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香主講「這帝王們的寶座，沐浴王恩的島嶼」莎士比亞的島國

講者介紹：

林美香教授，馬祖西莒人。臺灣大學學士、碩士，英國愛丁堡大學歷史學碩士、博士，現(xiàn)為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就讀大學時即對歐洲史有濃厚興趣，後考取教育部公費留學英國。研究範疇以歐洲近代早期（1500-1700）為主，專長涵蓋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英格蘭女性統(tǒng)治、性別論述、國族認同與服飾文化等，著有〈女性與政治：湯瑪斯艾列特的《為好女人辯護》與十六世紀人文學者的「女主寶鑑」〉、〈十六世紀英格蘭女性統(tǒng)治的建立〉、〈十六世紀英格蘭的服飾法〉、〈十六、十七世紀英格蘭的服飾論述與國族認同〉等論文十餘篇，及專書《女人可以治國嗎？十六世紀不列顛女性統(tǒng)治之辯》、《「身體的身體」：歐洲近代早期服飾觀念史》等。

講座內(nèi)容：

????講座從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理查二世》劇本第二幕段落中的詩句談起，莎翁描述英格蘭是「這帝王們的寶座、沐浴王恩的島嶼」；而在《約翰王》當中強調(diào)更有那被海洋環(huán)繞的英格蘭，那永不怕外敵、安然無恙，以水為城的海上堡壘英格蘭、或是島民的說法。從文學研究者角度來看，莎翁使用地景特色描述他的國家，比如用島嶼的概念來描述英格蘭這一個地理名詞，並且在此的島嶼隱含著Locus amoenus，即所謂喜樂鄉(xiāng)或喜樂地的天堂概念；而莎翁也在其他作品中，將英格蘭看作以大海為圍牆的花園，或是為對外對抗內(nèi)戰(zhàn)並喪失道德的失樂園等等。然而，從現(xiàn)代地理知識的角度來看，英格蘭並非一座島，且與蘇格蘭有近百多公里邊界，不列顛才是一座島。這也激發(fā)講者的問題意識，即從島嶼經(jīng)驗與特色，諸如島嶼邊界感與其形塑出的具有單一感、統(tǒng)一感圖像，提出不同於文學研究關(guān)注莎翁如何使用島嶼的修辭，而是思考莎翁為什麼認為英格蘭是座島，也就是探討莎翁的國度是島國的文學或島嶼想像、論述是如何出現(xiàn)的。

????回顧過去的歷史研究者如何討論英格蘭是一座島。在20世紀德國法律學者與政治思想家Carl Schmitt在Land and Sea: A World-historical Meditation當中，就把土地與海洋的關(guān)係，視為一種空間革命，即人們從陸地到海洋，再從海洋到天上。他認為英國是第一個邁向海洋的國度，並且也認為英格蘭是一座島，而那位學者也指出在17世紀之前，以莎士比亞為例，認為英國人並沒有邁向海洋的意識，而只有深深扎根在島嶼土地上的土地意識；而在研究不列顛史的史學家hugh Kearney則認為「英格蘭是一座島嶼」是許多史學者未言明的假設；而從Fernand Braudel布勞岱爾在《15至18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提及英法百年戰(zhàn)爭結(jié)束到伊莉莎白女王統(tǒng)治第一年(1453至1558年)，在1558年英格蘭失去在歐陸的唯一土地Calais加萊，使得英格蘭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座島並與歐洲分離開來，布勞岱爾認為此事標誌英格蘭切斷與歐陸的聯(lián)繫，使之變成一個島嶼，而英吉利海峽、多佛海峽和北海也變成了浮動的堡；史學家Robert tombs則在The English and Their History當中提及：英格蘭是一座島，既不正確，也如實所言。為此講者認為具有現(xiàn)代地理知識的史學家會認為英格蘭是座島，是一種英格蘭與歐陸分離心態(tài)的比喻，而這樣的說法甚至也成為政治人物的理由，如晚近戴高樂以英格蘭指稱不列顛，並以其面向海洋貿(mào)易的島嶼性質(zhì)，反對英國 (不列顛聯(lián)合王國)加入歐洲共同市場。

