘破的省去也無法支持他參加一場完整的戰(zhàn)役。我們的逃亡是必然的。但是這個男人一定不會被傷病擊敗,他只可能死在戰(zhàn)場上。

這時莊王醒了。他虛弱地看著我,并沒有認出我來,也可能當初救下我和妹妹只是順手之舉,并未被他放在心上。他對士兵說把該給的銀兩給我,我推脫著沒有接受。

我離開了王府。之后的數(shù)夜里我見到越來越多的人擠著睡在街道上,也有越來越多的犯罪者同我擦肩而過,夜晚的街道上多了一種凄涼的氣氛。為了維護城內(nèi)治安,不得已現(xiàn)在每夜都有官兵巡邏。

一天我巡夜時聞到一絲腐臭的氣味,因為已經(jīng)入冬了所以氣味很淡。我四下尋找散發(fā)氣味的來源,發(fā)現(xiàn)一具側(cè)臥著的身體旁聚集了許多老鼠。我提著燈籠走近老鼠堆,感到一種發(fā)自心底的驚悚與厭惡。老鼠圍著我吱吱地叫個不停,似在表達對我的不滿。我越發(fā)感到惡心,放下了燈籠和梆子,拳打腳踢地趕走了這些老鼠。

再看那個身影,我意識到這個人在我前幾天巡夜時就保持著這個姿勢。我用手給他翻了身,看到的果然是一具尸體。我本打算將他拖去樹下埋了,但我看到了四周橫七豎八躺在街邊的人,不免嘆了口氣,將他扔在了原地繼續(xù)巡夜。

我不免想到那些巡邏的官兵除了維護治安外,應(yīng)當還要想方設(shè)法處理這些尸體,不然可能會給瘟疫留下可乘之機。如此看來怕是那些走來走去的士兵們和我這個守夜人一樣,晚上也需要工作,不過我打交道的是黑夜,而他們打交道的是死人。

我還見到過一個背影很像李公子的人。他側(cè)臥在城樓下,每過一段時間身子都會微微蠕動。我不敢走過去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李公子。如果不是的話,那么他多半是已經(jīng)死了;而如果那人是他,那么這樣的模樣比死了還要更加難受。

我一直沒有告訴妹妹逃難的事,心里存著一絲僥幸,想著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逃難的時候,莊王也應(yīng)該不會像宣州的官員一樣拋棄我們。

過了幾日,莊王在江城戰(zhàn)敗的消息終于在街坊間傳開了。

正午時,大量士兵涌入城內(nèi),挨家挨戶通知百姓去逃難。我和妹妹因為早就收拾好了行囊,所以第一批出了城。對于我的未卜先知妹妹也沒多問。我們租了輛驢車,剛出城妹妹就靠著我睡著了。

驢車在一望無盡的荒灘上走著,月色清冷,遍地白霜,寒風(fēng)凜冽,天地間仿佛只有我們這些活物,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到湖城。我給妹妹披了件衣服,抬起頭看著夜空,暗自想到此時已到了我該巡夜的三更。圓月高懸,是一個團聚的好夜晚。我和妹妹看來一直以來都沒有擺脫奴隸的身份。我們以前是胡人的奴隸,現(xiàn)在是朝廷發(fā)動戰(zhàn)爭的奴隸。

這個月亮和金鄉(xiāng)的月亮、桐城的月亮簡直一模一樣,想必我們要去的湖城月亮也是這樣。

我朝著天空啐了一口,暗自罵道。

十一

我們到了湖城,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也包括那個插花,又拿其他一些東西抵了債,總歸是在湖城買了間破舊狹小的房子,比之前桐城的那間更加簡陋。我們一個多月來的辛勤努力什么都沒有剩下。

我又找到湖城的縣丞成為了更夫。因為都是莊王管轄的城市,所以更夫的建制和桐城一般無二。

經(jīng)歷了先前的那些事,我想到或許所謂更夫應(yīng)該說成守夜人來得更合適些。

我再沒有見過金鄉(xiāng)的那幾個人,不知道他們是否逃難到了此處。

我努力地克制著自己不要去想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事。我不過是亂世之中的一個草芥,只是能茍延活著照顧好妹妹我就知足了。對于戰(zhàn)火何時蔓延至何處、是否有其他百姓因為戰(zhàn)爭而流離失所或者失去性命我不想管,也沒有能力管。

妹妹在湖城也沒有看中哪位男性,也沒有媒婆再找到我們二人,我們也落得清閑。

我也在湖城找到了一家醫(yī)館,繼續(xù)在坐診之余為患者煎藥。醫(yī)館在梅林深處,此時已有星星點點的早梅開放。比起我家的宅子來,這個醫(yī)館不算大,但勝在采光極好,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敞亮感。醫(yī)館的主人是一個老人,老人已過古稀之年,記性不太好,但是給人看病很準。老人沒有后人,兒子和孫子都死在了戰(zhàn)場上。他每天只是在醫(yī)館看病,日復(fù)一日不斷重復(fù)著生活,喜怒不顯于色,臉色始終不變,迎來又送走了一批批病人。老人說前段時間宣州戰(zhàn)事以來,來訪醫(yī)館的人數(shù)劇增,因此我的到來著實為他解了燃眉之急。

我每天回家時都會挑些盛開的早梅折給妹妹,家中也因此常常有些幽香。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家中有這樣一些頑強開放的美麗生命想必對于妹妹而言也是一種慰藉。

我在醫(yī)館看病時聽到一位病人說現(xiàn)在中原地區(qū)陷入了狂熱的歡慶之中。先前攻下南方五部讓中原地區(qū)的達官顯貴們激動不已,現(xiàn)在朝廷又派鎮(zhèn)北將軍領(lǐng)大軍出征北方,中原地區(qū)似乎普遍認為國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盛,此次征北一定能徹底消滅胡人。中原地區(qū)似乎沒有人記得這幾年的天災(zāi)人禍造成的糧食短缺。

我還聽說南方五部的遺民前段時間組織了一股反抗勢力,被軍隊血腥鎮(zhèn)壓,老弱生還者十不余一。不過在朝中官員看來,南方五部戰(zhàn)事上取得大捷想來才是最重要的,既轉(zhuǎn)移了糧食短缺的目光,同時使疆域不斷壯大,加上鎮(zhèn)北將軍同秦朝蒙恬北擊匈奴一般的偉業(yè),想必在后世的史書上武皇會被描寫成一位德高三皇、功過五帝的圣人吧。

過了幾日,直到醫(yī)館中受傷的戰(zhàn)士們討論,我才知道桐城被焚的消息,但值得慶幸的是胡人也受到重挫,就此退軍。我生活過的地方竟有著相同命運,也實在是非常諷刺。莊王死得很壯烈,聽說他僅留下五千士兵,將胡人大軍誘進城中,堵住城門,引燃了城中早已布置好的干草。在此戰(zhàn)中,莊王親手斬殺了胡人大將,困殺了無數(shù)胡人。桐城付諸一炬,面目全非,大火三日不息,五千士兵與無數(shù)胡人全部與桐城陪葬。守在城外的少數(shù)胡人群龍無首,只得退回胡地。胡人經(jīng)此一役,短時間內(nèi)再不會出兵侵略北方諸地,即使是鎮(zhèn)北將軍帶著大軍進犯胡地,戰(zhàn)爭也不會再波及到我們此處的百姓。

