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 潘先生在難中 二

二
第二天早上,走廊中茶房們正蜷在幾條長凳上熟睡,狹得只有一條的天井上面很少有晨光透下來,幾許房間里的電燈還是昏黃地亮著。但是潘先生夫婦兩個已經(jīng)在那里談話了;兩個孩子希望今天的上?;蛟S比昨晚的好一點,也醒了一會兒,只因父母教他們再睡一會,所以還躺在床上,彼此呵癢為戲。
“我說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師母焦心地說?!斑@報上的話,知道它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難萬難地逃了出來,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顧局長的脾氣就是一點不肯馬虎?!胤缴嫌譀]有戰(zhàn)事,學(xué)自然照常要開的,’這句話確然是他的聲口。這個通信員我也認(rèn)識,就是教育局里的職員,又哪里會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p>
“你要曉得,回去危險呢!”潘師母凄然地說?!罢f不定三天兩天他們就會打到我們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開學(xué),有什么學(xué)生來念書?就是不打到我們那地方,將來教育局長怪你為什么不開學(xué)時,你也有話回答。你只要問他,到底性命要緊還是學(xué)堂要緊?他也是一條性命,想來決不會對你過不去?!?/p>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頗懷著鄙薄的意思?!斑@種話只配躲在家里,伏在床角里,由你這種女人去說;你道我們也說得出口么!你切不要攔阻我(這時候他已轉(zhuǎn)為撫慰的聲調(diào)),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包你沒有一點危險,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靈敏,微微笑著),你不是很不放心家里的東西么?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在這里了。等到時局平定了,我馬上來接你們回去。”
潘師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萬無挽回的了?;厝タ梢哉湛礀|西固然很好;但是風(fēng)聲這樣緊,一去之后,猶如珠子拋在海里,誰保得定必能撈回來呢!生離死別的哀感涌上心頭,她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淚早在眼角邊偷偷地想跑出來了。她又立刻想起這個場面不大吉利,現(xiàn)在并沒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怎么能凄慘地流起眼淚來。于是勉強忍住眼淚,聊作**的請求道,“那么你去看看情形,假使教育局長并沒有照常開學(xué)這句話,要是還來得及,你就搭了今天下午的車來,不然,搭了明天的早車來。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一滴眼淚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里也著實有點煩亂,局長的意思照常開學(xué),自己萬無主張暫緩開學(xué)之理,回去當(dāng)然是天經(jīng)地義,但是又怎么放得下這里!看他夫人這樣的依依之情,斷然一走,未免太沒有恩義。又況一個女人兩個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無依傍,寄住在外邊,怎能斷言決沒有意外?他這樣想時,不禁深深地發(fā)恨:恨這人那人調(diào)兵遣將,預(yù)備作戰(zhàn),恨教育局長主張照常開課,又恨自己沒有個已經(jīng)成年,可以幫助一臂的兒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從利害遠(yuǎn)近種種方面著想,覺得回去終于是天經(jīng)地義。便把惱恨擱在一旁,臉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順著夫人的口氣點頭道,“假若打聽明白局長并沒有這個意思,依你的話,就搭了下午的車來。”
兩個孩子約略聽得回去和再來的話,小的就伏在床沿作嬌道,“我也要回去?!?/p>
“我同爸爸媽媽回去,剩下你獨個兒住在這里,”大的孩子扮著鬼臉說。
小的聽著,便迫緊喉嚨叫喚,作啼哭的腔調(diào),小手擦著眉眼的部分,但眼睛里實在沒有眼淚。
“你們都跟著媽媽留在這里,”潘先生提高了聲音說。
“再不許胡鬧了,好好兒起來等吃早飯吧。”說罷,又囑咐了潘師母幾句,徑出雇車,趕往車站。
模糊地聽得行人在那里說鐵路已斷火車不開的話,潘先生想,“火車如果不開,倒死了我的心,就是立刻免職也只得由他了。”同時又覺得這消息很使他失望;又想他要是運氣好,未必會逢到這等失望的事,那么行人的話也未必可靠。欲決此疑,只希望車夫三步并作一步跑。
他的運氣果然不壞,趕到車站一看,并沒有火車不開的通告;揭示處只標(biāo)明夜車要遲四點鐘才到,這時候還沒到呢。買票處絕不擁擠,時時有一兩個人前去買票。聚集在站中的人卻不少,一半是候客的,一半是來看看的,也有帶著照相器具的,專等夜車到時攝取車站擁擠的情形,好作《風(fēng)云變幻史》的一頁。行李房滿滿地堆著箱子鋪蓋,各色各樣,幾乎碰到鉛皮的屋頂。
他心中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點兒悵惘,頓了一頓,終于前去買了一張三等票,就走入車廂里坐著。晴明的陽光照得一車通亮,可是不嫌燠熱;坐位很寬舒,勉強要躺躺也可以。他想,“這是難得逢到的。倘若心里沒有事,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呢?!?/p>
這趟車一路耽擱,聽候軍人的命令,等待兵車的通過。
開到讓里,已是下午三點過了。潘先生下了車,急忙趕到家,看見大門緊緊關(guān)著,心便一定,原來昨天再四叮囑王媽的就是這一件。
扣了十幾下,王媽方才把門開了。一見潘先生,出驚地說,“怎么,先生回來了!不用逃難了么?”
