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地(上) 作者:黃皙暎

1
緊挨五所宿舍左邊的書記室已經(jīng)上了四天的鎖。
緊閉的窗上貼著破爛的工作組名單,民工們有的靠在伙房旁邊的土墻上,有的坐在門口的木廊臺上等著開晚飯。一幫年輕人剛向崔工頭的老婆催過飯,那女人便哐的一聲關(guān)上伙房門,在里面不耐煩地叫起來:
“書記不到開不了飯?!?br> 民工們低聲交談著:
“剩的代金券還有嗎?”
“有啥有,全光了。還欠了兩千塊的債呢。說是開工前不給飯了?!?br> “這幫狗娘養(yǎng)的,吃飽撐的一點兒人事兒不干。”
張氏轉(zhuǎn)過身背向同事們,眼望著坡下面辦公室那邊坐了下來。只見工地辦公室的長工棚前聚了一些人。人們整整一個下午都聚在那里的情況現(xiàn)在似乎少多了。張氏從褐色野戰(zhàn)夾克衫的寬大口袋里掏出了塑料袋。他撕下一張紙,把豐年草牌煙葉抖在上面,用手指尖搓著卷起來。他那樹皮似的干瘦的硬手指哆哆嗦嗦,煙紙和煙葉順著指縫漏在了地上。他正要伸手去撿掉在地上的煙紙,突然又停住了。然后,他用呆滯的表情回頭看著后面的同事們。
“大尉,借一下你的手用用。”
一個叫大尉的高個兒漢子走過來。他肩膀?qū)掗煟蟊硡s有些駝,長著一張看起來又剛強又精悍的臉。大尉用手指沾滿了唾沫,把兩支煙結(jié)結(jié)實實地卷起來。張氏接過煙后,握了握自己的手又松開說:
“如今不管用了!”
大尉也點上煙慢慢地瞅著自己的大手掌。他沉著地用指尖把沾在舌頭上的煙末一點點拿下來。張氏顧不上抽煙,還在看自己動著的手指。
“要是喝上一盅就能松快松快嘍?!?br> 張氏嘟囔著。宿舍下面袒露出的黃土坡路與沙子、泥灘、大海依次相連為一體。西邊天際剩下的一縷殘陽抹紅了半邊天空,載貨車的線路從灣的兩頭“一”字形伸進(jìn)了大海。黑色的泥灘被漲潮的水蓋住,看起來像一條區(qū)分沙灘和波濤的細(xì)長腰帶?;⌒蔚暮持醒?,工作船拖著三四艘小船徐徐駛來。如果民工們在黃昏時分欣賞這幅風(fēng)景的話,就好像有人往自己嘴里塞了把沙子一樣。每天一到這個時候,他們就覺得渾身像散了架,由土地、泥灘和大海這三條線形成的全幅風(fēng)景在他們眼里其實單調(diào)又憋悶。
工地辦公室的職員們領(lǐng)著一幫人慢慢地走了上來。他們正穿過滿地粗沙的白色工地向這邊走來。張氏說:
“新工們來了?!?br> 大尉沒有答話,他長長地抽了一口被尼古丁熏黃的煙頭,然后吐了口唾沫,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說:
“咱們上當(dāng)了?!?br> 張氏也點點頭。
“又不是打一開始就不知道?!?br> “我就沒看出來?!?br> 人們穿過泥灘走來。他們在黃土路上帶起的紅色灰塵弄得周圍塵土飛揚。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他們手里提著行李。大尉說:
“最后倒霉的還是被解雇的人?!?br> “他們上得太冒失了?!?br> “我也跟老張似的沒出頭。他們平時就是些眼中釘了。”
“會不會是那頭先下的手?”
“肯定是?!?br> 大尉用腳碾了煙頭。四天的罷工就這么失敗了。這并不是他們所希望的事情。大尉認(rèn)為不知哪兒有些不對勁。可不嗎,結(jié)果是他們好端端地被人耍了。江氏嘴里算計著被裁掉的人數(shù)。大尉說:
“算不算都是,總共裁掉了三十二個人。光這家就出去了十四個。”
“圖個啥呀?到頭來干賺著不拿咱當(dāng)回事,還不給飯吃?!?br> 大尉回頭看了看后面小聲嘀咕的民工,低聲跟張氏說:
“里面有公司的奸細(xì)?!?br> “能猜出來是誰嗎?”