我沒有見到桐城熊熊燃燒的模樣,但我能想到那一定是人間煉獄!桐城化為了一片焦土,再不能住人,即使過上數(shù)十年,在北方的荒漠中也將仍然有一片焦黑的地獄。也許再過上五十年,也許是一百年,也許是數(shù)百年,綠草將從這片焦土長出,但在那之前如此漫長的歲月中那里必將再無任何生機。

想必在那場熊熊烈火中莊王也心安地離去了吧,他保護了我們,保護了湖城,保護了許州與宣州無數(shù)的百姓,但他的身上卻背負了無數(shù)冤魂,可能在他死后也無法安息。

即使是這樣,我們能像這樣活著,就應(yīng)當贊頌莊王的功績,即使他被胡人所唾棄,我也不能忘記他。

但是事與愿違,盡管我們再沒經(jīng)受過戰(zhàn)亂,但我們此時的境遇卻并未變得更好,否則我也不會在我人生可能的最后的時間記下這些事。

聽聞桐城化為焦土后不久,我們的醫(yī)館中迎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這個大漢臉上布滿絡(luò)腮胡,身體十分強壯,甚至比之前在金鄉(xiāng)救我們的莊王更加強壯。他的一只眼上裹著布帶,應(yīng)當是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眼睛,另一只眼睛卻閉著。這個傷者是挑著燈籠來我們醫(yī)館的。如果他看不見,那么打著燈籠顯然沒有絲毫作用;如果他能看得見,那么他在大白天為何要挑著燈籠閉著眼更令人費解。

他的大腿傷得十分嚴重。我給他搗了些藥進行了包扎,囑托他兩日后再來換藥。他摸出了藥錢,仍然沒有睜開眼睛,靜靜地坐在醫(yī)館的一個角落,也不打擾別人。

當日我準備回家時,他走到我身邊,問我能不能讓他來幫忙干活。

老醫(yī)師看了看他,搖了搖頭,說:

“這位先生你說要來我們醫(yī)館幫忙,但是你受了重傷,又看不見,你能做些什么呢?”

“我力氣比較大,能干些體力活,而且我耳朵很好,能聽見數(shù)十米外刀劍揮砍的聲音。我還略懂一些藥理,只靠聞也能分得清藥材的種類,不會給各位大夫添麻煩的。”

“即使如此,現(xiàn)在社會不景氣,我們醫(yī)館也沒閑錢多養(yǎng)一個人?!?/p>

“這點無妨,我不缺錢,只要能讓我來幫忙就足夠了。”

老醫(yī)師見勸不住他,只能表示了同意。

之后的日子里每日我趕到醫(yī)館時他已經(jīng)在了。就像他之前說的,他一人承包了所有的力氣活,無論是搬運藥材還是挑水砍柴他都能完美地完成。他總是挑著燈籠,閉著僅存的眼睛,需要雙手干活時他就將燈籠放在醫(yī)館。雖然閉著眼睛,但他從未出過什么差錯。

對于他為什么要在醫(yī)館幫忙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住在哪里我也全然不知。我問他為什么要整天挑著燈籠,他也只是說些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話:

“夜晚很黑,但夜晚僅存的光尚能讓我看到黑白灰三色。這個世道太過黑暗,比夜晚更黑,睜著眼睛我也只能看見比夜晚更加漆黑的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見哪。挑個燈姑且還能給這世道增添些光,至少能照亮我腳下的路,此外也能給別人借些光,讓他們看到黑暗中還有這樣一絲光存在?!?/p>

說這句話時我看了看四周。醫(yī)館坐北朝南,大門一直敞開著,陽光可以從窗戶和門中一直照到屋子很深處,因此我也只當他是在說笑。

我在晚上巡夜時也見到過他,他仍然是閉著眼睛挑著燈籠。有時有官兵或者無關(guān)的路人經(jīng)過,望見他的燈籠也都能主動避開他,也許他說的給別人借光看清腳下的路可能是這樣的意思吧。

“湖城真好哪,雖然還是有很多難民,但是來醫(yī)館的人沒那么多,每日也不會增添那么多逃亡來的流離失所的人,比江城和桐城好多了,莊王的死是值得的啊?!?/p>

有一天他忽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讓人找不到頭腦的話。雖然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說的來醫(yī)館的病患數(shù)量減少即使在我看來也真的是件好事。

我一更巡夜時周圍是比較黑的。因為已經(jīng)到了冬天,剛到一更時天就基本上黑了,及到正戌時天色則完全變黑。我回到家時月亮還沒升上來,那時是最黑的,只有打著燈籠才能勉強看清周圍的路。不過到了子時,月亮高掛天空,天氣晴朗時月亮的光籠罩著湖城,周圍的景物都能朦朦朧朧看見。白天時由于醫(yī)館朝南,所以一整天屋內(nèi)都很敞亮。

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或許都沒他說的那么黑,我不禁想到。

十二

因為常年戰(zhàn)亂和賦稅繁重的緣故,晚上巡夜時我時常能見到各式難民趁著夜色混入城中,其中不乏胡人與外族人。但是最近這段時間,城內(nèi)混入的胡人比往常多了許多,且有些人行蹤詭異甚至成群結(jié)隊。雖然擔(dān)心城內(nèi)的安全,但我對此毫無辦法,只能向城內(nèi)駐扎的守軍反應(yīng)了情況。

由于莊王去世,城內(nèi)目前沒有絕對的統(tǒng)治者,縣令是莊王提拔上來的新人,執(zhí)政方面有些新想法,但非常缺乏經(jīng)驗。宣州知州也無暇估計到湖城的情況,因此現(xiàn)在湖城只是沿用莊王當時制定的一套完整的規(guī)章制度。在以往戰(zhàn)爭尚未波及到宣州、許州時莊王的威名尚在,這一套制度用來治理城市是頗為適合的。但是現(xiàn)在莊王去世,宣州、許州又處于胡人入侵的最前沿,如果依然沿用那套寬松的制度,難免會留下許多安全隱患。

知州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近日來派兵加強了城墻周圍的巡邏與守衛(wèi),街道上也時常見到巡邏的官兵們。

這一夜我見到了幾個蒙面人從街道閃過,心里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我走近他們,叱問他們要做什么。中間一人看了看我,一揮手,有兩個人跑到我身旁束縛住了我。一人將我的嘴巴捂住,拿彎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不要出聲,否則我會殺了你。”

他的說話聲中帶有明顯的胡地氣息。

忽然我感到身后一陣力量傳來,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兩步。我回過頭去,看到在我們醫(yī)館幫忙的絡(luò)腮大漢已經(jīng)放倒了挾持我的兩人。

他將燈籠扔在一邊,睜開閉著的眼睛跑向了蒙面人,三下五除二就打倒了所有人。此刻我明白了這個強壯的大漢是練過武的,除了莊王我再想不到任何人可以和眼前這個熟悉的大漢較量。

將所有蒙面人打暈后大漢揭開了他們的面罩,將他們聚集在一起,對我說:

“看來這些是入侵的胡人,我在此處守著,你去找巡邏的官兵來?!?/p>

“你如何知道這些人是胡人的?”

