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客座藝術(shù)家 Guest Artist(2019)
導演:蒂莫西·布斯菲爾德?
主演&編?。航芊?/span>·丹尼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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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6)經(jīng)紀人:將來某一天,我低頭看手機時,上面會顯示——“Joseph Harris去世了”,我會哭,我大概會大哭一場,不是為你曾經(jīng)的樣子,而是為你本可以成為的樣子。
JH:我對坐飛機怕得要死。(鏡頭轉(zhuǎn)到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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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3)KW:你好,我是Kenneth?Waters,我是LIMA戲劇公司的,我來接你去酒店,酒店很不錯,就在市中心,步行就能到劇院。
JH:這里感覺是那種迫不得已才會去的地方,你是不是也這么覺得,Waters?
KW:叫我Kenneth吧,不,一點也不,其實我在這里長大。
JH:逃跑(escape)吧。
KW:我把你送到酒店之后,立刻就開溜,我保證。
JH:原本要來接我的人去哪兒了?
KW:他來過,呃,我說成“他”了,我我我我……我想說“我”的。
JH:你來過了。
KW:事實上(actually),嚴格意義上(technically)……
JH:Actually?Technically?好吧,你沒有來,因為我下火車時,我站在站臺上,拿著我的……行李箱,等著人來,等著人來接我,至少也把我的……行李箱接走,在我等了大概、好像很久之后,事實上,嚴格意義上,沒人來,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嚴格意義上,我來到這兒,拖著我的這個非常重的箱子,坐下來,癱倒在這里,然而還是,沒有人,沒有LIMA?BEAN戲劇——
KW:Just Lima。
JH:——公司的人過來接我,或者我的箱子,然后我就睡著了,睡在這個連椅子都稱不上的東西上,還把我的背完全扭傷了。
KW:來,我來幫你拿吧。
JH:NO!
KW:對不起,我只是——
JH:不要道歉!(Don’t apolog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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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8)JH:你有什么好笑的笑話嗎?
KW:笑話?
JH:我需要笑一笑。
KW:你不是認真的吧?
JH:我是劇作家,我一直都很認真。更糟糕的是,我還很重要。
KW:啊,不,不,我沒有。而且就算我有,我也怕自己講不好。
JH:有什么好怕的?你去問問那些人。
KW:哪些人(who)?
JH:那些整天看著卡戴珊一家的真人秀狂歡,卻再也不去光顧劇院的人。奧尼爾(尤金·奧尼爾,美國戲劇奠基人,諾貝爾文學獎)在想寫的時候就能寫出來,真是幸運。你看看那里的他(指向房間里的售票員),困在他這小隔間里——你在作繭自縛(of your own making),我告訴你!
KW:沒事,沒事,我們這就走。
JH:聽到笑話我才走!我……我可捧場了,制作人都邀請我去他們的首演夜,讓我坐在那些評論家后面,根本沒什么用,但只要有東西吃,我管它呢?
KW:你知道誰有很多好笑的笑話嗎?
JH:誰(Hmm)?
KW:Simon。
JH:Neil?(尼爾·西蒙,美國劇作家)
KW:John,西蒙·約翰,LIMA的藝術(shù)總監(jiān)——
JH:Oh,oh,oh,yes,yes!沒錯,約翰先生跟我通過電話,不知道你發(fā)現(xiàn)沒有,那個人天生沒有幽默感,我原本覺得那在基因角度是不可能的,直到他對我做了一個半小時的自我介紹。
KW:他有時候很有趣的。
JH:他很無聊。雞為什么過馬路(why did the chicken cross the road)?
KW:What?
JH:No,why?我說的是“雞為什么過馬路?”你要說——
KW:急著上路嘛(to get to the other side)。
JH:笑點就在這里。
KW:我懂。
JH:你還說你什么笑話都不知道?
KW:這一個誰都知道啊。
JH:Ah,ah,你證明了我的觀點——你理所當然地直達結(jié)果,但是這正是你們這代人的問題所在,對不對?只關(guān)注當下,關(guān)注結(jié)果,卻不在乎過程,你所經(jīng)歷的旅程,毫無意義。
KW:我想到個笑話。
JH:留著贊美耶穌吧(Praise Jesus)。
KW:是關(guān)于劇院的笑話。
JH:你是在暗示劇院就是個笑話嗎?
