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Phantom指定的是旭川車站前一家位于百貨商店里的小紅茶店。

“有約嗎?”

與往常的紅茶店相比，氣氛又有些不同，我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這時，店員對我說。

“是的，那個……”

糟了，即使被問碰頭的對象是什么樣的人，我也回答不出來。我情急之下地說“糟了”，但店員卻直接把我領(lǐng)了過去?？礃幼硬皇强腿硕嗟臅r間，只有一組客人約好見面。

我被帶到角落的一角，有一位女性——不，應(yīng)該說是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女，正憂郁地靜靜地坐在冰紅茶的玻璃杯前。

側(cè)臉很漂亮。五官分明。長到上臂，有光澤且光滑的漆黑頭發(fā)，白皙纖細的脖子上長著一顆黑痣，看起來格外嬌艷。

“Nazuna小姐?”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她長長的睫毛晃動了一下，銳利的眼睛看著我。可能是因為化了淡妝的緣故吧，看起來非常成熟。她緩緩點頭，讓我坐在前面的空位子上。

“嗯……初次見面?！?/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先打了個招呼，她終于對我露出了微笑。但是好像很緊張，她又立刻垂下了視線。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們接下來要去死。

“在這里等一會兒就行了吧?”

總之，我也點了冰紅茶，忍受不了沉默，跟她搭話。又點了點頭。

Phantom事先發(fā)來了和她的信息交流記錄，對巧妙地扮演我的Phantom，我感到胃里一陣發(fā)冷。但是應(yīng)該在意的，是她的話。

Nazuna是高三學生，雖然希望繼續(xù)升學，但因為父親的死而不得不放棄，現(xiàn)在一邊上高中一邊在親戚的公司做事務(wù)員。但是內(nèi)向的性格給她帶來了災(zāi)難，每天都受到伯父和伯母的騷擾。

對于在生活上幫助自己的伯父伯母，Natuna小姐不能對母親說他們的壞話，但最近只要一想到必須去上班，Natuna的心情就會變得很糟糕?？扇绻瘩g他們，恐怕就連高中都上不了。但是他們的言行越來越嚴重，現(xiàn)在似乎還在公司里受到了殘酷的對待，附上的圖片是清晰的撞傷痕跡。

——所以我已經(jīng)決定去死了。死是我唯一的退路。

不擅長與人交談的自己，即使能從伯父伯母的魔掌中逃脫出來，今后也無法在這個世界上順利地生活下去。

所以只有死路一條。

死了就輕松了，就能逃走了，自己可以逃避的地方只有那里了……。

寫下這句話的人，現(xiàn)在就在我眼前。

我很想否定那些寫得很悲傷的話。但是找不到語言。再說，我就像間諜一樣。如果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沒有自殺的意向，那就糟了。

“那個……要點別的嗎?蛋糕之類的。”

但是這樣是撐不了多久的。我看著杯子里沾著水珠的冰紅茶，向她問道，她露出困惑的表情。一開始，我不明白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面對這樣的我，她更加困惑，終于無可奈何地開口了。

“現(xiàn)在……吃嗎?”

“啊!啊，這樣啊，是啊……對不起，說了奇怪的話。”

自殺前吃東西的話，死后遺體就不干凈了——我想起這句話，向她低頭行禮。盡管如此，她還是矜持地微笑著，至少不會懷疑我是間諜。

最后，我還是放棄了和她說話的努力。她似乎也不愿意多說，我也覺得盡量裝出陰郁的氣氛比較好。

兩人心不在焉地等著其他人。好不容易在安靜的店內(nèi)，聽到鄰桌的兩位太太高聲笑著說熟人的壞話，心情有點不好。我轉(zhuǎn)頭看向她，Natuna也同樣皺著眉頭，她似乎比我更討厭兩人的笑聲。

“從店里出來，在外面等吧?”

我這么一勸，她苦笑著搖了搖頭,話說她是不是有點太瘦了?不知是因為太嬌弱，還是因為說話很少，我感到她脆弱得快要崩潰了，我絕對不想讓她死。

“我要救的是她嗎?”

我這樣問Phantom，可是等了很久也沒有回音。那是讓我自己去找出答案的意思嗎?如果可能的話，我想保護她。

櫻子小姐也不是那種對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喋喋不休的類型。鴻上也是個穩(wěn)重的女孩子，比起自己說這說那，更多的是隨聲附和。

但是兩個人都感覺到身體的中心有一根結(jié)實的骨頭。像堅定的心一樣的東西。Natuna完全看不到這些東西。只要一伸手就會輕易折斷。

“那個……果然……”

“啊!在，你好?！?/p>

“只有 你們兩個人嗎?”