?? 接著關(guān)於英格蘭被島嶼化England was islanded到島嶼化英格蘭Islanding England的過程，亦即「英格蘭是島嶼」從13世紀末葉發(fā)軔，到14、15世紀成形，再到16世紀莎翁的時代已成為常見的政治、文化詞彙等如何被人們所建構(gòu)。從英語字彙的發(fā)展來看島嶼定義：在Anglo-Saxons古英語中，島嶼ealond由水ea/water與陸地lond/land構(gòu)成，具有與水相連之地，且不一定是指四面環(huán)海；在拉丁語中insula，則是強調(diào)與外界隔絕的土地，不一定被海水包圍，因此在中世紀的指涉軍事政治獨立的城堡時，也會使用這個詞；而在現(xiàn)代英語則是指一塊被水域完全包圍的陸地(A piece of land completely surrounded by water)，而John Gillis在Islands of the Mind: How the Human Imagination Created the Atlantic World?當中認為現(xiàn)代英文中對島嶼的定義，以及島嶼跟大陸的分隔發(fā)源於十六世紀，甚至他指出具體是1555年葡萄牙航海家人所用，但講者認為如果承認John Gillis的說法，就無法解釋自13世紀起陸續(xù)有以四面環(huán)海定義英格蘭「島」的說法。因此講者透過詩文與圖像：詩作(poems)、編年史(chronicles)、畫像、寰宇全圖(Mappa Mundi)、不列顛地圖、波特蘭海圖探討各時期關(guān)於島嶼的修辭。

? 於是講者就從莎翁筆下的RichardⅡ理查二世(r.1377-1399)所生活的時代開始，探討當時是否出現(xiàn)英格蘭島的觀念。在當時描繪理查二世的Wilton Diptych威廉頓雙聯(lián)畫中，描繪統(tǒng)治者理查二世將英格蘭島獻給聖母、聖子，而聖子要伸出手賜福理查二世，此母題反映英格蘭島是上帝賜予聖母的嫁妝。而在晚近1992年的藝術(shù)史研究，又進一步指出畫中聖喬治十字旗幟上的圓球圖案繪有島嶼形象，這點講者認為莎翁描述英格蘭「是一顆鑲嵌在碧波銀海中的寶石」(This precious stone set in the silver sea)的景象，或許與之有關(guān)，而且也間接證明14世紀末葉時已有圖像把英格蘭描繪成島嶼，並視為視為上帝賜予聖母的嫁妝，再由查理二世獻給瑪利亞。同時在中世紀的歷史書寫中，也有反映13世紀末到14世紀初出現(xiàn)英格蘭逐漸島嶼化描述，如1236年的Flores Hisotiarum 提及You had the sea for a wall and ports有海作為城牆；以及1300年的編年史Robert of Gloucester則提到英格蘭是最好的土地，位在世界邊陲並有海洋圍繞著的島嶼。不過，即使文字中出現(xiàn)島嶼論述，但可能仍有模糊空間，因此講者選擇從圖像化地圖材料探討英格蘭的島嶼觀念演變。

????在中古時期最常出現(xiàn)的地圖史料是Mappa Mundi世界地圖(筆者按：講者在此提到的Mappa Mundi也可稱作寰宇全圖應該是錯誤的，寰宇全圖反而比較像今日測繪下的世界地圖，或可是做地圖革命與地理大發(fā)現(xiàn)後的產(chǎn)物)，如1025年的Anglo-Saxon Mappa Mundi其所繪製的目標是為了讓人們對於上帝的計畫有清楚的認識，如地圖上方為東方，地圖描繪基督信仰從亞洲往西邊傳播路程與在基督宗教故事等。這幅地圖同時也是最早涵蓋英格蘭的地圖，在圖上所繪製的不列顛是一個大島，並且未將英格蘭與蘇格蘭區(qū)隔開來，此與希臘羅馬時代就有人稱不列顛是島嶼有關(guān)，由此可見英格蘭出現(xiàn)島嶼化，並非源自於對地理認識的謬誤；12世紀末與13世紀中葉的世界地圖也是描繪整座不列顛島。

????最早把英格蘭畫成類似島嶼地圖，可追溯到編年史書中的四張不列顛地圖之一，由編年史家Matthew Paris馬修·帕里於1259年所繪製。在圖中記載來自Bede編年史的地理謬誤，即8至15世紀人們長期認為蘇格蘭與英格蘭之間，由福斯灣與克萊德灣區(qū)隔開來，兩個海灣幾乎接近在一起，使得蘇格蘭與英格蘭看作與水相連之地，圖中也只有運用橋來連結(jié)兩地，因此蘇格蘭被稱作 海外蘇格蘭scotia ,ulta marina；抑或是在編年史的描述中提及英格蘭南方的多佛的文句：若要進入英格蘭這富饒之地，則需要以此進入這座島等論述。雖然講者提及此時的編年史作者皆意識到英格蘭並非一座島，但在卻在圖像與行文上，則經(jīng)常使用英格蘭是座島嶼的概念。