KW:不,當然不,我絕對不會這么想。
JH:劇院確實是個笑話,相信我,我一輩子都搭進去了。
KW:我一點也不信。
JH:你越早明白過來,將來讀對你作品的評價時,會越好受一些。——好笑嗎?你那個劇院的笑話?要是不好笑,那我就得注意別讓你繼續(xù)做這一行了。——這只是笑話。
KW:Hahahahaha……
JH:給我講你的笑話吧。
KW:好吧,有一個演員,專門演老年的角色,他扮演《奇跡的締造者》里面的醫(yī)生,知道吧,那部關(guān)于海倫·凱勒(女作家,慈善家,社會活動家,幼年失聰失明)的很有名的戲劇。
JH:什么叫“有名(famous)”?
KW:What?
JH:“名”是什么?(what?is fame?)
KW:它知名度很高,廣為人知。
JH:我沒有聽過。
KW:沒關(guān)系,這個演員也是個醉鬼,他的演藝生涯不太順利,在那部戲劇的第一幕,他本該上臺告訴凱勒夫婦——他們的女兒,你懂的,是怎么樣怎么樣。所以在幕布拉開之前,這位演員坐在化妝間鏡子前,喝著酒,看著自己,然后幕布拉開,他走上舞臺,說道——“凱勒先生和夫人,很抱歉,你們的女兒死了。”然后他轉(zhuǎn)身離開了劇院,再也沒有回到過舞臺。
JH:Why?
KW:What?
JH:No,Why?
KW:就是這么個笑話。
JH:那我告訴你,此人名叫Kensington Malloy,事情就發(fā)生在1973年的摩洛斯歌劇院,我不僅看過這部劇,當晚我就坐在觀眾席,看著馬洛伊先生登上百老匯舞臺,葬送了這部劇和他的演藝事業(yè)。
KW:對不起——
JH:不要道歉!藝術(shù)家從不道歉(an artist never apologizes)!
KW:對不起——
JH:No sorry!
KW:No sorry。
JH:No sorry!記好了,這不是笑話,這是真實的故事,沒有喜劇色彩,反而古典意義上,絕對是悲劇意味。你知道古希臘人嗎?
KW:當然知道。
JH:說出三個來(name three)。
KW:What?
JH:說出三個至今對戲劇界仍有影響力的古希臘劇作家。
KW:Euripides,Sophocles,Aristophanes。
JH:“凡糟糕的事物都使我發(fā)笑(anything awful makes me laugh)”出自誰?
KW:Aristophanes?
JH:Charles Lamb。你知道查爾斯·蘭姆斯誰嗎?
KW:是希臘人嗎?
JH:Oh God……是個不知名的英國作家,他曾在葬禮上失態(tài),在念悼詞還是什么時候笑了,他寫了一封道歉信給那位大為震驚的寡婦,著重強調(diào)了這句話——凡糟糕的事物都使我發(fā)笑。事實上,嚴格意義上,你知道我現(xiàn)在非常想要什么嗎?
KW:什么都行,你盡管說。
JH:A drink。
KW:No。我是說,我不能——
JH:我得普利策獎的事,我說過嗎?
KW:《一條孤獨的河上(For up a lonely river)》,我最愛這部劇了,它對我的意義,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JH:就像一杯酒對我的意義嗎?
KW:哈里斯先生,西蒙說得很明白,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你沾酒。
JH:看來我名聲在外啊。
KW:確實,對不起
JH:Not——
KW:No sorry。
JH:你叫什么來著?
KW:Kenneth Waters。
JH:你喝酒嗎?沃特斯先生。
KW:No。
JH:你想不想嘗嘗。
KW:酒店房間肯定有迷你酒吧。
JH:是的,肯定有。誰告訴你我……這個小問題的?
KW:我不能告訴你。
JH:想想我的普利策獎(The Pulitzer)。
KW:是你的經(jīng)紀人,她告訴西蒙要“像對待一個酒鬼一樣對待他”。
JH:是“前”經(jīng)紀人(Former Agent)。
KW:這樣啊,我剛才不知道。
JH:她自己也還不知道。告訴我,她有沒有說過我——“要是酒瓶見底,根本寫不出作品(can’t possibly write from the bottom of a bottle)”?
KW:我不知道她說過什么。
JH:Pulitzer。
KW:說過,一字不差(word for word)。我們能走了嗎?
JH:那句話是從我這兒偷的,我要告訴你,一個在紐約所有酒吧都能把我喝趴下的丫頭說的。
KW:我去把車開過來。
JH:Oh God,多少錢?
KW:什么多少錢?
JH:加點價無所謂,你也可以取個整,最好是杜松子酒,不過這種時候,除了漱口水,我什么都能喝——二十元——二十元一小杯。
KW:我們只要到了酒店——
JH:Get me a goddamn drink!
……
KW:我保證你跟西蒙談過之后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他迫不及待想見你。
JH:他當然想,要不想的話,他派你來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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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8)KW:先生,我只是個學徒。
JH:什么的學徒?
