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太陽一露出頭，就開始按原計劃包干了，除了當(dāng)?shù)氐拿窆兝^續(xù)按天干之外，每個工棚的人都被編入了包干組。
　　通往工棚的路被淹沒在田野中，有的工棚的土墻塌倒了，有的工棚的紙屋頂飛走了，四處挖的坑里蓄滿了水。被大雨淋得似乎有氣無力的工地周邊，和民工們輪番賒賬喝酒時發(fā)出的各種沒用的感想，一下子像突然被太陽曬干了一樣。
　　兩邊的防堤剛好擋住了漲潮的海水，防堤的距離看起來拉近了許多。海水通過水路涌到了泥塘里，染成了紅泥色，靠近防堤那邊則逐漸變成臟乎乎的黑色，而接下去則是深藍(lán)色，遠(yuǎn)處的海面為淡綠色，這樣就形成了幾個不同層次的色帶。伴隨著爆破聲，第一采石場的空中升起一縷云彩般的白石粉塵。民工們背著手推車運過來的大石頭，在小船上堆成一個四方形。
　　五工棚的張氏他們狼吞虎咽地吞了兩口崔工頭的老婆送來的午飯以后，都埋頭苦干起來。到日落之前必須干完包干規(guī)定的工作量，為了能超額干活兒掙錢，沒有一個人肯休息，哪怕是再多堆寬或堆高一拃，分配的量就會多一些，大家不顧一切地上下來往于通往板橋的窄浮橋上。當(dāng)?shù)氐拿窆こ酥┰跔恳竺娴男〈?，到大海中央把石頭扔下去再回來，趁他們把石頭全部沉到海里的空當(dāng)，包干組盡量一艘也不剩地把空出來的小船都裝得滿滿的。張氏從浮橋上踉蹌著下來彎腰蹲下。他張開口露出舌頭，舌苔猶如秋霜一般，他又抬頭看了看高懸在空中的太陽。他的臉頰和額頭上斑斑駁駁地結(jié)著干成鹽粒的汗?jié)n。他把背靠的麻袋頂?shù)筋^上，盡量把頭躲到彎下的兩腿和肩膀架起來的陰影里。大尉背著石頭從旁邊經(jīng)過時扔下一句：
　　“別太豁出去了?！?br>　　張氏連腦袋也不抬，空口吐著東西。韓東從船艙里出來，抓住張氏的肩膀搖了搖。
　　“吃點鹽到陰涼地歇一會兒吧?！?br>　　剛來的民工背著石頭從旁邊經(jīng)過，用不滿的表情望著張氏。張氏上氣不接下氣地把手伸給韓東。他雖然被韓東拉了起來，可抬頭看了看天空又蹲了下去。他仔細(xì)睜開眼睛想看出對方臉的輪廓，舔著干巴巴的嘴唇喘著粗氣，一邊往下咽著一邊說：
　　“那，干勁兒……真是?！?br>　　說著，張氏把一口黏糊糊的痰吐在了兩腳之間。
　　“都……好像累得夠戧。能不能去歇一陣兒再來？”
　　韓東從張氏身旁邊走開邊說：
　　“歇唄，不舒服的話誰還能說閑話呀?！?br>　　張氏趔趄著走到水邊，從剛沒腳跟的水里一直走到海水沒腰的地方。他用手捧起水來拍在頭上和肩上，熱氣好像被趕走了一些，但他也深知干活兒時這樣做更容易傷身體。板戌站在板橋上沖著張氏說：
　　“誰替你干啊？歇得差不多就行了?！?br>　　他站在那兒用袖子連連擦著眉毛上面，免得額頭上的汗流到眼里。板戌使勁抿著嘴，好不容易才使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張氏用疲憊不堪的聲音回答道：
　　“不好意思了。從吃完午飯后就覺得整個身子發(fā)麻動彈不得。我歇一會兒就來?！?br>　　“你看，船又進(jìn)來了。”
　　張氏被波光粼粼的水面耀得頭暈?zāi)X漲，他交替地望著正在靠近的牽引船和板戌緊皺的眉頭，又回到手推車運來的已經(jīng)堆成山的石頭旁邊。東赫背上披著麻袋正站在那里等著，他把上衣脫了當(dāng)成墊子墊在肩上弓下腰。張氏說：
　　“今天的代金券也賣嗎？”
　　“得賣啊。”
　　“老崔家的那口子說得從包干的工錢里扣掉食宿費，都咋打算的？”
　　“跟崔工頭說說情，讓她先給寬限兩天食宿費。都扒了三層了，肯定不會催得太急的?！?br>　　“大家都不知道今后該咋辦啊?！?br>　　說著，張氏把一塊石頭放到東赫的肩上。東赫被石頭壓得打了一個趔趄，不過他如今已經(jīng)能熟練地調(diào)整重心，所以腳下也還算有根兒。他的太陽穴青筋暴露，好像聽見敲動上腭僵硬肌肉發(fā)出的聲音一樣，同時傳來張氏的埋怨聲：
　　“集體行動是不錯，可也得想想今后的日子啊。”
　　東赫還沒走出十步遠(yuǎn)，就覺得背上石頭的重量好像要把兩只腳脖子壓進(jìn)石子地里面去似的。自從干上運石頭這個活兒以后，他兩個肩膀頭的淤血被麻袋蹭得脫了一層皮，以后可能會長成手心和指尖上的那種老繭。不僅如此，小腿肚子上有一塊雞蛋那么大的肌肉騰地提起來，大腿的肌肉像要抻斷了似的。汗水從他的眼皮上流下來，掠過鼻梁，跟嘴巴下面的汗水一起淌到了胸前。他來到浮橋前，剛蹬上木板，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想扔掉石頭的沖動。他掙扎著想擺脫這種想法，可覺得血管像要炸了一樣。他踩上去后把腰彎得更低一些，把身子使勁向前傾。一口粗氣沿著舌根從緊閉的牙縫間擠過冒了出來。他跨過浮橋，上了許多空鐵桶搭起來的板橋。他剛把石頭扔下，海水就漾過船舷打濕了沒有欄桿的小船船板，船板上蕩漾著一灣海水。他把石頭摞到前面的人放的石頭上面。小船的船板上用紅色油漆畫著一個四方形，石頭堆的面積基本上也在線內(nèi)。
　　“六層?！?br>　　東赫后面的人填滿四方形的最后一個空位后喊道。為了靠上船艙，牽引船隨著越來越猛的波浪，從側(cè)面迂回著靠過來。短工組的當(dāng)?shù)孛窆ど狭诵〈?，伸開腿悠閑地抽起煙來。張氏他們?yōu)榱嗽跔恳b石頭的小船出發(fā)之前再堆上一層，動作顯得更急促了。大尉把背上的石頭放下，站在小船上對同事們說：
　　“滿板的兩個，空的一個，六層的一個?！?br>　　意思是：四艘船中有兩艘已經(jīng)裝滿了，還剩下一艘空的，要想裝滿得堆十層，有一艘只裝了六層，還有四層沒裝。東赫坐到石堆上，記下大尉喊的工作量。
　　“我在這兒看著，大家歇一會兒再干吧?！?br>　　背著石頭的板戌讓石頭從背上滑下，直起腰來。
　　“這是什么話，這次還有一艘半不滿呢……
　　“得盯著監(jiān)工組的雜種們，別給咱們少記了。”
　　為了防止掉進(jìn)水里，大尉把身子貼在小船的石頭上，等著大船靠過來。大船熄了火，拖著激起的水沫滑到碼頭旁邊，最先跳過來的大副把繩子掛在樁子上。有個監(jiān)工組的小子從操舵室的瞭望窗里騰地探出頭來。過了一會兒，他穿著撐得有些松松垮垮的泳褲來到了甲板上。他頭上戴著一頂塌癟的草帽來到小船上，打開工作記錄本。牽引船的助手從掛在后面的空小船兩邊的鐵圈上解下鐵鏈。船一點兒一點兒向前，靠到裝滿石頭的小船上，用鐵鏈連好，然后與空船徹底斷開。監(jiān)工組組員從最前面開始，一層一層數(shù)起來。
　　“十層，滿板的兩個。這個是幾層來著……”
　　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記到記錄本上。大尉在他背后伸長脖子探著腦袋想瞧瞧，他立馬把記錄本貼到胸前發(fā)起火來：
　　“看什么？記錄本有什么好看的？”
　　“哪有你這樣的？”
　　“怎樣的？”
　　“最后那艘船是六層，怎么就寫了四層呢？”
　　“那又怎么了？……”
　　“看看記錄本，核對一下?！?br>　　“我看你欠揍了吧……看什么看？又不是不通事理的人怎么胡來呢？”
　　“我看十層也賴成八層了，這四天里計算上可沒少出差錯?！?br>　　組員的臉紅了，喘氣聲也粗了起來，看樣子他兇狠得像要馬上揍大尉一頓似的。
　　“我們只不過是按工作量來給你們發(fā)張錢單罷了。計算錢單的事兒不都是工頭管嗎？我們就是往下賴也撈不著好處?！?br>　　“肯定是總監(jiān)和工頭暗地里商議好了。”
　　“做人得圓滑點兒，太鋼硬了可容易斷。要是你敢亂來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br>　　“這可不是亂來。我們沒必要聽你瞎指揮，還不是工頭呢?！?br>　　“要想繼續(xù)包干的話，就老老實實干活幾。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等著瞧誰見棺材吧。”
　　雖然大尉這么說，但組員一邊往甲板上走，一邊胸有成竹地笑著。牽引船一發(fā)動起來，大尉便從小船跳到了板橋上，望著滿載石頭的小船分開水路駛?cè)サ臉幼?。過了好一會兒，船朝著防堤方向遠(yuǎn)遠(yuǎn)駛?cè)?。大尉低眼看了看自己光著的腳，站在那兒凝視水中的一縷陽光，它透過浮橋木板中間松明穿透的孔扎入水中。
　　東赫從一開始就在板橋上觀察兩人，他來到大尉身旁說：
　　“一定要忍住。得等到包干結(jié)束的那一天……”
　　他俯視著在還沒有墊防堤的大海中時沉?xí)r浮的工作船。這是一幅安穩(wěn)悠閑的景象。大尉回答道：
　　“簽名也有一半了。議員的視察再遠(yuǎn)也不過就是這三四天之內(nèi)的事兒了。今天干脆當(dāng)場來一場得了?！?br>　　“今天和明天是一回事。只要團(tuán)結(jié)的話……國會議員來的那天再干，效果可能會更好。干部們肯定束手無策，公司方面在議員面前就算是履行公事也只能答應(yīng)了?！?br>　　“狗娘養(yǎng)的，天天光玩兒嘴皮子鬧騰個什么呀……”
　　張氏在石頭堆前打手勢喊著兩人。
　　“最后一艘船來之前咱們得快點裝上一些，你們還在那兒瞅什么呀？”
　　收工鈴都打過了，可他們裝石頭的苦力活兒還在照常進(jìn)行，最后一艘船進(jìn)來后又拉走了滿載著十層石頭的四艘小船。
　　包干組的人累得渾身散了架，一個個像傍晚樹林里的麻雀一樣散坐在板橋的板子上面。他們正思付著自己終于超額完成了四艘的量。大尉問東赫：
　　“咱們干了多少？”
　　東赫拿出手冊打開。每艘二百元，兩艘半，三，三，四，三艘半，四，一共二十艘，他計算完了之后說：
