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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讀紅樓夢|31 曹雪芹與高啟

2023-04-01 06:12 作者:同讀紅樓夢  | 我要投稿


釵黛判曲中,曹雪芹以山中高士,和世外仙姝來形容寶釵黛玉,這里引用的是明朝詩人高啟所做《詠梅九首》的第一首:

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fēng)愁寂幾回開。

主席看到這首詩后,在后面批注:“高啟,字季迪,明朝最偉大的詩人”。

第三十七回眾人做的《詠海棠詩》中也借用了高啟《詠梅九首》中的詩句。

比如寶釵的“愁多焉得玉無痕”,化用了第七首的“肯為愁多減玉輝?”?。

黛玉的“月窟仙人縫縞袂”,則是引用的第二首中的“縞袂相逢半是仙,平生水竹有深緣”

其二中的“秦人若解當(dāng)時種”,也對應(yīng)秦鐘的名字。

其三的“冷香狼籍倩誰收”,對應(yīng)寶釵做的冷香丸。

其四的“銷來肯信玉為魂”,對應(yīng)“捧心西子玉為魂”。

再有第二十三回寶玉做的即事詩里也有相似的意境。

如春夜即事中的, “霞綃云幄任鋪陳”和其四的“誰施綃帳護(hù)香溫”

夏夜即事中的, “簾卷朱樓罷晚妝”與其九的“妝罷深宮覽鏡時”

《詠梅九首》中出現(xiàn)的冷香、綃帳、玉為魂、掩門、斷魂,也都與書中的詩詞意向?qū)?yīng)。


而曹雪芹為什么要引用高啟的詩呢,難道是他水平不夠嘛?其實不然,這些詩句在我們看來別有韻致,但在曹公眼里都是些信手拈來的詩文游戲,用黛玉的話說,這樣的詩,要想寫一百首也不值當(dāng)?shù)摹?/p>

有人認(rèn)為《紅樓夢》的詩并不怎么樣,也不講究平仄什么的。要知道這些詩詞在不影響故事的前提下融入了很多隱藏信息,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曹雪芹的詩不是好不好的問題,而是神不神的問題。他詩才如鬼,變化莫測,一些淺顯的詩句中往往蘊含著特別的深意,不能等閑視之。

古詩里的借鑒引用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有相似的地方也很正常,但是事不過三,更何況有幾處還是十分明顯的,這些相似的語句和意向,不能說全是巧合。

這就讓人不得不懷疑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了。要明白曹雪芹為什么要引用高啟的詩,還需要了解《詠梅九首》的創(chuàng)作背景。


高啟,字季迪,號槎軒,元末明初詩人。明太祖洪武二年,高啟應(yīng)詔進(jìn)京纂修《元史》,授翰林院編修。在朱元璋統(tǒng)治初期,也采取極為殘酷的高壓管控手段,對文人要么為我所用,要么就趕盡殺絕。

那些文人在這樣的高壓政策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誠惶誠恐,人人自危,稍有不慎就可能獲罪。高啟為人孤高正直,他看不慣朱元璋自大冷血的作法,次年《元史》修成,朱元璋想給他升官,讓他作戶部右侍郎,又賜予重金,高啟堅決不受,稱自己年少不堪重任,懇求辭官。

這下惹怒了朱元璋,高啟給他的死對頭張士誠做過幕僚,他是刀槍劍雨中淘汰下來的主,性格殘暴又愛記仇,打心底里是看不上這些無用文人,早就想殺之而后快??珊薷邌⒑苡邢纫娭鳎氐郊依锞碗[居山林,悄悄躲了起來再也不出來。然而機(jī)遇總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洪武七年終于讓他抓住了把柄。在高啟受當(dāng)?shù)毓賳T邀請,為地方一所大樓作的《郡治上梁文》中有“龍蟠虎踞”的字眼,這犯了朱元璋的大忌,這所大樓建在張士誠原來的官邸之上,你把張士誠住的地方稱為“龍蟠虎踞”,至他這個真龍于何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羅織罪名還不簡單?

高啟就這樣被關(guān)進(jìn)大牢,判處腰斬這等慘酷的刑罰。朱元璋親自監(jiān)斬,親眼看著他被活活腰斬成八段。

據(jù)高啟學(xué)生呂勉回憶高啟被執(zhí)送南京時,?“眾洶懼喪魄,先生獨不亂。臨行在途吟哦不絕”。高啟身上有中華民族的傲然風(fēng)骨,而朱元璋偏要斬斷他的脊梁。

“明初四杰”的死狀可謂一個慘過一個。洪武七年楊基被人陷害罷官,累死在工棚里。洪武十一年,朱元璋大軍征討洮岷,軍隊過境時,徐賁因犒勞不及時,被打入監(jiān)牢。兩年后,以“犒師不周”被砍頭。洪武十八年張羽犯事被流放到嶺南,走到一半被召回,被人偷偷綁起來扔進(jìn)江里淹死。

《詠梅九首》就是在高啟辭官不授,隱居山林的日子里創(chuàng)作的。這九首詩有一個特點,雖然是詠梅,但是每一首都與明月有關(guān),營造了一朵孤高清潔的梅花在皎潔的月光下綻放的意境。梅花雖然憂愁寂寞,但是自由高潔,不改本性。這隱含的意思,自然是對朱元璋,對明初殘暴政策的不滿。