KW:抱歉,你說什么?
JH:不要再道歉了!
KW:對不起。
JH:Not!
KW:Not sorry。
JH:別告訴我,你在學表演。
KW:我可沒那天分。
JH:你不需要天分,你需要的是一種根植于心的信念,堅信整個世界和你一樣——為你激動和歡呼。
KW:我想成為一名劇作家,在將來,不是現(xiàn)在,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但那正是我來這里的原因,正是我想要過來接你的原因,我一定要見你,只是為了……只是……我說不好,只是站在你身邊,可能是想感受你的精神。
JH:我有一種精神?
KW:不,不是,不是精神。
JH:不,不,我喜歡,我喜歡有精神。
KW:我告訴西蒙說,我不在乎他什么時候來,我希望成為那個有機會去接他的人,去接美國戲劇史上最偉大的劇作家,戲劇史上這一時代最偉大的劇作家,超越奧尼爾(better than),超越米勒(阿瑟·米勒),超越威廉(田納西·威廉斯)——
JH:莎士比亞?
KW:Yes……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你,我不知道從何問起。
JH:疑問是藝術(shù)的來源(questions are what make art),藝術(shù)。
KW:出自1986年出版的《名家談寫作》。
JH:非常好。
KW:我讀過所有你寫的作品,還有你說過的話,長劇,獨幕劇,隨筆,獨白,還有你在《紐約時報》的專欄,我最喜歡的其中一篇是1998年10月發(fā)表的《美國戲劇現(xiàn)狀》,你當時如此生動而有力地呼吁來自戲劇舞臺的共同的聲音,并預言百老匯將屈從于……當時你怎么說的來著……稍等一下(拿出手機查詢)……“在我們尋求新的聲音的過程中,美國的戲劇舞臺將會拋棄自己的本真,僅僅為了降低門檻,張開雙臂迎接任何口音,最好是那些滿口愛爾蘭式的花言巧語,皇室般的夸夸其談,或者倫敦俚語的人,請記住我說的話——一生致力于創(chuàng)作美國戲劇,就是努力為自己的作品找到一個介于機場讀物和酒吧便池上方涂鴉之間的位置。”
JH:我當時醉了。
KW:但我覺得這很有預見性。
JH:我有一部劇最近剛開演,其中有十分鐘長的一幕,一個你所見過的最胖的男演員,在劇里面脫掉褲子,對著觀眾放屁。不用說,評論家們肯定不會留情面,所以我給《紐約時報》寫信,解釋說那只是對《創(chuàng)意美國》(1997年美國總統(tǒng)藝術(shù)和人文科學委員會向克林頓總統(tǒng)呈送的一份報告)緩慢且惡性瓦解的一種隱喻,我覺得他們發(fā)表僅僅是因為同情我,又一位站在懸崖邊尖叫的美國劇作家。
KW:但你是對的。
JH:并不是。但我必須說,如果那演員放的屁帶英國口音的話,那部劇現(xiàn)在一定很火。沒人在寫戲劇了,沃特斯先生。
KW:不,不,不,那個——那是——
JH:——這是事實,現(xiàn)在只有劇本、和電視臺的交易,還得跟十幾個其他的前劇作家坐在一起寫,但你并不能責怪他們,對嗎?因為……劇院不會支持你的,你只能跟著大伙去加州(好萊塢),只要你能拼出自己的名字,就能得到一大筆錢。
KW:但,但你沒有這么做。
JH:這讓我的財務(wù)狀況令人憂傷。
……(車站廣播)……
KW:當其他人都放棄了,你卻依然驕傲地(nobly)堅持著你的原則,堅守藝術(shù)家的本心。
……(火車駛過車站)……
JH:何來高尚。(hardly noble)
KW:于我而言,你就是。于我而言,你就是美國劇院的代表。有點夸張了,我知道,但是沒有人,沒有人像你這樣堅守對藝術(shù)的奉獻。正是因為你,我才決定將一生奉獻給劇院。因為你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你的獨具匠心、聰明才智,啟發(fā)了我深藏內(nèi)心的……創(chuàng)造力——
JH:——Just shit up!Just shit up!拿去吧。
KW:什么?這是什么?
JH:預付款。雖然喜歡拿錢為人寫作,我更恨拿了錢卻不干活。
KW:我不明白。
JH:根本沒有劇本。我一個字都沒寫。本該道歉,但我身處藝術(shù)界(arts,ARTS為鐵路運輸系統(tǒng),一語雙關(guān)),所以——
KW:——這是個笑話嗎?
JH:不是笑話。
KW:你沒在開玩笑。
JH:看來我們已經(jīng)證實這點了。
KW:但我們必須得有劇本???