“反正肯定是咱們中間有人故意煽動他們罷工。今兒個開始有可能公開行動。八成是監(jiān)工組挑頭的?!?br> “罷得太急了。應(yīng)該提前換下點兒現(xiàn)金,沒底子的話撐不了多久?!?br> “看來這些雜種在拉勢力。他們在抗議的隊伍壯大起來之前就先下了手。肯定是公司指示的,狗雜種們一出事兒就溜個精光?!?br> “到最后還不是公司和那些煽動鬧事的家伙得利嗎?”
成群的人聚集到了坡兩邊的十所工棚所圍成的大空地上。張氏站起身來說:
“從今天起開工啊?!?br> “得補人啊。我們組走了三個人。五工棚裁得最多,知道書記和工頭說什么嗎?”
“說啥?”
“說五工棚最復(fù)雜,咱們……”
大尉頓了一頓,搓了兩三下自己長滿蓬亂胡子的硬邦邦的嘴巴:
“準(zhǔn)是被盯上了?!?br> 從工地那邊傳來“到這邊來”、“排隊”等連聲呼喊的聲音。
“等著瞧吧。早晚得來上一把……不能就這么算了?!?br> “有啥好辦法嗎?”
“得團(tuán)結(jié)起來?!?br> 張氏輕輕搖了搖頭,但大尉好像沒有看出他的意思來。張氏在許許多多的工地上看過許多說大話的年輕人莽撞地行動,但最后都是沒用的。之所以懶得管別人的閑事,也都是因為自己年紀(jì)大的緣故。什么改選、請愿書、署名,他在工地上滾了十幾年,可沒見過一次成功的。單說這次最終也是失敗了,平時那些跟書記或工頭兒對著干的,這次跟用鑷子拔的似的全被裁掉了。大部分的民工對這種事情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股熱勁兒消下去后接著也就什么都忘了。
從工地往工棚這邊走下來的崔工頭長得五大三粗,他正把兩手?jǐn)n在嘴邊喊著什么。他找了一個民工中的年長者做工棚代表。張氏向他那邊走去,崔工頭打開手冊問道:
“缺幾個人?”
“三個?!?br> 聽了張氏的回答后他圓睜起雙眼,鼓起胖乎乎的兩腮叫道:
“不是,我是說總?cè)藬?shù)?,F(xiàn)在問你整個五工棚!”
“十四個?!?br> “十四個,娘的,這不整一半嗎?”
書記官們搬來桌子放在一隊隊蹲著的新工前面,開始安排人員。有個看起來像是總公司派來的職員正沖著監(jiān)工發(fā)火兒。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不是說過這些流動勞工最好用同一幫嗎?根據(jù)工程的性質(zhì),總公司下達(dá)的是最大限度利用當(dāng)?shù)氐膭趧恿?。我們只管付工錢就行了。外地民工要還債自然會要求提工錢?!?br> 監(jiān)工為了找出幾句話來敷衍他,急得額頭冒汗。他以前不在工地的時候都戴著安全帽,可現(xiàn)在卻摘了下來在臉旁扇著。看起來很熱,但卻不見扇出一點兒風(fēng)。
“農(nóng)忙期一到都不干了。那時候再找人就難了。老換人的話這手腳都對不上號,施工效率就差多了?!?br> 他說完后,工頭憨笑了一下。職員抬起頭來說:
“報告書呢……知道嗎?那可得我寫。”
“都得按工地的情況來辦事兒。都是處理好的?!?br> 年輕人聽了監(jiān)工的話顯出一頭霧水的表情。他似乎有些不快地慢慢回問道:
“處理——?”
“一線搞實務(wù)的和公司的干部都知道的事兒?!?br> “我也是搞實務(wù)的。”
監(jiān)工點點頭截斷他的話說:
“這個當(dāng)然。但我們和民工們更近。具體情況你問現(xiàn)場的所長好了?!?br> 職員被堵得啞口無言,兩眼盯著監(jiān)工,一副茶壺煮餃子的樣子。監(jiān)工得意洋洋地沖著剛來的民工們大叫了一聲“安靜”。
書記官們在人員名單上記錄著新工的個人簡歷并標(biāo)上了號碼。分開勞務(wù)者和臨時民工并分配到各個工棚。民工群的后面開始騷動起來。正在分配民工的書記皺起兩眉尖聲叫道:
“別吵!要不愿意的話就從這兒滾出去。”
“給我們行李才能走人啊?!?br> “要不,給活兒干也行。”
這動靜是從新民工隊伍后面?zhèn)鱽淼?。他們是些被解雇的人,因債?wù)押上的行李,所以走不了。書記啪地合上賬本,虎視了他們老一陣兒,這時人群中出來一個人指手畫腳地對書記說:
“我說,江書記,也得還給走的人行李才是。不給活兒干也得給點兒路費啊?!?br> “路費?都聽見了吧。純粹耍賴!”