　　“總共四千塊，工頭撈走一千塊還剩三千塊，平均每個人三百塊?！?br>　　“兔崽子，一千塊不等于五艘嗎？讓他一個人先裝一艘試試……”
　　大尉憤憤不平地說。張氏揉著模模糊糊的眼，蹭去眼屎，用手掌拍掉干在臉上的鹽粒。干裂的嘴唇和無力的眼神已經(jīng)證明，他是無法和包干的其他年輕民工同樣受折磨的?？瓷先ニ呀?jīng)儼然是個病人。板戌望著張氏的樣子，丟下一句：
　　“老張撐不下去了啊。才包干四天怎么就一副棺材樣兒了？”
　　“閉嘴，臭小子?！?br>　　大尉呵斥了一聲板戌，張氏點了點頭。
　　“是啊，老了沒用了。年齡大的民工一開始包干就垮了呀。身子骨兒扛不住啊。老了之后才知道不行了?！?br>　　最后一艘船離開碼頭后，監(jiān)工組的人下了牽引船，向他們走來。誰也不理睬他。他們膝蓋一軟，屁股一墜，就起不來了。組員叫一開始就坐在后面的啞巴小吳過去，見他聽不懂的樣子，便火冒三丈地吼道：
　　“媽的，你他媽真要這么干？好啊，要是不愛包干的話我就成全你們。”
　　“你去看看?！?br>　　張氏對著大尉向后面使了個眼色。作為年長者，張氏可能不愿意聽到那混蛋派來的小毛孩對自己咋咋呼呼地罵人。大尉幾個小時前剛跟監(jiān)工組組員吵過一架，他環(huán)視了一下不敢反抗的同事們之后，自己嘟囔著走向監(jiān)工組組員。板戌說：
　　“就是拼上命干也滾不進(jìn)個金山銀山來，反正也掙不來白手起家的本錢?！?br>　　板戌嘭嘭地敲著坐在身旁的韓東的頭，又接著說：
　　“真恨不得把腦袋瓜子一頭扎到泥水里去。
　　“要說那樣，這身子懶洋洋的啥事兒都不想干的時候，還不如去采石場偷個炸藥包點上，用嘴緊咬著炸完蛋得了……”
　　韓東閑扯道。海邊各個工地的民工為了賺到錢單，分別以工頭和監(jiān)工組為中心圍成一個個圈正吵吵鬧鬧地嚷著。東赫對韓東說：
　　“我給你找個炸彈，你要不要咬著炸一次？到辦公室前面去……”
　　“你還是連炸也一塊兒代辦了吧?！?br>　　東赫覺得現(xiàn)在這樣說并不是不著邊際的笑話。在民工當(dāng)中，要是能利用某個人的犧牲，說不定會刺激大家參與斗爭。可是又有誰愿意犧牲?。〈蠹叶荚诨ハ嗟却臅r候，機會也許就會錯過。還有，就算是有人犧牲，也無法相信要求的條件會實現(xiàn)。即使臨時答應(yīng)了，也無法知道答應(yīng)的條件什么時候能生效。大尉在浮橋?qū)γ娴纳硤錾嫌蒙硢〉穆曇舾M員們爭論著：
　　“咱們干活圖個啥呀？”
　　他用食指捏起組員們撕給他的黃色錢單，給他們看了看，然后說：
　　“要是連你們也要扒一層的話，我們每個人不就只剩下二百五十塊了嗎？”
　　“臭小子，你是真不想混啦，你這是到誰頭上來撒野了？”
　　組員做出后退幾步的樣子，卻朝著大尉的臉狠狠地?fù)澚艘挥浂?。大尉捂著腮幫子退了一步，站在旁邊瞪眼看著兩人吵架的啞巴小吳撲到組員身上就地滾成一團(tuán)。張氏騰地站起身來跑過浮橋，沖著呆站在一邊的大尉喊道：
　　“你還愣著看什么？還不快拉開……”
　　“別管他們。這些狗雜種得見點兒血才會清醒?！?br>　　韓東拽著張氏的衣襟。大尉蹲坐在沙子上，望著水邊滾打的兩個人。小吳騎在組員身上掐著他的脖子。板戌握緊拳頭揮舞著喊道：
　　“打死他，往水里泡?！?br>　　海邊其他分工地上的民工熙熙攘攘地圍了過來，水路工作組的三四個監(jiān)工組組員和采石場的兩個工頭從板橋上跑下來。小吳發(fā)出動物一樣的吼聲，揪著組員的頭往泥湯里摁。組員四肢無力，小吳猛地一骨碌爬起來撈起一塊石頭舉過頭頂，變得像個瘋子一樣。
　　“抓住他，要出人命了。”
　　不知誰焦急地喊了一聲。一個監(jiān)工組組員急忙跨過沙堆，抱住小吳的腿把他拉倒。石頭掉進(jìn)了水里。小吳被陸續(xù)跳下來的監(jiān)工組組員和工頭壓住了四肢。
　　“把這個瘋子帶到警備室去?！?br>　　有個組員說。小吳似乎還沒有清醒過來，發(fā)出嘰里咕嚕的聲音掙扎著。其中有個人用皮鞋踩住了他。
　　“不許打人?！?br>　　“要打人我們就不客氣了?！?br>　　五工棚的人在板橋上面喊著，韓東、板戌等人都抄起了板橋上的木板。組員們用驚異的目光掃視著周圍的民工，扶起泡在水中渾身無力的同事。其中一個人說：
　　“這次就算了。給你們個機會好好覺悟一下吧。”
　　說著，他推了一下扶小吳站起來的大尉的前胸。
　　“閃開！”
　　一個工頭沖著坡上圍成圓圈的其他分工地的民工們說：
　　“都回去吧。”
　　人群蠕動著卻不肯散去。民工中有人用不服的語氣說：
　　“你別摻和了。都完了?！?br>　　“都下手的話，誰也不知道剛才是誰動的手。
　　“狠狠揍！”
　　他們吵嚷著。站在板橋上的三工棚的人也跨過了浮橋。監(jiān)工組組員和工頭們手里拿起石頭，做好了防衛(wèi)的架勢向后退著。小吳甩掉大尉，跑上去狠狠地踹了其中一個工頭一腳。工頭跌了個狗啃屎，臉漲得通紅，從人群中溜出去，四周立刻傳來了嘲笑聲。他們慌忙逃離板橋，朝警備室跑去。圍起來的民工們也三三兩兩地散開，回到自己的工棚。張氏跟在大尉身旁，邊走邊說：
　　“你到底怎么想的，看著那殘廢亂來也不管？這回可壞了。你以為辦公室那伙王八蛋會放過咱們？你這人啊?！?br>　　“放心，一定讓你爽快地拿到工錢。老張你也看見了吧？我有信心?！?br>　　“今天好像要發(fā)生什么事情。”
　　東赫插身到兩人中間。
　　“監(jiān)工組那伙王八羔子肯定會來報復(fù)的。工頭們也不會善罷甘休。”
　　“正好對著干。要按數(shù)量來算的話，咱們可是他們的十倍……看見了？”
　　“要是那幫家伙就帶小吳一個人走的話，咱們就讓他們帶，咱們不能為了小吳阻攔他們?！?br>　　“哪有那樣辦事兒的？”
　　大尉有些憤憤不平，說完后吐了口痰。
　　“小李你就是張嘴。我看你跟做中介的一樣，只知道看這看那的臉色?！?br>　　東赫變了臉色，嘴唇輕輕顫抖著。
　　“話說得也太難聽了吧。你撈起來就亂揍一通，以為出出氣就算了嗎？就打死一個又能怎樣？就算他們腦袋開花……”
　　“那你是想眼睜睜看著咱們的人被打死嗎？”
　　“就是炸彈也得有引火的啊?！?br>　　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繞過倉庫，走到通向工棚的路上時，果不其然，看見監(jiān)工組的組員們正守在路口。大尉在東赫耳邊低聲說：
　　“就三個人，他們打的什么算盤？”
　　“看來他們也挺慎重?！?br>　　組員們朝張氏他們走來，其中一個說：
　　“有點事兒，大家就不要參與了?！?br>　　三號房的人愣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站在人群后的小吳兩手抄起石頭沖到前面。但對方并沒有被小吳勇猛的氣勢嚇住，其中一個組員走到離小吳一步遠(yuǎn)的地方，做了個手勢讓他放下石頭。啞巴見對方走上前來，氣得發(fā)出嗤嗤聲，抄著石頭的手垂了下去。對方抓住啞巴的兩只胳膊，另一個用藏在身后的短鐵棒沖著小吳的肩膀敲下去。韓東剛沖上去，大尉就攔住了他，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呵斥道：
　　“讓他們打死算了，別管！”
　　小吳的一只膝蓋一彎跌倒在一邊。站在最后的人轉(zhuǎn)身用腳踢了一下小吳的下巴，小吳掙扎著正要站起身來，結(jié)果卻像只青蛙一樣倒了下去。隨后，他轉(zhuǎn)過身去，趔趔趄趄地向海邊爬了幾步。提著鐵棒的人疾步跟上去，開始抽打小吳的腰。小吳嘴里嗷嗷地喊著并長叫了一聲。他的腰和背挨過三四下之后，人就鼻子蹭地趴在了紅色的灰土中。剛開始說話的那個組員薅住他的頭發(fā)向后拽著，帶鐵棒的家伙問：
　　“沒留下傷吧？”
　　“就往臉上踹了幾腳?！?br>　　組員斥責(zé)了一下別的同事，然后松開了小吳的頭發(fā)。他轉(zhuǎn)向張氏他們，用腳尖撥拉著小吳說：
　　“帶回去給他上個冷敷吧?！?br>　　板戌把渾身散架的啞巴背起來，啞巴耷拉著腦袋，四肢像斷了一般耷拉著。
　　他們輪換背著啞巴，上了坡來到工棚前面的空地上。四周的民工都眼巴巴地望著他們。一工棚和二工棚的人一擁而出。有人兩手?jǐn)n在嘴邊問：
　　“怎么了？受傷啦？”
　　“讓監(jiān)工組的家伙給打的。
　　東赫接著回答。
　　“讓誰？”
　　“監(jiān)工組?！?br>　　“辦公室讓干的?！?br>　　大尉又說了一遍監(jiān)工組，東赫則闡明跟辦公室有關(guān)。他低聲對大尉說：
　　“慢點兒走，最好讓更多的人都能看見。”
　　“人都快給打死了。”
　　大尉吆喝著。
　　“渾身都讓鐵棒給打透了?！?br>　　“因為啥事兒啊？”
　　“看不慣他們扒咱們的皮，這幫狗雜種就動手打起人來了。”
　　“都是辦公室那邊安排的，專門欺負(fù)咱們這些從外地雇的人。只要有監(jiān)工組在，咱們就沒法放心干活兒。”
　　東赫繼續(xù)扯著嗓子：
　　“他們?yōu)樯蹲屧蹅儼赡?？咱們渾身是債拼死拼活地干到底是養(yǎng)活的誰?。俊?br>　　大尉說。
　　“現(xiàn)在就給辦公室寫個意見書搞斗爭。”
　　“我們工棚也都簽名了。要是準(zhǔn)備干的話，得先把監(jiān)工組的小子們趕走。”
　　“我是為了提意見才簽名的，不是要鬧斗爭的啊?！?br>　　“咱們跟他們說好話這些雜種們都動手，要是交意見書的話他們肯定連看都不會看?！?br>　　東赫說。民工們看到垂在大尉背上的小吳的慘狀后似乎動搖了不少。
　　“我也簽一個?！?br>　　“咱們又不是沒手沒腳，把他們揍個稀巴爛再說?！?br>　　五工棚的人扒開圍觀的群眾跑了過來。二號房的資深民工把一只手里提的行李包遞給大尉說：
　　“崔工頭和監(jiān)工帶著那幫渾小子上來了。他們說五工棚的全都解雇了，債也不用再收了?！?br>　　“讓愿意走的人都走，把行李都放出來了。”