????在1300年的世界地圖Hereford Mappa Mundi 當中可以看到英格蘭是座島的圖像。該圖是首幅於英格蘭境內(nèi)繪製的世界地圖，從圖中能看見製圖者運用水系將蘇格蘭、英格蘭與威爾斯分割開來並畫成島嶼，從當時歷史背景來看，14、15世紀也是這三地正在發(fā)展民族意識之際，所以可以此時出現(xiàn)的島嶼，視為一種修辭，島內(nèi)之人分享相同文化，擁有相同意識，亦即島是圈畫國與人的媒介、意象，以此區(qū)分內(nèi)外，之後的世界地圖也常將英格蘭畫成一座島。

??? 而在15、16世紀最廣為流行且具影響力，於14世紀中葉由Ranulph Higden所著的編年史Polychronicon，該書為了讓讀者讀編年史時能夠清楚實際的地理關(guān)係，所以附上世界地圖，而在該書第一卷關(guān)於世界地理部分，其中有過半篇幅討論英格蘭，因此從地圖形變的比例來看是合理的，同時值得注意地圖中圖示將紅海、不列顛島等地使用紅色標示，使得位於世界邊陲的不列顛，與宗教發(fā)源地形成在同一對角線上，使得英格蘭是彷彿是上帝或基督信仰最終應許之地，同時，在此處的不列顛島是被畫分成三個島嶼，而蘇格蘭甚至不被畫成島嶼，而是以方框呈現(xiàn)，暗示蘇格蘭屬於化外之地，以強化英格蘭的國族意識；而在1390年的世界地圖Evesham Mappa Mundi中，則明顯能看到英格蘭、威爾斯與蘇格蘭成為英倫三島，同時，該圖中將法蘭西與加萊城堡繪製的極為明顯，暗示英格蘭仍然能夠挾制歐陸的態(tài)勢，並反應當時英法百年戰(zhàn)爭的局勢，以及英王成為法蘭西國王的最終目標。此外，在文字材料方面當時的詩歌，如大海像一座城市，大海是她的圍牆等等，也有類似於日後莎翁劇本中描述英格蘭為島嶼的文句內(nèi)容。因此講者認為莎翁為了會認為英格蘭是座島，可能是受到12至15世紀以來不同媒介所乘載的島嶼政治想像所影響，而歐陸至少要到十六世紀才有類似的想像。

? 與此同時，島嶼的想像外溢到歐陸製圖傳統(tǒng)中，比如海上航行所需並專門標示的重要據(jù)點的海圖——波特蘭海圖。在15、16世紀大部分來自於義大利、伊比利半島的波特蘭海圖中，英格蘭以海島的方式出現(xiàn)，有學者認為可能是有人畫錯以訛傳訛，也可能是強調(diào)雙方是不同政權(quán)，而講者認為波特蘭海圖與英格蘭世界地圖之間雙向影響的結(jié)果。而在義大利地區(qū)出現(xiàn)的島嶼書，其都附上幾個島嶼地圖，也有英格蘭是座島的說法。

????到了莎翁生活的16世紀卻恰逢地圖革命，即比例尺、三角測量等新的測繪技術(shù)出現(xiàn)，再加上政治層面亨利八世贊助能士實際走訪英格蘭各地，以繪製出更加精確實際的地圖，以作為行政軍事的功用，此舉使得地圖上的英格蘭不再被畫成島嶼，典型案例就是Christopher saxton出版的英格蘭與威爾斯地圖集，該圖以準確描繪地理環(huán)境作為英格蘭與威爾斯之間的邊界，甚至連女皇畫像中也使用精確saxton地圖來強調(diào)統(tǒng)治權(quán)。不過，若將目光放在地圖以外的材料上，會發(fā)現(xiàn)島國的言語仍舊延續(xù)下去，並存在於莎翁時代的文化想像與政治語彙中，諸如在為女王所做的紀念章 The Hilliard Medal的背面上，刻畫著一座島，島上種著月桂樹，而外圈文字提及「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個圈內(nèi)更加富庶，甚至沒有任何危險、固若金湯的島嶼」，這點也呼應前文提及布勞岱爾對於此時英格蘭島嶼性格的觀點，即有著眼於如何在海洋環(huán)繞的堡壘中深根土地且非走出大海的島嶼意識；抑或是在當時人們遊玩的撲克牌當中也有島嶼意識，人們分別使用52張牌對應英格蘭與威爾斯52個郡，並在配文說明各郡的特色，也運用八張說明卡提到英格蘭是座富庶的島嶼。同時也在卡牌繪製上形似波特蘭海圖繪製島嶼的方式，如羅盤和定向線等標誌，從而形成各郡是島中之島的效果。因此從這些案例來看，官方地圖中描繪的島嶼概念消失，而在這個曲折的轉(zhuǎn)變過程中，島嶼意識依然存在於紀念牌、撲克牌，甚至在文學作品中。

