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同人文】破曉——寫一個巖藏道胤的流水賬

很喜歡稻妻的背景故事,寫點東西分享一下
(部分內(nèi)容出自圣遺物“絕緣之旗印”物品描述,也許與游戲內(nèi)文案存在差異)
(一)
“只見將軍舉起佩刀,天地就像異變了一樣!轉(zhuǎn)眼間,那刀就斬下,連空間都被劃破了……”
“恐怕又是櫻井在給孩子們講從前的故事了”,御輿道啟心想。他翻了個身,面朝屋頂,午后光線穿過他睫毛的縫隙,在下眼瞼鋪開一卷竹席般的影子。深冬的太陽并不熱烈,只能略微烤一下道啟凍紅的鼻尖,但仍令他覺得面部發(fā)暖。自從開始重拾劍術(shù)之后,為了補充體力,午睡已經(jīng)成了道啟每天的例行事項。
雖然逃離了那些紛嚷吵鬧七嘴八舌的城里人之后獲得了相應(yīng)的清凈自在,但鄉(xiāng)下的生活時常也是無趣的。除了每天必須的三餐飲食外,對道啟來說基本只有練劍這一件事了。
自從在廢棄的枝社遇到自稱天狗的少女后,他們每年都會相約在那里真劍試合。而此間的每一日,影向山的瀑布之下都多了一個少年執(zhí)著的身影。飛流直下的瀑布沖擊在堅硬的青石上,也鞭笞在少年富有彈性的肌膚上。透過擊飛的水沫,少年的皮膚由白皙變得通紅,又由通紅變得黝黑,像一段剛剛從冶煉爐中
取出的鋼鐵,經(jīng)過反復(fù)捶打,色澤逐漸暗淡,然而卻愈發(fā)堅韌。
今夜將是他們的第十三次對決。
道啟也說不清,究竟是練劍成為了平淡日子里的寄托,還是自己希望用那揮出的一劍又一劍,斬斷過往的藤蔓。不論哪一種,都是山中約定賦予道啟的意義。
然而伴隨道啟多年的仆從櫻井慎介則感到有些無所事事,便在院子里稍大的那間房里安置了一個小小學(xué)堂,教村里的孩子讀書識字,偶爾也講講故事。他較道啟稍長幾歲,面容上卻看不出來,靈動的眉眼處仍洋溢著少年人的氣息。起初二人剛來紺田村時同宿一屋,孩子們還道他們倆是兄弟,不過這樣的誤解也為道啟省去了不少的麻煩,何況道啟也多少把他當(dāng)作兄長看待。如今櫻井已然年長,成家之后就在旁邊另建了房子。對于道啟來說,偶爾聽聽隔壁房里傳來的故事賦閑也是極好的。
“一道紫光沖天而起,巨響轟然而至!只見蛇頭應(yīng)聲倒地,而大地也隨之?dāng)酁閮山?!海水登時涌入那條刀痕,形成了一條數(shù)丈寬的峽谷?!?/p>
“這么說來,無想刃狹間是將軍一刀斬出來的!”
“是呢,不過因此,那里也常年雷暴,可不要輕易過去哦?!?/p>
聽到這里,孩子們開始了興致盎然的討論,原本平靜的學(xué)堂一時間熱鬧了起來,如突然滴進水的熱油。他們津津樂道的事情,大抵也都是從大人們口中聽來的模糊記憶,再添油加醋一番,仿佛自己就親臨了當(dāng)年的場景情景。
“從明天起,我就讓啟叔叔教我劍術(shù),能進幕府可太酷了?!?/p>
“幕府豈是你說進就進的?”
“聽說現(xiàn)在的旗本大人們有些就是跟隨將軍一起平定了十幾年前的災(zāi)厄呢?!?/p>
“是的!后來還斬殺了海怪和惡鬼!”