　　“有些欠債多的人正翻過獨山走了呢?！?br>　　大尉把小吳移到韓東背上，系了系鞋帶。他問二號房的老民工們：
　　“好啊，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打算離開這兒嗎？”
　　“那倒不是，是被趕出來的唄。他們正等著你們呢。秘書那家伙就那樣。說是把領(lǐng)頭的你收拾個半死這事兒也就了了?！?br>　　“都在這兒等著。我自己去跟這幫家伙談判?！?br>　　大尉撥開人群走了。
　　“一起去把他們趕出工棚?！?br>　　“大家快去拿鐵锨和鋤頭啊。”
　　大伙兒七嘴八舌地嚷嚷著越來越激動。東赫上去攔住了大家：
　　“還是讓他一個人走吧，咱們有更重要的事兒呢。眼下要想跟他們對著干就得有現(xiàn)金，今天干的不要換代金券了，都換成現(xiàn)金吧?！?br>　　“我說，今兒不是開支日啊?！?br>　　“昨天不也不是嘛，可他不也買代金券了嗎？江書記那兔崽子不管啥時候都藏的有買代金券的錢?！?br>　　“去書記室?！?br>　　東赫問他們當(dāng)中誰是資格老的民工，一工棚的人站了出來。東赫問道：
　　“各位，咱讓他們把每個工作組的錢單直接計算成現(xiàn)金。要是他們露出想撈一分錢的苗頭，咱們就把干活兒的錢從他們手里搶回來?！?br>　　“我們組昨天還便宜賣給那兔崽子代金券了呢，也得收回來啊?！?br>　　“過去的就算了。還有三工棚的人中……”
　　東赫看見了一個眼熟的三工棚民工組組長。
　　“大叔，你到十工棚那邊說說咱們的事兒，讓他們協(xié)助一下?！?br>　　“要不要讓他們參與？”
　　“有幾個前輩就行了。”
　　大尉朝著五工棚走去。前院空無一人。他早打探好了逃跑時工棚后面的路。他一到院子里就聽見崔工頭的聲音：
　　“人來了。”
　　工頭和總監(jiān)坐在后廊臺上，奉澤和兄弟們站在廚房前面。宗基打開房門出來，他把同事們的鋪蓋行李扔到了院子里。崔工頭對大尉說：
　　“就是因為你才決定把五工棚的人都解雇的。別再惹事兒了，快走吧?！?br>　　大尉不做回答，似乎有些放心地低頭望著扔在院子里的包裹和洗漱工具、軍用背囊等。總監(jiān)說：
　　“會照顧你的家屬路費的。我們一個電話就能把你們?nèi)克瓦M(jìn)邑里的拘留所。”
　　奉澤的弟弟用纏在手腕上的鐵鏈敲著廚房門的木板，小聲說：
　　“我們啊……雖然對你意見不小，但你要是老老實實地走了也就閉上這只眼了?！?br>　　大尉瞟也不瞟他一眼，直接問監(jiān)工：
　　“拘留所，我們犯什么罪了？我們是偷了還是搶了？”
　　“你自己最清楚不過了?！?br>　　總監(jiān)似乎是要征得工頭們的同意，一邊把臉轉(zhuǎn)過去一邊說：
　　“在工地上煽動工人隨便鬧紛爭可是違法的?！?br>　　“怎么違法了？”
　　奉澤挑起后面的行李晃著肩頭到了院兒里。
　　“你不用裝蒜，那可是紅鬼子[6]們才干的勾當(dāng)。”
　　大尉握緊了拳頭。
　　“我們是像你們這幫混混兒一樣拍干部的馬屁喝民工們的血了，還是在招標(biāo)上又扒一層錢了；是坐在酒吧里把施工條件換成支票了，還是貪污施工費了，兔崽子們。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家伙還說我是紅鬼子？你們他媽的不想想怎么去擦臭屁眼兒，還說拼死拼活干活兒的人是紅鬼子，你們他媽的要是滾出去我倒也不會計較……要不這樣的話，我他媽就是埋到那泥灘里也不能離開這兒半步。”
　　大尉一激動話接不上來噎住了嗓子。宗基從后廊臺上下來對崔工頭說：
　　“你就是跟他講一百年的好話，他也還是想著要說服你呢?！?br>　　總監(jiān)氣憤地站起身來，從大尉身旁經(jīng)過來到院兒里，威脅道：
　　“看來只能打電話了。”
　　奉澤站在大尉面前滿臉嘲笑地說:
　　“你是不是就想著埋在這泥灘里了??？呵，可真他媽什么樣的愿望都有啊?！?br>　　宗基挖苦著，用腳把行李踢到一塊兒說：
　　“這樣活下去的話肯定是要埋在泥灘里了?！?br>　　宗基把臉湊到大尉能感到自己鼻息的地方，小聲說：
　　“別對著干，給你足夠的路費趕緊走人，要不到我們監(jiān)工組來……”
　　大尉一腳踹向宗基的胸脯，他一屁股向后跌倒了。拿著鐵鏈、棒槌、鋤頭等家伙的奉澤家人一下子撲倒了大尉。大尉用兩只胳膊抱著頭在地上滾著。
　　跑到書記室的民工們一把抓住正關(guān)門上鎖的江書記的后衣領(lǐng)，把他推到了屋里。
　　“不用把錢單換成代金券，還是直接給我們換現(xiàn)錢吧?！?br>　　“干多少給我們多少錢就行。”
　　江書記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早就嚇得不成樣了，他坐在椅子上假裝翻賬本。民工中有一個人用鐵鍬狠狠地敲著桌子，他肩頭一縮嚇了一大跳，打量著諸多發(fā)火的民工，解釋說：
　　“現(xiàn)金都光了。我嘛，不就是個按公司指示辦事兒的人嗎？”
　　民工們看見他失去了平時狐假虎威的樣子，感到很開心。平時因民工們不遵守秩序大發(fā)雷霆、催命似的往外趕人的那種耀武揚威的神氣已喪失殆盡，現(xiàn)在他只不過是一個驚慌失措、心胸狹窄的生怕丟一分錢的小個子男人而已。
　　“包里肯定有。打開包?！?br>　　民工中的一個人搶過了江書記平時總夾在胳膊下的黑皮包，伸出手道：
　　“交出鑰匙來。”
　　“把錢單的單子都收起來算一下。”
　　一工棚的老民工提議說，他們把皺皺巴巴的紙團(tuán)都扔到了桌子上。
　　“一萬一千塊的?！?br>　　“今天可不是開支日。你們以為這樣回頭就沒有麻煩了？”
　　江書記提了一下自己的威風(fēng)。民工們抓住江書記的脖領(lǐng)子回答道：
　　“少他娘的廢話，快拿鑰匙，狗雜種?！?br>　　“以前買代金券的時候你那臭樣兒我們看夠了。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天天買下代金券后開支日再賣給我們撈一大把，這回可不買你的賬了。只是讓你給方便一下今天的活兒。”
　　“就一天的呀，你這狗都不如的家伙。”
　　民工抓住江書記往上一提，他憋得咳嗽了幾下，便把鑰匙掏出來給了他們。老民工甩給大家一堆堆現(xiàn)金看。民工們頓時一齊發(fā)出了驚嘆聲，打了個口哨。
　　“看啊，咱們從前和票子根本就沒緣分，一翻這狗娘養(yǎng)的家伙的包，才看見這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欢眩@么長時間咱們跟牛似的光讓人宰了。”
　　“不光這些，這家伙還靠賣東西宰了咱們許多錢呢。還把帶石油味兒的劣質(zhì)燒酒裝到廢酒瓶里賣呢。”
　　“交出宰我們的那些錢?！?br>　　“好了，都出去吧。除了把今天的活兒換成現(xiàn)錢以外其余的不能動?！?br>　　老民工邊說邊推著同事們的后背。他在門前沖著里面書記的臉把包丟了過去?？罩蓄D時下起了鈔票雨，江書記這才醒過神來，急忙彎下腰撿錢。

4

　　“不下班嗎？”
　　工程師說著背起剩下的行李，抬頭看了看站在窗邊的所長魁梧的身軀。所長眼睛看著窗外，回答說：
　　“今天可能要晚一些。幾天前就發(fā)現(xiàn)民工們的情況有些異?！?br>　　“提出個一般條件什么的，跟他們定個約維持和平唄?！?br>　　“哪有合適的條件啊?！?br>　　說著轉(zhuǎn)向工程師。他汗水直淌，掏出手絹擦著脖子。
　　“總不能比別的工地多給吧?，F(xiàn)在干活兒的人兇得很。咱們不知道每天要打發(fā)多少人走呢。還有這種性質(zhì)的工程本身就夠有負(fù)擔(dān)的……再加上工錢又不是一個兩個人的，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br>　　“最起碼防堤的基礎(chǔ)建筑得完工啊。國會議員們到底是哪天來考察？”
　　“后天上午十一點，準(zhǔn)備簡單舉行個儀式。總公司也會來人，道知事[7]也會來，恐怕要丟臉了?！?br>　　“是不是民工們提前察覺到了，要故意來個下馬威啊?！?br>　　“就算是下馬威，可除了工錢之外還能有什么。咱們制定了一個適當(dāng)刺激他們的方案，也做好了清除他們的措施。就是再激進(jìn)的反動分子在主要勢力里，只要咱們假裝改善原來的原則，他們就維持不了多久了?！?br>　　“這些人干活兒的效率低得不像話。石垣還是老樣子，水路也是一團(tuán)糟。早知道這樣，承包給他們就是了。要是按照干活的量付工錢的話……”
　　“不是吧，我跟你的意見相反。他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是不會有什么動向的。原來對勞動條件沒什么感覺，但承包后一拿高工資卻突然覺察到什么了?！?br>　　“從整體結(jié)構(gòu)來看，我并不覺得他們的待遇不合理?，F(xiàn)實情況就這樣，還能怎么辦呢？”
　　“不光咱們工地上用監(jiān)工組，到哪兒都一樣，理由只有一個。”
　　所長又擦了一下汗，走到玻璃窗前。
　　“就是為了咱們不親自介入這些事。必須通過工頭們?nèi)タ刂泼窆?。一方面讓他們跟主要分子接觸，來軟的，另一方面對那些烏合之眾，要么干脆壓下去，要么好好誘導(dǎo)?！?br>　　“這可怎么辦，這次視察來得可真不是時候?！?br>　　“這個嘛，只要給他們看看工程進(jìn)展情況，進(jìn)行一下簡單報告就行了。要是鬧紛爭什么的，咱們施工現(xiàn)場的威信就掃地了?！?br>　　“奇怪。哪兒……好像不對勁兒?！?br>　　他們嘀咕了好一陣兒，準(zhǔn)備出門的工程師把臉湊到玻璃窗前說：
　　“那……不是總監(jiān)嗎？”
　　所長皺起眉頭和工程師一起向外張望。
　　“正往這邊跑的人是總監(jiān)嗎？”