JH:好吧,如果我這都沒有,你們也不可能有。
KW:但我們委托你了啊——
JH:我有過些靈感,也有過些想法,覺得足以行云流水地寫完二十頁,說不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作品,或許是一部史詩級的戲劇,或許是喜劇,本來覺得喜劇也能接受,但最后,還是不了了之(nothing)。但我的確想過,要寫一個女孩和她的狗,然后狗死了,女孩愛上穿男裝,但我又想好像有人寫過了,得把狗寫成異裝癖。
KW:哈里斯先生,你給我們郵寄過初稿啊。
JH:什么初稿?
KW:西蒙跟同事說寫得非常好。
JH:好就好在西蒙拼盡全力想保住自己藝術(shù)家的顏面(artistic ass),我打電話給他說我寫的東西沒有可讀性,提個小建議——如果劇作家打電話說作品沒有可讀性,那是因為他一個字都還沒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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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4)?JH:你見過普利策獎嗎?獎杯的話,倒是非常別致(tasteful),造型很優(yōu)雅(elegant),甚至很高貴(distinguished)。
KW:哈里斯先生,如果你上了火車(回紐約),我會丟飯碗的。
JH:我很自豪地說——我已經(jīng)被永久禁止進入科尼利亞街劇院。
KW:在費城那家?
JH:你去過費城嗎?
KW:沒有,但是——
JH:去了之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是城里最聰明的人。當時演出的是——
KW:——《再次亡命》(the man who died again)。
JH:你知道這個故事?
KW:不,只知道——
JH:那閉嘴吧。我正滿懷詩意地講得起勁呢,就像靈感(muse)爆發(fā),靈感可不常有,你知道通過靈感寫作吧?
KW:當然,我知道。
JH:你有靈感源泉嗎?
KW:每個人不都有嗎?
JH:在哪兒?
KW:什么在哪兒?
JH:你的靈感源泉,我想見見他,或者是她,也許是女性,也許性別不明。
KW:我沒——
JH:——好好檢查一下,我自己是沒有了,但我好奇靈感源泉都是什么樣的,一只小鳥落在你的肩頭,像個無所不知的導游,嘰嘰喳喳地講述著你的故事。
KW:那內(nèi)心的聲音(inner voice)呢?
JH:你聽得到心聲嗎?
KW:西蒙說每個藝術(shù)家都有心聲。
JH:如果西蒙聽得見內(nèi)心的聲音,他該被關(guān)在精神病院了。我寫作時從沒要過別人的幫助,謝謝你了,包括那些自視清高,不愿來給我接站的大藝術(shù)家總監(jiān)——你在干什么?
KW:我在給西蒙打電話。
(JH搶走并砸壞手機)
KW:No no no no no!Oh my God!Oh my God!Stop!Stop!Oh——
JH:現(xiàn)在把你的信用卡給我 (用于購買回紐約的車票)。
KW:你砸壞了我的手機。
JH:你的信用卡!
KW:我沒有信用卡!
JH:你當然有,如今劇院里的每個年輕人都有信用卡、玩具手機和蘭博基尼,都是他們的土豪爸媽買的,但這樣的父母卻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從事這樣一種不正經(jīng)的職業(yè)!讓我猜猜,你爸媽希望你當個醫(yī)生,而不是劇作家?
KW:NO!
JH:律師呢?他們希望你當律師嗎?還是美國總統(tǒng)呢?現(xiàn)在入職要求可低了呢,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
KW:——翼形螺母(wing nuts)。我家做翼形螺母生意的,就是那種有小金屬翼的,小螺帽,方便你擰下來——
JH:我知道。
KW:我們是中西部最大的翼形螺母制造商。
JH:……沒有了翼形螺母大家可怎么過?
KW:我爸每年感恩節(jié)都這么說,然后我就點點頭,即便他從未問起,我也跟他保證,總有一天我會爬回去求他,讓我的余生都在翼形螺母的生意中度過。
JH:而這一切都始于你坐在桌邊低頭說“我想從事藝術(shù)行業(yè)”那一刻。
KW:我還不如說想跑去加入馬戲團。
JH:You are。
KW:他說劇院不適合正派的人,里面不過都是些螻蟻(lowlifes)、怪人(misfits)和…………
JH:這個無劇可導的西蒙,他有天分嗎?
KW:他天賦異稟。上一季他憑借《我們的城市》贏得了賴馬獎。
JH:他贏了什么?
KW:A Lima,這是我們本地的劇院獎,我們年底都會舉行儀式,人人參與,挺不錯,既不是托尼獎,也不是普利策獎,但這也不是紐約。
JH:你甚至都不是費城人。他讀了你的劇本嗎?