他依然閉著一只眼睛,走到一邊撿起了扔在地上的燈籠。

“我先前說過我耳朵比較好,我聽到了他們跟你說話的聲音。而且胡人和我們身體特征不太一樣,他們肩膀很寬,臉也很大。”

我找來了守備軍官,那個大漢此時已經(jīng)不在了。軍官臉色凝重地帶走了這些胡人。

之后的巡夜中我感到心神不寧,想起了大漢說的話。他說胡人已經(jīng)入侵了,那么湖城恐怕也可能會成為戰(zhàn)場。我擔(dān)心妹妹和我又不得不逃亡去下一座城市,更擔(dān)心這次我們沒有那么好的運氣,無法從戰(zhàn)場中逃走。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今晚是陰天,天色很暗,烏云完全遮蔽了月亮。

回到家時妹妹背對著我躺著,聲音從角落傳來:

“今天出什么事了嗎?兄長你回來得比往日遲了許多?!?/p>

“沒什么事,街上碰到了一隊巡邏的官兵在抓賊,耽誤了一些時間,你快些睡吧?!?/p>

對于妹妹此時還沒睡我似乎并不感到多么驚訝。

之后的幾天里在醫(yī)館里我和老醫(yī)師再沒見到那個絡(luò)腮大漢。

這幾日城中晚上的守備加強了許多,我在晚上巡夜時又見到了許多類似之前見過的蒙面人,但再沒大漢在我面前制服他們。有時我碰上官兵會給他們指明方向讓他們?nèi)プ汾s,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都無法找到蒙面人所在。

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我再不敢獨自面對這些蒙面人,或者說,我知道比起直面蒙面人有其他我更應(yīng)該做的事。

這次我轉(zhuǎn)過一個巷子,竟與一隊蒙面人撞了滿懷。我想要逃跑,但他們反應(yīng)很快,立即打暈了我。直到第二日早上我才醒來,燈籠和梆子扔在一邊,蠟燭從燈籠中掉了出來,斷成了兩段。

我站起身來,覺得腦袋昏昏漲漲的,根本沒法站穩(wěn)。我甩了甩頭,扶著墻向城門走去,打算給軍官報告此事。但走了兩步,我意識到此時更應(yīng)該趕回家中給妹妹報個平安。

走路的時候,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昨日我沒巡完街,今日見了管理者,他怕是要訓(xùn)我一頓、扣我的薪酬吧。

我扶著墻向家的方向走去,竟在半路上遇見了妹妹。妹妹眼眶有些浮腫,似乎一宿沒睡,她見我扶著墻步子不穩(wěn),擔(dān)心我出了事,眼淚順著浮腫的眼眶滑下,急忙過來扶住我打算把我送到醫(yī)館去。

我向她表示自己沒事,讓她把我扶到了家中,又讓她代我去醫(yī)館跟老醫(yī)師告了假。

“兄長昨晚一夜未歸,我還擔(dān)心兄長是否出了什么事?!?/p>

“我沒什么事,只是……”

妹妹見我猶豫,催促我說出原因,我不想欺騙她,也想讓她知道成立潛在的風(fēng)險,便將實情說了出去。

“我昨晚遇見一隊蒙面的胡人,被他們打暈了?!?/p>

“前幾日你回來得遲,是不是也是因為此事?”

我不得不再次驚嘆于妹妹靈敏的洞察力。妹妹已經(jīng)知道了實情,急忙跟我說:

“胡人是不是又入侵了?這幾日我已經(jīng)把家里的東西都收拾好了,等兄長你恢復(fù)后我們就去其他城市?!?/p>

我攔住了她手忙腳亂的動作。

“你先別急,上次莊王在桐城大破數(shù)萬胡軍,他們短時間內(nèi)應(yīng)該沒有能力再集合出一支部隊?!?/p>

“可是這次事有蹊蹺,難保不會出事。既然是小批的胡人刺客,想必他們是想以精兵奪取湖城?!?/p>

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但是卻發(fā)自內(nèi)心不愿相信莊王的努力會白費,只能借口說等我恢復(fù)后再說。

但是我錯了,我太天真了。沒有一絲征兆地,當天中午時分街上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胡人士兵,宣稱胡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湖城,守城的軍官和縣令都被殺害,其余將士棄城而逃。胡人首領(lǐng)說他不愿讓湖城也充滿仇恨,因此只要我們不輕舉妄動便不會受到傷害,他鼓勵我們照往常一般作息,他的語氣中明顯透露出同化我們的意圖。

對于同化,我個人是并不怎么排斥的,因為經(jīng)歷了太多的流亡,我已經(jīng)厭倦了戰(zhàn)爭,無論是誰來統(tǒng)治,只要讓我們安心地活著我就無比知足了。但是妹妹顯然不這么想,她在金鄉(xiāng)遭到了胡人將領(lǐng)的非人侮辱,打從心底里仇恨著胡人,和我已經(jīng)遺忘了全部不一樣,她依舊記得趙秀才和我父親的死,依舊記得在趙家的房中遭到胡人強暴的不堪,依舊記得胡人的魔爪、胡人的拳腳落在身上的痛,她無法接受這種隨遇而安的生活,她更不愿變成自己所怨恨著的胡人。

她將自己緊緊關(guān)在家中,整日只是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我知道,她并不是對我不滿,只是不能接受自己被胡人統(tǒng)治的現(xiàn)實。

“兄長,我們逃走吧?!痹谖覐尼t(yī)館回來后她忽然對我說。

“不可能的,我曾見過有人想逃走,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逃走的人都被城墻上的胡人殺了?!?/p>

“那么你還想當胡人的奴隸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所以我沉默了。

“每每想起往事,我都仿佛身臨其境一般,身體與心靈上似乎再次承受著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我無法忘記胡人曾經(jīng)強暴我的事情,也無法忘卻至親在我眼前被殺的錐心的記憶。兄長你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寄托了,倘若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再次淪為奴甚至是變成胡人,我可能無法接受,到時還請兄長見諒,我無法對兄長盡孝了。”

妹妹的聲音哽咽著,她抬起頭,我看不見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兩行清淚從臉龐滾落。

當晚我去巡夜時她依然說著“注意安全”,三更回家也仍然能聽見她翻身的聲音。

這幾天天氣很好,每晚月色明朗,和金鄉(xiāng)的月亮一樣,和桐城的月亮一樣,和之前漢人統(tǒng)治下湖城的月亮也一樣。

十三

胡人占領(lǐng)湖城之后,抓走了城中所有剩下的官員、和莊王等人有密切關(guān)系的人和其他一些重要人士。那兩天城中的形勢十分緊張,商販不敢出攤、門市不敢開門,所有人都緊閉房門。

人們家中沒有糧食時也多是街坊之間相互救濟,甚至小兒在家中聽到胡人走過街巷都會啼哭。彼時人人自危,一旦懷疑自己認識的某人是胡人的關(guān)注人群就向胡人舉報,希望以此換來自己一家平安,一時牽連了不少百姓,街坊之間的信任也岌岌可危。胡人將抓來的人們都集中在牢中,發(fā)布通告擇日處死。