　　“沒錯兒?！?br>　　而且，他們還看見在黃土堆上集合了一片黑壓壓的工人。他們分散成十幾個人一伙兒，正往坡下沖過來。
　　“看樣子不止是罷工啊?！?br>　　所長焦急地說。他打開辦公室的門，等著總監(jiān)跑近?？偙O(jiān)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快到辦公室的時候更加快了步伐。他擺著手對所長喊道：
　　“壞了?！?br>　　“不是叫你把領(lǐng)頭兒的那個叫過來嗎？
　　“你看看那邊吧，一窩蜂都上來了。”
　　“是簽名的那些民工？”
　　“簽名什么的根本就不是問題。”
　　他氣喘吁吁地好像要倒下去似的，一屁股栽到椅子上。
　　“楊奉澤那小子不該沒頭沒腦地揍民工。我當(dāng)然是想過去好好說一下，可跟上次不一樣了。”
　　“那個叫大尉的走了？辭了沒有？”
　　“那家伙可不是一般的拗。我不該就那么先走了?？磥矸顫赡菐托∽影阉崃藗€半死?！?br>　　“什么？打死人了？”
　　“不是，好像是一時沒氣兒了。民工們現(xiàn)在……你看，都瘋了?！?br>　　“電話，打電話啊！這工地上……”
　　所長不停地擦著流下來的汗水，頻頻望著外面。
　　“喂！工地上起暴動了。請派二十個警官，這次暴動非常厲害?！?br>　　“云地這邊就是派十個也不容易啊。”
　　工程師說。所長沖著正手持話筒大聲吆喝的總監(jiān)又添上一句：
　　“光靠奉澤他們根本不頂用，得再添組員。到第三開發(fā)工地需要多長時間？”
　　“往返大約半小時?！?br>　　“好，派個人去把他們監(jiān)工組的小子們領(lǐng)過來。組織暴亂的民工總共有多少人？”
　　“到五工棚就大約有一百多人，十工棚那邊也有五十多人?！?br>　　這時，門哐的一聲開了，領(lǐng)頭的頭包白布后面跟著監(jiān)工組所有的人，他們一窩蜂地擠進(jìn)來。奉澤頭上那頂擋著丑陋燒傷的條絨帽子也不翼而飛，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們相互看了看對方的傷，撕下襯衫，把手和頭等地方包扎起來。
　　“石子沒命地飛，好不容易才從工棚里逃出來?！?br>　　“揮著棍棒才沖過那幫狗雜種逃出來?！?br>　　所長哐地跺了一下木地板，用手指著他們說：
　　“好了好了，你們到底來這干什么？誰讓你們隨便打人的？方法不對嘛，太蠢了?！?br>　　奉澤也毫不示弱地暴跳道：
　　“到底哪門子不對勁兒？我們現(xiàn)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是你們說用什么手段都行嗎，如今事兒一壞你們就想脫個一干二凈是吧？媽的，我們組員都讓人打開花了難道還能坐著等死不成？”
　　“別人看不見的時候，悄悄辦了不就行了嗎？在事態(tài)擴大之前要是以個人為對象壓下去的話，也不會弄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
　　崔工頭正低頭坐在角落里發(fā)呆，聽到這話他抬起頭來說：
　　“真他媽丟人。你還是看看吧，這次是暴動，不是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說散的。”
　　總監(jiān)拿著聽筒嘆了一口氣，對所長說：
　　“警察那邊不愿意插手，說讓咱們自己商量著解決。還說很不方便?！?br>　　“給我。”
　　所長說著一把搶過了話筒。
　　“是科長嗎？啊，是我。所長。我不是看這邊治安不好才讓你幫忙的嗎？我們倉庫里可是堆了不少的材料的，受傷的職工也不少。這事兒要是鬧大了的話，不還是你們的責(zé)任嗎？只要帶走幾個挑頭兒的，事情不就了了？”
　　民工們提著鐵鍬和木棒之類的工具慢慢走了過來。他們默不做聲地向這邊移動著。到了辦公室前面他們停了下來，里面的人便更加著急起來。工程師說：
　　“所長出去訓(xùn)訓(xùn)他們吧?！?br>　　“我？這幫鄉(xiāng)巴佬太激動了吧……”
　　“我到第三開發(fā)工地去一趟，把那邊的監(jiān)工組員們帶過來?！?br>　　說著，總監(jiān)站了起來。工程師也說該下班了，像要趁機溜走的樣子。所長和總監(jiān)出門朝著民工走去，走到離他們大約十步的地方停下來。站在最前面的是徒手的東赫和第三工棚的一個前輩民工，他們看起來反而比辦公室的人沉著得多。東赫和前輩民工走出人群，向所長走過去。所長看見這兩人走來，小聲對總監(jiān)說：
　　“這些人好像頭一次見，你認(rèn)識他們嗎？”
　　“上次出事兒后進(jìn)來的家伙。還有一個是跟大尉一起進(jìn)來的?！?br>　　“就是這家伙四處動員簽名的？”
　　“鼓動這事兒的準(zhǔn)是大尉和那鬈毛兒?！?br>　　東赫剛和他們對面站好，就從工作服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張破舊的信封推給所長說：
　　“我們決定從今天開始罷工?！?br>　　所長用接過來的信封指著東赫身后說：
　　“罷工就罷工吧，提著镢頭和鐵鍬來是什么意思？難道還想把辦公室砸爛？要不就是想打人？雖說這兒是荒郊野外，可警察也還管得住，這一點希望你們明白?！?br>　　“我們只是為了防止監(jiān)工組再耍賴。信封里面是我們的意見書和聯(lián)合簽名。
　　“都要求什么條件？”
　　所長也沒有顯出要把信封撕碎的意思，而是攥在手里傲慢地問道。他深知自己絕對不能失去威風(fēng)，應(yīng)該像平時一樣盡力壓制他們。民工們來勢強猛，提著工具義憤填膺地站在那里，可在所長的眼中，他們只不過是工地的防堤或者巖石、海水或者泥灘那種不會動的風(fēng)景的一部分而已，根本想象不出其中哪個人會發(fā)火或哭或笑。他們帶來的麻煩，最多就跟那出了故障的卡車或者裂開口子進(jìn)了水的石垣差不多。雖然只不過是一種錯覺，但透過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時，黃土坡上面稀稀落落的土房子和周圍簇簇?fù)頁淼拿窆と海雌饋愍q如一些海邊的沙子或貝殼等自然風(fēng)景一般。一打開工資本，映入眼簾的就只有工棚的號碼和民工們一連串的代號。所長有些厭煩似的用手背蹭著下巴說：
　　“我不是問你有什么要求嗎？”
　　“打開看看啊，看了就知道了?！?br>　　老民工說。所長這才撕開信封，掏出厚厚的一疊紙?？偙O(jiān)說：
　　“咱們……到辦公室里面談吧?！?br>　　“你少摻和?！?br>　　說著，三工棚的人用惡狠狠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偙O(jiān)看他們對自己并不感興趣，遲疑了一會兒就從辦公室后面的路回去了。所長開始用很低的聲音讀意見書。
　　——尊敬的“亞細(xì)亞建設(shè)”會長閣下。我們是云地第三開發(fā)工地雇用的民工。起初我們以為現(xiàn)實條件只能如此也就無怨無悔地光是干活了，但實在是有些太不合理，所以我們才團(tuán)結(jié)起來集體行動，并順便提幾條意見。我們的工錢本來就不到法定的金額，而且半月才開支一次現(xiàn)金，又加上我們這些流浪漢大部分沒有現(xiàn)錢，所以只能把代金券便宜賣出去來買些日用品，或者用便宜的代金券來抵工棚的食宿費。書記們通過代金券機投機掙錢，而管工棚的也同樣榨取工錢。大部分客地民工都欠管工棚的和書記以及他們開的小賣部兩三千元的債。所以，即使我們想到別的地方另找活兒也沒法走，都被困在了這里。還有這活兒比建筑遠(yuǎn)遠(yuǎn)苦得多，比較容易的省力氣的活兒都被當(dāng)?shù)氐拿窆ふ剂?。漲潮和退潮的時候，靠大體估摸的時間來敲鐘上工和下工，所以沒有明確的休息時間或固定的工作時間，只要太陽一升起來就得干活。并且，由于有人離間勞工和公司之間的關(guān)系，總監(jiān)以下的工頭等勞務(wù)干部以組織監(jiān)工組為名，指使外地的一些流氓出來明著榨取我們本來就十分微薄的勞動收入，并壓制勞動的自由氛圍。工棚的條件跟家畜的圈差不多，每屋安排十幾個人，伙食也很差。這種規(guī)模宏大的工程，工棚本應(yīng)歸公司運營，靠個人的權(quán)力、資金以及所有權(quán)來運營，只能是獨斷專行。所以，我們提出以下四點建議：第一，將工資提到現(xiàn)在道級的工資水平，但前提必須是與勞動量無關(guān)并按天計算；第二，確立明確的勞動時間；第三，解散監(jiān)工組，民工們輪班自治；第四，改善工棚條件，合并食堂并交給公司運營。每天的代金券可以和飯票抵消，但剩下的要支付成現(xiàn)金。我們的上述要求一天得不到實施，下列簽名者就會進(jìn)行一天的斗爭，特此告知。云地開發(fā)工地現(xiàn)場臨時民工一同。
　　所長有些不服氣地翻看了一下后面的簽名，抬起頭來：
　　“所謂斗爭，就是指罷工嗎？”
　　東赫稍停了一下：
　　“包括罷工?！?br>　　“這么說就是暴動了?！?br>　　“為了得到改善，我們也得建立個組織。”
　　“什么組織？”
　　所長沖著東赫一臉嘲笑地說：
　　“你們和工廠的工人不一樣。再怎么說，你們不過是臨時雇工罷了。”
　　“從一開始簽名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認(rèn)識到了。既然我們不是一下子全被解雇，就算別的民工進(jìn)來，我們也有能力進(jìn)行簡單交接。”
　　“這么做你們也得不到什么好處吧？是給你們錢呀，還是酒啊，你們到底圖什么呢？這不是故意找碴兒嗎？”