KW:才沒有。
JH:為什么沒有呢?
KW:他本來打算讀的,他真的打算讀來著,但不知為何,他沒能來得及,但那也無可厚非,他是個大忙人——
JH:忙著贏賴馬獎。
KW:我媽媽讀過了。
JH:她喜歡嗎?
KW:不太喜歡。我問她,她喜歡哪部分時,她說頁碼排得很整齊。我覺得這說得有點刻薄了。
JH:想好標題了嗎?
KW:標題——
JH:我將讀的這部絕世佳作的標題。
KW:還是不說了吧。
JH:肯尼斯·沃特斯創(chuàng)作的《還是不說了》。
KW:你真幽默——
JH:讓我們一起想象一下這名字掛在劇院外面,我每次寫完一部劇都先這么想象一下,然后打車去貝拉斯科,那毫無例外依然是紐約最好的劇院,我站在街對面,試著想象自己的標題放在聚光燈下,若是我能想到的話——
KW:——《偉大的美國戲劇》(The Great American Play)。
JH:——那種劇還未現(xiàn)世,也永不會有。在藝術(shù)上,從沒有什么空前絕后的杰作,戲劇、小說、繪畫、交響樂、漢堡包……即便我們竭盡全力,也不會有這種杰作,因為一旦我們接近那巔峰目標,這個目標就會被錯過,或者說被無視,我們也就沒有資格去鑒賞所謂的偉大了,我們根本不知偉大之樣貌,想鑒賞出真正的杰作,只有心甘情愿接受磨難(troubled),心神不寧(disturbed),內(nèi)心轉(zhuǎn)變(changed),但沒人會想經(jīng)歷那些……
KW:我說的是標題。
JH:什么標題?
KW:我的劇本。
JH:你劇本的標題是《偉大的美國戲劇》?
KW:YES。
JH:這么多能用的標題,你起這個?
KW:我知道。
JH:你確定?
KW:就是個標題而已。
JH:所以內(nèi)容并不是最偉大的美國戲劇。
KW:差遠了。
JH:但你的標題會讓我以為——
KW:暫時的標題。
JH:好吧,先別改了,沒準是個完美的標題呢。
KW:這只是個劇本罷了。
JH:沒有什么所謂的“只是個劇本罷了(just a play)”,這是你的藝術(shù),跟我說。
KW:說啥?
JH:這是我的藝術(shù)(This is my art)。
KW:這是我的藝術(shù)。
JH:大聲點。
KW:這是我的藝術(shù)。
JH:我是個藝術(shù)家,這是我的藝術(shù)!
KW:我是個藝術(shù)家,這是我的藝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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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7)JH:你記得911事件嗎?
KW:當然記得。
JH:你怎么看?
KW:我怎么看?
JH:你怎么……告訴我你的看法。
KW:我認為這是一場改變了全世界的悲劇。
JH:我認為這是莎士比亞式(Shakespearean)的,你覺得它是莎士比亞式的嗎?我覺得——
KW:——當然是了。
JH:我想如果是莎士比亞來寫此事,他可能會淡化一些恐怖感。
KW:即便是莎翁也寫不出那天的情形。聽著,哈里斯先生,我們好好談?wù)劙??到我車里去,拜托了,我有信用卡。我有信用卡!你說得對,你讀過我的劇本之后,我會刷信用卡給你買車票。
JH:讀劇本之前。(Before)
KW:之后。(After)我會一無所有的,哈里斯先生,我會失去學徒的身份,被劇院解約,我很可能得回去做翼形螺母,所以你說你會看我的劇本,我得確定你真的會看。
JH:即便這讓我生不如死。
KW:聽著,我只有一個條件,你得跟我實話實說。
JH:我也有一個條件。
KW:當然可以,你盡管說。
JH:給我買酒。(Alcoh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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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19)KW:我趕著買酒,我要買酒!買酒(Liquor run)!
加油站服務(wù)生:現(xiàn)在是兩點四十五,我們關(guān)門了。
KW:拜托了。(Come on)
加油站服務(wù)生:真的關(guān)門了(closed)。
KW:別這樣。(Come on)
加油站服務(wù)生:比高中沒能畢業(yè)的我還要自閉(I’m more closed than my options after I failed high school)。
KW:我急死了。
加油站服務(wù)生:比我爹葬禮上的棺材板閉得還緊,比我跟女朋友和好的概率還要渺茫,我自閉到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機能都自閉了。
KW:知道了(I?got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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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25)KW:(敲便利店門)Hope!Hope!Hope!Hope!Hope!
