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清華大學藥學院王釗教授為大衛(wèi)·辛克萊教授《長壽·當人類不再衰老》一書所作推薦序。

哈佛大學醫(yī)學院衰老生物學研究所主任——大衛(wèi)·辛克萊教授近20年來一系列劃時代的科研成果，是人類不老革命進程的主要催化劑之一，他本人在2019年出版的著作《Lifespan: Why We Age and Why We Don't Have To》，榮登《紐約時報》和亞馬遜暢銷書榜，是一部帶領讀者進入抗衰科學前線的寶書。

今年6月，《Lifespan》簡體中文版正式上線（更名《長壽·當人類不再衰老》），時光派也很榮幸提供了學術(shù)支持。我們在征得王釗教授許可后，將該書的第一篇中文推薦序發(fā)布如下，以饗讀者。

我們?yōu)槭裁磿ダ希课覀兛梢圆凰ダ蠁?？哈佛醫(yī)學院遺傳系的大衛(wèi)·辛克萊2019 年的新書《Lifespan: Why we age and why we don’t have to》再一次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圖注：《lifespan》 by David Sinclair

我與大衛(wèi)是多年前在美國波士頓科德角參加“細胞衰老論壇”時相識的。后來我作為訪問教授到哈佛醫(yī)學院待過一段時間，又正好與大衛(wèi)同在長木的新研究大樓里，期間交集并不多。從其新著書名我們可以看出，這本書有兩個核心概念，一個是壽命（Lifespan），一個是衰老（Age）。我們先說一下壽命。

01

可以說，在地球上誕生了生命、生命受環(huán)境的脅迫而不得不進化、升級的同時，便伴隨著出現(xiàn)了死亡。而生與死之間的時長便是我們通常說的壽命，可以說壽命是始于生、終于死的一段時間歷程。所以從一開始，死亡便是生命進化、升級的必需，沒有生死便不會有進化，生命正是在生與死的迭代中重復并更新著自然選擇、優(yōu)勝劣汰的進化過程的。這就是壽命的本質(zhì)。當然隨著生命體的進化，壽命也有了不同的長短和諸多的類型。死亡是進化的前提，只要還在進化，死亡就是必然的。個體不會永生，因為自然選擇不會讓它們在這個世界上永生。

圖注：衰老的進化（節(jié)選自《長壽》）

人們說到壽命的時候，大部分時候是指人類個體的實際壽命，是說某個體實際活到了多少歲。是夭折或者早逝，是紅顏薄命或者英年早逝，還是壽終正寢或者駕鶴仙逝，都是指其實際的年齡，英文就是lifespan；如果是群體，就是某個人群的平均壽命。其實壽命還有一個概念就是指“最大壽命”，目前人類的最大壽命一般認為是120歲左右。從有記錄的歷史來看，基本上沒有超過120歲的人類。實際壽命（或者平均壽命）與最大壽命是兩個非常不同的概念，前者基本上是隨機的，后者則基本上是進化的。我們說這200多年來人類的壽命大大延長了，或者通過各種方法措施延年益壽了，基本上都是指的前者；而人類的最大壽命在這個時間段里并沒有什么增長。

再進一步說，為什么生命要有期限？為什么不能是永生？因為進化的需要。有生有死才有自然選擇，才能實現(xiàn)優(yōu)勝劣汰，才能完成進化進級，而永生意味著進化的停滯。所以無論能活多久，只要還在進化，死亡就是必需的。那么為什么人類的最大壽命約為120歲？為什么不能是180歲？這個說起來比較復雜，簡單說是與人類體細胞的分裂次數(shù)有關(guān)，正如薛定諤在其著名的《生命是什么》中所說，“我的一個體細胞僅僅是我所是的那個卵細胞的第50代或第60代的后代。”人類的細胞分裂次數(shù)是 50次，平均每次分裂周期為2.4年，那么人類的自然壽命大約就是120歲。也有認為哺乳動物的自然壽命相當于其生長期的5-7倍，人類的生殖期平均約18年，那么自然壽命理論上就是90-126歲。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耶和華說：“我的靈必不永住在人體里面，因為他是血肉之軀。他的壽命會有120年。”傳統(tǒng)的希伯來語說“祝你活到120歲”。古今中外不同民族和文化的記載都說明了人的壽限大概就是120歲。