說著他看了看周圍的同事、書記官和工頭們。
“就是拿了你們的鋪蓋也頂不了賬。能還給你們道[1]民證就不錯了?!?br> “還我們行李,要不給路費?!?br> “這狗雜種……”
江書記干脆不把他當(dāng)回事兒。他把變得蒼白的臉又低下看起了賬本,繼續(xù)給民工們標(biāo)號碼。他們把民工的道民證和行李拿過來做債務(wù)抵押,這些被裁掉的人幾乎都欠債,所以就沒有還給他們行李。盡管添上個“無由”的條件,但施工中雇用了工人又中道解雇的時候,按慣例一般是要發(fā)給工人從來處到工地的路費的。到了云地邑[2]上后有通陸地的車,不過得走六十里的路才能看見鐵路。被解雇的民工們只盼著鐵路,根本想不到還要走六十里路,又加上他們還沒收到自己的行李物品。另一個書記用勸導(dǎo)的口氣連哄帶騙地沖這個急了的勞務(wù)者說:
“債多的人我們也沒辦法,雙方都得扒一層皮。不過我們不能亂用那些擾亂施工的人。”
“你們靠代金券已經(jīng)撈得夠多了。就積點兒德吧?!?br> 那漢子比剛才顯得更激動了。江氏的長臉變得煞白,走到氣勢洶洶的漢子面前說:
“你再咋呼一次?!?br> 漢子嘴角擠出冷笑,沉著地答道:
“你就是個吸我們血的……該死的雜種。”
“好啊,就留下你,還完債再走。”
漢子撇起嘴角突然攥起江書記的衣服來。
“狗娘養(yǎng)的,看看他媽的到底誰硬?!?br> 站在他旁邊的陌生青年們裝著上來勸架,從后面抓住了漢子。一個倒扣著條絨帽的強壯青年用激昂的嗓音說:
“這狗屁不識的雜種撒什么野?!?br> 他從后面摟住脖子將那漢子放倒在地,其他人拳腳相加??偣緛淼穆殕T不知是不是害怕被卷進(jìn)去,一邊不安地打量著這些亂哄哄的勞務(wù)者,一邊朝著坡下走去。江書記用腳踩著頭貼在地上的漢子。他豎起皮鞋的后跟摁住漢子的背,然后又將其拉起來揍他那已經(jīng)血肉模糊的臉。這時從熙熙攘攘的新民工中站出來一個青年,抓住了江書記的手腕。江氏回頭看了一下,暴跳起來。
“你又是什么東西?還不放手?”
“也差不多了吧?!?br> 青年把江氏拉到稍遠(yuǎn)處。那一伙兒四個人正在和崔工頭談著什么,看起來關(guān)系很熟的樣子。拉開江書記的青年穿著一件已經(jīng)洗成灰色的藍(lán)色舊工裝。他留著一頭卷得厲害的短發(fā),蓬亂得鳥巢一樣絞在一起。青年扶起地上的漢子。漢子的鼻和嘴都流著血。崔工頭拍著青年的背,帶著威脅的口氣說:
“快走吧。這兒可容不下用拳頭的家伙?!?br> 他環(huán)視著這些因被解雇而騷動不安的工人們,喊道:
“要走的人快走。還磨蹭什么?”
“還不快走!”
戴條絨帽子的人也跟著喊叫。他用不滿的眼光瞅著扶漢子胳膊的青年。那些站在隊列后面的被解雇的人們開始慢騰騰地移動,他們順著新民工們來的路形成同樣的隊伍簇?fù)碇呦氯?。張氏走向那個被青年扶著正擦著血站起來的自己的組員說:
“忍一忍快走吧。準(zhǔn)備去哪兒?”