Hope:(拿著步槍)離門遠點!1!2!——
KW:別!別!別!是我!肯尼斯·沃特斯?。ú綐屔咸牛┪覀兏咧羞€約會過,舞會之后我還對你說我愛你、我想娶你,你說這都算不上是甜言蜜語,或許時機不對。
Hope:翼形螺母?(Wing nut?)
KW:Yeah。
……(車站售票員抽煙,JH閱讀劇本)……
Hope:(開門)你平常除了喝酒還干些什么?
KW:我在劇院工作。
Hope:影城嗎?
KW:不,正統(tǒng)劇院,我在賴馬劇院當學徒。
Hope:你怎么沒繼續(xù)做翼形螺母生意了?
KW:不太適合我。
Hope:你說演員嗎?
KW:不是,我是寫東西的。
Hope:寫什么?
KW:劇本。
Hope:就像角色扮演一樣嗎?
KW:是,不是,它們是真實的,劇本是真實的,但它們又不是真的,很難解釋。
Hope:你應(yīng)該去做翼形螺母生意的。Vicki說過我應(yīng)該重新考慮一下,我說考慮什么,我們都高二了,天涯何處無芳草(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光高三就有不少人了。
KW:對啊,我們那時還是孩子,什么都不懂。我沒有找到杜松子酒。
Hope:這里只有啤酒和紅酒。
KW:好吧。(傻笑)你想象不到我今晚經(jīng)歷了什么。你知道約瑟夫·哈里斯嗎?
Hope:他是我們同學嗎?
KW:不,他是劇作家,他現(xiàn)在正在賴馬,在車站那兒,讀我的劇本。
Hope:你在和什么人約會嗎?我周一有空,你可以帶我去劇院,我可以看著你寫東西。
KW:那可沒什么意思。
Hope:總比凌晨三點一刻賣啤酒有意思吧?
KW:(點頭)
……
KW:不止是一出戲,是藝術(shù),排戲的時候,寫劇本,然后表演、編排,再改劇本,再表演、編排,再加上布景、道具,再改劇本,所有這些組合在一起,超越電影,超越電視。
Hope:我手機上能看嗎?
KW: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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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32)車站售票員:(打掃衛(wèi)生)困在小隔間里,作繭自縛,我告訴你,我明白。
JH:(閱讀劇本)你明白?
車站售票員:你以為我不明白,但我明白。
JH:你明白什么了?
車站售票員:我明白是誰說“活明白了就不想活了(First sign of understanding is the wish to die)。”
JH:陀思妥耶夫斯基。
車站售票員: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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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07)KW:你要咖啡嗎?要吃點什么?你要的話我可以飛速去買給你。
JH:你能做的就是給我買票(回紐約)。
KW:討論完我的劇本之后。
JH:劇本?什么劇本?讀太多了,對不上了。
KW:你知道吧,我以前沒寫過劇本,但你依然可以跟我實話實說,別為我擔心,我的自我批評更嚴苛,所以你要說的,我大概已經(jīng)自我檢討過了,話雖如此,怎么想的直接說吧。還有,這是我寫的第一個劇本,你應(yīng)該能看出來,但萬一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吧?是吧?能看出來嗎?別,不用回答了。另外,我知道要學的還很多,盡管沒人分析過我的作品,當然更沒有你這種大師,盡管我給朋友們讀了點,讀完之后,他們沒說什么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除了有個女演員,認為她的角色應(yīng)該多點臺詞,僅此而已。還有,如果你能先說點你中意之處,可以說臺詞、角色、劇情轉(zhuǎn)折,隨便,隨便什么,然后就盡情批判吧,還是別了,隨便吧,我話太多了,我更想聽你說,你準備好就可以說。
JH:你下過館子嗎?
KW:What?當然下過。
JH:好的,下館子的時候,你碰到過有人整頓飯都在嘗你盤子里的東西嗎?厭惡嗎?我經(jīng)紀人是最過分的,我坐在那兒忙自己的事,一轉(zhuǎn)眼只見她在扒拉我的意大利面,如同在考古發(fā)掘,“就嘗一口,就嘗一小口”,我發(fā)誓,有些人坐到飯桌上就變成了牲口,在飯桌上狼奔豕突……餐館不是牧場,天啊,我煩死這樣了,你不厭惡嗎?告訴我你厭惡。
KW:我厭惡。
JH:很好。因為比起那個,我厭惡你的劇本多得多。(喝酒)是的,厭惡(hate),我想找個好聽點的說法,憎恨(loathe),鄙視(dispise),憎惡(abhor),抨擊(condemn)——我抨擊你的劇本,可是不行,最終,必須說“厭惡”。(喝酒)當然,也有可能,為了緩解我們之間的尷尬,我要說“也許是我太苛刻了”,可我不會,而我要對你說的是——“給我買票”。
KW:當你……當你說“厭惡”……
JH:Oh God,你還沒滿足,寫下來——
KW:我會記住的。
JH:我聽不到你的聲音。
KW:我說,我會記住的。
JH:在劇本里我聽不到你的聲音——你為誰而創(chuàng)作?
