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回孤寂
我走在山路上,太陽從對面的山峰之后升起,把金色的光線投在了我身上。
我停住步伐,腰際的黃布書包在金光照耀下愈發(fā)刺眼。

“順兒,喜歡嗎?”母親的聲音又在我腦海中重現(xiàn)。
我還記得那天,母親雙手舉著那個略顯粗拙的黃布包,蒼白的臉上終于顯出了一次笑容。母親整天郁郁寡歡,很少見她這樣開心過。
“喜歡!”驚喜與滿足瞬間將我淹沒,我爬上床一頭撲進(jìn)了母親懷里,像只小貓一樣,溫順地讓母親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和面頰。我想到的只是,可以不用每天背著背簍裝著書爬山上學(xué)了,這就很值得我感到快樂。那天午夜,我難以成眠,抱著書包,如同懷著一件稀世奇珍。你大概無法理解,但是物質(zhì)的匱乏,真的帶來了無數(shù)額外的喜悅。
月光直射在院里,清輝微弱。山那邊的天空,已經(jīng)不再被那邊鎮(zhèn)子里的燈光照得通明。我索性睜開了毫無睡意的眼瞼,看著月輪緩緩移動。
堂屋里,母親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似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我驚恐地縮在被窩里,強(qiáng)迫自己進(jìn)入夢鄉(xiāng)。母親的咳嗽只能是我感到強(qiáng)烈的不安與無助。
想不到,僅僅幾天以后,當(dāng)我走進(jìn)家門,母親的床已經(jīng)空空如也。只有父親沉默地蹲在院里,黑著臉點(diǎn)燃了一根煙,一層白幕從煙頭飄起來,遮住了他的面容。陪伴著他的,是一臺棺材。
父親說,她不到五十就去了陰間,一定是惡靈作祟。他請幾個道士揮了一陣桃木劍,就準(zhǔn)備把棺槨埋在后山。
下葬的那一天,父親讓我待在家里:“你陽氣正盛的時候,別沾上邪靈?!?/p>
我不理解。父親跟其他人搬走了母親的棺材,我趴在桌上大哭了一場。即使母親留下了靈魂,怎么可能會是邪靈呢?她一定、一定,還在后山上慈愛的看著我,就像以往的任何一天。她老是說要我好好學(xué)習(xí),走出大山,可是,她卻看不到這可能的一天……
棺木頂?shù)绞^的聲音在院外不遠(yuǎn)處響起。就像任何一個山村農(nóng)民,沒有任何排場。
媽媽,你的期望,我會完成的。
一幕幕場景收回記憶之中,我拾起停下的腳步,繼續(xù)向半山腰的學(xué)校走去。五六尺寬的盤山小路,左邊是幾近塌方的裸露紅土山體,右邊是近百米高的懸崖峭壁。我習(xí)慣了。
眼前,已是學(xué)校大門。我略一猶豫,走了進(jìn)去。
自從母親長眠以后,我在這里的生活可稱不上快樂。
一所滄桑破舊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室是一排土坯房,青瓦檐已有一半被雨水蝕刻出印記。我如往常一般,走向那間又矮又黑的高年級教室,跨進(jìn)了門檻。我裝作看不見他們似笑非笑的奇異眼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同桌的阿財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腰間,帶著一種無以言表的情緒,轉(zhuǎn)過身和后面的人竊竊私語:“我沒說錯吧,他這包啊,一看就有陰氣!”說罷,不懷好意地笑了兩聲,粗魯?shù)爻业臅斐隽耸帧?/p>
我沒有絲毫遲疑,拍開了他的手,咬著牙,緊忍淚水,握著的拳用力地?fù)]到了他的臉上。
他捂著臉,愣了一剎,哭著跑出教室,喊著老師。
教室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用一種嘲笑、憤怒、恐懼混雜的眼神看著我。
拳頭無力地我不知該不該放下手,三十多道目光如利劍般刺進(jìn)心中。我從未感到過這么深切的無助,像是掉進(jìn)了冰窟。我趴在課桌上,把頭埋在臂彎中,逐漸由流淚變成抽噎,由抽噎變成了號哭。
在自己的哭聲中,我似乎還是隱約聽見了幾句議論:
“聽說他媽媽被惡靈附身死了,看來是沒做好事,報應(yīng)啊?!?/p>
“我就說哩,他身上老是有一股邪氣,原來是鬼娃兒!嘻嘻?!?/p>
“……”
不出意料地,我在教室門口旁聽了一天的課,從紅日初升,到暮暉西斜。
“下課!”“老師休息——”
老師走過我面前,仔細(xì)端詳了我兩眼,嘆了一口氣。
其他孩子魚貫走出教室,都刻意離我很遠(yuǎn),好像一接觸我就會暴死于此。那一瞬間,一個孩子的天真心靈里產(chǎn)生了一個殘暴的念頭:如果我真的能在一瞬間讓他們斃命,那也倒不錯。
我刻意拖延著收拾東西的速度,盡量讓自己在路上避開所有人。太陽在山尖探著半個頭。
走出校門口,我慢慢拖著腳步,黃沙從腳下飛舞揚(yáng)起。這塊土地,在還能看到的歷史是方圓千里之中還算肥沃的地方,可不知怎么,井水河水全部干涸,只有一個備用渠里流淌著一股可憐的水,百年難遇的大旱季正落在了我的童年。
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星星在墨藍(lán)色的夜空中閃耀。我走在路上,肩上忽然搭上了一只陌生的手。我沒有絲毫考慮,一甩肩,轉(zhuǎn)過頭去,怒視著他?;蛟S能說,他的面容在那群孩子里中間是極其標(biāo)致的,但在暴怒的我眼中,并無不同。
“你還要干什么!”
