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郎郎×莫縈（無cp向）

? ? ? ? 霧起。

? ? ? ? 飛雪斑駁，片片飄沾于身；寒風(fēng)凜冽，凄凄吹打繞側(cè)。靄隱千山，未有鳥跡；霜墜松枝，不聞濤聲。

? ? ? ? 百川之間，層巒之上，他盤坐于絕壁之巔。運(yùn)氣，吐納，無我，神歸。凌然俗世之上，出離浮塵之間。

? ? ? ? 霜雪凝他發(fā)絲，朔風(fēng)侵他薄衣。

? ? ? ? 寂寂。

? ? ? ? 倏爾他凝目起身，自身側(cè)積雪中抽出一支竹條，霍然飛刺，震落殘雪。沉氣丹田，運(yùn)氣百骸，一一輾轉(zhuǎn)。劍法招式他早在不更事時(shí)便爛熟于心，而今積年苦修，已至大成之境。一時(shí)峰頂霜雪漫天，迷蒙霧靄中不見人影綽約，唯有清靈嘯音。

? ? ? ?許久，他擲下竹條，于凜風(fēng)中踽踽而去，天地間只余一行雪上行跡。

? ? ? ?自山頂而下，淌過薄冰溪澗，穿過皚皚霜松，便是師祖的墳塋。他在冢前爐中續(xù)上一柱新香，拂去碑上白雪。

? ? ? ?師祖，當(dāng)年隱居在此，如今埋骨于此。若有朝一日自己大限將至，是否也可魂歸此地？

? ? ? ?只怕是，癡人難渡。

? ? ? ?司徒郎郎合掌拜別，續(xù)行雪中。方出松林，便入竹叢，乃昔日與師父練功之地。行盡幽篁，已至山麓，枯枝環(huán)抱間依稀可見那方熟悉的屋舍，于雪霧中裊裊騰起一縷青煙。

? ? ? ?然他只遠(yuǎn)遠(yuǎn)一瞟，并未近前，轉(zhuǎn)頭去了山下街市，待歸來時(shí)，兩手已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堆物什。

? ? ? “勞煩婆婆了?！比肷?，他照例把所購(gòu)食材盡數(shù)交予管家仆婦，而后將一旁爐中熬好的藥汁倒出，濾盡渣滓，端至了師父的居室外。

? ? ? “師父，該喝藥了?！彼p叩門扉。

? ? ? “……進(jìn)來罷。”許久，門內(nèi)傳來一聲嘆息似的回音。

? ? ? ?他于是啟門入內(nèi)，率先入眼的便是一片蒼茫。只見那山間傳說中的仙子滿頭雪絲，一身素衣，正半臥于陳榻，眸光不知落向了何處，惟怔怔道：“一年了啊……”

? ? ? ?司徒郎郎抿唇蹙眉，沒有作答。

? ? ? ?歲聿云暮，自那日景行遺劍送抵，已是一載有余。他下山后，師父自覺世事已了，閉戶散功，經(jīng)脈盡毀。他中途察覺有異慌忙折返，盡畢生之力雪夜負(fù)師尋得藥王孫思邈之治，堪堪保下恩師莫縈一條性命。只是，那時(shí)她元?dú)夂谋M，一夜白頭，而今亦是病骨支離。他心中大痛，只得帶她回往故地，伴她渡去這最后的時(shí)日。

? ? ? ?“師父，趁熱喝藥罷，”他將藥碗輕置于榻邊小案上，在其側(cè)放一塊剝好的桂花糖，“若嫌苦，弟子買了糖?！?/p>

? ? ? ? 她不語，他又笑道：“弟子今日方入集采買，肉菜一樣不短，師父若有所想，也盡可告我?！?/p>

? ? ? ?“外頭可是下雪了？扶我出去看看罷。”莫縈恍若未聞，幽幽啟唇，字若冰珠。

? ? ? ? 司徒郎郎不再多語，只依她所言，將她自榻上扶起。

? ? ? ???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

? ? ? ?他攙著她一步步艱難行出內(nèi)室，走過外廳，最后見她實(shí)在力不從心，索性將她整個(gè)抱起。她瘦了太多，輕得像一只貓兒，司徒郎郎胸中潮起一種鈍鈍的痛。