還是想辦法讓她打消自殺的念頭吧，兩個人一起逃吧……我話還沒說完，兩個女人的聲音打斷了我。

“Natuna醬，和Tatewaki君吧?我叫@美嘉玲子，她是香澄?！?/p>

“啊……你好……”

一個爽朗的女人說道，讓人很難想象她接下來會自殺。年齡應(yīng)該和櫻子小姐一樣，或者更大一些吧。淡奶油色的頭發(fā)，大概戴著彩色隱形眼鏡的綠眼睛。

但讓我啞口無言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她是阿世知那樣的哥特式打扮。但是和阿世知不同的是，@美嘉玲子的打扮不符合她的年齡，怎么說呢……她穿著一件非?？蓯鄣陌咨Y服。簡直讓人聯(lián)想到婚禮和尸衣。

我不是那種對別人的服裝說三道四的人，雖然我覺得很荒唐，但你打算穿成這樣去自殺嗎?我不禁想到。

“什么啊，不是早就說過是甜美蘿莉嗎?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低齡化了，但蘿莉服裝是要花錢買的，本來就是年齡層相當高的時尚?！?/p>

“美嘉長著一張娃娃臉，這很適合你，一點都不奇怪。”

旁邊有個叫香澄的小個子少女跟了上來，氣鼓鼓地說著。她穿著西裝式的學生服——應(yīng)該是市內(nèi)的女?！蛟S是因為剪得像洋娃娃一樣的黑發(fā)，反而顯得非常稚嫩。對于選擇死亡的人來說，這個年齡實在太年輕了。身高也只有150厘米左右，有一種名門閨秀的氣質(zhì)。

最重要的是，兩個人身上都有很香的味道。美香是花香味，香澄是水果香味。

“嚇了我一跳，Tatewaki君的形象還真是有點讓人感到恐怖。”

香澄眨了幾下眼睛，唐突地說。

“什么?”

“確實。多大了? BBS上的感覺我還以為是大學生或者社會人呢?！?/strong>

“那個……高二?！?/p>

Phantom對她們說了些什么呢?我困惑地回答，兩人面面相覷。

“那你是比我大一點孩子吧?”

“香澄就是香澄，就像個中學生似的。啊，不要問我，問了也只能回答是十六歲。”

@美嘉玲子說著，在Natuna旁邊坐了下來。Natuna看到兩人滔滔不絕的對話，有些膽怯，縮起了身子。

說實話，我實在不認為這兩個人是自殺志愿者。仔細想想，兩個人奇怪的情緒，應(yīng)該是死前的恐懼和不安造成的。

“啊，Kohe先生說他有車，在車站前面等他，隼先生也說直接去那里?！?/p>

兩人都草草地喝了點的紅茶，香澄看著短信。

“那我們下去吧!”

這里的費用由我來出，其中最年長的“十六歲”@美嘉玲子支付了紅茶的費用。承蒙款待，我向她道謝，她聳了聳肩說:“可是，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了。”

這不是開玩笑的話，想笑也笑不出來。她的態(tài)度甚至有些不謹慎，我不知道該怎么一一回答。

但是，當我走進玻璃電梯，一邊眺望著車站前的風景一邊往下走的時候，她的表情顯得十分悲傷，似乎陷入了沉思。

“車站前完全變了，旁邊的賓館都沒了的時候，總覺得寂寞得想哭，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的。”

站前正在一口氣進行再開發(fā)。之前那種略顯冷清的氣氛已經(jīng)消失，現(xiàn)在充滿了車站前特有的活力。

“不過，我以前也喜歡過?！?/strong>

香澄喃喃道。

誰也沒有否認。我也是同樣的心情。不否定改變。有活力真的是好事。但是，熟悉的風景變成了另一個樣子，總覺得很悲傷。

那種悲傷，似乎象征著現(xiàn)在的我們。不斷變化的日常生活，無法跟上時間的腳步，無法改變。我感覺快要被這種悲傷給淹死了——不，不是。不是我，是她們，我并沒有自殺的想法。

走出百貨商店走向車站，我突然不安起來。一個小時前，我還在擔心如何拯救“她”，以及我是否能避免自殺。可是，為什么呢，在和她們交談的過程中，自己似乎也被死亡的欲望所困住，有一種恐懼感。

我一時沖動，給Phantom發(fā)了封郵件，想對他說‘還是不行’，因為我有點害怕。但是發(fā)過去馬上就后悔了，我竟然讓他看到自己的弱點。

我本以為會被人瞧不起，沒想到卻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不必勉強。你的失敗并不意味著你的死亡。感到生命有危險時，請毫不猶豫地逃走?！?/p>

“怎么了，Tatewaki君?”

“不……什么都可以?！?/p>

香澄擔心地看著差點停下腳步的我，但是，我沒想到Phantom會這樣對我說?！拔疫€是會再努力一下的?！蔽疫@么回答，或許是因為心情不好吧。讓我逃跑，我反而想反抗，這是我還是孩子的證據(jù)嗎?

