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歌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前來拜訪,你就會好起來。
這是四月的第三個周四,連綿的細雨從未停止,你坐在病房里,細數(shù)面前彩色方格上的花朵,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像個普普通通的孩子。
每次進入病房時,你總會帶著驚訝好奇的目光看著我。這個形容憔悴的男人從哪兒來?他為何要帶著如此悲傷的表情?我想,你一定會這么想吧。
十三年過去了,我們之間的稱呼從愛人變成了叔叔,我回望過去,被浪潮挾裹著向前,你卻一無所知的反向后退。梅林綜合癥讓你每一天都比昨天要年輕一天,每一年都更加年幼。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眼睜睜看著時光加倍在你我之中溜走。
說實話,我很累。
我的行為已經(jīng)失去唯物的邊界,變得純粹而獨立。我看到了你從二十三歲到十歲的每一天,那些美好而快樂的日子歷歷在目。那時的你像個美麗的精靈,輕飄飄而捉摸不透。你狡黠地笑著,坐在病床上看著我——對你來說,我就是個古怪的老男人吧。
這個老男人現(xiàn)在正坐在你身邊,看著十歲的你描繪圖案,幼嫩的小手上有一道傷疤,那是九歲時切菜留下的痕跡。很快,它也要消失了。
你的父母在外面奔波忙碌,他們乞求世界各地的專家來解釋或解決這個病癥,但到目前為止一無所獲,他們并不介意將這件事情告知你,因為明天你就會忘記。
你未來的人生像是錄像的倒放,沒有修改和偏移的余地。
你畫了一幅帶著陽光的綠草地,一株高大的柏樹聳立在一側(cè),嗯,我知道那棵樹,我們一起躺在懸崖上仰望星空時你對我說過:年少的你偷偷去爬樹,差點摔斷了小臂骨??烧媸莻€淘氣的孩子。
你舉起畫,朝我眨著眼,窗外的細雨窸窸窣窣,你微微翹起的嘴角帶著小孩子特有的狡猾,我大概要鼓勵你幾句。過去,你的父親就是這么做的。
今天,我給你講了一些故事,有些是關(guān)于我和一個女孩一起冒險的故事,有些是關(guān)于我自己在學(xué)院研讀歷史的故事,有些是關(guān)于你父親成為新一代社會學(xué)大師的故事,你聽的津津有味,雖然不甚理解個中含義,但也獲得許多樂趣。
但我很累。
我真的很累了。我每天會告訴你,但明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前來拜訪,你就會好起來,但到了明天,你就不會記得今天發(fā)生過什么,你會問護士和父母我為什么在這兒,你會看到一個形容憔悴的老男人提著飯盒和大衣走進病房,你會帶著警惕的目光懷疑這個老男人的真實身份,而我需要證明自己是你父親的舊識——在你眼里,你父親和我現(xiàn)在差不多年紀。
這樣的生活還要多久,我甚至開始自問。這或許是抱怨?我不敢斷言,但我心中所想,大抵是這種痛苦到底多久才會從面前消失,隨后深深根植于心田。
再過幾年,我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了。
你父親很快就會回來,他依舊一無所獲。全世界所有的醫(yī)學(xué)專家、哲學(xué)專家都對梅林綜合癥束手無策,倒是教育學(xué)家告誡我們陪你好好度過剩余的歲月。你父親準備帶你去旅游,圍著海洋繞一圈,趁著你的世界還能剩下他們,一起度過最后的時光。
一桿標尺在你二十三歲的那一年開始朝兩端奔跑,每一端都即將走到它的盡頭。
我就要道別了。
再見,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