“別激動,交個朋友吧?!彼岷偷钠胀ㄔ捵屛臆浕瞬簧佟Ec其說是如此,不如說,在那個普通話甚至都沒有推廣的山村里,他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讓我把他與課本上的那些學(xué)問家們聯(lián)系了起來,從而給予了無上的尊敬。
我杵在原地,不知何以作答?!澳阍敢夂臀摇慌笥??”
他咧嘴一笑,把手插進(jìn)了褲兜,走在了我身旁:“當(dāng)然。怎么說……我覺得你是很有決心的那種人,這就足夠成為一個良友了。我叫李楠,請多指教?!?/p>
他伸出了手。這是知識分子們的禮儀,我從未想過自己能夠被這樣對待。我猶豫地握住了他的手,隨即堅定地握緊,跟隨著他一起搖動。
“我叫陳光順?!?/p>
十二歲那年,他就是我人生中的光。
他從那時候就很喜歡科學(xué),這樣的孩子在山村里真的很少見。不過我聽說,他八歲以前一直生活在城里,和父母組成的是一個干部家庭。之后,似乎是父母把他扔給了爺爺奶奶,從此除了孝敬老人時順便看看,便再無任何交集,逐漸形同陌路。
奈何,他在這里也并不受多大歡迎。對村子里祭神求佛的盛大活動,他所抱的態(tài)度無非是不屑與厭惡,常常用科學(xué)理論把長輩的“告誡”“真理”駁得片甲不留,甚至還為此掀過一次桌子。全村人都把他當(dāng)做不肖子孫,他自己倒是不怎么理會。不過我想,或許這就是他能夠理解我的原因吧。
他是一個熱愛探索的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科學(xué)人才——這點(diǎn)你們應(yīng)該也能看到。他的行為常常被稱為怪異,為了他口中振振有詞的“求知欲”,常常走出村好幾里地。我導(dǎo)師愿意一直跟著他做這些看似無意義的事情。因?yàn)橹挥羞@時,我才能覺得,這世界似乎也是美好的。
那是一個周六。夏初朝陽剛剛升起,不過六點(diǎn),我翻身下床,摸起鎖匙,擰開了院門上掛著的銅鎖,拉開那兩扇陳舊的大鐵門。我驚訝地看見他就靠在門口的柴堆上,帶著笑看向我。
“光順,今兒去山上找?guī)追N草藥,一起?”
“你爺爺奶奶誰病了?”
“嗨,沒病,就是以備不時之需,順便玩玩嘛?!?/p>
我看向坡底我們家的幾畝田,雖然種的都是些耐旱作物,但也都肉眼可見地折損了大半生命力,不見豐收的金黃,只見歉收的枯黃。今天,我本來打算替父親到渠邊排隊(duì)等著灌溉。
“這不還有你爸嗎,要心里過意不去明天你去排一整天隊(duì)。”他對于我心思的猜測已經(jīng)到了細(xì)致入微的程度,不容分說,左手提起放在柴堆上的小籃筐,右手拉起我就跑。
我被李楠拖著向前,只能扯著聲音朝院里喊:“爸,我出去一趟!”