“那么先生什么時候講講……”
道啟一陣恍惚,整個人猶如滑入凍海的魚。
御輿的家族,是鬼族一脈,曾隨將軍出征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
雖然出身武士之家,道啟卻并不擁有武人剛強的性格,反而略顯木訥,母親教他練劍,他便就練,看到母親滿意的目光,他也就心滿意足。
“少爺果然是習(xí)武的好材料呢!不愧是小時候被將軍親手抱過孩子?!?/p>
不過他更喜歡的,是和一家人在院子里丟手鞠。有時手鞠會飛起老高,越過屋頂,掉到山下去。玩兒累了,道啟就席地坐下,盯著池塘里的倒影,手鞠飛起又落下,不一會就能看得出神。雖然由于血脈的優(yōu)勢,他的劍術(shù)異于常人,然而他始終對這些心懷不解?!暗栋Π∈裁吹?,終是為了傷人。只有離開他們,人才是本真的人呀?!彼3丫@樣說道。與之相反的是,道啟的弟弟長正自幼便癡迷刀劍,身體也較道啟更加壯碩。比起他,長正可能更有資格傳承武家的榮耀。
雖然有時也會板著面孔無比嚴厲,然而在道啟眼中,最真實的母親,一定有她清朗的笑顏。也許還身著一套潔白的和服,邊緣淡淡地繡著些碎花紋,像雪地里的緋櫻花瓣。她走在細沙半埋的大塊鵝卵石上,木屐發(fā)出噠噠的清脆響動逐漸消泯在冬季純凈無比的澄空。道啟覺得只有這時的母親才是真切地存在于這個世界。
于是,他便更加痛恨那場災(zāi)厄。
在離家時帶出的行李中,道啟特意安放了一張終不能釋懷的相片。這張名為“荒海之役”的相片主體是上百名站在沙灘上的幕府兵士,他們被整齊地分為左中右三個方陣,他們都背對著攝像機,看不到臉上的表情。方陣前排佇立著十二面幕府大旗,各自保持著相等的距離。旗面上應(yīng)是被風(fēng)吹舞的“雷之三重巴”紋,好似躍動的鳴雷。
畫面的背景是連綿不斷波紋隆起的墨色海面,遠處小座海島若隱若現(xiàn),逐漸消失在黑云彌漫下的地平線。近處從云團的縫隙里的逃逸昏黃天空,就像畫面底部星星點點低伏在土地與沙灘的過度線上的雜草團,在負隅頑抗著奔涌而來的漆黑。
這張相片宛如幻景,靜靜看著它的道啟眼中充滿悲傷。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便是一度曾負盛名的“虎嚙的千代”的由來,亦是御輿家榮耀的頂點。道啟的母親在千百支刀劍中翩然起舞,撕破異獸的胸膛破繭而出的英雄事跡被萬家傳頌。然而在榮耀的光暈之中,出現(xiàn)在道啟眼前的是母親凝重的臉龐。在她的臉上,從來也不曾凝聚過如此長久的苦澀與晦暗。從戰(zhàn)后那天歸家開始,母親反常的面容、言談、舉止,令道啟始終記憶猶新。
道啟不想母親沉浸在災(zāi)厄后的悲痛之中,于是他像小時候母親拉著自己那樣,拉著母親和弟弟去院子里丟手鞠。母親愕然的看著球倏地丟出老高,又倏地落了下來,像極了后來家族的命運,啪地摔在了地上。
直到天領(lǐng)奉行的人走進了御輿家的大門,親手將母親的刀鐔交還到道啟手上,道啟心中的真切徹底破碎了。這塊紫色的刀鐔曾伴將軍側(cè),斬大蛇,統(tǒng)六島,平?;?,是母親身為武者的化身,代表著當(dāng)終身奉獻幕府,時時刻刻秉持的武人之命。
御輿一族既然追隨將軍,亦應(yīng)追隨她如今永恒的夙愿。
然而萬物之苦,在于不能跳脫于時間之外。在污穢日復(fù)一日的侵染之下,母親早已看透了這一點。不論是自己這凡胎肉體,還是所謂永恒的神之信仰,終將在無盡輪回與深淵中被碾碎。終末是固然存在的,越是逃開它,它便會像發(fā)狂的野狗一般追得越緊。于個人來說,在個體死亡與面臨終焉的兩種必然之間,必須擇一而為。然而此時的稻妻國已在信奉永恒的道路上走得太遠,想要破除這一頑固的執(zhí)著,就像扯下深附于皮膚之上的疤痕。兵變或許是她唯一的選擇。
若是失敗,那迎接自己的必是一死。若是成功,膽敢向?qū)④娐冻鋈袖h的寒光,亦須以死謝罪。
災(zāi)厄不僅帶走了母親的真切,也帶走了她畢生追求的榮耀。
那一年,御輿道啟十四歲。
在一陣輕輕的叩門聲之后,櫻井走了進來。
“啟少爺,孩子們我都送走了……”看到道啟的神色,櫻井的表情帶有略微的歉意,然而目光之中更多的是感傷。他知道在道啟原本單純的情緒中,那個事件曾經(jīng)投下了怎樣的陰翳。就像是一個相信初雪不會融化的孩子,在一覺醒來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昨夜的雪人。
“他們要是想學(xué)劍術(shù)的話,用來強身健體,當(dāng)個防身之術(shù)倒也是好的?!?/p>
“要是能成為像你這樣的劍客,恐怕他們求之不得呢。對了,剛才柴門老爺子來過了,說想要明天一起慶祝一下新年?!辈耖T奉毅住在道啟房前不遠處有小溪環(huán)繞的那間田舍,自從搬來紺田村,道啟二人曾不少受到他的照顧。
“他還真是費心呢,那么下午你去城里時順道多買些吃食吧,到時候一起帶過去,剩下的也可以分給孩子們。”
櫻井應(yīng)了一聲,正準備坐下,轉(zhuǎn)而又問道:
“不知那位大人今晚幾時到?不如我們明天邀她一同前去吧!”
