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設(shè)77沒有被封存記憶

回憶起來，這是發(fā)生在夏天的故事。

友人近來迷戀茶樓聽曲，來邀幾次，都被我拒絕了。說來奇怪，她與我皆是不精音韻之人，歌在調(diào)上已是不易，更別說鑒賞和愛好了，怎么突然熱衷起來。原以為是她心血來潮，沒幾天就不會再提，直到某天，她又來了。

問起原因，她像背臺詞一樣熱情又有點(diǎn)磕巴地甩出來一車專業(yè)術(shù)語。說到最后，略帶羞澀地談起了某位表演者。

懂了。

悶熱的天氣持續(xù)了一周，次日終于飄起雨來。雨不大卻很厚，要打傘，籠罩天幕，遠(yuǎn)景的輪廓暈得模糊。無奈的是絲毫沒有緩解酷暑。

茶樓坐落在某片老城區(qū)，車只能打到巷口。弄堂望不到頭，我嘆了口氣，還好穿的是平底鞋。路并不難找，走進(jìn)去不久就聽到了琴樂，循聲便就。路過的小院要么門可羅雀，要么直接閉門謝客，這茶樓倒是大不相同。遠(yuǎn)看冷冷清清，其實敞開的大門里幾近座無虛席。

臺下看得認(rèn)真，我不敢打擾，就近坐在最后一排吹風(fēng)。趕路時還沒感覺，停下來才意識到已是大汗淋漓。一曲結(jié)束，我才在一句句“對不起借過一下”的掩護(hù)下擠到友人旁座。

草草打了招呼，她又抬頭沉浸其中。我坐了一會兒便心不在焉，暗暗觀察這座茶樓。一樓是自由座，木桌長凳，密集又有序；二樓是賓席雅座。這么熱的天卻沒裝空調(diào)，也不開風(fēng)扇，角落里擺著大塊已化去棱角的冰。處處透露著契合木料風(fēng)情的古樸。

可是太熱了。汗水不斷從我的額發(fā)間滑下，順著脖子浸濕領(lǐng)口，發(fā)絲粘在頸邊。整個人好像泡在滾燙的開水里，背后又刺又癢，相對封閉的空間把讓人抓狂的悶暑壓到極致。

這曲起首是琵琶，女歌者信手撥捻琴弦，接著跟唱起來。那聲音清亮婉轉(zhuǎn)，比細(xì)雨溫柔，一開口將幽怨低吟的琵琶都比了下去。強(qiáng)撐著聽了幾段，我熱得頭昏腦脹，沒忍住趴在桌上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周圍人少了很多，友人也不見了。我揉了揉僵硬發(fā)酸的小腿，借機(jī)溜出去找她。

后門出去是中庭，沒在下雨，已經(jīng)是夜晚了。地上濕漉漉的，雨水沿石板縫匯聚成一汪水洼，錚亮如鏡，跳躍著橙黃的燈和幽藍(lán)的月。深處有道圓拱門，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里面別有洞天，還似有人影。我躲在門邊悄悄觀察，看清的瞬間愣在原地。

大概沒有語言可以描繪那副有如神跡的光景。

那人白衣銀發(fā)，筆直站在一株一人高的灌木前，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冷光。他抬起頭，皎潔月光均勻地灑在臉上，落進(jìn)眸底，讓月下萬物都甘心做了陪襯，黯然失色。

——齊司禮，他在這里。我的心不可抑制地劇烈跳動起來。平日就沒有過多交集，現(xiàn)在更覺得他神圣，神圣到孤獨(dú)，叫人望而卻步。偏偏吸引了我。如果這不是黃粱一夢，興許他摸上去也是沒有溫度的。

他屈膝撿起地上粗粗的枝條，拿在手里端詳了一會兒，將它的一端戳入樹叢。我繼續(xù)偷瞄，唯恐驚擾了他。見他松手，枝條卻沒有掉下來，仿佛它本就該在那里，此時又長了回去。

“你要看到什么時候？”隔著一段距離，神仙突然開口，語調(diào)平平，聽不出喜怒。

我被嚇了一跳，慌慌張張走出來。心虛外還有點(diǎn)擔(dān)心，不知道妝有沒有花，頭發(fā)亂不亂，這個樣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會不會不夠得體。

“那個，我在找我的朋友，不知不覺就走到這里了?！蔽壹泵Ρ葎?，“你有見過一個穿著鵝黃色格裙的女生嗎？大概這么高，長卷發(fā)?！?/p>

他仿佛失去了興趣，轉(zhuǎn)頭看回那株植物沒回答。

“打擾了，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鼓起的勇氣終于耗盡，我撇下句話匆匆離開。身后好像還傳來什么聲音，可我有心沒膽停不住腳步，全任它夾在耳邊風(fēng)里落了一地。