那段時間我從未出過家門,沒有在晚上打過更,也沒有去過醫(yī)館。每天我和妹妹都守著糧缸,看著里面的米日漸減少。

“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能過一天算一天吧?!?/p>

“都是我不爭氣,在這樣的時期還要麻煩兄長照顧,實在是不孝。感到自己成了兄長的拖累,內(nèi)心實在煎熬,請兄長照顧好自己,不要再為我費心了?!?/p>

妹妹染上了傷寒,病情較重,高燒持續(xù),身體十分虛弱,甚至無法下床。見我心情煩亂,她也焦急地哭了出來。我每天都為她診斷數(shù)次,但她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zhuǎn),讓我的心里無比煩憂,卻也無可奈何。

我在陰暗狹小的家中來回踱步,呼吸著沉悶的空氣。再這樣下去會把妹妹的身體拖垮,我知道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決心去醫(yī)館給妹妹抓些藥回來。

我偷偷溜到街上,發(fā)現(xiàn)街上空無一人,偶爾只有巡邏的胡人士兵經(jīng)過。我避開所有的士兵到了醫(yī)館中。醫(yī)館大門開著一條縫,只有老醫(yī)師一人坐在門旁曬太陽。戒嚴的這些日子他憔悴了不少,面容干枯呆滯,整個人如同朽木一般。見我來到醫(yī)館,他顯得很高興,與我閑聊了很多。我一邊與他閑聊,一邊給妹妹抓好了藥。老醫(yī)師忽然說出了一句令人感到悲傷的話:

“我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在最后這些天不能盡到一個醫(yī)者的本分也實在慚愧。我的兒子、孫子都死的早,一次次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實在令人難過,這日子太難熬了。有時自己沒能救活病患,心里總會自責(zé)很久,可是現(xiàn)在甚至沒有病人上門卻更讓人寂寞。所幸我很快就不用再忍受那些悲傷的事了,總算是能解脫了。我把這個醫(yī)館和這片梅林托付給你,希望你能救濟湖城的百姓,我這一輩子能交給別人的也就只有這些東西了,到時候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梅林里,我魂歸時也能找到家?!?/p>

老醫(yī)師將門鎖的鑰匙給了我,在我離開時又給了我很多米。

“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你帶回去好好給你的妹妹補一補身體?!?/p>

我背著一個碩大的行李離開了,想到與老醫(yī)師交談的話,心中感到無比的悲愴。我回頭看了看那個醫(yī)館,仍然和往常一樣,面向太陽,十分敞亮。梅林中開放的梅花也越來越多,清香襲人,我順路折了一些開得最旺盛的梅花枝收進包裹,希望能給家里增添一分生機,也希望能夠借此多少撫慰妹妹的心靈。

像來時一樣,我避開了所有巡邏的士兵,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家中。回到家時妹妹已經(jīng)睡著了,此刻正說著胡話,四肢不安地扭動著,顯得十分痛苦。我在一個盆里盛了些水,將梅花插在了水中。不知是不是睡夢中的妹妹感受到了這個生靈的存在,此刻她慢慢地安定了下來。

之后的幾天里,妹妹吃了那些藥,身體終于恢復(fù)。重新恢復(fù)健康的妹妹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她整個人開朗了許多,也不再說那些令人悲傷的喪氣話了。妹妹頗喜歡我折回來的那些梅枝,開始的幾天里每天她必要為其換水,等到出根之后她就將其栽進土里,每日悉心照料。

終于胡人發(fā)布了通告,宣布了處刑日期,解除了戒嚴狀態(tài),我感到日子仿佛一天天回歸了正軌,對未來再次燃起了希望。

十四

胡人在城墻下處刑,處刑之日在城墻周圍聚集了許多百姓。首先來的是胡人士兵,他們清空了道路,然后一輛輛關(guān)押著“犯人”的囚車從各個道路駛向城門。人們站在道路兩側(cè),紛紛看向囚車,尋找自己認識的人。有人看到了因自己的舉報而被關(guān)入囚車的熟人,急忙羞愧地躲在人群中,生怕對方注意到自己。

囚車里的人大多大聲哭嚎著,將手伸出囚車外,控訴著自己是冤枉的。也有人似嚇得失去了三魂七魄,面如死灰坐在囚車中一動不動。更有甚者口中胡言亂語不知道說著什么,還有人甚至舉報圍觀人群中的某人,期冀胡人能藉此放自己一馬。

護送囚車的胡人士兵不為所動,自顧自地將囚車推向大門。

我焦急地掃視著經(jīng)過的一輛輛囚車,希望找到許久未見的大漢,但卻發(fā)自內(nèi)心希望他不在囚車中。

直到最后一輛囚車停到了城門前,我也沒有找到大漢的身影。但令我意外的是我竟在囚車中仿佛看到了我的父親、趙秀才、李公子和許多我熟悉的金鄉(xiāng)人的影跡,我覺得自己應(yīng)當是看花了眼,因為許多死去的金鄉(xiāng)人仿佛也在此刻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我試圖在囚車中再尋找一遍,看看之前的尋找有沒有遺漏。忽然我感到胸口一緊,仿佛要窒息一般。我伸手緊緊抓住胸口,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在囚車中看到了老醫(yī)師。

這位照顧我許久的慈祥善良的老人此刻正坐在囚車中,表現(xiàn)出十分辛苦的樣子,大口地喘著氣,嘴皮活動著,仿佛在向身旁的胡人請求什么,但是他的聲音被淹沒在周圍的聲音中,無法引起別人絲毫的注意。

這時一朵巨大的云遮住了太陽,明暗的界限在地面上迅速移動,很快就將所有人籠罩在內(nèi)。

突然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用手撥拉著身旁擁擠的人群,想要沖出去奔向老醫(yī)師。說來也奇怪,當初妹妹遭到羞辱、趙秀才即將被殺死時我嚇得趴倒在地上,絲毫不敢做出任何動作。但此時我明知以自己的力量沖出去一定會被胡人抓起來,我的身體卻不受我控制地行動了起來。

妹妹害怕見到熟人被殺死的場景,今日一人呆在家中沒有出來,所以并沒有人會攔著我。

異變突生,一只強壯的手抱住了我,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熟悉這雙粗糙布滿老繭的手,知道他并無惡意。

“別去外面,有陷阱?!?/p>

我驚嘆大漢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眼光,攤開雙手表示自己不會擅自行動。

大漢話音剛落,人群各處冒出了許多帶著武器的人。他們沖向城門下的胡人,希望救出被關(guān)起來的人。

果然如大漢所料,房屋的門打開,城門也被打開,密密麻麻的胡人從各處涌出,瞬間包圍了那些人。

他們奮起抵抗,但很快最后一個人也倒下了。在處刑開始前,地面上已經(jīng)多了許多尸體,血順著地面流到了旁觀者的腳下。此時處刑真正開始,胡人們手執(zhí)長槍,圍成一圈向囚車中刺去。哀嚎聲淹沒了我,我的腦袋中每一處都回響著人們臨死前的聲音。我感到腦袋昏昏沉沉幾欲炸裂。我用手捂住腦袋,覺得腦袋更痛了,我又用手捂住了耳朵,果然清醒了一點。

