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獅牙之卷》(29)
梨花之血(1)漫漫歸途
? ? ? ?胤武帝北離十七年十月。
? ? ? ?風炎鐵旅收整了殘余的七個軍團共計十二萬傷兵,帶著戰(zhàn)死將領的遺骨,緩緩南撤。
? ? ? ?這支遠征軍曾荷載了“天下大同”的最高夢想,高舉風炎大旗,跨越數(shù)千里的草原去征服北方,可超過半數(shù)的人再也不能回到故鄉(xiāng),甚至他們的尸骨也只能永遠地留在北方草海的深處。直到七十年之后的大胤末年,還經(jīng)常有牧民能在鐵線河畔的草叢里撿到枯朽的骨骸和銹蝕的鐵刀。真顏部的牧民們游牧于這個區(qū)域附近,他們收集殘鐵,用于鑄造兵器和其他的小件鐵器,進而出售給其他部落。失去了東陸的進貢之后,蠻族只能通過差價巨大的皮毛貿(mào)易交換所需的精煉鋼鐵,是以此后的數(shù)十年中,精鐵制品的價格在北陸瀚州漸漸上升。真顏這個小部落因此而小有財富,直到在龍格真煌·枯薩爾·伯魯哈擔任主君時,被以青陽部為首的大部落們滅族。大部落選擇了真顏部作為犧牲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真顏部的富庶。
? ? ? ?時近深秋,原先可以作為航道的雪嵩河已經(jīng)進入枯水期,如果北方寒流來襲,就可能封凍。風炎鐵旅所乘的艦船絕大部分并非堅木船身的戰(zhàn)船,而是四處征調的商船,對于它們而言,即使薄冰也是危險的。所以艦隊載著戰(zhàn)利品和重傷士兵以最高的速度順流南下,這些戰(zhàn)利品包括了北陸的龍血馬、豐厚華美的裘皮以及在東陸珍貴之極的、極北之地出產(chǎn)的藥草。而最大宗的戰(zhàn)利品,即大群的牛羊,則被編入撤退的大軍中,沿著雪嵩河的河岸陸行南下,這大大地延緩了撤退的速度。
? ? ? ?白清羽并非不想立刻脫離蠻族控制的地區(qū),但他選擇了緩退,有著更加縝密的考慮。
? ? ? ?他需要時間來考察國內(nèi)如今的局面,以及思考如何來應對接下來的政治斗爭。
? ? ? ?白清羽這一年三十八歲,在政治斗爭中磨礪,已經(jīng)不是一意孤行的年輕人了。經(jīng)過若干次和宗祠黨的暗中角力,他隱約摸到了東陸權力系統(tǒng)的命脈??伤€未能掌握這個龐大的系統(tǒng)。他知道胤朝的政治依然是“世家政治”,宗祠黨在朝野仍然保持著巨大的影響力,公卿世家在幾次失敗之后,收縮了爪牙蜷伏起來,觀望著白清羽的一舉一動。如果第二次北征的結果是大勝,那么再無人可以質疑白清羽的權力,東陸的臣民們都會陶醉在北征凱旋的巨大榮譽和對于帝朝統(tǒng)一九州的遠景展望中,他的帝位將會更加穩(wěn)固。而現(xiàn)在,所謂的凱旋只是兩敗俱傷,大批的戰(zhàn)利品遠不足以彌補戰(zhàn)爭造成的國力損失,諸侯們的財庫已經(jīng)空得見底,白清羽首先要面對的難題是:如何償還宛州商人們的巨額戰(zhàn)爭貸款?