“我會守護著你的。我相信你能做到，所以才找你商量的。”

Phantom再次給出了答案。連續(xù)殺人犯在注視著我，這讓我不高興，感覺好可怕。但是，我并不討厭別人對我說“我相信你”。

但這也意味著，如果做不到，就會辜負他的期待，我不想做那種不甘心的事。

所以我會努力的。最重要的是為了櫻子小姐，我來保護她。

我重新整理了Phantom事先發(fā)給我的關(guān)于@美嘉玲子和香澄的信息。

一直抱著的理想，卻明白了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接近，做什么都不順利，運氣不好的@美嘉玲子

與其被嚴厲的父母涂抹，還不如用死亡來描繪自己的香澄。

兩個人選擇死亡的理由，真的可以用天平來衡量各自生命的重量嗎?這個疑問掠過腦海。真的沒有比死亡更好的選擇嗎?

我不能把那個說出口。因為這樣會暴露我的身份。剩下的兩名成員似乎都是男性。也就是說，這三個人中有一個是我應(yīng)該保護的人。

是誰啊。

首先必須找出那個人是誰。但就算知道那是誰，我能接受另外兩個人死了嗎?

穿過百貨商店前的人行橫道，來到可免費停放三十分鐘的站前停車場，一輛有點舊的野營車等著我們。

這是去自殺，還要開野營車?我吃了一驚，這次的參加者中，好像沒有人擁有可以乘坐如此人數(shù)的車。

“開著租來的車自殺，會給租賃車的公司和負責的家人添麻煩吧。死了很多人的車，已經(jīng)不能再借給別人了?！?/p>

美嘉小姐說因為這樣她也不愿意在家里上吊，確實，出事的房子，對死者家屬和房東來說，都是個棘手的問題。這一點我身邊也知道。

“電車也會給人帶來很大的麻煩，雖然只要跳上軌道就可以了，但是被人疏遠到死也很痛苦，就算不是那樣也要拜托別人做后面的事，所以必須盡可能地自我完成。而且我也不喜歡自己尸體變得很臟?！?/strong>

原來如此，在接受的同時，我又想，難道不能把這種顧慮轉(zhuǎn)移到其他方面嗎?例如，對于剩下的家人的心情。

“我還是第一次坐露營車?！?/p>

香澄天真無邪地說。

“因為是以很便宜的價格賣給我的二手車，所以不要期待它的舒適度?！?/strong>

露營車的車主kohe向我解釋道。他是一個滿臉胡茬，看上去有些疲憊的男人。他的頭發(fā)中夾雜著不少白發(fā)，一瞬間看上去像是上了年紀的人，但在Phantom的郵件里，他寫的是四十三歲。

三個月前從家里搬出來，一直開著露營車生活，車廂里亂七八糟的，雖然有一股酸臭的汗臭味，但看起來倒像是收拾得很干凈。

就在這時，最后一個人隼先生也加入了，我們的緊張氣氛一下子高漲起來。吵吵嚷嚷的過程中，“集體自殺”兩個字的色彩突然濃重起來。香澄和美嘉都變得不愛說話了。

隼先生二十多歲，長發(fā)披肩，下巴尖尖的，牛仔布和襯衫給人一種有點野性的感覺，戴著墨鏡。也許是一只腳不方便吧，他拄著單根拐杖。

大家用的都是網(wǎng)名，他也一樣吧。不過隼的名字寫的是“隼”，讀的是“Jun”，給人一種猛禽類的敏銳感。

他和Natuna一樣沉默寡言，心情也很沉重，只是想擺脫和朋友一起被卡車撞到，自己一個人活下來的罪惡感。

另外，他因為事故失去了一只眼睛，為了遮住假眼，平時就戴著墨鏡，更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這樣的他出現(xiàn)后，大家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倒也不是他的錯，但他宛如引誘我們?nèi)ペじ乃郎瘛?/strong>

“那我們到齊了……差不多該出發(fā)了吧?！?/p>

Kohe終于這么說了，大家各自坐到了座位上。司機是他，我旁邊是隼先生。美嘉小姐、香澄和Natuna一個人坐在了座位上。

雖然很在意獨自一人的她，但坐在旁邊又能對她說些什么呢?大概只會引起警戒。

露營車慢慢地開動了。如果是真正的露營，會很開心，但目標卻是悲傷的地方。

如果不盡快找到“她”，我也會一起自殺。話雖如此，讓他們就這樣走向死亡真的好嗎?一種罪惡感涌上心頭。這不是和溫柔的殺人犯一樣嗎?

但我知道，他們的人生不會輕易地說開口。所以至少一個人也好。要是能給我一些“她”的線索就好了。

至少請再告訴我一些什么——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我想應(yīng)該是吧，所以沒抱什么期待。沒辦法，我正要掛斷電話時，收到的短信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心，這里面有一個殺人犯?！?/strong>

這是什么啊。我沒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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