突然開始下起雨,從最初的一滴一滴迅速轉(zhuǎn)為瓢潑大雨,雨點迅速打濕了人們的衣服。許多旁觀者離開了處刑場,只有少部分人留了下來。冬天的凍雨打在我的身上,令我冷得直哆嗦,然而我的眼睛卻始終注視著處刑的場景,絲毫沒有移開。

此時我感到人們的哀嚎聲、哭鬧聲仿佛是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聲音飄渺而不真實。

我看到老醫(yī)師仍然在說著些什么,下一刻一柄長槍就從他的天靈蓋刺入。老醫(yī)師永遠地死了,再不會說什么話了。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折磨著我,讓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我的手抓在胸口上,感覺自己又失去了些重要的東西。

老醫(yī)師預(yù)感到了自己大限將至,但我沒想到他竟會以這樣血腥殘忍的方式死在我的眼前。這樣的死法太痛苦了,我多么期望那天在我離開之后老醫(yī)師就壽終。

雨勢很大,很快城墻上就有積雨開始淌下。一些士兵用袖子擦掉了臉上的雨水繼續(xù)施加暴行。雨水沖刷了囚犯們身上的血跡,血水混著雨水在地上肆意流淌。

忽然我注意到赴死的人中有一人頗為顯目。那人穿著一身整潔的舊長袍,頗具仙風(fēng)道骨。他緊皺著眉,靜靜地站在囚車中,不哭鬧,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一言不發(fā)注視著暴行。他的臉上有三道血淋淋的刀口,顯得觸目驚心,令人不忍直視。

這是一個行為舉止頗有風(fēng)度的老者,我之前曾與他見過幾次。人們都叫他“成堂先生”,對他頗為尊敬。我有幸與他交談過,只覺得這位老者知識淵博、足智多謀,讓我自愧不如。事實上,直到同他交談過,我才真真切切地理解了所謂的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這句話。

即使是這樣一個賢人也難逃厄運。不同于見到老醫(yī)師死去時的難過,一桿長槍穿過成堂先生胸前時我的腦海中空空如也,心中無哀也無悲,只是感到惋惜,心里所有能想到的如果用一句話說出來就是:那位成堂先生也死了啊。

囚車中關(guān)押的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成堂先生一個人保持著站姿,一動不動,神態(tài)姿勢和生前最后一刻一模一樣,仿佛只是睡了一般,讓人不免覺得他走得十分安詳。

大雨繼續(xù)沖刷著人們的罪惡,銷毀這個罪惡的現(xiàn)場。處刑結(jié)束,人們紛紛散去,天上的雨水漸漸變成了雨夾雪,最后雨也停了,只是下著雪。雪很大,這是今年的初雪。

有一點頗為奇怪,無論是趙秀才的死狀、老醫(yī)師的死狀,還是我腦海中幻化出的父親的死狀和李公子的死狀,當我不去刻意地想時他們從來不會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只有那位成堂先生死時的場景,無論是我吃飯時,還是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時,總能清晰地記起來,甚至我能準確地回憶起長槍刺中他的具體位置和他臉上傷疤的具體分布。特別是在我巡夜時,他死時的安詳模樣始終駐留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初雪總是化的很快,第二日時地上就沒有絲毫積雪了,只是撲在身上的風(fēng)越發(fā)凜冽。

從當天起胡人恢復(fù)了城中的一切建制,我依然每晚出去巡夜,巡夜時穿著桐城時妹妹為我縫的棉衣。大漢自那天后又一次消失在了我的眼中。

過了幾天和妹妹商量了一番后,我決定繼承老醫(yī)師的醫(yī)館,繼續(xù)為人們看病。于是妹妹和我一起一大早就出了門,同我一起去我工作過、和老醫(yī)師救治了許多病人的醫(yī)館。

清晨的太陽是火紅的,大地和干枯的樹木都被染成了紅色,如同灑上鮮血一般。之前處刑的地方經(jīng)歷了一場大雨,又經(jīng)歷了一場雪,已無絲毫痕跡,而此時卻又被染成了紅色。我們走入了梅林,盛開的梅花散布在樹上,蕭瑟的冬景突然多了一絲生機與活力。梅花散發(fā)出陣陣幽香,我告訴妹妹醫(yī)館就在梅林深處。

“老先生跟我說過這片梅林比較奇特,其他地方的花開得都比這里遲,這里飛陰月末就有早梅開放,進入臘月則梅花全開,香味達到最盛?!?/p>

“現(xiàn)在才過小雪這里就已經(jīng)開花了?!?/p>

“確實如此,看來今年的氣候和往年不同?!?/p>

“花葉生長總是順著節(jié)令來的,不如說根據(jù)氣候來更加合適。它們不會提前商量好在哪一日哪個時辰生長,氣候合適了它們也不用交流,都自然而然地就成活了。每年這些花都會生長,也都會凋零。和我們不一樣,它們每一年都會死去,又會在新的一年順著氣候重新復(fù)蘇。即使有天災(zāi),下一年它們?nèi)匀粫_?!?/p>

“那個宅子就是了。”

我指向梅林深處的一個古樸庭院。這個宅子也上了年頭,布局和我家的祖宅相似,只是規(guī)格要小了一半。

老醫(yī)師的醫(yī)術(shù)不及我父親,但在一些疑難雜癥上頗有見解。我的醫(yī)術(shù)比起他們二人都遠遠不及,想必他們是以救濟蒼生為己任才能到如此成就。

老醫(yī)師死了,我手里的鑰匙成為了這間醫(yī)館唯一的鑰匙。我并不想換一把鎖,因為老醫(yī)師告訴我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上了年頭的物件,他一直沒舍得換,對于他舍不得更換的東西我自然也不會去換。

妹妹走到藥柜前,拉開了盛有麝香的抽屜,細細嗅了嗅。

“這些藥材的味道還是那樣熟悉?!?/p>

妹妹小時候常來我家,在父親的耳濡目染下也識得一些藥材。

“下面的柜子里有布袋子,裝些藿香和冰片吧,這些藥是胡人占領(lǐng)湖城前老先生新購置的,藥味還很濃,拿回家供著給家里填些香?!?/p>

十五

我沒辦法獲得老醫(yī)師的遺體,自然無法遵從他的遺愿將他埋在梅林中。因此我像對待父親一樣,將一些藥材裝進一個匣子里,將那個匣子買到了梅林,希望他的靈魂能順著藥材回家。

沒過多久我就給醫(yī)館找到了一個新的醫(yī)師。他的年齡稍長于我,醫(yī)術(shù)與我相近。他先前也頗為尊敬老醫(yī)師,聽聞老醫(yī)師的死訊后主動來到醫(yī)館提出幫忙,對于他的加入我自然十分歡迎。

自從那日城墻下的處刑后再沒發(fā)生什么沖突,城里城外人員不通,醫(yī)館的工作也因此清閑了許多。每日我仍然是在太陽下山時回到家中,離開醫(yī)館時我都記得上鎖,因此醫(yī)館中晚上無人居住,一過戌時就徹底融入了黑暗里。