? ? ? ?莫縈依舊無話，任由徒兒吩咐婆婆在廊上鋪一塊舊毯，將她輕放毯上后又抱來一床綿被為她裹好，最后端了一鼎紅泥小爐置她身旁。

? ? ? ?雪仍在下，自檐邊紛飛散落。不知積蓄多深，亦不知何日將歇，正如她心中的雪一般。

? ? ? ?她伸手接了一片雪，話音渺然，與口中呼出的白氣一同轉(zhuǎn)瞬即散：“……少年縱馬江湖、四方游歷，一次與他同行遇雪，困于一方小亭，便煮酒論劍，共話春秋。那時(shí)有約，他為我打一雙劍，我伴他練一世功?！?/p>

? ? ? ?鑄劍人已作古，那雙遲來的劍被她傳給了唯一的徒弟。徒弟帶著劍下了山終究又帶著劍回來尋她，而今兩柄劍就置于她室中榻邊，每每瞥見，不免又憶起舊約。

? ? ? “師父……”司徒郎郎待立一旁，眉間愁困漸凝。

? ? ? ?不可念，不可說……

? ? ? “此生憾恨太多，唯有遺嘆。想當(dāng)初囫圇歷世，幾分張狂、幾分桀驁，而今，也都似大夢(mèng)一場(chǎng)?！彼寡弁菩?，那片雪早已化在了她掌中，“我終究，是未能走遍這人間?！?/p>

? ? ? ?不知是在何年何地，俊逸瀟灑的風(fēng)發(fā)少年郎、驚鴻照影來般的素衣小姑娘，二人放馬山川、四處逍遙，誓要一同看盡這人世繁華。

? ? ? ?那些歲月，都已蒙了塵。

? ? ? ?十五下山，十六還歸。二八蹉跎，困守孤墳；驀然回首，萬事皆空。

? ? ? ?久久，雪只靜靜地下。薄霜凝附于她臉龐，掠去她面中血色，長(zhǎng)睫亦染素白，眸光縹緲，圣不容犯。似九天神女，只無人入她眼中。

? ? ? ?“師父，回屋罷?！彼就嚼衫商缴?yè)跸嘛h雪，欲將莫縈自毯上扶起。莫縈卻徑自起身道：“你自六歲被我撿上山來，便久久拘于此地，先時(shí)本應(yīng)入世歷練，卻又因我復(fù)囿于此……”

? ? ? ?“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他撈起棉被為她裹好。

? ? ? ?莫縈轉(zhuǎn)頭望了望遠(yuǎn)山，天穹滯塞，灰云悶重，山外只見一片塵霧。

? ? ? ?“鹿拘于山林，雁翔于穹野。”她薄唇翕動(dòng)，風(fēng)起，吹散萬千銀絲，“鈍徒，你便做那飛鴻罷。代為師去看看，看人世百般錦繡，看神州萬里沃壤。去這天地之間酣暢淋漓走一遭……咳咳咳！”話未畢，她猛咳不止，嘴角滲下一抹殷紅。

? ? ? ?“師父！”司徒郎郎欲將她抱起，“我?guī)闳フ覍O真人！”不想莫縈抬手制止，只澀聲道：“郎郎，做個(gè)聰明人，不要像我們……”

? ? ? ?她眉心一擰，又是一陣急咳，司徒郎郎雖焦灼萬分，卻無計(jì)可施。

? ? ? ?緩了許久，她才開口：“扶我回去罷?！蹦┝擞诌b遙一瞥，似有輕嘆，“這該是，最后一場(chǎng)雪了……”

? ? ? ? 天中依舊層云郁堵，然塊塊厚灰中卻隱約辟出一道金光，確是大雪將霽之像。

? ? ? ?司徒郎郎小心攙著她步入屋內(nèi)，不再言語。

? ? ? ?師父什么都知道，他想，一直都知道。

? ? ? ?只是，他卻是做不來這聰明人的啊……

? ? ? ?案頭的藥早已涼透，唯有澀重藥氣縈繞內(nèi)間。其實(shí)到了這步田地，服藥不服藥也無甚差別，不過是他自己寬慰幾分。既她不愿，他亦不強(qiáng)求。司徒郎郎安頓好莫縈，撤下藥與糖，正欲就此離去，卻聽得榻上她言：“明日，與我去練一回劍罷?！?/p>

? ? ? ?“可……”