潘先生含糊回答了她;奔進(jìn)里面四周一看,便開了房門的鎖,直闖進(jìn)去上下左右打量著。沒有變更,一點沒有變更,什么都同昨天一樣。于是他吊起的半個心放下來了。
還有半個心沒放下,便又鎖上房門,回身出門;吩咐王媽道,“你照舊好好把門關(guān)上了?!?/p>
王媽摸不清頭緒,關(guān)了門進(jìn)去只是思索。她想主人們一定就住在本地,恐怕她也要跟去,所以騙她說逃到上海去?!安蝗?,怎么先生又回來了?奶奶同兩個孩子不同來,又躲在什么地方呢?但是,他們?yōu)槭裁床蛔屛腋?這自然嫌得人多了不好?!麄円欢ň妥≡谀茄笕说募t房子里,那些兵都講通的,打起仗來不打那紅房子?!鋵嵕褪抢蠈嵏嬖V我,要我跟去,我也不高興去呢。我在這里一點也不怕;如果打仗打到這里來,反正我的老衣早就做好了?!彼S即想起甥女兒送她的一雙繡花鞋真好看,穿了那雙鞋上西方,閻王一定另眼相看;于是她感到一種微妙的舒快,不再想主人究竟在哪里的問題。
潘先生出門,就去訪那當(dāng)通信員的教育局職員,問他局長究竟有沒有照常開學(xué)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么沒有?他還說有些教員只顧逃難,不顧職務(wù),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業(yè)不配他們干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處。”潘先生聽了,仿佛覺得一凜;但又贊賞自己有主意,決定從上海回來到底是不錯的。一口氣奔到自己的學(xué)校里,提起筆來就起草送給學(xué)生家屬的通告。通告中說兵亂雖然可慮,子弟的教育猶如布帛菽粟,是一天一刻不可廢棄的,現(xiàn)在暑假期滿,學(xué)校照常開學(xué)。從前歐洲大戰(zhàn)的時候,人家天空里布著御防炸彈的網(wǎng),下面學(xué)校里卻依然在那里上課:這種非常的精神,我們應(yīng)當(dāng)不讓他們專美于前。希望家長們能夠體諒這一層意思,若無其事地依舊把子弟送來:這不僅是家庭和學(xué)校的益處,也是地方和國家的榮譽。
他起好草稿,往復(fù)看了三遍,覺得再沒有可以增損,局長看見了,至少也得說一聲“先得我心”。便得意地謄上蠟紙,又自己動手印刷了百多張,派校役向一個個學(xué)生家里送去。公事算是完畢了,開始想到私事;既要開學(xué),上海是去不成了,他們母子三個住在旅館里怎么挨得下去!但也沒有辦法,惟有教他們一切留意,安心住著。于是蘸著剛才的殘墨寫寄與夫人的信。
下一天,他從茶館里得到確實的信息,鐵路真?zhèn)€不通了。他心頭突然一沉,似乎覺得最親熱的一妻兩兒忽地乘風(fēng)飄去,飄得很遠(yuǎn),幾乎至于渺茫。沒精沒采地踱到學(xué)校里,校役回報昨天的使命道,“昨天出去送通告,有二十多家關(guān)上了大門,打也打不開,只好從門縫里塞進(jìn)去。有三十多家只有傭人在家里,主人逃到上海去了,孩子當(dāng)然跟了去,不一定幾時才能回來念書。其余的都說知道了;有的又說性命還保不定安全,讀書的事再說吧?!?/p>
“哦,知道了;潘先生并不留心在這些上邊,更深的憂慮正縈繞在他的心頭。他抽完了一支煙卷以后,應(yīng)走的路途決定了,便趕到紅十字會分會的辦事處。
他繳納會費愿做會員;又宣稱自己的學(xué)校房屋還寬敞,愿意作為婦女收容所,到萬一的時候收容婦女。這是慈善的舉措,當(dāng)然受熱誠的歡迎,更兼潘先生本來是體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辦事處就給他紅十字的旗子,好在學(xué)校門前張起來;又給他紅十字的徽章,標(biāo)明他是紅十字會的一員。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象捧著救命的神符,心頭起一種神秘的快慰?!艾F(xiàn)在什么都安全了!但是……”想到這里,便笑向辦事處的職員道,“多給我一面旗,幾個徽章罷?!彼睦碛墒菍W(xué)校還有個側(cè)門,也得張一面旗,而徽章這東西太小巧,恐怕偶爾遺失了,不如多備幾個在那里。
辦事員同他說笑話,這東西又不好吃的,拿著玩也沒有什么意思,多拿幾個也只作一個會員,不如不要多拿罷。
但是終于依他的話給了他。
兩面紅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輕風(fēng)中招展,可是學(xué)校的側(cè)門上并沒有旗,原來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門上去了。一個紅十字徽章早已綴上潘先生的衣襟,閃耀著慈善莊嚴(yán)的光,給與潘先生一種新的勇氣。其余幾個呢,重重包裹,藏在潘先生貼身小衫的一個口袋里。他想,“一個是她的,一個是阿大的,一個是阿二的?!彪m然他們遠(yuǎn)處在那渺茫難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給他們加保了一重險,他們也就各各增加一種新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