我不忍讓老醫(yī)師的孤魂在晚上守著空宅,所以與妹妹商量后決定在來年開春之際我們搬進醫(yī)館居住。

胡人在城里劃分了一片區(qū)域?qū)iT駐扎士兵,我巡夜時并不被允許靠那片駐扎地太近。

胡人們?yōu)榱送刂性c城中的漢人,將所有處死的人的尸體都拿繩子掛在了城墻上。

在這樣的亂世中,對于身處紛爭地區(qū)的我們而言,和平只能是一種奢望,短暫的安寧也如同一場夢境,或許“世事一場大夢”說的便是如此。

就在胡人懸掛尸體后幾天,湖城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和初雪不同,這次很快就產(chǎn)生了積雪,并且直到此刻也沒有化。我早早地關(guān)上了醫(yī)館,和新來的醫(yī)師各自回家。

陽光微弱,太陽在天上顯得朦朦朧朧。我腳下一步深一步淺地走向家中,卻看到人們都紛紛站在路上,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

我感到十分好奇,剛好見到了一個鄰居,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鎮(zhèn)北將軍率領(lǐng)著大軍已經(jīng)到湖城前了?!?/p>

我感到心頭一震,擔(dān)心戰(zhàn)爭再次爆發(fā)。我仿佛已經(jīng)能看到鎮(zhèn)北將軍帶著浩浩蕩蕩的大軍涌入城中將白雪覆蓋的地方染成紅色的場景。

“聽說鎮(zhèn)北將軍在城外簡直要氣瘋了。有人說這鎮(zhèn)北將軍和王爺還有公主交情不淺,當初王爺提拔才讓鎮(zhèn)北將軍進入朝廷。如今公主被胡人所殺,他見那些胡人占了王爺?shù)某牵隙ú粫屏T甘休。”

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總覺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如果要攻下湖城,絕對不需要大軍壓城,行軍在外大軍駐扎停留會造成不小的損失。

“還有還有,我聽說鎮(zhèn)北將軍當初是被那個成堂先生救下來的,他是成堂先生養(yǎng)活大的,也是成堂先生一直在教導(dǎo)他。那個成堂先生就是被人舉報說和王爺有關(guān)才被抓起來的?!?/p>

我感到眼前一黑,幾乎要暈過去,仿佛被打入了無盡的恐怖深淵。與那個鎮(zhèn)北將軍有關(guān)的一切事物竟都如此湊巧地全部集中在了這片可憎的地方。我聽說有個公主在江城被胡人所殺,就在莊王戰(zhàn)敗的不久前。我不知道莊王和公主與這位鎮(zhèn)北將軍有何密切的聯(lián)系,但僅憑亦師亦父的成堂先生被掛在城墻上羞辱這一點就足以讓一個人失去所有的理智。

我草草結(jié)束了對話,急忙趕回家中,路上還摔了一跤。

推開門,沒來得及抖落身上的雪,妹妹就迎了上來,我看到了她眼神中的慌張與絕望。她微微低下頭,不讓我看到她的臉色。

“歡迎回家?!?/p>

她替我撣掉身上的雪,靜靜地坐在了桌前,桌上擺著和往日一樣的飯菜。桌面微微振動,我感到她的手在顫抖。

我們吃飯時兩個人都一言不發(fā),屋內(nèi)陷入了一種壓抑的沉寂。

“今天雪真大,現(xiàn)在外面的雪都能埋過我的腳腕了?!?/p>

“嗯。兄長你今天還要去打更嗎?”

“要去的呀,不過這樣的日子打更可真是辛苦。”

“是啊,真是辛苦啊?!?/p>

屋內(nèi)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忍不住先開了口:

“剛才有人跟我說什么鎮(zhèn)北將軍到了城下,還說什么成堂先生是鎮(zhèn)北將軍的老師。我總覺得這件事十分荒誕,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走出去鎮(zhèn)北將軍這樣的人物呢?!?/p>

沉默了片刻,妹妹沒有回答我,反而說:

“下午一個大漢來了我們家,我想他應(yīng)該就是你說的那個在醫(yī)館幫過忙的男人。他告訴我說鎮(zhèn)北將軍對胡人下了最后通牒,限胡人三日之內(nèi)交出告發(fā)成堂先生的人,并且要求所有胡人投降,否則他就會屠戮湖城,血洗胡地,直到不留一個胡人。”

我看到妹妹的身體不住地顫抖著,筷子碰到碗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p>

我絞盡腦汁安慰著妹妹,自己心中也抱有一絲僥幸,從古至今還沒人因為個人原因而屠戮一城自己的同胞。

一更時我照常巡夜,雪依舊在不停地下,白天時人們的行蹤都被雪徹底覆蓋了。雖然夜晚很黑,但是雪仍然是晶瑩潔白的,在黑夜中顯得與眾不同。我艱難地在雪中行走,巡夜比往日多花費了一倍的時間。

三更時分我再次巡夜時雪已經(jīng)停了,天空很晴,明亮的月光散落在晶瑩的雪上,如同地上有無數(shù)珍寶在閃爍。不知是我還是其他更夫的腳印孤零零地分布在厚厚的積雪中,顯得十分孤獨寂寥。那腳印一望無際,仿佛從很久以前就存在于此,似乎能夠一直延伸到天際與大地交匯的無垠之地。

我走過城墻下面,借著朗照的月光看向成堂先生的尸體。那具尸體仍然顯得十分安詳,和生前最后時刻的模樣別無二致。積雪靜靜地落在成堂先生的頭頂和肩頭等地,只有臉上的三道刀傷顯得頗為瘆人。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痂,傷口處流出的血液也已干涸凝固,顯出和雪截然不同的暗紫色。那些傷口通過流出的血液緊緊連在一起,仿佛張大嘴的魔鬼的笑容,似乎在嘲弄著城里城外的人們,嘲弄著潔白的雪上污穢的世界。

我想無論是何人的尸體,不管生前是高貴還是下賤,死后尸體要么陳于荒野,要么埋在地里,總會有喜食尸體腐肉的鳥兒和蟲兒將尸體慢慢啃噬殆盡,死前無論多么風(fēng)光,死后都會被摧殘成面目可憎的模樣。那些偉大的人們也逃不開這個悲慘的結(jié)局,有些人死后能被人銘記,至今人們每到端午都會懷念楚國的屈平。而與此相比無數(shù)的人死后連姓名都沒能留下,死后就被人們完全遺忘,自己仿佛從來不曾活在這個世上,這是多么令人悲哀啊。

十六

城中也有人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到了鎮(zhèn)北將軍的可怕宣言。第二日城中充滿了沉悶的空氣,呼吸著這樣的空氣,我只覺得心中越發(fā)恐懼了。

我去了醫(yī)館,路上星星點點的梅花在晶瑩剔透的積雪中顯得越發(fā)珊珊可愛。另一個醫(yī)師已先我一步到了醫(yī)館。

“如果哪一天在沒有告知你的情況下到了午時我還沒有來醫(yī)館,那么我可能就再不會來了,到時你就去第三棵梅樹下挖醫(yī)館的鑰匙。老醫(yī)師將鑰匙托付給了我,如果你沒有見到我,那么就認為我代老醫(yī)師把醫(yī)館托付與你吧?!?/p>

他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打著馬虎眼糊弄了過去。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些什么,只是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念頭,總認為我會先于鎮(zhèn)北將軍通告的屠城之日前死去。