身后是父親無可奈何的訓(xùn)斥:“小子,玩不死你!”
山溝里一片蕭瑟景象,山上倒也還好。什么馬齒莧車前草,他說得頭頭是道,一挖一個準(zhǔn)。野草莓之類的漿果綴在地面上,如花火散于天空,這是在田里埋頭苦干看不到的東西。李楠俯下身,薅了兩大把,將一把塞進(jìn)了我毫無準(zhǔn)備的右手。
黃色的朝陽變成白色的午日,再變成紅色的余暉,一天時間過得很快。李楠在來時路上做好了標(biāo)記,我們沿著來路回村。
沒走幾步,日光完全隱沒于地平線之下。山上伸手不見五指,隨意扔下的紙片路標(biāo)完全融在黑暗里。
我慌了神,看向李楠,把最后一絲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卻放下手邊的籃筐,就在附滿矮草的山坡上躺了下來。
“有狼什么的嗎……”我機(jī)警地留意四周,腳步仍然不受控制地慢慢向山下挪動。
“狼?三十年前就被咱爺爺輩殺完了?!彼藗€身,毫不在意什么危險,也毫不在意身上沾滿泥土。
我?guī)е鴳岩膳c忐忑,在他身旁躺下。他轉(zhuǎn)過身,給我講起了星座和天文。
“你看這些星星,古代的西方人把星星一共分成三四十群,叫星座;中國人分成二十八群,叫星宿;三零年呢,整個地球上的天文學(xué)家都開了一次會,把星星確定成了八十八個星座,咱們理論上應(yīng)該能看到三十多個……”
我只能聽得半懂,但在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這方面,他成功了。在繁星相伴之下,我合上了眼。
再睜開眼,太陽已經(jīng)照亮整個天空。不出半個小時,我們踏上了村里的“主干道”——一條土路,滿是手推車的車轍印。
村子里一片寧靜,絲毫未顯出昨夜發(fā)生了什么的痕跡。
我在門口與李楠告別,走進(jìn)了家門。
“爸?!蔽业椭^,做好了迎接一陣狂風(fēng)暴雨的準(zhǔn)備。
許久沒有動靜。我抬頭,父親的臉上夾雜著驚訝與——
失望。
是的,對我安然無恙回來這件事,他感到很失望。大旱年,期盼少一張吃飯的嘴,也并非不可理解,但是對我而言不可原諒。
我越來越感覺到,除李楠以外的其他人,對我全部都只是灰暗的虛影而已。

我和他,是村里那一屆唯二的高中生。
六月那天,我走出熟悉的縣一中,一眼看見了他等待著我的身影。
“怎樣?”他用慣常的兄長口氣問,把右臂搭上了我的肩。
“大學(xué)就別想了。”我半不耐煩地答道?!霸傧肟嫉迷鯓硬蝗缃裢碓诳h城玩?zhèn)€爽。欸,咱打工掙的錢現(xiàn)在還剩那么多,難道就放著???”
“反正都畢業(yè)了,玩玩當(dāng)然行。”他推推眼鏡,臉上是那種書卷氣的微笑,推著我向校門對面的小飯館走去。
“兩碗炸醬面,一盤黑豆皮,兩瓶青島!”我搶先走進(jìn)店,向柜臺前的老板喊?!澳銊e管了,我請客。”我擋住了他的手,拖著他坐到了椅子上,“回家的車費(fèi)你付,行了吧?”