“她不會來的吧?!?/p>
“少爺如果也有這個打算,何不爭取一下呢?”
(二)
當(dāng)漆黑夜色已然爬上了山頂,道啟如約來到了影向山腳下,那里有一座空蕩的神社。
明月在庭院中央投射下一片寂寥,呈現(xiàn)出一團虛空,這里一會將會被劍影所填充。道啟走上神社大殿前的木階,面對著這團虛空靜靜坐下,仍舊清秀的面龐在月光下顯得愈發(fā)清冷。他眼睛微睜,雙唇也抿成一條直線,不發(fā)一語,紋絲不動。遠處隱隱有瀑布聲傳來,那是道啟每日修行的地方。十三年來,少年柔軟的線條被這樣反復(fù)雕琢,紋理更加的深邃銳利。墨藍色的袖口里面,已然十分粗壯的肌肉若隱若現(xiàn),像是劍鞘包裹著刃鋒一般,包裹著力量。
“喂,巖藏!”不知什么時候,道啟身后的屋頂已經(jīng)站著一名女子。巖藏是十三年前女子為道啟取的名字,為的是使他擺脫御輿家的污名,以重獲新生。
“在!”道啟回答道,身子卻仍未移動。
“怎么,你當(dāng)是劍道考試么?”女子撲哧地笑了一下。見道啟身形沒有移動,她又問道:“怎么不轉(zhuǎn)過來?”
“請您出招吧?!钡绬⑸钪瑥乃と胪ピ旱哪且豢唐?,對決就已經(jīng)開始了。在這位大人面前,自己的一切輕舉妄動都可能露出致命的弱點。
“你還真是頑固,不過,這名字真是太適合你了?!闭f罷,只聽到雄鷹展翅似的一聲響動,女子的身影像一條紫黑的閃電,向道啟爆射而來。
道啟迅速扭轉(zhuǎn)身軀,從腰間“唰”地抽出長劍,劍刃切開空氣的聲音好似裂帛,從靈魂的裂縫中迸發(fā)出霹靂的驚雷。屋頂飛下的影子只一瞬就到了眼前,似乎比聲音還要快些。突然間,庭院中的虛空開始扭曲,旋轉(zhuǎn),化作一灘漩渦,仿佛將兩艘漆黑的小舟猛然卷入其中,碰撞在一起。激烈的震蕩撥弄了屋檐下的風(fēng)鈴,卻沒有繚亂道啟的衣衫。那閃電像是在刀尖上反射了一般,奔向庭院的另一個角落。
“呼,真是越來越有模有樣了。”
當(dāng)女子轉(zhuǎn)身從角落的陰影中邁出一步,她烏黑的短發(fā)便染上了月的清輝。她的臉上是一副血紅的長鼻面具,在月色之中更顯猙獰。漸漸地,她垂著雙手站在了決斗場中央,微微抬起頭,望向臺階上的道啟。一身鑲著黑邊的潔白道服像折紙一般,線條凌厲而果決,身后,兩對漆黑的羽翼緩緩扇動。
道啟沉默不語,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女子,舉起了劍,一步一步走下臺階,站定雙腳,身上起伏的藍色褶皺像深沉而平靜的大海。
驟然間,狂風(fēng)卷起了藍色的波濤,向女子奔涌而來。而女子也倏地拔出長劍,沖入迎面而來要將她淹沒其中的藍色海浪。伴隨著道啟口中的叫喊,他的劍接連不斷地攻向女子的面部,腰間等一切弱點,而女子一次又一次地抵擋住了道啟的進攻。循環(huán)往復(fù)間,交錯的劍影將二人切割成了藍白的碎片,又裹挾成奔騰的雪浪。被摔碎在巖石上的藍白晶體轉(zhuǎn)眼間又相互結(jié)合,凝聚成新的實體,一段高過一段。那是一曲紛繁的樂章,有時是歡快的,有時是抒情的,有時是暴怒的。漸漸地,漸漸地,吶喊化為怒號,刀光化作雷光,一場戰(zhàn)斗好似撐起了一方天地的異變。
在這洶涌的波濤之中,女子一個閃身,劍尖猛然刺向道啟的手腕,而此時道啟長劍已然反手向上遞出,無法收回。他只得猛然轉(zhuǎn)動身體,同時向前突進,由上而下劈向女子伸過來的手臂,比拼速度的極致。
這是抽刀斷水的一式,道啟十多年被水流沖擊的通紅的肌膚,即是為了適應(yīng)這等突然的變化,力量就在此刻迸發(fā)!