KW:什么意思?
JH:你在為誰寫劇本?
KW:觀眾?
JH:去他的觀眾(to hell with the audience)。你把你的小手指搭在你那小鍵盤上,開始寫出你的心中所想、所感、所欲、所愛、所恨,你所不能承受的,你所拒絕接受的,你必須要改變的,因為如果你這樣做,你就會寫出真實的你,也就是說,我最不關(guān)心的就是你。
KW:你關(guān)心故事。
JH:不是故事。
KW:主題(theme)。
JH:別這么學術(shù)。當帷幕升起,我所關(guān)心的有且只有一件事——我(me)。當我不在講述我自己時,我就是在思考我自己,所以這就證明了——唯一一個我會想要了解更多的人是——
KW:你(you)。
JH:通過你,通過你寫的戲劇。想要實現(xiàn)這個目的,我一定要聽到你的聲音,如果我在讀你的文字時,聽得到你的心聲,我也就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聲,而當我聽到自己的心聲,同時伴隨著你的,你會帶我去到那個很深的地方,某個我可能不愿前往的地方,某個我可能不愿意離去的地方,如果我倆都非常、非常幸運,你將帶我去到某個地方,那個唯一值得敘寫的地方,一個叫作“人性(human)” 的地方。當你寫它的時候,也只有到那時,你才會寫出一部戲劇。看在上帝的份上,換個標題,不然評論家們可有得攻擊了。
(起身走向售票處)
JH:我要買火車票。別對自己太苛刻,這是你的第一個劇本,更何況,還是第一個劇本的初稿,你都還沒入門呢。
車站售票員:現(xiàn)金還是刷卡?
JH:沃特斯先生?這里需要你。沃特斯先生,我需要你的信用卡。
KW:I?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JH:Oh,for God’s sake。
KW: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JH:我沒心情聽你說這個。
KW: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JH:沃特斯先生,我們說好了的。
KW: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JH:Waters!
KW: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I am an artist and this is my art!
?
(55:43)KW:我有幾個問題。
JH:是嗎?關(guān)于?
KW:各種事情,我從哪開始?
JH:你可以先告訴——你為什么不遵守我們的約定?
KW:我回遵守的,我可能寫不好劇本,但守信(honorable),我能做到。
JH:我讀過你的劇本,對吧?
KW:?對,你讀了。
JH:然后我們討論了。
KW:對,我們討論了。
JH:所以我還差什么沒做?
KW:為什么你將近二十年里什么都沒有寫?
JH:給我買票。
KW:因為你是酒鬼嗎?(傻笑)“看啊,看啊,我是約瑟夫·哈里斯,我想我要坐下,不寫劇本,你想加入我嗎?沃特斯先生,YES?NO?一切都是為了我,我喜歡做我自己,你太幸運了。”你知道比見到啟發(fā)你的人更糟糕的嗎?面對面見到你的靈感源泉,是的,哈里斯,我有靈感源泉,就在我的包里。(從包里拿出哈里斯的著作)你!你是我的靈感源泉,不是什么落在我肩上的小鳥,是你??!我知道我應(yīng)該有自己的心聲,真相,靈魂,但我沒有,我不是個劇作家,也永遠不會是,跟我講實話,告訴我——我不是當劇作家的料!
JH:你要我?guī)湍愀暮脝幔?/span>
KW:什么?你打算就坐在那兒,隨便來兩處神來之筆,對嗎?
JH:差不多吧。給我買票,我就幫你改劇本。
KW:幫我改劇本,我就給你買票。
JH:你有筆嗎?
KW:(翻包找筆)我覺得問題大概出在第二幕,也不是說第一幕特別棒,但我寫哥哥的那條副線時遇到了問題,我就是不知道他的形象是否足夠有趣,說實話,但我喜歡那個妹妹,她以我自己的妹妹為原型,是個公認的瘋子,以至于她每次張嘴,她——
JH:(在劇本上簽名)好了。
KW:你不能這么干。
JH:《了不起的美國戲劇》,約瑟夫·哈里斯著,一點機智的修改,我相信西蒙會喜歡的。
KW:不行。
JH:你想成為劇作家嗎?你就是個劇作家。
KW:不是這樣來的。
JH:你沒聽過合著嗎?這是新的潮流。
KW:西蒙會想要知道你在哪兒的。
JH:我會在紐約。
KW:他會想和你談?wù)劦?,他會想要和你討論這部戲劇。
JH:我就是個怪人,我最后的怪癖就是——我拒絕和除你以外的任何人討論我的戲劇。
KW:他不會買賬的。
JH:我會告訴他,我們有奇妙的化學反應(yīng)。
KW:他會看得出這不是你寫的。
JH:他還沒看呢,對吧?