圖注：Leonard Hayflick發(fā)現(xiàn)體細胞分裂存在極限

02

再說衰老。與死亡不同，衰老不是進化事件，或者說是被進化忽視不顧的事件。但只有當從進化的角度來審視衰老的時候，你才能深刻領悟到這一點。因此對衰老的認知和研究也需放在進化的視野下來進行是很有必要的。

我們知道，從進化的角度來看，繁殖和傳承是其唯一的目的，因此經(jīng)長期進化自然選擇保留下來的所有基因，以及機體所有功能和資源分配（不僅僅是能量分配），都是圍繞這一終極目的而為支撐的。當發(fā)育成熟、繁殖完成之后，這些支撐因素也就都開始撤除了，這就是衰老的開始。

有人認為自然選擇的力量在繁殖后減弱了，其實就是已經(jīng)不再起作用了。所謂的“減弱”，不過是自然選擇慣性的虛影而已?；镜倪M化動力的剎車，使作為基因傳遞載體的機體開始發(fā)生各種退行性的變化，而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和研究衰老，就產(chǎn)生了衰老形成的各種理論，如組織器官磨損理論、基因突變積累理論、拮抗性多效基因理論、一次性軀體理論等，都從不同的角度或?qū)用鎸λダ犀F(xiàn)象的形成進行了闡釋，后兩種理論更是融入了一些進化論的思想。

也有人從物理學的基本定律來解釋衰老，認為衰老就是熵增的過程。但如果非要從熱力學第二定律來闡釋衰老的話，熵增從出生就開始了，而不是從成熟、繁殖后才開始的。所以熵增用來闡明人的整個生命歷程或許是妥當?shù)?，而單單只是用在衰老的描述上就有些片面和局限了?/p>

如前所述，這個星球上進化出生命的同時，便就有了死亡。死亡是伴隨進化而出現(xiàn)的，是進化的產(chǎn)物，是實現(xiàn)進化的必需。與人類進化的歷史相比，從300萬年前能人誕生到現(xiàn)在，衰老不過是近200年的事情，是一個非?！澳贻p”的概念。在這之前人類的壽命不過30多歲，超過40歲的就是高壽了，非常罕見。

因此，衰老與死亡要分別來認識，而且要從進化的角度來審視。壽終并不一定是衰老的結(jié)果，人類的祖先早期基本上都是死于被捕食、疾病、意外事故及其引起的感染、以及饑餓等，基本上沒有衰老之后死亡的，所以衰老也不是死亡的必經(jīng)前提。主要由醫(yī)療衛(wèi)生事業(yè)進步、社會文化教育的發(fā)展、以及膳食營養(yǎng)的改善等“造成”的衰老，反映了從個體成熟到死亡之間這一段時間過程，具有其獨特的時空特性。

從時間上看，衰老是一個發(fā)展的過程，是從繁殖后到生命終結(jié)之間的一個經(jīng)歷（如初老期、中老期、長壽期等各種分期方法）；從空間上看，衰老是一種變化的狀態(tài)，由多種不斷變化的因素交織而成（如健康、亞健康、疾病、失能等）。衰老的時間過程可以壓縮（增加健康壽命時長），衰老的空間狀態(tài)也可以改變（減少疾病和失能狀態(tài)），這就是抗衰老。

圖注：衰老的特征（節(jié)選自《長壽》）

沒有哪個生物學法則說我們必然要經(jīng)歷衰老。毫無疑問，衰老增加了死亡率，但衰老并不是死亡的必經(jīng)和前提。正因為衰老不是程序性發(fā)生的、不是進化事件，才給我們抗衰老留下了莫大的空間?？顾ダ喜⒉皇恰澳嫣煨惺隆?，而是順勢而為。但我們要始終理性地認識到，不衰老并不代表不死亡，無病無災并不代表永生。就像我們的實驗室動物，你給予祂再好的條件，祂也不會永久地活下去。所以抗衰老的目的是追求健康而不是不朽。