　　“即便我們沒有好處，那后來的人中也會有人能享受到勞動條件改善后的好處的?！?br>　　“咱們先撇開勞工和公司，從所有人的關(guān)系上來看一下。我也想尊重你們的意見，打開天窗說亮話。工地上用不著拐彎抹角，你們到底想要多少？你們的心情我也都理解，咱們換換怎么樣？”
　　默默地站在東赫身邊的第三工棚的前輩民工聽了這話差點兒沖上去：
　　“我可是告訴你了，十分鐘之內(nèi)把監(jiān)工組的狗雜種們交給我們處理，要不然的話我們就沖進(jìn)去。”
　　所長向后退了幾步。他焦急地瞅了一下手表，望著民工們?nèi)ナ程玫哪菞l洋槐路。
　　“還有個請求?！?br>　　所長正要回辦公室，東赫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所長掙脫胳膊，又退了幾步。
　　“有兩個民工被打成了重傷，得住院?！?br>　　“在哪兒？”
　　“在工棚里由同事們照看著，可有一個傷到了頭，所以很危險。”
　　“知道了。給我們點兒時間吧……”
　　“病人和紛爭是兩回事?！?br>　　“把他們帶過來的話，你們能說服民工們回工棚去嗎？”
　　“那不行?！?br>　　“得給點兒時間啊。這事兒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得給總公司那邊打個電話商量一下。辦公室里你們也看見了，都下班了，只剩下幾個擔(dān)當(dāng)勞務(wù)的職員了?！?br>　　前輩民工推搡著所長的胸，喊道：
　　“現(xiàn)在就去把那些狗雜種們叫出來?？禳c兒解決?！?br>　　“我們早就知道了?！?br>　　所長正要往辦公室走，東赫把頭湊到他的后腦勺上說：
　　“國會議員要來的事……”
　　所長向后看了看。他臉上現(xiàn)出焦急的神情，再次打量了下東赫身后的民工群，然后匆匆地回到了辦公室。所長剛一離開，同事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他們一擁而上把這兩個負(fù)責(zé)協(xié)商的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民工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那么激動了，為他們自己爭取到的形勢感到十分得意，一副副大無畏的氣勢。他們爭先恐后地問道：
　　“給提工錢嗎，到底咋決定的？”
　　“說把監(jiān)工組的雜種們交給咱們嗎？”
　　“不用等他們交出來了，咱們干脆沖進(jìn)去抓出來得了。”
　　“反正咱們……”
　　民工們提著木棍就要沖過去，東赫上前奪下他們手里的木棒說：
　　“得等。他們說得給點兒時間。咱們整天連活法兒都是等的，還差這一兩個小時、一兩天嗎？要是無端打人、動家伙的話，只能變得對他們更有利?！?br>　　前輩民工喊道：
　　“各位，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這次說什么也得有個了斷。大家愿不愿意一起撐到罷工結(jié)束？”
　　“我們就是想抽身也抽不掉了呀，都是簽過名的人了。這心里頭一次這么痛快。”
　　“我們十工棚能再帶些人過來，讓他們一起參加吧?！?br>　　“出了些差錯，走了不少人。上次罷工的時候也是。咱們在這兒都搞成這副樣子了，就是被趕去別的工地，估計這心里也不會痛快，干不好活。十來年的老陳賬了，得痛痛快快地算清了再走?！?br>　　奉澤他們垂頭喪氣地圍坐在辦公室的一角，不時地抬頭看著人們的眼色。奉澤支支吾吾地說：
　　“那邊要是說把我們交過去就能了斷的話，我們這就出去。”
　　所長正給警察局打電話，所以沒理睬他們。崔工頭用輕蔑的目光瞥了奉澤一眼，說：
　　“別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了。萬一讓他們把你們帶走，那我們成什么了？要是再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的話，今后干脆就把工地封了算了?！?br>　　“不管是完蛋還是了事，殺過去試試再說?！?br>　　宗基怒氣沖沖地望著窗外說。奉澤回答道：
　　“你這秘書家伙，沒你說大話的份兒。小子，要是你早點告訴我們的話，不就能提前使上勁兒了嗎？”
　　“我早就說有些不對頭，都提醒過幾次了，可你們相信過我一次嗎？”
　　“吵死了，安靜點兒?！?br>　　被所長一喊，兩人安靜了下來。所長著急地等著、剛一接上電話就爆出大嗓門來：
　　“暖，怎么搞的？以后中央那邊怪罪下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問機動警察出動了沒有。行了，知道了。大家不都是相行方便一起活的嗎？你們想清楚了，事情過去后到底是哪邊后悔。好的，只要把他們趕出工地就行了?！?br>　　所長嘭地丟下話筒，望了一眼辦公室外邊。他背著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嘟囔道：
　　“警察們就是來了也是個問題。這些家伙們撐個三四天不動彈的話，明擺著吃虧的是咱們……”
　　“咱們讓留在工棚里的民工們?nèi)フf服他們怎么樣？”
　　崔工頭問。所長停下步子，仿佛想了一下。
　　“留在工棚里的民工能有多少？”
　　“鬧事的只占全體的二分之一?！?br>　　“剩下的人當(dāng)中能有信心買通幾個嗎？”
　　崔工頭望著宗基，宗基在上次事件中也是負(fù)責(zé)這方面的，所以很自信地反問道：
　　“需要幾個人？”
　　“大約五個……就夠了?！?br>　　“五個不成問題。有幾個會耍嘴皮子又會來事兒的?！?br>　　“最好不要找年輕的，越是有些年紀(jì)、資格又老的越好。你要是把這件事做好的話……知道吧？”
　　“好，我去試試。”
　　“馬上繞后路去工棚吧。最好快點兒下手。
　　宗基怕民工們注意到自己，故意裝出一副悠閑的樣子，泰然自若地繞過辦公室前面，順著后面的路往工棚那邊走去。崔工頭往窗下張望了一下說：
　　“行了。沒有一個家伙用心注意到?！?br>　　“簽名名單要好好保管，以后會有用處的。還有，說是有個受傷的，傷口一旦惡化，咱們還得落個殺人收尸的名?！?br>　　“這種出亂子的時候不用擔(dān)心傷了幾個人，著急的是他們那邊。有人受傷的話，說不定還能當(dāng)成協(xié)商的條件呢?！?br>　　“他們提的那四個條件太不像話了。就是再不懂當(dāng)今行情，也得八九不離十啊。當(dāng)初這工程不就是沖著給公司掙個名分嗎。咱們都不指望什么利，他們還讓提工錢？”
　　“就算是上報給總公司也沒用。”
　　“肯定說咱們無能。反正這次的事不能再擴大到工地之外了，得盡全力摁下去?！?br>　　三工棚的前輩民工走近辦公室，把手?jǐn)n在嘴邊喊道：
　　“不能再等了。五分鐘后要是再沒有什么動靜的話我們就開始行動，你們看著辦吧。”
　　“這兔崽子，真想一腳踹死他。”
　　“讓我出去吧。所長。”
　　奉澤提著木棒騰地站了起來。所長看到他魯莽的行動后十分上火，但還是強忍著，捶著胸口向他們示意說：
　　“不用吹大的了。沒有辦成一件事，最后才成這模樣的。你們將來在這兒干不下去了，得和第三工地的組員們交換一下。這兒需要老練一點兒的?！?br>　　“聽見了吧？好像來了?！?br>　　崔工頭說著歪了一下頭。外面?zhèn)鱽砥囕喬ボ堖^石子的聲音。只見白色的警車?yán)@過食堂前面的槐樹路，后面滿滿地坐著被警棍和鐵網(wǎng)頭盔武裝起來的警察。
　　正愣坐在那兒聊天的民工們發(fā)現(xiàn)了警車之后，慌忙站起身來嚷道：
　　“咱們給耍了?！?br>　　“是要拖延時間啊?！?br>　　“媽的，砸碎了沖進(jìn)去把他們拉出來。警察我就怕了嗎？”
　　被激怒的年輕民工中有一個人揪起東赫的領(lǐng)口蹾著他說：
　　“你他媽的豬腦子懂個屁，張羅了半天把事兒搞成這樣？”
　　其他民工也憤怒起來。
　　“這狗雜種，肯定是為了撈錢跟他們串通好了?！?br>　　“這些家伙跟警察都商量好了，假裝去協(xié)商，其實是拖著等警察來?！?br>　　“這回我誰也不信了。”
　　民工們說著推開了東赫。
　　“誰的指示也不聽了。現(xiàn)在開始個人有多大膽就干多大事兒?！?br>　　“現(xiàn)在還來得及把辦公室掃平?！?br>　　辦公室的玻璃窗被民工們?nèi)觼淼氖釉覡€了。加速駛來的警車發(fā)現(xiàn)前面的暴動后，立刻發(fā)出急煞車的聲音，在辦公室后面的路上停下。有個警衛(wèi)[8]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指揮機動警車：
　　“只要往外趕一下就得了。要是以后落下警察和現(xiàn)場合伙鎮(zhèn)壓民工的話柄就壞了……”
　　辦公室里面的人用桌子和椅子頂住門，低頭藏在倒下的桌子后面。民工們?nèi)油晔优芰诉^來。警察站成箭頭隊形，手里提著警棍，一步步逼向民工。警察繞到民工的側(cè)面，拉大間隔，做出包圍的氣勢。
　　“快回工棚去，請回工棚……”
　　民工們剛一往后退，監(jiān)工組和辦公室的人便借著警察的到來，重新鼓起勇氣一擁而出。民工們的石子又飛了過來。監(jiān)工組組員們也對著開起石子戰(zhàn)來。為了隔開雙方，警察換成“一”字隊形，跑到石子戰(zhàn)的中間站開來。所長喊道：
　　“你們怎么這樣？得先把民工們打發(fā)回去。把他們趕回工棚?！?br>　　警衛(wèi)通過隨身用的擴音器對民工們說：
　　“都回工棚去吧。要求的條件會通過協(xié)商解決，先回宿舍吧。要是不答應(yīng)的話統(tǒng)統(tǒng)逮捕?！?br>　　民工們亂嚷嚷道：
　　“你們憑什么逮捕我們，我們只不過是自我防衛(wèi)而已?！?br>　　“應(yīng)該抓走的是那邊。