? ? ? ?白清羽的財政也已經(jīng)捉襟見肘。
? ? ? ?如果無法償還,那么按照寫入契約中的條件,皇帝作為擔保人,諸侯作為借貸者,都必須用未來的賦稅來為這場失敗的戰(zhàn)爭慢慢買單。這樣一來,皇室和諸侯都必須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對于白清羽自己來說,苦日子算不得什么——他并非一個貪歡享樂的君王,否則他也不會落到這樣一步田地——可是對于天啟城里的公卿世家來說,對于那些被強行綁上風炎戰(zhàn)車的諸侯來說,要用幾十年的清苦生活來為一個他們所不喜歡的皇帝來還債,他們是不能忍受的。
? ? ? ?白清羽為了蕩平北征之路,曾經(jīng)許下了極大的諾言來拉攏那些不主張戰(zhàn)爭的大臣。雖然他不喜歡這些臣子,可是他的戰(zhàn)刀并非指向這些人的,他沒有辦法連根拔起他們的勢力,便只有用想象中輝煌的戰(zhàn)果對他們許諾。史書中載明,白清羽許諾給予每一個支持北征的大臣以瀚州的封地,獲得封地的大臣們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開墾,把草原改造為良田,吸引沒有土地的東陸流民移居,最后像諸侯一樣掌握賦稅并且擁有自己的武裝。雖然瀚州苦寒,但是世襲的土地,對于一些大臣還是極有吸引力的,這為白清羽爭取了一些支持者和中立派。
? ? ? ?但是這些許諾現(xiàn)在無法兌現(xiàn),過去的支持者和中立派都可能變成他的敵人。
? ? ? ?帝朝失敗了,巨龍般的大胤再也沒有國力也沒有意志去征服它在北方最強大的對手了,數(shù)十萬青壯年死在北方,而皇帝帶回的只是一位美麗的蠻族公主、一些駿馬、一些皮毛和一些牛羊。即便對外散布再多的凱旋宣言,可是這樣的頹勢無法瞞過于精明的大臣們。這些人在權力場中摸爬滾打多年,深刻的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勝利。真正的勝利不是簽訂和蠻族的盟約,也不是帶回美麗的公主,更不是區(qū)區(qū)幾匹駿馬,當白清羽把他的戰(zhàn)刀指向北方的時候,他唯一的勝利只能是徹底征服草原上放牧的那個民族,同化那些蠻子,或者殺光他們,奪得他們的土地。
? ? ? ?白清羽夢想的“天下大同”在大臣們看來是愚蠢可笑的,看慣人心險惡的臣子們明白,所謂勝利,沒有兩方的共贏,只能是你死我活。
? ? ? ?白清羽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他憂心忡忡。一旦回到帝都,他就要面對宗祠黨們的嘲諷。他的失敗證明他不如他的父親,他是個好武貪功的皇帝,而這樣的皇帝在臣子們眼中,是幼稚甚至愚蠢的。對他打擊更大的,應該是理想的破滅和好友的離去,葉正勛、李凌心、敖庭慎……這些曾和他一起構筑“天下皆同”夢想的男人都把靈魂留在了異鄉(xiāng),已經(jīng)習慣了和他的鐵駟車并轡奔馳在原野上高聲呼喝的白清羽此時必須正視死亡。
? ? ? ?戰(zhàn)爭是殘酷的,不僅僅會通向榮耀。
? ? ? ?他的隊伍沉默凄涼,為了確保撤退過程中的安全,蘇瑾深和姬揚都被安排在后軍,率領風虎鐵騎防備可能來襲擾的牧民。北陸大君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已經(jīng)警告他們,在戰(zhàn)爭中大量的蠻族家庭失去了父親、兄弟或者孩子,這深重的血仇絕非一紙盟約能掩蓋的,作為領袖的青陽部可以勒令自己的軍隊不為了尋仇而追擊,卻無法約束草原上的牧民小部落。
? ? ? ?白清羽的中軍只剩下他自己,夜深時士兵們低唱著各自家鄉(xiāng)的挽歌來祭奠死去的同伴,蠻族原野的寒冷侵入了白清羽的心,他終于病重倒下,無法乘馬,高燒不退。御醫(yī)診斷的結果是嚴重的水土不服導致的痢疾,繼而引發(fā)身體“外焦內(nèi)虛,陰寒難以怯退”,但是更大的可能是心病壓倒了這個曾經(jīng)縱橫揮斥的皇帝。
? ? ? ?這位不文的皇帝在一個半月之后到達天拓海峽的北岸,他眺望大?;赝狈剑鎸η镲L蕭瑟中枯黃的草原,仿佛遙望他夢想一生卻未曾謀面的悖妄之都北都城,寫了一首詩:
? ? ? ?“我今北望倉皇,二十年來戰(zhàn)場;風蕭蕭兮訴別離,草漫漫兮魂飛揚?!?/p>
梨花之血(2)北武之志
? ? ? ?白清羽的擔心沒有錯,在他的軍隊緩緩回撤的同時,蟄伏了許久的宗祠黨已經(jīng)悄悄活躍起來。在帝都,世家大族之間的走動驟然變得頻繁,那張看不見的權力之網(wǎng)再次悄悄撒開。
? ? ? ?這一次這張網(wǎng)需要網(wǎng)住一個他們曾屢次失手的獵物,也是一個危險之極的獵物——皇帝白清羽。
? ? ? ?不能再讓皇帝為所欲為了,不能讓他繼續(xù)在虛無縹緲的夢想里浪費帝國的國力了,帝國必須立刻回到安平治世,回到仁帝白徵明為帝國規(guī)劃的軌道上!