我自認(rèn)為又找到了一個與齊司禮的交點(diǎn)，開始一有空就往茶樓跑，每次都要去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友人頂著曖昧的眼神打量過來，我也只道來陪她而已。可我再沒有在那里見過他。

這天清早雨剛停，沒有出太陽，一直到中午還很濕熱。傍晚近黃昏時我才拿著手持小風(fēng)扇來到茶樓，坐了一會兒，發(fā)困時起身去庭院。里面有人，但不是他，意料之中。好幾次我問自己，見到了又怎么樣呢，我能說些什么；見不到了倒能安慰自己，反正他好像對所有人都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大概因為不常有別人一同欣賞，那位青年熱絡(luò)地與我寒暄，見我不反感便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初代主人的妻子喜歡園林，他便請了設(shè)計師來設(shè)計院子。這里不知道修葺了多少輪，還能隱約看到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F(xiàn)在嘛，要我說，我最喜歡這株夜來香，據(jù)說它是初代與夫人親手種下的。”

那株夜來香我后來才認(rèn)出來，當(dāng)時齊司禮在看它。嫩青的花苞靜靜臥在葉間，離開花時日已不短了。

“說到初代主人，聽說他還上過戰(zhàn)場…”

我在桌上趴了一會兒，迷糊中感覺右座有人，下意識以為是友人，叫她幫忙撿一下剛才不小心掉落的風(fēng)扇。我的臉還埋在臂彎里，察覺到有東西靠近便伸手去拿，把那人的手指和小風(fēng)扇的柄一起抓在手里。

“謝謝，這也太好睡了…”我慢吞吞仰起臉，正好對上一雙古井般幽深的金眸。

“倒是沒見過專門跑來睡覺的。”對方不咸不淡地接話，手上還捏著我的風(fēng)扇。

若不是指尖渡來暖意，我還以為在夢里。神仙走出月色了，夜晚的距離被我捏碎，不輕不重地攥在手里。太唐突了。我回過神，觸電般收回手，一言不發(fā)。

“睡懵了？”齊司禮沒有移開視線，見我猶豫，不動聲色地把那柄粉色的小風(fēng)扇放到桌上，推到我腕邊。

我竟無端生出些上課開小差被老師抓包的局促感，本就熱，脖子上又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爸x謝你。呃，天太熱，這歌聲又醉人，我一不留神就…”

他還是那副淡淡的樣子，眼里看不出波瀾，我猜他肯定在心里對我無語了。剛要說什么，一位女子款款走來向他略微頷首：“齊先生，掌柜請您一敘?！?/p>

我把小風(fēng)扇塞回包里。

“我先走了?！饼R司禮不緊不慢地站起來，“你要是困就回去吧，省得還要到處找人聊天解悶?！闭f完就隨那姑娘上樓去了。

我松了口氣，目光追著他直到看不見。溫潤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指尖，熱熱的。

我如愿以償?shù)仡l頻遇到他，雖然不至于奢望更進(jìn)一步，但離了職場齊司禮仍不排斥我搭話，至少是個好的開始。

他又在庭中凝視夜來香，我好奇問他：“你喜歡夜來香嗎？”

“不討厭?！?/p>

我并不滿意這個答案。這小院園林精巧別致，可他獨(dú)獨(dú)鐘情這一株。

“我聽說這株花是這里的初代主人親手種下的，與他最愛的夫人一起。如今物是人非，花還在盛放，你不覺得很浪漫嗎？就像穿越了時空的證人，一直活到現(xiàn)在?！?/p>

齊司禮話不多，我努力找話題，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天聽到的故事。說完又后悔起來，他熟悉這里，應(yīng)該清楚得多才是。

可他并未多做反應(yīng)，只眨了眨眼。

“親手？這么說倒也不錯?！?/p>

“不是這樣的嗎？”

他不置可否，伸手撫了撫葉片，自言自語般淡淡地說：“是在他夫人病世后，很久很久，才種的?！?/p>

我啞口無言。其實，故事代代流傳，有所差別是常事，信與不信事實不會有任何改變。但細(xì)細(xì)品味那“很久很久”，于旁人只是淺淺的文字，而對故事的主人公，那是數(shù)不清的日日夜夜，嘗不盡的孤獨(dú)癡苦。讓我一個旁觀者都深覺痛心。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蔽逸p輕念出聲。