漢子撇著破了的嘴唇勉強苦笑了一下說:
“流浪漢還能上哪兒去啊?要是趕上別的活兒就算好運氣唄……”
他輕輕甩開扶著自己胳膊的青年的手。坡下面漢子的幾個同事正站在那兒等著他。血從漢子那干得像樹皮一樣的嘴唇上慘出來。他時而抬起手來蹭一下鼻子向坡下走去。
“真是個差勁的地方。”
張氏沒做聲,望著那個青年。他步履緩慢,一邊嘴角斜向上翹著,眼睛像近視一樣瞇縫著盯著對方,但目光卻炯炯有神。崔工頭問張氏:
“五工棚總共多少人,三十幾個吧?”
“三十八個。”
“算剩下了二十五個?”
江書記說:
“把剩下的十五個充給五工棚的話,就是四十個了?!?br> 崔工頭贊成江的意見,開始點五工棚勞務(wù)者的號確認(rèn)了一下。崔點著號,人群中被點到自己號的就應(yīng)一聲站到張氏旁邊去。
“二十九,二十九,李東赫在哪兒?”
剛才勸架的青年向他們慢慢走來,手里提著一個滿是灰塵的舊塑料袋。崔工頭顯得有些焦急似的皺著眉頭盯著這個走過來的青年。青年繼續(xù)邁著方步從崔工頭前面走到大伙那邊。崔工頭盯了他好一陣兒才從他身上移開視線,埋怨道:
“肺都快被你氣炸了?!?br> “人員都排好了?”
江書記合上花名冊說,崔工頭用下巴指了指剩下的七八個人。監(jiān)工和崔小聲嘀咕著什么。崔點了點頭。
“哪個叫楊奉澤?”
一個正在系鞋帶的人直起腰跑過來。正是幫江書記放倒?jié)h子的那個戴條絨帽子的。他嘴里正咕咕嚕嚕地嚼著什么東西。他后面跟著一些年紀(jì)差不多的小伙子。他們看起來大都體格健壯,生龍活虎。
“我們雖不是民工……”
戴條絨帽子的說道。他傲氣十足地環(huán)視著圍在張氏周圍的五工棚人員。
“是監(jiān)工組的啊。到保衛(wèi)科吧?!?br> “這些人歸我們管嗎?”
監(jiān)工問道。崔工頭沖著那個戴條絨帽子的楊奉澤說:
“和總監(jiān)好好商量一下,今后多多辛苦了?!?br> 江書記說:
“加上工棚的總共一百五十個人。從一工棚到五工棚歸咱們負(fù)責(zé)?!?br> “干活的小組別像上次那樣以工棚為中心組織,把房間都分開。每個工棚的一號房間干白天組,二號房間干水路工作組,三號房間干夜班組?!?br> 監(jiān)工也猜出了崔工頭的意思,毫不猶豫地贊成說:
“一棚人在一起干的話容易生是非,還是分開好。”監(jiān)工說著大聲吆喝道:
“老工人們好好引導(dǎo)一下啊?!?br>
像往常一樣,晚飯一直吃到周圍完全黑下來。
正在休息的民工們不知怎的像散了架子一樣。每個工棚里都點著微弱的油燈,有的房間特別吵鬧,但大部分工棚里只傳來嘰嘰咕咕低聲說話的聲音。朦朦朧朧的泥灘對面,村子里的燈光搖曳不定。
張氏坐在門邊正在縫衣服,穆氏和一個叫韓東的年輕人在地炕的另一頭拿出煙來點上??偣灿惺畟€人住在三號房間,他們都編到了同一個工作組。所謂宿舍的房頂就是幾條交叉的木棍上面,蓋了一層用柏油漆的又黑又厚的油紙,四周的土墻上馬馬虎虎地糊了一層報紙。鋪著營草席的地上總是堆著潮乎乎的軍用薄被,由于在地炕的炕腳上脫鞋,整個被子都沾滿了土和沙子。張氏看到自己的影子遮住了東赫的頭,就往后退了一下。他悄悄地走到東赫身旁。東赫停下正在往手冊上隨便記東西的手并捂住了說:
“你看什么?”
“啊……我看你記啥呢?”
“沒什么。是賬本。”
東赫這個青年似乎不管去哪兒都從不生疏打怵似的,好像早就打好了主意一樣,不論何時都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保持所有的習(xí)慣。他一定好位子就在墻上掛了一幅圖片斑斕的掛歷,還立起一個掌心大小的鏡子,而且,他在每天的日期上面打一個叉兒。東赫說:
“正要問一下路費呢?!?br> “你是從城里來的吧?”