　　喇叭里連連傳出警告：
　　“法律對誰都是公正的。恢復(fù)理智解散吧。法律對誰都是……”
　　“我們不需要公正?！?br>　　“要是拒絕解散呢？”
　　“警察也支持那邊。咱們是有錢呢，還是有后臺？天下哪有可信的家伙，咱們就得信咱們自己?！?br>　　“去開倉庫。倉庫里肯定有好對抗的家什?！?br>　　民工們散成好幾幫掃蕩著工地，一個前輩民工向東赫跑過來說：
　　“怎么打算的？是正面對著干呢，還是協(xié)商一下？”
　　東赫說：
　　“只有在咱們展開行動的時候，才有可能商量。已經(jīng)成這樣了，就只能撐下去了。”
　　“工棚那兒怎么樣？”
　　“那兒四面都敞開著，一天也示不了威。在這種情況下，那邊稍微一強硬，咱們的要求就又落空了。”
　　“先回工棚吧。先撐一陣，要是不妙的話再找別的辦法……”
　　已經(jīng)有一部分民工黑壓壓的成群成群地沖進(jìn)了倉庫。剩下的民工和組員們對峙著，慢慢地往后退，警察站在一邊，一副觀望事態(tài)發(fā)展的樣子。所長對警衛(wèi)說：
　　“你看看。你以為是場簡單的紛爭嗎？這是不法分子煽動的一場暴動。我回頭得跟道警抗議一下。”
　　“上級命令我們千萬不要事前插手，讓我們主要防止大事故發(fā)生?！?br>　　“這些家伙都成匪徒了去搶倉庫……這還算小事故嗎？”
　　“回頭這些違法的人都得立案。我們不僅不清楚勞社關(guān)系[9]，而且這次情況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這才是傳說的官僚主義呢。把責(zé)任一回避，是想應(yīng)付了事嗎？”
　　“噯，你這人……國會要來視察，要是拖到那時候的話，最后不利的是誰？說不定四處都吵著說警察濫用職權(quán)呢?！?br>　　警衛(wèi)說著叫過一個警司來，把一部分警察派到倉庫那邊。沖進(jìn)倉庫的民工砸爛了臨時工棚的鐵門，搬到了里面。他們把廢油裝到空桶里，搬著炸藥箱子和八字形的鐵絲網(wǎng)捆。
　　其他民工堵住通往工棚的黃土路，為了防止監(jiān)工組和警察接近，他們站著往下扔石子。下班的辦公人員和到云地去的工頭們坐著三輪車先到了，接著，第三開發(fā)工地的監(jiān)工組組員們坐著亞細(xì)亞建設(shè)的黃色翻斗車也來了。組員們每人手里都提著鐵絲和棍棒。
　　陷入困境的奉澤那幫小流氓看見援兵已到，立馬精神抖擻起來沖到民工們面前。為了切斷通往倉庫和黃土坡的路，第三工地的組員們繞到了右邊。民工們一邊用石子和嘲諷迎接組員們的兇猛氣勢，一邊慢慢地向后退。從土坡側(cè)面上來的第三工地的流氓們揮動著武器，從后面夾擊起民工們來。民工的隊伍頓時被沖散，鐵鍬和棍棒絞在一起，你爬我滾，亂成一團(tuán)。雙方都有三四個人受傷，民工們扶著受傷的同事退到土坡上面。麥克風(fēng)里高喊道：
　　“不要再靠近他們了。他們回工棚之前，一定不能靠近他們。警告……”
　　民工們不再相信警察，公司調(diào)動的敵人就在眼前，工棚再怎么說也防備松散，不等有人提議，大家就都退到工棚后面的小禿山上去了。
　　東赫擔(dān)心受傷的同事，就跑去五工棚。張氏不知道哪兒去了，只有板戌和韓東無精打采地坐在工棚的廊臺上。板戌驚慌地東張西望著，一些匆忙路過工棚的人們嘟囔道：
　　“好像鬧大了?！?br>　　“大尉兄呢？”
　　“醒過來了。”
　　“小吳怎么樣了？”
　　“小吳站不起來了。腰被打壞了，以后不能干重活兒了?！?br>　　“上小禿山吧。他們也不會向傷員動手的。監(jiān)工組的家伙們要豁出去了?！?br>　　“他們?nèi)藬?shù)比咱少得多啊。
　　“三工地的流氓們一下子全過來了。還有警察也合伙了呀。”
　　“這么說一百五十多人都被趕上小禿山了？”
　　“都是些過慣苦日子的人，只要一看見當(dāng)官的制服渾身就軟了。心上的弦都繃得緊緊的呢。”
　　“到山頂上去干啥呀？”
　　韓東嘟囔道。東赫說：
　　“只能撐到國會議員們來了。要是咱們能堅持下去的話，公司也得要面子，他們不妥協(xié)就過不去。要是把咱們放到山頂上不管的話，他們就達(dá)不到這次工程上的目的了?！?br>　　房間里傳來大尉孱弱的聲音：
　　“小李在嗎？”
　　東赫這才打開了偏門。
　　“醒過來了？”
　　大尉被襯衫布片包著躺在黑洞洞的房間里，門一開，他使出全身力氣爬到了廊臺這邊。他的臉上還沾著干掉的血塊，腫得老高。
　　“要把我留在這兒嗎？”
　　一個小時之前還生龍活虎的大尉，現(xiàn)在已經(jīng)目光渾濁了。東赫安慰大尉道：
　　“你是重傷。上山的話得露宿，怕你這身子骨撐不下去。你就是留在這兒，他們也是人，肯定不會下手的。而且還有外來的人看著，至少也得把你送到邑里的醫(yī)院去……”
　　“不行，從一開始我就希望看著鬧斗爭才留在這兒的。”
　　東赫頻頻看了看工地那邊，瞧見三四個監(jiān)工組組員正慢悠悠地走上來。他把大尉攬過來，抱到廊臺上扶他坐起來；大尉皺緊了眉頭，忍住頭骨震動的劇痛。
　　“來，背上?！?br>　　小吳也打手勢請求帶上他，板戌便背上了他。他們五個人跟在民工們身后上了小禿山。警察堵住空地，一直把隊形擺到了十工棚的后面，監(jiān)工組的組員們正向小禿山靠近。
　　暮色降臨，四周由暗變得越來越黑。
　　山上的民工們開始忙碌起來。他們沿著山頂附近的巖石堆起了墻，用“八”字形鐵絲網(wǎng)把容易攀爬的山腰那邊擋住。他們在巖石后面安全的地方鋪上帶來的被子，扶著在斗爭中受傷的人躺下。有一些民工正吃力地拖著裝滿石子的包和袋子，準(zhǔn)備用來打石子戰(zhàn)；還有些人打開從倉庫拿來的炸藥包裝箱，掏出十幾個像蠟燭一樣的炸藥包。
　　警察到工棚里觀望兩邊的事態(tài)。氣勢洶洶的監(jiān)工組組員們看到天一黑下來，立即開始往禿山上爬。一個民工說：
　　“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帶炸藥的幾個民工在燈芯上點著導(dǎo)火索，沖著山腰下扔了過去。頓時間，幾個地方發(fā)出了巨大的爆炸聲，塵土飛揚，碎石四濺，連大塊的巖石都滾了下去。這種威勢出乎意料地鎮(zhèn)住了對方，組員們被狼狽地趕到了禿山腳下。
　　夜幕降臨后，民工們切實感受到了被孤立的感覺，他們在四處點上的廢油火堆燃起了紅紅的火苗。下山到江對面村里走了一趟的人，端著滿滿一大碗米團(tuán)子回來了。他們把買代金券剩下的錢拿出來，公平地全部分給了各個工棚。民工們以火堆為中心，三個一堆五個一伙地交談著。韓東把三號房應(yīng)得的五個米團(tuán)分給每人一個。包著頭卷蓋著被子的大尉看見韓東推給他的米團(tuán)后，搖著頭低聲地呻吟著。他無力地說：
　　“我更想要的是水?！?br>　　“有幾個人到江里打水去了，水一會兒就來。再忍一下吧。”
　　“傷口怎么樣？”
　　東赫問。大尉費力地翻動著身子說：
　　“難說，疼得跟針扎似的，血好像也止不住?！?br>　　大尉又讓他從包裹里拿出毛巾來，裹在一直滲血的包著頭部的襯衫布片上。
　　江對面的燈火在黑暗中閃爍不定。左邊可見云地?zé)艋鹜鞯囊乩?，海潮聲伴著風(fēng)聲從遠(yuǎn)方傳來。轉(zhuǎn)過身去躺下的大尉自言自語道：
　　“飄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了啊……”
　　正吞了一口米團(tuán)子的東赫問大尉：
　　“什么……說什么？”
　　“村里的燈火看起來真遠(yuǎn)啊。”
　　東赫默默地望著飄在黑色原野上的村里的燈火。他看了很久，直到產(chǎn)生一種燈火的火花猶如苗芽的細(xì)毛一樣散在眼前、點點燈火越來越近的錯覺。好像有幾家矮巴巴的屋檐下也亮起了燈，從緊挨著的窗戶里發(fā)出的低低的對話聲仿佛就在耳邊。東赫說：
　　“好像在眼前啊……”
　　“我覺得它們很遠(yuǎn)。”
　　大尉說著，感覺村里的燈火就像夜里的汽車鳴叫著滑過田野一樣。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勒令在陌生地方下車的人一樣，而所有的燈光好像朝著指定地點發(fā)動的車輛一樣。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世道要活下去真不容易啊?！?br>　　東赫沒做聲，只顧吃飯。大尉努力回顧家鄉(xiāng)的村子，但腦子里浮現(xiàn)的只是他和妻子分開后暫住的那些工地附近的荒涼村莊。他之所以四處流浪，是因為給瓦匠當(dāng)下手的時候聽到過流浪民工們經(jīng)歷的事兒。瓦匠說，要是不想活得太累，想簡簡單單活的話，沒有比做流浪民工更舒坦的了。如今親自試過了才知道，瓦匠是光揀好聽的說的。如果時機都合適，每去一個地方都有事情等著的話，就是一輩子流浪他也心甘情愿。大尉覺得，自己現(xiàn)在好像是頭撞在了緊閉的鐵門或墻上，正流著血，而門和墻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堅如磐石。
　　“好像有人上來了?！?br>　　東赫站起身來，俯視著黑黝黝的山腰。民工們在山腰兩邊拉上鐵絲網(wǎng)，并在兩頭各指定好一個手持明子的望風(fēng)人。他喊著問下面是誰，下面回答說是從工棚來的人。明子光下映出了走上來的張氏和三四張陌生民工的臉。他們上山后看見同事們滿臉殺氣的樣子，有些茫然。工棚的前輩民工說：
　　“差一點上不來，待在工棚里好不容易才溜出來?！?br>　　東赫問張氏：
　　“下邊情況怎么樣？”
　　“給留在工棚的人供特餐呢。還吵吵鬧鬧地喝酒呢。”
　　“狗都不如的雜種們！”
　　不知誰在旁邊罵道。一工棚的民工繼續(xù)介紹說：
　　“監(jiān)工們守著山腳，警察好像要在小賣部里熬夜。公司職員們也在那兒。”