女子一聲驚呼,振動羽翼,連忙閃身,可是轉(zhuǎn)眼間道啟的劍已然斬至面前,一道刀痕在眼前裂開,天狗的面具被斬為兩截,露出女子驚懼的面龐。她的身軀也被這一式的凌厲劍風(fēng)推出數(shù)丈,重重地砸在地上。一聲轟然巨響,就在女子倒下的方向,神社的殿堂從中間塌了下去。道啟沖上前,正欲用劍尖指向敗者,卻發(fā)現(xiàn)手中長劍此時已然斷掉了一半。
此時的靜默終于給了空氣涌入這片空間的機會。
“啊呀,真是好險……真了不起……”女子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斷斷續(xù)續(xù)吐出幾個字。
“終于抓住你了,光代。”道啟的身形也有些搖擺。但是他并沒有一直看向女子,眉骨遮掩的陰翳巧妙地藏匿了感情。他的眼角瞥到了一片飄搖散落的黑羽,鮮紅的碎瓦攤在地上,映出一輪鮮紅的月亮。
“你該換把劍了?!惫獯詭д{(diào)侃地對道啟說,“不過如果不是它也無法承受你的力氣,可能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死掉了吧?!?/p>
“這畢竟也是我用盡全力的一擊了?!钡绬⑹掌饠嗟叮胍压獯鷱牡厣蠑v扶起來。
“你抓住了我,不得不說,這次是你贏了”光代直接抓過道啟的手,絲毫沒有敗者的慚愧,反而略帶笑意,“看來‘巖藏’這個名字真的是很適合你呢,使出那樣的招式還仍然站的這樣筆直,像塊石頭一樣?!?/p>
道啟遲疑了一下,對光代說:“那你能否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
光代盯著道啟的眼睛,點了點頭。那雙眼睛像是剛剛斟滿的清酒杯,還殘留著滴入最后一滴引起的的余波,然后順著視線,一股腦灌入不勝酒力的道啟的身體,令他覺得渾身發(fā)熱,頭腦微醺。
“明天就是新年了,我想邀請你一同去村里做客?!?/p>
“孩子們見到天狗,怕是要躲的吧?”
“他們只會覺得你是行走江湖的女俠,孩子們最喜歡這樣的大英雄了?!?/p>
“我們這些非人之物,怎么好去覬覦英雄這樣的稱謂?!?/p>
“鬼、天狗、人,又有什么分別呢?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難道我們終究不能像凡人一樣度過余生么?”
一切有靈生物的無限之思念與永恒之精神,究竟是如何墮入有限之肉體。當(dāng)肉體泯滅,尚未消亡的思念構(gòu)成了輪回的驅(qū)動,一代又一代傳遞下去。而在新的肉體誕生之前,它就已經(jīng)承擔(dān)了思念賦予的使命,形成了一個難以攻破的完美閉合圓環(huán)。十三年前,光代就這樣在道啟的圓環(huán)上劈開了一個小口。
“我既身為影向天狗,也有不得不做的事。但是你如今是‘巖藏’了,鬼族詛咒什么的,已經(jīng)不用再去在意啦。所以,巖藏的血脈就拜托你好好地傳承下去,這個就算我們倆的?!惫獯淖旖俏⑽⒙N起,在朦朧的夜色中,不知是唏噓還是微笑。
此刻的道啟感到渾身僵硬,這并不是由于肌肉酸痛引起的僵硬,也與平日的靜坐修行絲毫不同,這種僵硬從二人雙手接觸的地方蔓延開來,漸漸將道啟的身體淹沒在其中。而在自己身體的另一端,光代的手尚在微微顫抖。道啟想要答應(yīng)光代,卻又無法開口。情緒從胸口一路上涌,直至出口的瞬間被唇齒封在原地。
“還在猶豫些什么,難不成你對天狗的法力不信任?”