? ? ? ?此時全東陸的權勢人物都在關心著皇帝的行程,皇帝將會在哪里登陸?皇帝何時返回天啟?皇帝是否會遣散生還的十二萬諸侯大軍?皇帝如何向國人解釋這次北征的戰(zhàn)果?而平民們也在關心著皇帝的行程,他們不知自己出征的親人是否還活著,他們迫切希望知道征人的消息,而龐大的陣亡名單還沒有完全整理出來。
? ? ? ?第一批返回東陸的是運兵船,其中除了戰(zhàn)利品,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公山虛。
? ? ? ?皇帝已經(jīng)倒下,而帝黨中必須有人挺身而出,壓住當下的局面,于是公山虛不得不再次走出幕后。他非常清醒地認識到如今他和皇帝的分工,皇帝緩緩勒兵后退,他則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在東陸的權力場中分出敵我關系,明辨形勢,為皇帝的返回拓開一片空間。
? ? ? ?他們的故國有可能已經(jīng)成為群狼圍伺的死地!
? ? ? ?在數(shù)十年政治生涯中,公山虛曾數(shù)次以個人才智力挽狂瀾,單槍匹馬地在宗祠黨的政治領地上殺出了一條血路。他是一個權力的賭徒,篤信自己的賭運,這一次他依然把籌碼押在了自己的個人能力上,可也就是這一次,他犯了一個足以讓他追悔整個后半生的錯誤。他錯估了自己的對手,他一直認為他要對付的是宗祠黨臨時拼湊起來的一支力量。他忘記了一個人——
? ? ? ?北武君白純澹!
? ? ? ?白純澹沒有死,這個在帝黨和宗祠黨斗爭中已經(jīng)失敗的白家長老按理說已經(jīng)退出了政治舞臺。青王白禮之在宛州暴卒之后,白純澹上書“辭轅”,白清羽批復恩準,沒有表露出任何挽留的意愿,于是白純澹和繼任者平靜地交接了手中的權力,正式離開了皇室大臣集團。這件事充分地說明了皇帝的勝利和宗祠黨的慘敗。
? ? ? ?白清羽沒有立刻放松對白純澹的戒備,秘密派遣出去監(jiān)視他起居的情報人員就不用說了,白清羽還在白純澹辭職之后的一年內(nèi)七次寫信問候他的健康。這個昔日的政治對手如此關懷白純澹的健康,白純澹也并未從好的方面來理解,他這么理解白清羽的信,很直白——“你還沒有死么?”
? ? ? ?白純?;匦艅t有九封之多,除了感激皇帝對自己的關懷,就是訴說自己日漸沉重的病體。白純澹所患的病在老人中非常常見,就是中風。白純澹的次子白子恒根據(jù)白純澹的口述寫給皇帝的最后一封信里,白純澹已經(jīng)無法下床行走,甚至說話都吐字不清,半邊身體接近癱瘓。白清羽和公山虛這些人領教過這位幕后黑手白純澹老爺子的辣手,自然不肯輕易相信,于是白清羽四次派不同的御醫(yī)至府邸為白純澹診治。御醫(yī)們都給出了同樣的結論,白純澹的中風已經(jīng)很嚴重,正在向著全身蔓延,就算他能夠再撐一兩年,也只是一個癱在床上流著口水等死的木頭人了,無藥可以醫(yī)治。確認了消息的白清羽和公山虛長舒了一口氣,白清羽加賜了珍貴的藥材、匾額、名家字畫給這位老臣,囑咐他安心養(yǎng)病。賜予藥材容易理解,而匾額和名家字畫卻不知是不是準備在白純澹徹底癱瘓后讓他躺著觀摩以保持一點點生活樂趣之用了。
? ? ? ?但是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的是,白純澹就真的沒有死,而且他還奇跡般地康復了。
? ? ? ?一些野史中的記載非常傳奇,說是根據(jù)白純澹府上奴仆的回憶,大約在北離七年的嚴冬,白純澹忽然高燒昏迷,一晝夜不醒,醫(yī)生判斷說因為冬季暖閣里燒了爐子,通風不良,加之白純澹久未有活動,熾熱干燥的空氣侵蝕了他的身體。這種不流通的熱空氣被醫(yī)生稱為“熱毒”,白純澹的癥狀是“熱毒入骨”,他的全身機能都在衰退,可是因為中的是熱毒,補藥卻可能起反作用,醫(yī)生束手無策,暗示白純澹的家人可以開始準備后事了。