那天晚上我依舊去巡夜,這是通告中的第一夜。因為我的特殊身份,黑暗中發(fā)生的一切我都了然于胸。這一天有許多胡人士兵和漢人平民趁著夜色離開湖城,我不知道他們逃亡的計劃有沒有成功,但無疑讓我感到胸中的陰霾減少了幾分。

第二天早上,鎮(zhèn)北將軍就派人將所有從湖城中逃走的人的頭顱送到了城中。知道此事后我打消了全部逃生的念頭,只覺得胸中的陰霾更加濃重了。

妹妹一句話也不說,但她也心事重重,眉頭緊皺,做刺繡時好幾次扎破了手。雖然擔(dān)心這樣的妹妹,但我仍然去了醫(yī)館。我感到心亂如麻,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只能重復(fù)著往日的工作,麻痹自己不要想其他的事。

城內(nèi)的所有人都知道鎮(zhèn)北將軍的龐大軍力,所以無論是漢人還是胡人都失去了抵抗的欲望。胡人將領(lǐng)們也知道自己一旦落到鎮(zhèn)北將軍手中必定九死一生,因此他們也沒有投降。我想胡人們此時也應(yīng)當同我一樣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下午從醫(yī)館回家時,我聽到有人說胡人派出了使者與鎮(zhèn)北將軍談判,而鎮(zhèn)北將軍殺了使者,派人將尸體送了回來。

這是第二夜。一更我巡夜時,城內(nèi)許多百姓家中都還亮著燈,燈光映在雪地上,顯得越發(fā)明亮,讓人感到仿佛如同上元一般黑夜如晝,只是街上沒有一個人。

到了第三日,通告中的最后一日,城內(nèi)商人都收了攤,早市上一片冷清。

下午從醫(yī)館出來時,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沒有告訴另一個醫(yī)師我想要做什么,和他分別后我估摸他已經(jīng)走遠,便折返回了醫(yī)館,將鑰匙埋在了第三棵梅樹下。

回到家中時天已經(jīng)暗了,妹妹看到我凍的通紅的雙手和泥濘的衣衫,識趣地什么都沒問,只是嗔怪我不注意弄臟了衣服。

這一天我睡得很沉,妹妹叫醒了我。此時她還沒睡,單薄的身體顯得格外柔弱。我替她披上了一件衣服,挑上燈籠準備去巡夜。

“注意安全?!?/p>

“誒,好,我知道了,你快些睡吧?!?/p>

“答應(yīng)我,不要尋短見,什么事都不要做,無論出了什么事我們都要一起承擔(dān),不要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死去?!?/p>

我看向妹妹,她的語氣很輕微,和往常一樣,但是她此時的眼神顯得異常堅定。

我答應(yīng)了下來,那時我清楚地認識到了一件事。

我和妹妹自從離開金鄉(xiāng)起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我們不過是在一個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黑暗中舔舐著對方傷口的傷者。我們的命運自那時起就緊緊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我倆中的任何一個,失去了對方都無法獨自活下去。這并不是什么愛情,而是一種遠高于普通愛情的不需要通過血緣關(guān)系維系的親情。我們彼此內(nèi)心中都缺失了重要的一塊,這一塊唯有彼此才能彌補,無人可以替代。

雖然我深知這一點,但我仍然想實行自己的計劃。既然無論如何都是死,我更想讓妹妹比我活得更久,比我見識更多的事物。我希望我的計劃能夠成功,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傷痛后她可以堅強地活下去,和城中的人一起活下去。我希望她能代替我看到醫(yī)館前梅花繁榮盛開的場面,我希望她能活到來年冬天,看一輪完整的梅花開落。我更希望她能活到若干年后,找到一個如意郎君。我很清楚我的妹妹的教養(yǎng),我相信她會成為一個賢妻良母。我希望她能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在每年的清明、每年的中元、下元,每年我魂歸之時,她能帶著自己的孩子在我的墳?zāi)股蠀菁赖?,告訴她的孩子們曾有這樣一位醫(yī)師、一位更夫在這個世界存在過。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p>

“篤、篤、篤……”

我巡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看著身旁熟悉的一幢幢民房,久違地感到了一絲幸福。積雪幾乎沒有融化,依然很厚。千家燈火亮著,街道上一片祥和,仿佛熱鬧的節(jié)日一般。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遠處傳來其他更夫的喊叫聲。

我扯著嗓子叫喊著,走過熟悉的街道。我感到嗓子有些不適,放下燈籠清了清嗓子,走向了最后那個未巡的街道。

我巡完了所有的街道,走回家中。湖城已經(jīng)沉沉睡去了,一路上我無數(shù)次聽到屋內(nèi)傳出的齁聲。

三更時分我再次從床上起身,穿了棉衣卻依然覺得有點冷,因此我又披上了夾衣。我將燈籠綁在腰上,拿上梆子準備出門,感覺到有一股視線正聚集在我身上。

我轉(zhuǎn)身看到女孩面對著我,目光炯炯。

“已經(jīng)到三更了嗎?真快啊?!?/p>

“嗯。”

“剛才我小睡了一會,很快就醒了。我總覺得心慌,天亮了你替我把把脈吧。夜已經(jīng)很深了,注意安全,請兄長巡完街早些回家,我等著你?!?/p>

我應(yīng)了一聲,出了門。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此時月亮漸漸開始變得明亮,斜掛在東方的天空。地上的積雪映著月光,顯得越發(fā)明亮。借著月光看去,面前的一整條街都清晰地顯現(xiàn)在我的眼中。林立在我身旁的一幢幢房屋也如同這個城市和居住在城市的人們一般沉沉睡去,街道上看不見絲毫燈光。

我看到乳白色的霧氣從口中彌漫,而后消散在空中。夜?jié)u漸深了,火冷燈稀,今天打更我報得比往日更賣力些,因此感到嗓子有些不適。我放下燈籠清了清嗓子,然后重新拿起燈籠走向了最后的那個街道,那個駐扎了胡人侵略者的街道。

這條街道今夜戒備得十分森嚴,兩個士兵把我攔了下來,呵斥我離開。忽然閃出一個身影,沒有一絲聲響就放倒了守在街道口的士兵。

大漢認真地確保了每一個士兵確實短時間內(nèi)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才轉(zhuǎn)過身來面對我。

“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我剛好巡夜至此。”

大漢一眼看穿了我的意圖,笑了兩聲,指著我的夾衣。

“太明顯了,是一把小刀吧,輪廓這樣明顯,太不專業(yè)了?!?/p>

見大漢看破,我也不再隱瞞,向他坦白了自己打算襲擊胡人大將然后將其送到城外以平息鎮(zhèn)北將軍怒火的計劃。

“和我一樣。只是我勸你還是離開吧,你這樣沒有一點功夫的人不可能殺得了胡人大將。這件事與你們百姓無關(guān),我們來做就行了。你回去吧,去陪著你妹妹,你們都應(yīng)該好好地活著。”

“我是更夫,也是守夜人,黑夜中發(fā)生的任何事情,無論是美好的,還是罪惡的,都與我有關(guān),我都有權(quán)利、有義務(wù)去見證?!?/p>

這是我早就想好的話,此刻說出來我才感受到這些話有多么沉重。這樣的話從我口中說出來未免有些狂妄,但大漢卻認真地聽我說完,決定不再阻止我。

我們一起走在街道上,大漢告訴我再往前走一走就要和我分頭行動。我知道他一個人行動成功的可能性要比我們一起行動高得多,因此表示了同意。

旁邊的幾條巷子里也閃過了人影。

“看來這些人也和我們是一樣的打算?!?/p>

“你認識這些人嗎?”