“沒有。這件事情我是很感激的?!?/p>
“那快快說,‘謝過天狗大師父!’如今你的劍已經(jīng)能勝過我了,可以自立門戶了?!惫獯鷵P起下頜,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道啟,她的眼睛里又閃耀出明快的光。
“劍斷了,也算不得勝負,我們找一個來年決斗的地方,這里塌成這個樣子了,一點也不好看?!?/p>
光代的表情松弛了下來,眼睛卻仍然看著道啟,一言不發(fā)。見到光代并無回應(yīng),一如磐石的道啟也慌張了起來。
“你想不想再去看看櫻花,即使在冬天也能看到緋櫻飄落的地方?”
像是刻意撥開棋盤上的棋子一般,光代把視線轉(zhuǎn)向別處。不遠處的狐貍雕像隱隱閃爍著不祥的微光,伴隨著道啟的鼻息聲忽明忽滅。
“我沒有忘記呢?!惫獯挠牡卣f,“十三年前,那也是一個落櫻無數(shù)的地方。然而就像櫻花終會歸于塵土,我終將是要回到族里去的。”
雖然沒有起風(fēng),但這個夜晚冷的徹骨。并未飲酒的道啟卻覺得此刻酒醒了一般,那股剛剛在胸口暈染開來的溫?zé)崆榫w已然沉淀在黑夜的深處。不似夏夜那般富有生機,冬天的夜靜得像死亡,道啟迫切地想要捕捉些什么,然而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如果此時真的有神明在注視著這里,那么這神也許也早已將凡間的小小生靈拋棄,任由他們在寒冷與黑暗中獨自冷卻。道啟知道,此時的光代就像一艘即將遠行的航船,過多的留念就像超重的貨物,只會把它壓在漆黑的碼頭。于是他放開了光代的手,看向來時的路。
“你生氣了呢?!?/p>
“絕對沒有!”
“我也沒有想到這次能被你抓住,約定就這樣結(jié)束了呀……”
光代默默地走了起來,她并沒有走得很快,道啟便也就慢慢跟著她。他們繞過坍圮的大殿,走向山里。天已經(jīng)太黑,走著走著,道啟有些分不清方向,那里是否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呢?
這里平日就極少人來,夜間更是寂靜非常。道啟可以聽到光代發(fā)絲與臉頰摩擦的聲音,這聲音穿插在他們連續(xù)邁出的兩步之間,是一種別樣的律動。穿過一條狹長幽暗的小溪,星光在每一片起伏水波間閃爍,形成一條流動的銀河。冬夜的溪水寒冷徹骨,過河時,飛濺的水花令道啟打了一個激靈,見到他的窘態(tài),光代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的笑聲在山谷間撥弄出一弦清音。溪水對岸是一片零落稀疏的樹林,光禿禿的枝條將天空分割成大小不均的小碎塊兒,高處時不時傳來貓頭鷹的啼叫。
二人走走停停,一會兒竟又繞回到了大殿前。
“既然馬上就是新年了,我們不妨在這里參拜一下吧。雖然說它已經(jīng)塌得不像樣子了?!惫獯炙菩Ψ切Φ卣f著。
好在木階上的供桌幸運地避開了劍氣,尚且完好。二人在拜殿前站定,各自默默地祈禱著,桌面上投射出朦朧的兩個影子。
祈禱過后,兩人轉(zhuǎn)身走過長長的二十七級石階,穿過了三座牌坊。這時,光代展開羽翼,從背后取下一根比黑夜更黑的羽毛,交給道啟。
“作為勝過天狗的紀念,你以后也可以跟別人當(dāng)個故事說說了。”沒有等道啟回應(yīng),光代轉(zhuǎn)過身去,“那么再見了,啟?!彼秳与p翼,身影溶解在了夜的深邃之中。
“用你的劍,去開創(chuàng)屬于巖藏的道路吧!”