? ? ? ?白純澹的夫人早亡,只剩下一群嬌生慣養(yǎng)的子女,折騰著安排這位宗祠黨領袖的葬禮。此時很多朝中要員都已經(jīng)開始疏遠這位宗祠黨的前領袖了,白純澹這一支的政治勢力在急遽地衰退,這個曾經(jīng)聲威赫赫的大家族已經(jīng)衰退得只剩一個富貴的空殼和一幫無用的子孫。
? ? ? ?白純澹最疼愛的次子白子恒當時是帝都派駐楚衛(wèi)國的大臣,緊急返家的時候,白純澹只剩下殘燭微火般的呼吸了。白子恒心中悲痛,而他的兄弟姐妹們只是呼天搶地地迎送賓客、購買棺木和商議著分割家產(chǎn),就像是白純澹已經(jīng)死了,白子恒暴怒之下把兄弟姐妹們都趕出了房間,不讓他們接近病危的父親。而他自己持劍守護在父親的身旁,悲傷也無奈地看著這個老人的生命漸漸流逝。深夜的時候,他困倦之極,扶劍小睡的時候聽見父親的聲音,在焦躁地喊熱。他驚醒,發(fā)覺父親的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五指彎曲像是要抓什么東西的樣子。他略略思索,很快明白了父親要的是什么,那是一枚玉質的印綬,由仁帝白徵明賜給白純澹,證明他受命大臣的身份。白純澹很看重那枚玉印,想事情時便把玉印在掌中托著把玩,白子恒急忙取來玉印放在父親掌中?;杳缘陌准冨C偷匚站o了玉印,力量大得不可思議。白子恒吃驚之下去握父親的手,才發(fā)現(xiàn)白純澹的手如紅炭般發(fā)燙,而玉印則透著涼意。
? ? ? ?白子恒想父親所以想要抓緊那枚玉印是他身體里的熱毒正在往外散發(fā),身體里一定如火烤般難受,他試圖抓住什么涼的東西來緩解。他已經(jīng)顧不得父親會不會死了,只想要減輕他的痛苦,于是從外面的雪地里取來新雪為父親擦洗身體。整整一夜,白純澹滾燙的身體融化了幾大桶雪,那枚玉印原本的材質是天藍凍石,卻被熱毒侵蝕而帶有煙熏般的褐黃。不可思議的,白純澹的體溫回落到了正常人的水準,他的呼吸也漸漸恢復。
? ? ? ?次日早晨,白純澹睜開了眼睛,他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淚流滿面的白子恒。
? ? ? ?他的第一句話是:“我說話你還可以聽清么?”
? ? ? ?白子恒回答說能。白純澹說那么我依然如握十萬雄兵,平靜地閉上眼睛睡去。經(jīng)過那一夜,他的中風癥狀消失了,僅僅是半身癱瘓。半個月后,他的身體恢復到了臥床之前的水準。
? ? ? ?發(fā)熱能否治療中風,在醫(yī)生們中素來有著很大的爭議,人體的“熱毒”讓一枚玉印被侵蝕為褐黃色,更是傳奇,這些野史記載本身就帶著濃烈的坊間傳聞的味道。不過白純澹醒來那句話,卻頗能反映這個人的性格和能力。白純澹不是武士,也不是重臣,在白氏宗族中也不算身份特別顯貴,他的能力在于對權力的了解,和語言。他是一個傳奇般的演說家,能夠在三言兩語間辨明形勢,折服他想要說服的人。他和白清羽相似的一面是,都有一種具壓迫感的個人魅力,被他說服的人都會成為他的同黨,而且很少叛離他的陣營。他靠著一張嘴就可以在豪門林立的天啟城里建立權威。只不過他能影響的人,和白清羽能影響的人,恰恰是兩種。
? ? ? ?白純澹收斂了他的這種能力,在白清羽的眼皮下靜靜的養(yǎng)息著。白清羽的印象里,這個老人應該只是一個死里逃生的木頭人而已了。
? ? ? ?但是,白純澹沒有喪失說話的能力,他雖然癱瘓了,依然可以讓他的聲音傳播到東陸權力網(wǎng)的每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