大漢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你把燈籠滅了吧?!?/p>

聽到大漢的話,我將蠟燭熄滅,把燈籠扔在了路上。

燈光剛熄滅時眼前一下變得黑了起來,但沒過多久我就適應(yīng)了夜色。和大漢之前說的一樣,在夜晚中,能看到的周圍的事物只有黑色和白色。今夜云很密,月亮?xí)r隱時現(xiàn),因此我的眼前也時明時暗,我們的影子則在身后時隱時現(xiàn)。

雖然我是一個更夫,但我卻從未真正在黑暗中行動過。我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守護的是黑夜而不是黑暗,即使是在無月的漆黑夜晚,我也總是借著燈籠的光巡街。這位大漢卻不一樣,無論是在白天還是夜晚,他都一直蒙著眼睛,是真正的見不到一絲光芒。此時他摘了蒙眼的布,想必是為了更方便地行動吧。我在心中默默祈禱著,希望在他行動時,月光能照亮他。

“之前你一直都像是現(xiàn)在這樣,在黑暗中行動的嗎?”

大漢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抬起頭看了看月亮。

“今夜的月光真美啊,多希望莊王也能看到今天的這個月亮?!?/p>

他接著說:

“我曾經(jīng)聽別人說過一句話,受光于庭戶則見一堂,而受光于天下可照四方。你說的沒錯,醫(yī)館很敞亮,你的家也很敞亮,只要有一束光可以從門縫照進屋內(nèi),屋內(nèi)會整個的因此而變得明亮。晚上很黑,但還是有光,還是能分得清事物的輪廓。”

我不免想到了一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是不是盛世?”

“不好說,中原地區(qū)都這么說,但是朝廷里派系林立,明爭暗斗,保不準哪天就會爆發(fā)內(nèi)亂?!?/p>

在一陣沉默后,大漢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我是莊王手下的一個將軍。自從莊王在胡地把我救了出來,我就下定決心這輩子都要追隨莊王。”

“你相信嗎,我參與過桐城作戰(zhàn),當時我?guī)е灏偃素撠?zé)堵門。這個計劃是成堂先生和鎮(zhèn)北將軍提出的,他們竟然說服了莊王讓我去推倒大山。至今我都不敢相信那個大山竟然真的被我們推倒堵住了城門,雖然有炸藥,但現(xiàn)在想來還是覺得那是一個奇跡?!?/p>

“我被手下的士兵救到了湖城。聽到莊王的死訊時我簡直也想同他一起去死。就在那時我遇見了你們,我知道莊王的一切付出都是有意義的,所以我斷絕了尋死的念頭。我想要代替莊王好好活著,活著見證莊王的英勇犧牲下獲得幸福的人們與獲得太平的城市?!?/p>

“說實話,我是真的沒有想到那位成堂先生竟然也會失算。其實也不怪他,能逼退胡人也多虧了他的計策,我們一直以來都堅信不疑先生的智謀,直到現(xiàn)在我也依舊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敬著他。”

“誰都沒有想到胡人竟然會以精兵潛入的形式奪取湖城。所以鎮(zhèn)北將軍剛來的那天我就出城見了他。他是認真的,他真的會屠城。今日寅時末他就會率大軍破城。”

“那個混賬,我相信成堂先生如果活著一定也會覺得他的行為是混賬行為。他以為他屠的城是什么,他屠了湖城,死在他刀劍下的全部是莊王的百姓。當初莊王和公主就不該培育他這個混蛋。”

“抱歉,我說的有些多了,我們就此別過吧。我不想加入他的軍隊茍活,我是朝廷的將軍,是湖城的將軍,更是莊王麾下的將軍,我要讓那個小子看看我作為莊王麾下的氣節(jié)?!?/p>

我叫住了他,對他說:

“我曾是一名奴隸,并且再不想成為奴隸,無論是胡人還是朝廷,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奴隸,即使自由的盡頭是死亡,此時的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奔赴。”

他非常高興,滿意地拍了拍我。

“好好活下去,不成為任何人的奴隸,和你的妹妹一起活著?!?/p>

我和他分開了,他走入了另一條巷子,似乎是想從墻上翻入胡人大將的住處。

在每一條街道,即使是聚集了胡人的街道,我發(fā)現(xiàn)除去空了許多的房子外,街道的情況和往日并無多少區(qū)別。依舊燈很稀,和往日一樣。也隱隱約約有人聲傳來,和往日一樣。有人在為明天的飯而擔(dān)憂,也和往日一樣。房屋中傳出胡人的聲音和其他我熟悉的漢人的聲音似乎也別無二致。

我不免想到,城外發(fā)生的一切都和城內(nèi)無關(guān),城外有兩天來新增許多的尸體,城外有人在和疲憊做著斗爭,防備有人出城。但這和城內(nèi)無關(guān),城內(nèi)的人依舊過著和往常一樣的黑夜,胡人入侵時也是,今天也是,黑夜是一樣的。

我心里沒有任何的波動,對于即將到來的事,我清楚地知道,無論我能否成功我都會死。唯一的掛念是尚在家中等我回去的妹妹,此時我已將這唯一的掛念拋諸腦后,因為我想讓她活著,我想讓她安穩(wěn)度過寅時。

我心里沒有任何情緒,即使我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殺死一個人,甚至我不知道我想要殺死的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惡人??梢院敛活櫦耙粋€人是善是惡而只想殺了他,我想此時我也和那些肆意殺生的人一樣化為了厲鬼。

我只不過是區(qū)區(qū)一個平民、一個凡人,我只是一個更夫,也是守夜者。我和黑夜為伴,同時也見證著黑夜,畢竟我是一個更夫。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我賣力地敲著梆子,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喊出打更的口號。隨著我喊出口號,胡人開始騷動起來。我聽到了盔甲與兵器撞擊的聲音,這些聲音從其他地方向我靠近,逐漸遠離了大漢行進的方向。事情的發(fā)展如我所料,我感到十分滿意。我笑著、喊著,踏著潔白的雪向黑暗中走去,除了士兵們的火把和燈籠,在夜色中僅有更夫們燈籠的光在游蕩。

我想到了女孩,她此時是否仍在家中等我回去?我正在做的一切她是否都了然于胸?

烏云散去,清輝灑滿大地,顯得無比純凈。我看向月亮,似乎看到了一個流出燈光的窗戶。在那個窗戶里妹妹和她的夫君正在吟詩作對,妹妹贏下一局,激動地漲紅了臉,將酒盅推向她的夫君。旁邊黑黑的屋子里睡著三個可愛的小孩子,另一間同樣漆黑的房屋中供著一些靈牌,我的靈魂也在這間房子里。即使我死去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留下任何事物,沒有任何人記得我的存在,我也仍然相信妹妹會一直記得我曾經(jīng)活在這個世上。

百鬼夜行,有人混在其中,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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