KW:沒有。
JH:很好,簽了合同買下一部新劇,沒人說過必須有多好。
KW:但這都不是你的風格,你的腔調(diào)。
JH:別擔心,沃特斯先生,你會成為美國戲劇史上最幸運的學徒。
KW: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JH:對,我是個酒鬼。
KW:這就是你想自殺的原因嗎?
JH:我就這個樣子,因為這樣一切都不會變,和它應(yīng)有的樣子一樣,和過去一樣,未來也會一直這樣,這就是我們想要的。不是嗎?
KW:你都這么說了。(If you say so)
JH:我知道,如此才能使我們從一件事情中解脫,這件我們不想面對的事情是什么?沃特斯先生?你內(nèi)心的那個東西,那個你劇本缺少的是什么?
KW:真理(the truth)嗎?
JH:什么是真理?
KW:所感比所要的更多?
JH:感受到一切。每一次心痛,每一次勝利,對與錯,希望與夢想,愛與失,我所知與不知,我所是與不是……
?
(63:23)KW:最后一個問題……你還能思考嗎?請回答。
JH:這不重要。
KW:你這輩子從來沒有說過不重要的話。……(從包里拿出剪報)“在每個劇作家的一生中都會有這樣一個時刻,你會意識到自己寫出了偉大的劇本,我已經(jīng)寫出來了,我害怕的是《一條孤獨的河上》可能不僅是我寫過的最好的劇本,也是我能寫出的最好的劇本,知道這一點已經(jīng)足夠可怕,但要克服徹底對自己失望,這一可怕前景的唯一希望就是每天早上坐在桌子前,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敲下你的所思所想,因為重要的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我還有什么要說的,而我總有一些話要說,因為只要我還能思考,我就仍能寫作。”……你還能思考嗎?
JH:……(沉默)
KW:(從JH的行李箱里找出文件袋)這一整晚,都沒有任何意義。為什么他千里迢迢來這里,就是為了送還一張買下他從未寫過的劇本的支票呢?(從文件袋里取出劇本)“《無題新劇》,作者約瑟夫·哈里斯(Untitled New Play By Joseph Harris)”,明明有那么多標題,你偏偏選了這個。
JH: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When?)
KW:這不重要。
JH:這很重要,沃特斯先生,這非常重要。
KW:當你坐上火車來這里的時候,你自己說過,沒有人會到這樣的地方來,除非他們迫不得已。(朗讀劇本)“我跑到街上,大家都從商店和公寓里涌出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無人知曉。沒裝電梯的樓里,四樓的一位異裝男同,正從窗口探出頭來,告訴我們他在電視上看到了什么。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從我身邊跑過,實際上是穿過我的身體,她對著手機大喊說她要趕到東區(qū)90號她女兒的學校去,我走到……我走到第七大道上向南望去,我看見滾滾的濃煙,還有沖天的大火,接著第二架飛機來了,它就在水面之上,低到我可以看到九月驕陽被機身反射,我看著它轟隆隆地向北飛去,像被一根繩子拉著似的,指導這被控制著要自殺的轟鳴者爆炸成一個巨大的橙色火球,然后變成了一團黑煙,我發(fā)誓我腳下的地面都在顫抖,那個男同在尖叫:我們——”
JH:——“我們被襲擊了,我們被襲擊了。”
KW:“街上擠滿了人,各處的人——”
JH:——“從四面大方涌來,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問同樣的問題——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站在那兒,想著……對于國家的這個龐大而傲慢的借口來說,這可能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我開始哭,不是為了那些飛機上倒霉的乘客,那些大樓里的人,我開始哭,因為我知道我必須寫下來,我知道我要把這如此、如此、如此恐怖的日子變成藝術(shù),但你不能寫一部關(guān)于911的戲劇,說我們罪有應(yīng)得,所以我把它扔進了抽屜。
KW:它寫得好嗎?
JH:這是我寫過的最好的東西,但我厭惡里面的每一個字。
KW:好吧。恕我直言,哈里斯先生,我最不關(guān)心的就是你。
JH:你聽起來像個劇作家了。
KW:I am。
JH:他們說,一旦劇作家寫下“劇終”二字,這部劇——
KW:——這部劇就不再是他的了,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隨他們怎么看?!睹绹鴳騽‰s志》1999年1月。
JH:我還沒有劇名。
KW:我的標題可以借你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