衰老算不算一種疾病？這個問題也爭論了很多年。之所以爭論，有學術(shù)層面的問題，也有非學術(shù)層面的異議。衰老如果不是疾病也就罷了，如果是疾病，要不要治、如何治、能不能進醫(yī)療保險等一系列問題就都會顯現(xiàn)出來。其實這要看我們是如何定義疾病的。如果說疾病就是“對人體正常形態(tài)與功能的偏離”（當然這個定義的前提是大家對人體正常形態(tài)和功能有統(tǒng)一的認識），那么衰老無疑就是一種疾病。這一問題在2018年6月發(fā)布的全球診斷信息標準《國際疾病分類》第十一次修訂本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基本定論。該版修訂本中增加了一個代號MG2A的病名“Old Age”也就是“衰老”，定義為不包括精神紊亂和老年癡呆癥在內(nèi)的高齡或老化，并建議各國從2022年1月1日起采用。既然衰老是一種疾病就應該可以治療，這正是各種抗衰老療法的法理基礎了。

03

有沒有簡單易行的保持健康、減緩衰老的方法？有！就是“管住你的嘴、邁開你的腿”。大衛(wèi)在書中強調(diào)，如果讓我給出延緩衰老、促進健康的唯一建議，就是少吃一點；如果再加一條，就是每天鍛煉10分鐘！還需要嗎？如果你覺得挨餓還不夠，那就再少穿點兒（保持肌體相對涼爽）。但這一點似乎對相對年輕一些的人更適合，7、80歲以后就不那么適合了。總結(jié)起來，其實就是“逆境中求生存”，能吃飽我偏要餓著點兒，能穿暖我偏要冷著點兒，能舒適我偏要累著點兒，其統(tǒng)一的機制都是激活了人體內(nèi)最原始的生存回路。這些機制都是人類在長期的進化過程中逐漸形成并保留在生命傳承中的，是進化過程中嚴酷的環(huán)境（吃不飽、沒得穿、疲于奔命等）留在人類基因組中的銘刻，它并不因為現(xiàn)代錦衣飽食、悠閑舒適的生活方式而消失，仍然在生命最基本的層面發(fā)揮著生存攸關(guān)的作用。其實這些回路的基本作用是在環(huán)境尤其是營養(yǎng)條件惡劣的時候暫時蟄伏起來等待環(huán)境的改善以便繁殖可以順利進行，延長壽命并不是它初始的目標，只是生物為了等待合適的發(fā)育和生殖機會而采取的權(quán)宜之計的副產(chǎn)物。

04

最后需要厘清的一個問題是，抗衰老不等于抗死亡（這也是目前許多衰老生物學著作和文獻存在的一個共同問題，把衰老、壽命、和死亡混雜而述了）。上面所說的各種抗衰老的方法，不管你是少吃、快走，還是使用了某些醫(yī)藥品、保健品，都沒有（至少目前為止沒有）科學根據(jù)顯示其能夠延長你的最大壽命。但這些方法和措施不僅可以改善你生命后期的健康狀況，還能夠在生物學壽限之內(nèi)盡可能的延長你的生理壽命，提高生存質(zhì)量和生活幸福感的同時減輕個人、家庭和社會的負擔。我們抗衰老的目的是減少疾病和失能的發(fā)生，是保持健康和活力，而不是單純的為了延長壽命。能不能在較短的時期內(nèi)實現(xiàn)最大壽命的延長，目前的科學研究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至少從進化的歷程來看，這不會是一個簡單易行的改變。也許細胞重編程、干細胞和再生醫(yī)學、器官移植，或者說其他的一些什么方法能夠改變?nèi)说膲勖鼧O限，但是這些方法的實施多是在個體生命的后期做的事情，也就是說它已經(jīng)不具備遺傳性，對進化進程是沒有貢獻的。再說這樣的改變其長期的群體和社會效應是什么，短期內(nèi)也不好估量。但是未來會發(fā)生什么，誰又能說得準呢？

圖注：暢想延長壽命的技術(shù)（節(jié)選自《長壽》）

“終結(jié)衰老。我們將度過沒有疾病或殘疾的人生。”大衛(wèi)在其新著中發(fā)出了豪言壯語。

王釗

2022年5月1日

于 北京清華園雙清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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