他乖乖地坐了下來,遲疑片刻,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自覺地拿過已經(jīng)用開瓶器撬開的綠瓶和啤酒杯,斟滿了泡沫并不多的兩杯。他對這種事情看來并不怎么在行。也難怪,他的生活費(fèi)有三分之一用來買書,我的生活費(fèi)則有三分之一用在啤酒和可樂上。
我沒搞清楚過,那天在飯館里我們對于打牙祭的興趣和脫離苦海的解脫到底哪個才是快樂的真正源頭。我也沒搞清楚過,我說的苦海,到底是辛苦的學(xué)習(xí)生活,還是所謂家鄉(xiāng)的那個村里,人們異樣的眼光。一切都像這樣,不甚清楚——過去與未來,都是霧里看花,并不真切。我們只是舉杯暢飲,大快朵頤——雖然只是再簡單不過的飯食。
走出飯館,天空已經(jīng)被紅霞染滿血色。我們站在天橋上,夏天微涼的晚風(fēng)吹著醺然的我們。他扶著欄桿,看本不熱鬧的縣城大街,車流越來越稀。我蹲在他腳邊。
他突然抽泣了起來,一滴淚竟滴在了我的襟前。“你說,以后我們就要分道揚(yáng)鑣了吧。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見?!?/p>
“能再見的,能再見的?!蔽椅⑽⑻痤^,醉意未消,看著眼前逐漸繁密的星空,喃喃道?!澳憧矗@里的星星和那天山上看到的一樣密,一樣亮。再給我講講星座吧?!?/p>
他沒有作聲,只是輕輕拉起我:“走吧,再不走旅館要歇了?!?/p>
我們互相踉踉蹌蹌地攙扶著,一種說不上來由的悲哀讓沉默填滿了我們之間的空隙。
他看向我,突然悠悠地吟唱了起來。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我鼻子一酸,跟上了他的旋律。
我們曾經(jīng)終日游蕩
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歷盡苦辛
到處奔波流浪
九點(diǎn)多鐘,縣城的街道已經(jīng)陷入寂靜。只有萬家燈火與滿天繁星陪伴我們的歌聲。
友誼萬歲 朋友友誼
萬歲舉杯痛飲
同聲歌唱 友誼地久天長
同聲歌唱 友誼地久天長
……

不出意料地,自知能力不足卻報了眾多名校的我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我報名參了軍,跟李楠同一天出發(fā)去省城。只不過,他是去坐火車到北京,去北大學(xué)醫(yī);我是被部隊(duì)的車接到營里,就這樣開始了我的軍旅生活。
我被分配到了本省的國境線上。邊境還過得去,至少比高寒之地的崗哨輕松了不知多少倍,排長很照顧我,摸爬滾打幾年,我也混到了一個班長的位置,有戰(zhàn)友和我說說笑笑,最近來了個新兵,還算和諧的生活。不足之處,就在于談不到對象。大家都把這當(dāng)作打打鬧鬧間的笑料。
就這樣度過了幾年,日歷翻開毫不特別的一頁時,一場沖突毫卻無預(yù)兆地爆發(fā)了。警報隨紅光響徹哨站,我們毫不猶豫,拿起刺刀就往外沖。
記憶凌亂如蒙太奇式的疊印:排長自己帶著一個先遣班跳出掩體,然后被飛石擊中了太陽穴;戰(zhàn)友們與敵軍拼刀,一個毫不起眼的疏漏把刺刀送進(jìn)了自己的胸膛;掩體后的大家寫下遺書,我?guī)е詈筮@一個班義無反顧地沖向敵人……我沒有離犧牲這個概念這么近過。
我發(fā)出一聲怒吼。無際的憤怒使我想起了我的童年,與現(xiàn)在一樣孤立與絕望。突然間,我覺得似乎有什么東西朦朧地在我體內(nèi)覺醒。如同蒙在我身體上的一層薄紗突然被整個地撕開。
下一秒,我看到的是所有人痛苦地掙扎了一陣,便毫無生命跡象地倒下。
只是一瞬間,一切都讓我始料未及。雙手一陣無法抑制的無力,刀脫手摔落在地。
我翻著他們的尸體,既沒有傷口也沒有中毒特征。我最后才走到新兵蛋子的尸體前。一個高中畢業(yè)生,臉上還帶著些稚嫩,就像……當(dāng)年的我。
膝關(guān)節(jié)此刻仿佛不足以支撐我站立。我跪倒在了他的尸體前,幾滴溫?zé)岬囊后w模糊了視線,沾濕了地面。
我坐在一把不大舒適的椅子上,等待著研究員到來。四周是純白色的墻,眼前是一道玻璃隔斷,將我與對面隔開。他們說,我的情緒會讓我產(chǎn)生什么“生命能量抑制”,這是為了保護(hù)研究員的必要措施。
我記起了那天在學(xué)校,我的所想。多么巧合。或者說,這不只是巧合?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再想這件事。
昨天被帶到這里來的時候,他們跟我講了一大堆,什么收容,什么保護(hù)??稍谖已壑?,它們只是一些死板的詞匯罷了。
咔噠。
鎖門的聲音。我懶得抬頭,就這樣望著自己的鞋子。
“你好,我現(xiàn)在假設(shè)你已經(jīng)熟悉你的收容措施了?!币粋€熟悉的聲音傳來,我猛的一下抬起頭,看到的也是一個足夠熟悉的面容。