曹雪芹和高啟,他們二人的心境和處境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拒絕與統(tǒng)治階級同流合污,拒絕為他們粉飾,為他們的皇權(quán)正名;他們都隱居山林,過著凄清寂寞的生活;他們都反對統(tǒng)治者的酷政,反對禁閉思想的文禁,喜歡譏諷時事;他們都傲然孤高,蔑視權(quán)貴,十分同情底層勞動人民,拒絕做欺壓奴役百姓的幫兇。

《紅樓夢》書中存在很多禁忌之語,任意一條可都是死罪。但曹雪芹毫不畏懼,這本書起初只在一個小圈子中傳抄評閱,這期間,曹公對書中的內(nèi)容進(jìn)行了大量刪改。他是一位偉大的文學(xué)家,也是一位世事洞明的心理學(xué)家,這種隱喻讓人抓不到把柄,又覺得心里別扭,強(qiáng)行挑刺,又怕人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這樣,這本千古奇書,經(jīng)過程偉元和高鄂大量增刪下,終于保存了下來。曹公看清了封建統(tǒng)治者貪婪虛偽的面孔,表面上堂皇正大,背地里卻十分卑鄙齷齪,又喜愛裝斯文,靠封建迷信愚弄百姓。這莫須有的罪名想給你安上,你就有罪,不想給你安,你就是高舉火炬的圣賢。

《詠梅九首》寫的是高啟的志向和品行,也是曹雪芹一生的真實寫照。他膽識如鐵,傲岸孤高,在一個小山村里默默創(chuàng)作,猶如在凄厲的冰霜中孤獨綻放的梅花。


明初的文字獄比清初不遑多讓,朱元璋是戰(zhàn)場上淘汰下來的主,殺人不眨眼,人送綽號“屠夫皇帝”。張士誠對高啟有知遇之恩,和朱元璋相比沒那么嗜殺,對百姓也比較寬仁,免去了許多苛捐雜稅,在他的治下,江南百姓過了一段平和安定的日子。他拒絕為朱元璋服務(wù),也是因為不滿他那套殘暴嗜殺的手段。

或許在朱元璋看來,當(dāng)元朝殘暴統(tǒng)治奴役百姓的時候,當(dāng)他們一家都要餓死在饑荒中時,這些文人什么也做不了,只知道舞文弄墨。生于亂世如果都像他們多愁善感,婦人之仁,恐怕早就被人砍得稀巴爛了,所以他向來看不起這些自負(fù)清高的文人。誠然,在亂世中講仁義甚是荒唐,但其情其義卻令人感服。

在落后愚昧的年代,他們或許改變不了什么,但他們?nèi)匀豢梢詾槭澜鐜硪唤z希望,人總要有希望不是嘛?若事事以成敗論英雄,那也凝聚不了人心,這樣的世界,遲早毀于自殺自滅之中。歷史就是如此,然而人類卻從未汲取到任何教訓(xùn)。不同于別國用宗教神學(xué)來凝聚人心,中華民族靠的就是仁義和忠貞。這也是中華文明千萬年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因為這是源自人類與生俱來的智慧人性。

高啟、楊基、張羽、徐賁他們對元末明初的苦難百姓,懷有同情憐憫之心,又因為暗諷統(tǒng)治者都落得悲慘結(jié)局。曹雪芹悼念崇禎,但他同樣看不上殘忍暴虐大興文禁的朱元璋,他對明對清,對所有殘暴冷血的封建統(tǒng)治者都是一個態(tài)度,這是何其偉大的精神??!

每次易朝換代的背后,都有無數(shù)黎民百姓家毀人亡,都是無數(shù)血淚的延續(xù)。他痛恨冷血殘暴的帝王,欽佩那些孤傲不屈的文人。曹雪芹頻頻引用高啟的詩句,暗諷燒丹煉汞的嘉靖,稱贊有情有義的順治與董鄂。

他更看重的是情義而非禮法,他憎惡洪武嘉靖和雍正的冷血無情,他們的狂妄自大,自以為是,也限制思想交流,阻礙了文明進(jìn)步。凡讓人極盡溢美之詞夸贊的多半是個暴君,而容得下批評的往往都是仁君,不因為別的,缺什么補(bǔ)什么,這就是人性。

或許歷史比的就是誰比誰更加殘忍自私,誰比誰更加的不擇手段,冷血狡詐,這是人類文明在自然法則篩選下所給出的答案。但是人不同于其他動物,在和平年代,人們更想有尊嚴(yán),自由平等的生活,希望在酒足飯飽之后,精神世界也更加豐富。這也是天下文人心中苦苦追求的智慧人性,不希望這個世界,永遠(yuǎn)充滿欺騙和狡詐,永遠(yuǎn)充滿背叛和冷漠,永遠(yuǎn)生活在弱肉強(qiáng)食,你爭我奪的動亂之中。

明初四杰與曹雪芹的處境是相同的,他們都思念前朝,眷戀故土,對百姓的疾苦感同身受,他們都向往著一個自由平等,仁義和平的有情世界。

曹雪芹頻頻引用高啟的詩句,自然也是對他的同情與敬佩。誰說身為皇家包衣出身的曹雪芹就不能悼明了?誰說他就不能悼念崇禎,就不能挖苦諷刺高高在上的封建統(tǒng)治者了?曹雪芹在書中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不要以成敗論英雄,不要以出身論英雄,更不要以性別限制她人的發(fā)展,老鴰窩里也能飛出鳳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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