眼前的夜來香綠意盎然，像用盡了全身解數(shù)舒展生命力。齊司禮看向我。

“這么說來，倒是便宜我們了。”

“人類對于生離死別有著近乎執(zhí)著的癡迷，因為無可奈何，便想盡辦法去粉飾結(jié)局。死后會化蝶，所愛天地留痕，在千年長久的修行后再續(xù)前緣。但都不過是一廂情愿的浪漫設(shè)想。死了就是死了，愛恨對那個人而言在生命流逝的頃刻間就煙消云散了?！?/p>

他的目光沒有焦點(diǎn)，看那夜來香的眼神有如懷念舊友般的柔軟，一瞬間又恢復(fù)平靜。這話在我聽來就好像在說“你們?nèi)祟愂沁@樣，而與我無關(guān)”。

“他這么做也是身不由己?！?/p>

他從靈族的戰(zhàn)場上生還，不得不面對愛妻無力回天的事實。他留在這里，久久地留在這里，一直到今天。齊司禮沒說下去。

有一瞬間我覺得齊司禮好像活了很久很久，藏了很多秘密。仿佛那是夜來香，又不止是夜來香，他都親眼見過了。

他不想說，我便不去問，但…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心甘情愿呢？”我忍不住要反駁，不希望他把人想得太不堪，“美好的設(shè)想是編給活著的人看的，而對當(dāng)事人來說那些關(guān)于愛的情感和記憶卻是真真切切的。人類最是看得清分得明，正因為終有一死，所以才要在有限的時間里不遺余力，瘋狂去愛。留個念想又有何不可呢？”

腦子里亂糟糟的，我才意識到稀里糊涂說了一大堆。齊司禮那么喜歡清凈的一個人，會不會覺得我嘰嘰喳喳吵得他頭疼？

“呃，至少我是這么想的?！闭f完又匆匆補(bǔ)上一句。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嗯，還想什么？”

“想要是我遇到了我的心甘情愿，一定也要跟他一起親手種花！”我大著膽子，一邊說一邊偷瞄齊司禮。他是怎么看我的呢？

可他不為所動。天色漸晚，院子隨之整個暗下來。

“開花了?！彼蝗徽f。幾乎是同時，我聞到了淡淡的花香。

細(xì)長的花苞密密地結(jié)在枝上，一小朵一小朵緩緩展開，白色小花稀稀疏疏穿插葉間，香味愈濃。它們接連盛放，將滿園的花花草草都壓低了一頭。

“好香啊。你說它開得這樣熱烈，會不會暗示著他們來世過得很好呢？”

“你倒是會想。這是他最后的花期了?！饼R司禮站在我身后，一字一句都說得清晰，“以后，我也不會來了。”

我?guī)缀趿⒓床蹲降健安粫怼比齻€字，像巨浪重重地拍在心上。他仿佛又成了那夜遙不可及的神仙，隨時都會隱去。猶豫再三，我也只敢捏住他的袖口，布料實實在在的觸感磨在指尖凝成徒勞無望，手縮回來。他要走，我有什么理由留下他。

手機(jī)在震動，友人欣喜地告訴我她成功了。她雀躍地說著，笑著，激動不已，到最后聲音都在顫抖。掛完電話，我垂下頭，眼眶不住地泛酸。高興一點(diǎn)，應(yīng)該高興一點(diǎn)，這個夏天至少還有人可以不留下遺憾。

屋里嘈雜，花香飄得遠(yuǎn)，興許不久就有人來。我有種預(yù)感，等人聚過來齊司禮就真的要走了，回到我們一板一眼的上下級關(guān)系中，回到冷漠疏遠(yuǎn)的點(diǎn)頭之交里去。

我又聽到他的聲音。

“姑且信你一次。走吧，人要過來了。我開始有點(diǎn)喜歡夜來香了?！焙笠痪鋷缀跻牪磺濉?/p>

“??？去哪里？”喜歡夜來香是說…

可能是被濃郁花香迷昏了頭，他的話聽起來太像邀請，讓我隱隱期待。我的心怦怦跳動著，不敢確定，更不愿面對會錯意的尷尬，站在原地沒有動。

齊司禮已經(jīng)走出去幾步，他在圓拱門下轉(zhuǎn)過身。第一縷月光傾灑下來，風(fēng)吹動他的額發(fā)，話語飄到我耳畔。我看到他淺淺地笑了。

“還不明白嗎？花鳥市場要關(guān)閉了。”

我奔向那個泛著冷光的人，抓住他的手，感受到他穩(wěn)穩(wěn)回握。果然，是有溫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