? ? ? ?“你應(yīng)就是。”她并不看他，只抬眼將榻邊那雙劍細(xì)細(xì)打量。

? ? ? ?他喉中一梗，終究苦笑：“……好，若明日當(dāng)真雪霽，我們便去?！?/p>

? ? ? ?她蒼白面龐緩緩漾出一抹輕柔笑意，似幻景夢(mèng)影，他未能看得真切。

? ? ? ?司徒郎郎告退。行出內(nèi)間，復(fù)至廊下，天中雪片果真不似方才那般紛繁，愈見稀疏。若師父所言不差，暮雪落盡，不久便該入春了。

? ? ? ?他六歲上山，如今二十又二，已在這郁郁青山中度過了十六載光陰。幼時(shí)喜玩，每逢春日便去集市買來紙鳶，找一片山間的緩坡跑著放起來。鳶兒飄飄搖搖，師父只在一旁默默地看，待其飛過了峰頂，師父便讓他將那線繩絞了，任其遠(yuǎn)去。

? ? ? ?斷線的紙鳶愈飛愈遠(yuǎn)，直至徹底消失不見。碧云的天那樣高那樣廣，那時(shí)的他不禁浮想，自己又將去向何方呢？

? ? ? ?放眼百川，千里之外天下匈匈、兵戈擾攘。只是此刻，那與他們皆無關(guān)。

? ? ? ?他抬手，白雪寥寥，無法觸及。

? ? ? ?殘冬將逝，至少，還能伴她度一次春。

? ? ? ?是夜，輾轉(zhuǎn)難眠。案頭燭火幽微，窗外靜謐無聲，然他闔眼不寐。往事似一幅悠長(zhǎng)畫卷，漫漫自他眼前鋪陳開來，流轉(zhuǎn)而過。與她相伴于山林的這數(shù)十載歲月，說來短暫、實(shí)則修遠(yuǎn)，他好似做了個(gè)很長(zhǎng)的夢(mèng)，至今仍身在夢(mèng)中。

? ? ? ?亦或許，他不過是她的夢(mèng)中過客。

? ? ? ?終不得解。

? ? ? ?只嘆長(zhǎng)夜亦有盡時(shí)，待他終于回過神來，殘燭早已燃盡。東方晨曦漸透，第一縷暉光不偏不倚自軒窗泊入屋內(nèi)。

? ? ? ?今日初晴，合該履約。

? ? ? ?司徒郎郎披衣下榻，穿戴齊整后方出了臥房。

? ? ? ?“婆婆，師父起來了不曾？”他進(jìn)了前廳，見管家的仆婦正在打點(diǎn)物什。他身為男子到底多有不便，故師父病中的起居大多由婆婆照料。

? ? ? ?不想婆婆轉(zhuǎn)頭望他，沉沉嘆出一口氣：“司徒掌門……”司徒郎郎遍身一凜，婆婆看著他長(zhǎng)大，從不曾這樣喚過他。

? ? ? ?“師父怎么了？”他聲中帶顫。

? ? ? ?“莫掌門留話，她在故人處等你。老身本想伴她去，她不允?！?/p>

? ? ? ?“胡鬧！她那樣的身子怎可獨(dú)自出門！”司徒郎郎奪門而出，卻聽得身后婆婆急喚：“等等！縈兒讓你帶上劍！”