　　“所長有沒有說什么？應(yīng)該給剩下的人說幾句啊?！?br>　　“說示威不能拖到明天晚上。好像會盡力答應(yīng)要求事項的。”
　　聽話的民工們頓時沸騰起來，發(fā)出了歡呼聲。
　　“看吧。咱們贏了。這會兒他們不敢踩咱們了。
　　“得先把監(jiān)工組的狗雜種們除掉?！?br>　　“從現(xiàn)在起就是累斷骨頭也有個盼頭了?！?br>　　張氏說。
　　“后天上午國會考察團(tuán)要來，他們說到明天晚上還不下去的民工都要被辭掉，還要讓警察來逮捕他們?！?br>　　“得寫個明確的保證咱們才能下去啊，咱們在這山頂上露宿受苦盼的是啥啊?！?br>　　“所長說明天早上寫了保證書送上來?！?br>　　“你憑啥相信那家伙？”
　　“要是那邊來軟的話，咱們明天晚上也準(zhǔn)備一下下去吧。要是不妙再上來就是了?！?br>　　工棚的老民工用十分平和的態(tài)度說。東赫從鼻子里冷笑一聲說：
　　“要是下去的話就再也上不來了。辦公室現(xiàn)在被動，都是因為后天上午的事兒，后天一過，刀柄就攥在他們手里了?！?br>　　“別擔(dān)心，咱就說是大伙一起干的。只要他們明確答應(yīng)不報復(fù)就是了。
　　三工棚的前輩民工說。東赫離開他們，回到大尉那邊的篝火旁說：
　　“要是打破這種對峙局面的話就完蛋了。得想好了再行動?！?br>　　東赫相信，民工們天天受監(jiān)工組的氣，沒有轉(zhuǎn)成怨嘆而直接爆發(fā)為行動，并不是偶然的事情。他認(rèn)為，這是因為民工們意識到了自己所受的非常不公平的待遇。他們不是鐵鍬呀墊子什么的，而是些背負(fù)著債務(wù)的勞累不堪的臨時工。東赫走到大尉旁邊撲騰坐下。大尉好不容易把頭抬起來想看一下腳下的東赫。
　　“有什么事兒嗎？”
　　“人心正在動搖，我真不知該怎么辦。這還不到一天呢，連可信的人都在那兒說胡話。”
　　“好像有人上來了吧……
　　“有幾個留在工棚的人來了，說公司以明天晚上為限會答應(yīng)條件。我的計劃是在國會議員前面公開協(xié)商。”
　　東赫呆呆地瞅著吱吱燃燒上來的油火。大尉說：
　　“那個……不是老張嗎？”
　　“上了年紀(jì)的人沒點準(zhǔn)主意，還不如留在工棚里呢?！?br>　　“會不會是……”
　　大尉半信半疑地說：
　　“會不會是奸細(xì)？后來上來的這些家伙……”
　　“誰知道啊，都是些整天把沒希望了掛在嘴邊的老民工……可是當(dāng)初?！?br>　　東赫搖了搖頭喃喃地說：
　　“從一開始不就是自愿的嗎？即使大家都下去，想撐下去的也還得撐著?！?br>　　“把那些家伙都送回到原地去吧。
　　“我算老幾？”
　　“現(xiàn)在剩下的人也跟墻頭草似的左右搖擺，得讓他們明白啊?！?br>　　東赫停了一會兒，幫大尉把滑下來的被子拉到肩頭上蓋好，說：
　　“我總有種可怕的想法……”
　　“你怎么跟小孩兒似的，有什么可怕的？”
　　“我可以怎么想怎么做，現(xiàn)在卻還不知道該做什么?？捎钟姓l能理解我啊?！?br>　　東赫說。他胳膊抱著雙膝，下巴靠在上面，陷入沉思。篝火的上部縈繞著一圈棕色，下面是稍淡一些的暗黃色影子，最下面是火芯。每當(dāng)火花順著風(fēng)向飄過去的時候，淺色的影子就變成深深的黃色，舔著地面的部分便呈現(xiàn)出晶瑩的藍(lán)色?；鹈缪刂鵀⒃诘厣系挠晚槃荻穑路鹨x開地面似的跳躍著。吐著火舌、隨風(fēng)搖擺的火苗看起來猶如起伏的波浪。東赫提起廢油桶，小心地往上澆油?；鹈玎鄣剀f上來，掃過了他的眉毛。燒上來的火花又落了下去，像剛才一樣不停地跳動著，仿佛被禁在固定空間里的鳥的翅膀。東赫真想一直澆下去。

　　初夏的烈日無情地暴曬著他們赤裸的后背，山上連個能遮臉的樹蔭也沒有。他們就像跑了遠(yuǎn)路的狗一樣，不停地喘著氣。
　　“各位民工，我是現(xiàn)場的所長。昨天晚上大家在山上很辛苦吧？我們認(rèn)識到了至今為止行政上的過失，決定無條件地滿足大家提出的要求。首先，工資按照各位提出的意見，提高到道級的工資水平。第二，實行限時勞動制，中午安排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工作，如果超過規(guī)定時間，將支付加班費。第三，解散監(jiān)工組。第四條還需要一定的時間根據(jù)情況逐步實施，我相信能夠像各位提出的要求一樣，把兌換完飯票后所剩的代金券換成現(xiàn)金。各位民工，你們聽到了嗎？現(xiàn)在，其他的民工都已經(jīng)在改善的條件下愉快地工作了。各位的要求都已經(jīng)徹底實現(xiàn)了，你們還等什么呀？我知道上面還有傷員，你們不認(rèn)為我們都有責(zé)任早一分一秒搶救他們嗎？快點下來吧。你們好好商量一下做決定吧。希望你們也把傷員帶下來。”
　　大喇叭里時而傳來嗤嗤的雜音，聽起來像所長讀冊子時一樣的單調(diào)話。接下來是另一個人朗朗的聲音：
　　“剛才公司方面已經(jīng)說過了，據(jù)我所知各位的要求已經(jīng)正當(dāng)實現(xiàn)。大家也都知道，我們警察自始至終都保持絕對中立，今后也不會主動介入。警察告誡公司方面不能有任何報復(fù)措施，并承諾今后即使對紛爭的主要發(fā)起者也要最大限度地款待。為了尊重參與紛爭的各位的信念，給你們充分的時間思考將時間限于今天晚上。要是在此之前結(jié)束示威下來的話，可以繼續(xù)在工地上工作，如果堅持示威擾亂治安，為了官方名譽將毫不留情地嚴(yán)加懲罰。希望你們做出英明決定，停止示威?！?br>　　禿山上的民工都全神貫注地聽著，似乎不愿錯過從喇叭里傳來的每一句話。小賣部的屋檐下掛著一只喇叭，辦公室的人和警察好像都在那里面。工地上的黃土在太陽光下顯得更加發(fā)紅，每一個工棚都好像空了一樣。嗡嗡的喇叭聲剛一停下，宿舍周圍便好像只剩下太陽光一樣。
　　遠(yuǎn)遠(yuǎn)地，第一采石場那邊的鑿巖機響起了發(fā)動的聲音，同時也隱隱傳來石頭的破碎聲。從山上看起來十分寬闊的海面上，有一只小不點兒一樣的牽引船行駛著，后面泛著泡沫。當(dāng)?shù)氐拿窆ぴ诤＿厰€動著挖土，跟平時一樣，仿佛一切都跟山上的人無關(guān)，他們甚至覺得山上的示威似乎有些愚蠢。由于口渴和炎熱而失語不言的民工們散坐在山頂?shù)乃奶?，好像不愿意互相交談似的。他們散開坐著，似乎誰也不想征求對方的意見。
　　大尉的臉已經(jīng)腫得看不清模樣，好像是另一個人躺在那里一樣。他疼得整夜呻吟，額頭上滲出一串串冷汗，緊裹著被子還不停地發(fā)抖，而且還有綠頭蒼蠅總在他臉前飛來飛去地折磨他。真的，山上不光是民工，還有許多綠頭蒼蠅。一大清早，不知來自何處的蒼蠅成群結(jié)隊地飛過來，而且越聚越多。想必是晚上的鳥肥味兒、飯渣味兒、滿身臭汗的人味兒把它們招引來的。東赫守在大尉身邊，不時地替他趕一下蒼蠅。大尉動了一下干得像腸皮一樣的嘴唇，東赫知道他是想要水喝，就把裝水的燒酒瓶子遞到他嘴邊。大尉用沙啞的聲音顫巍巍地問：
　　“今天好像是……最后的關(guān)鍵了。”
　　“不知傷口是不是更惡化了……還能忍住吧？”
　　大尉搖了搖頭。
　　“不是傷口，是……示威?！?br>　　“只要過了今天晚上就行了，好像都受不了了。那邊態(tài)度太溫順，所以大家開始動搖了?？礃幼佣加X得要是撐下去的話會吃虧?！?br>　　“可不是……第一張牌好有什么用。”
　　“現(xiàn)在還是咱們占優(yōu)勢。”
　　張氏用上衣趕著嗡嗡亂飛的蒼蠅，靠坐在巖石上，圍坐在周圍的韓東和板戌，還有五工棚其他房間的幾個民工正往下瞅著工地。張氏瞥了一眼東赫那邊，隨口來了一句：
　　“媽的……還有什么好等的？”
　　他們可以看見水路工作組用畚箕運土的情形，還能聽見他們充滿活力地和著拍子唱的調(diào)子。當(dāng)正午前響起前所未有的休息鈴聲時，各個工地的當(dāng)?shù)孛窆兌颊业綐涫a四下散開。上面的人清楚地看到?jīng)]有參加示威的同事們?nèi)スづ锢锍晕顼埖那榫啊ｍn東聽到正在干活的人們的單調(diào)的調(diào)子聲，用不滿的聲音嘟囔道：
　　“咱們算什么呀……把好事都給別人了，他們正掙錢掙得地起勁兒呢……”
　　“休息時間好像夠長的，我一直看著呢，還有在樹蔭下睡覺的?！?br>　　板戌也說：
　　“雖說咱們已經(jīng)出來了……可那些干等好處的家伙們才精呢。”
　　要是沒有監(jiān)工組的話也還能干下去，真是恨透了那些家伙才拼這一場的。”
　　張氏接著他們的話說。
　　“你們都看見了？那邊簡直就是擺宴席了，我也走了不少工地，可還沒見過取得這么大成果的斗爭呢。”
　　二號房間的人說。
　　“有沒有成果現(xiàn)在還不知道。各自都有自己的主見，只要咱們一起行動就行?！?br>　　張氏卷著卷著煙撒到了地上，他責(zé)備二號房間的人說：
　　“咳，真他媽憋死人了……你這個人啊，還有什么好等的？你是沒長眼呢還是沒長耳朵？你看看那邊干活兒的?！?br>　　“你怎么知道他們是不是在騙人呢？”
　　“真懶得跟你說哩，咱們都是穩(wěn)當(dāng)人不愿做這種事，等著提個工錢也就行了。”
　　“這老家伙……”
　　大尉掙扎著想撐起兩只胳膊，但卻倒在了一邊說：
　　“這老不死的……總這副樣子，要不怎么還留在工地上?！?br>　　張氏立即安靜下來。東赫默不作聲地拿過張氏的卷煙紙，卷好給了他。張氏剛放到嘴邊，東赫就給他點上煙，同情地搭話說：
　　“大叔的心情我能理解?！?br>　　“我……不就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地結(jié)束了好一起干活兒嘛，可沒想著要惹他生氣?！?br>　　“知道了?！?br>　　他們心里都不十分痛快，只是默默地向下望著工棚。大尉用沙啞的聲音沖著張氏罵了許久也不見反應(yīng)，便用手指著他說：