????最後，當代有論者批評Edmund Spenser的仙后The Faerie Queen所描述在最偉大的島嶼上面，最偉大的女士Great Lady of the greatest Isle等關(guān)於島嶼的論述是個地理謬誤，但從講者梳理莎翁與Edmund Spenser及其生活的時代脈絡來看，對他們來說其生活的島國就是英格蘭，也就是說英格蘭是座島的意象，已植入英格蘭國族形象之中。這也是講者所認為英格蘭的島嶼化，並非是地理上謬誤，而是一種政治手段、政治修辭，而在今日，英格蘭是座島也與今人的島嶼特質(zhì)論述、現(xiàn)代的國族想像有關(guān)，比方說英國脫歐時也有人主張英格蘭的島嶼性，以區(qū)別歐洲大陸或是區(qū)別偏向主張全球化的不列顛島嶼性。另外，講者認為透過英國的經(jīng)驗，可以提供人們重新認識島嶼歷史的機會，於是又將目光放回到臺灣，約是1990年代才出現(xiàn)臺灣島嶼意識，似乎距離一個真正的島嶼意識似乎還很遙遠，而晚近也出現(xiàn)漢學之島等論述，或許也是可以思考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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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反思

林美香老師在講座中鉅細靡遺地展現(xiàn)英格蘭如何島嶼化的過程，尤其是透過地圖比對與文字史料之間的細微變化，看出中古世紀以降的島嶼觀念變化趨勢，而在講座中不斷闡發(fā)的英格蘭在政治現(xiàn)實下逐漸建立的島嶼意識這點，也與現(xiàn)代的臺灣社會所面臨的現(xiàn)實息息相關(guān)，尤其是在以島嶼為名的各式書寫開始大行其道時，或許英格蘭的經(jīng)驗，可以給我們進一步反思何以島嶼的本質(zhì)，而非只是挪用一個島嶼的名而無其實，畢竟臺灣作為一個島實在太大，以至於人們在日常生活實踐上與生活在大陸的人幾乎沒有差別，典型案例就是高速公路的興建大於民用運輸船隻使用量，或是人們與海的關(guān)係反倒更像界線而非通道等等。另外，有時會想島嶼的經(jīng)驗會不會限縮人們對於歷史的想像？抑或是島嶼是否會成為認識世界的枷鎖，而非取徑，比方說要想要廣袤大陸上的人群移動經(jīng)驗時，邊界的意義就沒有島嶼那樣明顯，又或是探討疆域的問題時，島嶼則藉由海域形成天然的屏障，則容易使人忽略掉政治邊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情況等等，因此這點反而是在高唱島嶼書寫的人們，需要多加反思與警惕的事情。這點或許能夠詢問下週演講的老師，關(guān)於島嶼與寫作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另外，相對於其他同學探討寶島的問題(其實對岸蠻早就有關(guān)於寶島臺灣的課文，甚至有可能比我們早)，我個人反而更加好奇兩岸這一個政治修辭的歷史發(fā)展，尤其是使用兩岸除了強調(diào)雙邊的關(guān)係之外，兩岸之間也包含了海洋作為聯(lián)通的作用，這點或許可以參考英法曾經(jīng)「兩岸」的歷史經(jīng)驗，並進一步深入思考兩岸這個詞彙的歷史與未來意義。

後記

這學期也快結(jié)束啦，真的超多事情的ㄟ，預計要在五月九號前 搞定 性別、醫(yī)療與身體的書評，等於這周假日至少得先看完兩本專門討論我選書議題的專書，ㄟ 希望弄得完啦.....

在這邊先感謝Lyt的救命之恩，不然的話 卡在這麼一個瑣事超多ㄉ時段，我應該會沒辦法承受下去。真的好累啊..... ，於是??先祝 她教檢一定能過。

等等 要先把這週國文課的課前閱讀搞定，還有也要開始準備其他課的期末了，日文、蒙文和經(jīng)濟史。

另外近史所瑣事，五月份午餐會+兩位海外漢學家的演講5/12、5/26 還有報帳事宜....

而且還有一件大事也要如期而至了....剩不到半年啦....

累哇歷史??2023/4/24?臺北城南? ??雨? ??初稿完成；2023/4/28?南港 IMH? ?無雨? ?一校稿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