唯有他,我絕對不會認(rèn)錯。
是他,李楠。
我撲到玻璃上,期望他能認(rèn)出我來。
他看著我,瞳孔略微一張,言語略微一頓,但也僅此而已。這已經(jīng)足夠了,我足夠知道他還能認(rèn)識我。
在他口中,我只聽到一串古怪的編號與警務(wù)腔的詢問,卻沒聽到情感的哪怕一絲表露。他的感性仿佛已經(jīng)被全部抽離。
我不知道他說的[數(shù)據(jù)刪除]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媽的什么叫帷幕協(xié)議。我只知道,我的后半生不再可能擁有自由。更痛苦的是,李楠只會用這種生疏而公式化的語言與我交流了。我掉進(jìn)了與童年無異的孤獨(dú)羅網(wǎng)。
他問了我一大堆問題,但是我只是機(jī)械化地對答如流。他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絲悲哀。對我的悲哀,也是對他自己的悲哀。
時針轉(zhuǎn)了半圈,他合上筆錄,以那段難以理解的編號與我告別。
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雙目失神。我終于能重新天天見到他了——大概,我也只能以此聊以自慰。
一天,我正合著眼,在收容室里靜靜地坐躺著。午后的時光很愜意,雖然看不到陽光,但是站點(diǎn)里的靜謐叫人舒服,不想動彈。
“嗒嗒嗒……”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一個身影拉開對面隔間的門,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裝束與李楠無異,但是年輕許多?!斑@里有一則可能很重要的消息?!?/p>
我不理會,仍然閉著眼,想好好享受這段時間?,F(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與世隔絕,什么重要消息就該與我無關(guān)了。
“負(fù)責(zé)你的研究員李楠,犧牲了。兩天之內(nèi)會有人來接班的?!?/p>
我像在這個地方最初見到李楠一樣,驚愕地抬起頭。他打開隔窗上遞物的小門,推進(jìn)一張紅紙。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漂亮的版式印出的卻是如此令人心寒的文字。
關(guān)于追認(rèn)Dr.Li為[數(shù)據(jù)刪除]烈士的通告
我們沉痛地宣布,在2024年6月5日的高危異常收容扇區(qū)出現(xiàn)的突發(fā)收容失效中,Dr.Li為拖延一攻擊性項(xiàng)目,壯烈犧牲。Site-CN-26站點(diǎn)管理層決定追授其[數(shù)據(jù)刪除]烈士的稱號,特此公示。
Site-EN-26全體管理層人員
2014.6.8
我跌坐在椅子上,捂著臉。我的淚水大概已經(jīng)干涸,深切的悲哀并沒有凝結(jié)成淚水,只是覺得如落冰窟。三十年的友情,就如此終結(jié)于一旦,我不敢相信。
昔日的記憶在腦海里漂浮。那些東西,如今看來,都是那樣綺麗,是那樣遙遠(yuǎn),是那樣空洞。
他已不在我身邊。從此,我們陰陽兩隔。
那次相逢,卻是永別的預(yù)告。
他會用自己的生命護(hù)衛(wèi)自己的信仰,履行自己的職責(zé),但,他也并不是是那么無情的人,他也是愿意叫我一聲光順的,礙于工作,是嗎?是吧……
我從衣領(lǐng)掏出了藏在胸前的玉佛,它還帶著我的體溫。我用顫抖的手把它放在了他的名字上。燈光下,碧玉閃耀著溫潤的光芒,佛帶著慈藹的笑容。
我雙手合十。

所以,你已經(jīng)明白了吧?
那么你可以出去了,我不會再回答你的任何問題。所有該說的,我今天已經(jīng)說完了。你是個很優(yōu)秀的年輕人,在工作和人際方面都是如此,我能看得出來。但是,你終究不是與我共同經(jīng)歷過一段黑暗歲月的那個人。
我希望,之后不要再要求我與任何人對話。每個月請幫我?guī)杀緯?,如果想了解我的情況,就再給我些紙筆。
我時刻都知道,這間房的外邊,有你們面對未知,時刻為人類與常態(tài)而抗?fàn)帲荒銈兯^的帷幕外邊,還有無數(shù)平凡的人在為生計奔波,為瑣事苦惱;而在這個世界外邊,誰又說得上我的母親和李楠不在那里呢。一切都在向前不斷的推進(jìn),每天的太陽也照常升起,可這輪太陽不屬于我已死的心靈。
終于,我回到了這片孤寂。
再見。
作者:lockedo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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