還沒回過神來的道啟企圖將她的笑靨,身形,與他對視時的目光,甚至是她腰間帶子上系著的紅繩兒都完好無損地納入腦海,然而慌亂之間,光代的身影已經(jīng)被摔得七零八落。
道啟握著那根黑羽,像是剛得了一場大病。環(huán)顧四周,山泉繁星依舊,連那清亮的笑聲似乎也依然回蕩在山間,只有那座小院,這一場對決的唯一見證者,已然淪為廢墟。十三年來的一場大夢,也被這一刀斬破了。
不知站了多久,夜色漸漸彌漫而去。世界重新從黑暗中奪回了占有權(quán),色彩也奪回了被聲音所壟斷的感官。
黎明時分的影向山,招來天際的曙色,頂端三分之一包裹在白雪中,刺破了穹廬。天光傾瀉的山尖,仿佛披上一條金線,吹響破曉的號角。
新的一年來了。
(三)
道啟抬起頭,山頂處,隱約飄揚的櫻花如散落的星塵,不論多少年過去了,那株巨大常櫻仍然庇佑著整座島嶼。
“太久沒去過大社了吧,也不知道掌管神社的巫女現(xiàn)在是誰。”道啟自言自語道,從前都是母親帶著他們兄弟二人一起去的。決定在新年第一天去拜訪一下鳴神大社的道啟,緩緩踱步到了影向山下的鳥居前。即使時間已經(jīng)久遠,遺忘的藤蔓始終未對一部分記憶伸出觸手。
“聽說近來狐齋宮大人收了新的弟子,我們明早一道去拜訪一下吧,記得帶些果子、油豆腐什么的?,F(xiàn)在那山上白雪皚皚的,也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吃些什么,怕是就知道鼓搗些破書。”
到了第二天,母親依次幫兄弟二人整衣梳發(fā)。雖然身為哥哥,道啟的身材卻總是不如弟弟強壯,于是每次幫道啟梳完頭發(fā),母親都會說:“瞧瞧,這個發(fā)型是不是看起來特別男子漢?”當(dāng)然弟弟此時也決不認輸,吵著讓母親也一定給他梳一個。
然后一到神社的山下,兄弟倆便你追我趕地向山頂跑去。強烈冬陽曬在山道旁的白雪上,反射的金光一下灼到了幼年道啟的眼睛。于是他只得一邊跑,一邊瞇著眼避開腳下的積雪向上看,不一會兒,大社飛檐的一角便撥開層疊的枝葉,映入眼簾。
而此時,神通廣大的宮司大人早已站在門口,見兄弟二人跑過來,她便左手牽住道啟,右手抓住長正,眉眼各彎成了一條半月。
那天參拜之后,宮司大人給他們倆的手腕上一人系上一條紅繩兒,然后囑咐道:“你們兩個小家伙要好好長大,雖然生在武士之家,但平安喜樂比什么都來的重要?!?/p>
借著天邊晨曦微弱的光輝,道啟在鳥居前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熟悉而漫長的石階。上山的參道略微彎曲,盤旋著貼在山崖邊,像一條巨蛇,由于落雪的緣故,不免會有碎雪和泥土散落在臺階上,愈發(fā)顯得難走??磥泶藭r還太早,一路上并沒有看到同行上山參拜的人。道路左右兩側(cè)的樹木枝椏間系著一條條繩子,上面掛著白色的紙條兒,隨風(fēng)舞動。
快到山頂?shù)穆飞希L(fēng)漸漸大了起來,神社的鳥居也愈發(fā)密集,從一開始走好一段才能看到一座,到最后相隔十余步就有一座。這些狀如牌坊的建筑腳下都燃著燈,暖黃的燈光縈聚在柱子的朱漆上,在頭頂交錯的枝葉間,在路旁紛飛的碎雪里,猶如一團氤氳的煙霧。朦朧間,身后尚未被天光照亮的山面不過是一片剪影。道啟穿過一座座緋紅的門,宛如穿越了連接現(xiàn)實的虛空,進入了某個夢幻的境界,一個個方型的影子,輪流在他臉上撥弄出明暗交錯的動態(tài)的詩。道啟看到,在這些密密麻麻的柱子的陰影里,像是藏匿著在捉迷藏的人們,這根柱子后面是母親,那根柱子后面是長正,而狐齋宮大人,也正躲在某根柱子后面偷偷看著他們,嗤嗤地笑。