? ? ? ?劍？這里惟有那雙景行的遺劍。她分明是連劍都再拿不動(dòng)，卻如此胡來！

? ? ? ?司徒郎郎疾風(fēng)般沖回屋內(nèi)，只見那雙劍仍在她榻邊，一為“輕鴻”一為“薄霓”，光可鑒人，纖塵不染。他緊握玄鐵劍身，忽覺心中大慟。

? ? ? ?越女劍一門，代代天資卓絕、劍術(shù)入化，代代不得善果……

? ? ? ?一旦沾惹這跌宕紅塵，便再無法回頭了。

? ? ? ?雪綴松枝，白霜滿地。天中初陽(yáng)正上，縷縷柔光潤(rùn)澤群山。她跪坐于墳冢前，纖指捻起一柱新香，插入碑下小爐中。

? ? ? ?耳畔忽而一陣簌簌之音，未及回眸，那人已在她身后。

? ? ? ?“果真是在這兒！讓我好找?！彼就嚼衫墒嫦乱豢跉?。遍山素白，她不著錦衣又發(fā)色若雪，真真考人眼力。

? ? ? ?“師父，我們回去罷……”他脫下外衫披在她瘦削的肩。

? ? ? ?“你昨日既應(yīng)了我，又怎能毀約。”莫縈轉(zhuǎn)頭望他，眼中無悲無喜，“劍?！?/p>

? ? ? ?司徒郎郎無奈只得將雙劍奉予她，她握了“薄霓”，示意弟子退下。

? ? ? ?如無數(shù)個(gè)師徒相伴的朝暮一般，她站在他身前，清華無儔，施施然立足塵世之間，將那舉世無雙的劍法一一輾轉(zhuǎn)。鸞姿鳳態(tài)，恍惚仿若翩躚仙子，驚艷多少無名歲月，那時(shí)少不更事的他只一眼便再難自拔。

? ? ? ?可惜，早已不復(fù)從前。

? ? ? ?一聲悶響，長(zhǎng)劍墜入雪中，她以手支地俯身劇咳，點(diǎn)點(diǎn)腥紅于滿地素潔間綻出朵朵綺艷。

? ? ? ?“師父！”他沖上前將她扶起，卻是胸中巨痛，不堪言語。

? ? ? ?“呼…呼……”莫縈艱難喘息，只攥了他的衣袖道，“去…將劍式舞完……”

? ? ? ?“師父！”

? ? ? ?“去！”她終于抬眼看他，烏黑的眸寒芒乍現(xiàn)。

? ? ? ?“是……”司徒郎郎沉聲應(yīng)。

? ? ? ?他將她扶至碑前，轉(zhuǎn)身?yè)炝吮∧?，又聽她喃喃道：“你記著，日后便將我葬在你師祖身邊，這雙劍你帶去，不必再還我?！?/p>

? ? ? ?“弟子…記下了……”劍柄的鹿紋經(jīng)霜雪掩埋冰冷徹骨，卻又火灼般令他掌心生疼。

? ? ? ??是苦痛，是罪念，終不可知。

? ? ? ?他拔劍出鞘，鳴聲清厲，徐徐展式。越女劍法，意勝于形。用者髣髴其身，飄飖其姿；驚鴻之影，游龍之勢(shì)。劍之所指則心之所向，人劍合一，神元同歸。運(yùn)氣周身，舒之于刃，厚積薄發(fā)，便是堪堪一刺，亦有群山摧折之勢(shì)。他熟稔運(yùn)劍，忽而想到一載前師父此生頭一次手握真劍，郁結(jié)難發(fā)，凄寂磅礴；青竹盡摧，遍地狼藉。而他的這般苦楚，又該宣之于何處呢？

? ? ? ?一招一式，一仰一息，他早已銘刻入骨?？蔀楹?，行止之間四肢竟是這般沉重不堪，幾乎無法喘息。

? ? ? ? ?原來，那時(shí)的你亦是如此執(zhí)劍嗎。

? ? ? ?終是不知經(jīng)過多久，茫然中似乎半生已盡。他舞至最后一式，雙足發(fā)力飛踏而起，劍鋒指天破空直行，將那怒?？駶銦o處可去的郁堵盡數(shù)傾泄于浩蕩穹野之間。殘冬暖陽(yáng)為他鍍起一層薄金，耳畔只余颯颯風(fēng)聲……

? ? ? ?“師父，弟子已完命。”他收劍斂式，踱步至她身前，眸中混沌一片，原是熱淚滿盈。

? ? ? ??久久，久久，無人應(yīng)答。

? ? ? ?白發(fā)的仙子姿容依舊，神色恬然，最后望著他的方向，似乎唇間含笑，成為一尊永儔的神像。

? ? ? ?蒼渺百川間，愴然一聲嘶啼，驚飛千棲鳥。

后記：

? ? ? ?戊寅歲，隋大業(yè)十四年、唐武德元年，莫縈病逝。司徒郎郎承其一載前“醫(yī)得吾師者，吾為其仆二十年”之重誓，奉劍于藥王孫思邈之側(cè)。每三載則必歸鄉(xiāng)祭拜先師。

? ? ? ?十年后，司徒郎郎收徒李氏長(zhǎng)歌，以輕虹贈(zèng)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