　　“這個……還不如死尸的老東西，是個奸細(xì)！”
　　張氏背朝他坐著也不做聲。板戌說：
　　“你這是什么話？跟老人家……受傷了就好好躺著唄?！?br>　　“不是……”
　　說完張氏站了起來，離開他們的身邊說：
　　“你知道我內(nèi)心里怎么想的？本來宗基那家伙還來找過我……”
　　他沖著大尉說了些模模糊糊的話。大尉小聲嘀咕道：
　　“秘書怎么能找姓張的呢……明擺著的事兒嘛?！?br>　　東赫并不相信張氏跟其他民工一樣是專門為了協(xié)商才上來的。張氏好像是因為害怕發(fā)生新的事態(tài)。不過東赫清楚，張氏早已拋棄了對斗爭的信任。一工棚的領(lǐng)頭民工也熱得喘不過氣了，他似乎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沖著坐在周圍的民工們喊道：
　　“下去吧。我們還有什么理由留在這兒？”
　　“咱們怎么知道他們這是不是想騙咱們下去，臨時做給咱們看的？”
　　“凈說些死心眼的話！他們也得要臉，在咱們面前公開說的話怎么能不算數(shù)呢？”
　　他旁邊的人也用傾向于下去的語調(diào)說：
　　“就是再等……咱也得不著社長的待遇。要說個人恩怨嘛，跟那些組員崽子們的賬回頭再算也行?！?br>　　喇叭的雜音又響了起來，傳出話來：
　　“各位，我是二工棚的民工。剛才辦公室把監(jiān)工組員都辭退了，說讓他們?nèi)侩x開。借各位的光，我們領(lǐng)到了提高的工錢，而且干得還很輕松，現(xiàn)在各個工地上的人都在努力干活兒。還有許多活兒等著各位呢?！?br>　　談話喀地結(jié)束了，又傳來職員的聲音：
　　“請帶著傷員們下來吧。至少得把傷員們送下來啊。下面的醫(yī)生和護(hù)士們正等著呢?，F(xiàn)在我們嚴(yán)重缺勞力，而且工程進(jìn)展一分鐘也耽誤不起。就是想從明天開始正常工作的話，也得先結(jié)束示威呀。我們所長不能直接上山，請民工代表和傷員們一起下來協(xié)商吧?！?br>　　民工們從山頂中央往下望著小賣部，只見從門里擁出來五六個戴著黃色頭盔的辦公室人員，另外還有十幾個沒回去的警察。小賣部旁邊的五工棚里也出來一些人，他們穿過空地向坡下面走去。韓東和幾個民工嚷道：
　　“看??！監(jiān)工組的雜種們卷著鋪蓋滾蛋了?！?br>　　“坐上車了?！?br>　　“看來滾出工地去了?！?br>　　昨天和東赫一起帶領(lǐng)民工們的三工棚的前輩民工朝東赫走來。他滿臉微笑著說：
　　“準(zhǔn)備怎么辦？”
　　“難說啊，雖然得按照大家的意思，可我覺得……下去的話可能就不一樣了。那些人肯定是用些臨時的招騙咱們下去的。還有，我也懷疑后來上來的這些人的話?！?br>　　“明擺著是奸細(xì)?！?br>　　大尉說。他雖然被病痛折磨得癱軟了，可還不失平時的火氣。
　　“不管是不是奸細(xì)，只要咱們不上當(dāng)不就行了嗎？就是不算老兄也還有三個傷員呢，都嚴(yán)重出血，得先治病啊?！?br>　　“要是堅持不到明天的話，說不定就完全成了對方的玩具了。”
　　“傷員呢……”
　　說著，前輩民工猶豫了起來。東赫俯視著全身發(fā)抖的大尉，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得送下去啊?！?br>　　“我不下去！”
　　大尉瞪圓了眼睛。前輩民工不耐煩起來。
　　“你這是瞎逞強。你這人?！?br>　　“下去吧。大哥，如今……沒什么事兒可干了?！?br>　　“小李，連你也這樣？”
　　“大哥在這兒也沒什么用處?！?br>　　東赫很堅決地說。大尉好像還想說點兒什么，可似乎費盡力氣抬起來的頭又垂了下去。
　　“下去拿到明確的保障后再上來?！?br>　　“你看著辦吧?！?br>　　老民工過去找抬傷員的人，民工們一窩蜂似的圍了上來。他指定了四個人。他們把大尉連被子一起抬了起來。大尉望著東赫，東赫向他點了一下頭。大尉雖然動了動嘴唇，但聽不見他說的什么。所長滿意地望著一小隊從山坡上抬四個傷員下來的民工。
　　“就他們……”
　　所長啞然失笑。他心想，看來自己故意讓監(jiān)工組去三工棚的事兒，真算是對了。說實話，如果沒有他們，管理民工還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即使這次答應(yīng)了民工提出的條件，可他們被慣壞了以后總會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的，越是這樣就越是需要監(jiān)工組。所以，在事態(tài)平息之前這段時間，暫時先把他們打發(fā)到別處去，同時也叫來了一些民工們不熟悉的別的流氓。眼下只能是假裝提高工錢、實行限時勞動制，其實他是為了明天的行動打算先暫時喘口氣。他計劃事兒完之后，把主要的發(fā)動者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警察那兒先來個下馬威，然后再給他們?nèi)献銐虻穆焚M，哄騙著把他們趕到別處去就行了?，F(xiàn)在，他手中可算是毫不費力地攥了一份參加紛爭的民工的名單。他打算把這些不法分子的一半交換到第三工地，剩下的盡管留下來，但要把他們分散到各個工棚里去。隨著時間的推移，再一個一個辭掉。如果逐漸增加工作量，剩下的施工工地一縮小，民工就會顯得越來越多，不到十天肯定就得自動裁員。然后提上去的工錢再一點點降下來，讓民工們繼續(xù)干承包，民工們不知不覺中就會變得跟以前一樣。一邊裁員，一邊采用那些整天在工地上轉(zhuǎn)悠的流浪漢，正如給漁港換水一樣，民工們都會漸漸變成新面孔的。所長很自信，能在十天之內(nèi)把所有的事情處理好并恢復(fù)原狀。他比誰都清楚，誰也跳不出這嚴(yán)峻的現(xiàn)實的。民工們一走進(jìn)來，他就指揮旁邊的職員道：
　　“帶著這些人和病號到辦公室去?！?br>　　民工們顯得有些懵懵懂懂。三工棚的前輩民工也滿臉困窘地跟所長對面站著。職員和下來的民工抬著傷員朝著辦公室那邊走去，只剩下前輩民工和所長談話：
　　“上面……還有很多疑心的人。他們希望能有明確的保證書?！?br>　　“保證書——？”
　　“你們要明確寫上，今后也不更改我們建議的條件，不然我們是無法真正相信你們的?！?br>　　“好，給你們寫?！?br>　　“還有一點。雖然我們有可能馬上下來，但你們必須先把警察請走。”
　　“但你能保證今天晚上都下來嗎？”
　　“上面的人要看所長怎么做再行動。”
　　所長很豪放地咯咯笑著。
　　“知道了，讓警察們都回去?！?br>　　三工棚民工回到了山上，搬運傷員的民工卻沒有回來。他們覺得，特意回到山上似乎很不好意思。三工棚的前輩民工一回來，就把所長寫的保證書給他們邊看邊說：
　　“就算明天國會議員要來，可今天警察和辦公室的這些行動也都明擺著，還有什么可等的？議員面前也沒什么兩樣的?！?br>　　“那些人定的是到今天晚上為止，咱們也得給他們個面子啊……”
　　坐在他們身邊的張氏也隨聲附和道：
　　“按我的經(jīng)驗沒什么可推的了……事情都已經(jīng)這么決定了，要是再撐下去的話虧的只能是咱們。經(jīng)歷幾次工地上的事兒就知道了，都是些明擺著的道理?！?br>　　“下去吧?！?br>　　“要是能喝上一盅再好好睡上一覺就好了！”
　　“嗓子都癢得受不了了。”
　　他們互相看著大家的眼色，對送病人下去的民工不再上來的理由做出了各種想象。
　　下面?zhèn)鱽砹讼鹿さ拟徛?。上工的民工回到了工棚，他們看起來像是悠閑地在工場周圍漫步一樣。三工棚的前輩民工走到獨自坐在別處沉思的東赫背后說：
　　“我們現(xiàn)在，決定下去了……”
　　他在東赫背后躊躇了一小會兒。東赫很憂郁地回答道：
　　“你以為公司那邊也像咱們考慮他們一樣考慮咱們嗎？想想那些人這么長時間以來是怎么對待咱們的吧。我不下去?！?br>　　“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那是你的自由?！?br>　　“連你也……”
　　說著，東赫騰地站了起來。
　　“要是有一個民工能和我想到一起的話，我也會一起行動的?！?br>　　“你打算等到明天嗎？”
　　東赫也不答話，朝著一塊更高的突出的巖石爬去。盡管他不知道今后會怎么樣，但他的心已經(jīng)敞向了明天，所以無論何種條件與自己對峙，他好像都能接受。
　　不知什么東西絆住他的腳，滾了出去。東赫無意識地?fù)炱鹆四菛|西。原來是個用紅紙包起來的炸藥包。他想起了韓東昨天說過的笑話，把那東西的捻子朝外含在了嘴里。嘴里被這個鼓鼓囊囊的大紙包弄得發(fā)干。
　　他靠在巖石上，面向工棚，幾個下山民工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動著。只看見防堤，防堤那面無邊無際的大海的水平線。叔叔坐的移民船不知是不是又在經(jīng)過海邊。
　　他相信自己的決定沒白費，他自己都為自己坦蕩無顧的心境吃驚。一種莫名其妙的強烈希望之感似乎要充滿他全身。東赫想告訴所有人和所有民工：
　　“就算不是明天也沒關(guān)系?！?br>　　他自己下了決心。
　　東赫用舌尖舔濕了干癟的嘴唇，又把炸藥包放到嘴里。他嘴里叼著它，低頭瞅了一會兒垂到腳跟前的導(dǎo)火線。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火柴，用顫抖的手一點一點地過去，小心地劃著了火。捻子頭點著了。小小的火花刺刺地冒著火星，順著導(dǎo)火線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