穿過最后一座鳥居,轉(zhuǎn)過身來,鳴神大社的拜殿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這座拜殿通體朱紅,坐落在一汪清澈的池水之上,明亮的燈火從四面八方照射過來,讓整座建筑沒有任何一個角落可以隱藏在陰影之中。殿前門梁下,有成年男子的腰一般粗壯的注連繩橫垂在兩根柱子之間,為正殿阻隔出了一方神圣的空間。殿后傳來陣陣濤聲,是山頂?shù)娘L(fēng)掠過雷櫻樹的痕跡。這光輝、悅動,以及空氣中還彌留的點點檀香味兒令剛剛登頂?shù)牡绬⒏械叫臅缟疋?,沐浴在一片神性的光澤之中。不知不覺間,天已經(jīng)亮了。
道啟正打算走上前去參拜一下,忽然想起昨夜的光代,不免心中一陣失落,隨即打消了念頭。于是他繞過拜殿,走到了殿后的雷櫻樹下,仰望著滿樹的櫻花。在微風(fēng)的鼓動下,鑲滿花朵的樹枝顫顫巍巍,好似櫻花在枝頭絮語。
“真的是不論春夏秋冬,這株櫻樹都會開得如此艷麗?!?/p>
“正是有這棵盛放的雷櫻樹,鳴神島才有了今天的祥和安寧。一方面是因為這是鳴神大人力量的化形,但更重要的是,這上面寄托了初代宮司大人的愿望。”
道啟循聲回過頭去,一名年少的巫女正笑吟吟地看著他,那是一張不相信升空的煙火,會在轉(zhuǎn)眼間冷卻消散的臉龐。還未等道啟開口,巫女便繼續(xù)說道:“初代宮司大人可決不是什么一般人物,據(jù)說她將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凝聚在了這棵雷櫻樹上。伴隨著散落的緋櫻,她的思念灑遍了鳴神島的每一個角落。從那時起,雷櫻樹便四季都會開花了。所以說,要時刻頌奉鳴神,就一定可以祓除災(zāi)厄呢!”
“這么說來,在這些花瓣之中,一定可以傾聽到初代宮司大人的祝??!钡绬⒉挥勺灾鞯叵耄^平安喜樂,于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意味吧。不論是母親,是狐齋宮大人,是長正,是光代,還是自己。
“您如果愿意的話,倒也不妨試試?!蔽着Φ溃袷怯X得這位陌生的客人在開玩笑?!安贿^您來得這么早,是有什么祈愿么?不如來寫個繪馬吧?!闭f著,她把道啟帶到一邊的桌子旁,遞給他一個小木牌,上面畫著幾朵鮮艷的櫻花,花叢之中,一只白狐正仰起頭看著天空。
“大家的愿望,也就是初代宮司大人的愿望呀!”
道啟接過木牌,思考了片刻,想到飛過屋頂?shù)氖志?,想到荒蕪的小院,想到手腕上的紅繩,提起筆簡單地寫上了幾個字,然后轉(zhuǎn)身把木牌掛在旁邊的架子上,對巫女微笑示意了一下。準備踏上歸途的他,余光瞥見了頭頂?shù)倪@片天空,恰好被大殿后面左右房舍的輪廓圍繞成一個正方形,在它的底部,一簇茂盛的櫻花從那里生長了出來。所有返回的參拜者也許都在這里,看到了同一片天空。原本空無一物的藍天,卻在此刻悄悄地收容了所有人的愿望,甚至這里面還有狐齋宮大人。想到這里,道啟感到不可思議。
太陽已然升起,這世間最具靈氣的光與熱的結(jié)合體,此刻正輝耀在道啟背后的巨大櫻樹枝干間。道啟深深地吸了一口初次被溫暖過的空氣,邁開步子,從后殿離開。在他的面前,新年的參拜者們絡(luò)繹不絕。
那名巫女一邊點著腦袋,一邊哼著小曲兒,好似又幫一名香客實現(xiàn)了愿望一般快活非常,她的發(fā)絲輕微地地搖擺著,不時有青春的氣息跳動出來?;蛟S是年少的好奇心作祟,她偷偷地瞄了一眼剛剛掛上去的繪馬牌,上面寫著:
“平安喜樂?!獛r藏道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