“嗯,最后六十里是走著來的。不通鐵路嘛?!?br> 他快活地回答道。張氏說:
“肯定費了不少勁才打聽到這荒野外還施工的吧。”
“從道廳府[3]那兒打聽到的。說是施工時間長著呢?!?br> 張氏愣眼望著東赫點了點頭。張氏一直覺得,在工地上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覺得應(yīng)有個讓他放心的同事。張氏已經(jīng)看出來,大尉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了。大尉每天口頭語一樣念叨著就是去城里哪怕做個小買賣也行,張氏認(rèn)為像自己這種老頭子如今洗手也已經(jīng)晚了。他知道,像自己或穆氏這樣的老頭子是流浪民工們的標(biāo)本活模子。跟年輕人說的風(fēng)涼話一樣,他們完全就是些代金券蟲。最近,他隱隱地想依賴于大尉和東赫這些青年,他們有著那種生龍活虎的氣魄。他問東赫:
“干過海里的活兒嗎?”
“這是頭一次?!?br> “那你來擎明子吧?!?br> “難嗎?”
“不管誰頭一次干都說不是什么難干的活兒。不過,你怎么不去找個工作?。砍抢锶菀装?。”
“我又沒技術(shù)……”
“你沒本錢吧,也沒有地吧……我種過十斗的地呢。”
“您有地嗎?”
“老早以前了。流浪了十多年了?!?br> “又提他的事兒。人家都說英雄不提當(dāng)年勇,他可好。”
這時穆氏插上了一句。他熟練地刷刷地甩著撲克牌。張氏不理會他的冷嘲,對東赫說:
“我看你不像是個干短工的?!?br> “有什么不一樣的嗎……過不了多久就一樣了唄?!?br> 穆氏又插了一句。他把散在膝蓋前的一盒藍(lán)鳥煙收攏到一起。韓東稚嫩的臉上掛著微笑說:
“以前在鐵路局干活兒的時候,有一次有個高官親自來當(dāng)枕木工。還帶著飯呢。穿著白運動鞋,腰上別著新手巾……夠逗的。說是那人睡眠不好,還有胃腸病。半個月光是耽誤我們的活兒了?!?br> “干活兒手生吧?”
“不光是手生。枕木的間隔和方向都釘錯了,所以我們后來都拔出來重新釘?shù)?。?br> “光吃不做,活該他沒好報?!?br> 穆氏說。張氏打斷了他的話,看著靜靜地躺在那兒的東赫說:
“這干啥也得個八九不離十?!?br> 東赫收起賬本塞到上衣口袋里問張氏: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呢,發(fā)生什么事兒了嗎?”
“工地上哪個沒意見?那也得和公司那邊慢慢拉鋸?!?br> “走的那些人就是這么做的?”
“倒不是他們起的頭兒。罷了四天的工。”
“托這些家伙的福債倒是添了不少?!?br> 穆氏說著使勁甩了一下?lián)淇伺啤mn東說:
“我這么一折騰也沒吃飯的錢了。都讓江書記榨去了?!?br> “買的家伙可惡,賣的家伙更可惡。這不是成心把咱們往死路上逼嗎?”
穆氏這樣嚇唬韓東,東赫問他:
“書記提前把代金券都買下了嗎?一張多少錢?”
“干完一天的活兒領(lǐng)一張一百三十元的錢單,每天和代金券兌換。在工棚里不用現(xiàn)金,實際上只能當(dāng)一百二十塊使。用現(xiàn)金換代金券的家伙花一百一再買過去?!?br> “道廳府法定的工資是一天一百五十元呢?!?br> “那是大老爺們兒寫的字兒?!?br> “都是因為咱們是土包子唄?!?br> 韓東接著又說:
“耕地的那些崽子們還不如老老實實干他們的農(nóng)活兒,不管給多低的工錢他們也干,這工資自然就降下來了唄?!?br> “也不光農(nóng)忙的時候那樣。光咱們干的時候不也一樣嘛?!?br> 穆氏收起撲克牌來背靠在墻上,脫下襪子之后瞅著自己的腳。他摳著腳趾之間生腳氣的地方。裂開的肉里滲出了膿水,可他還是好像挺痛快似的閉著眼睛。東赫數(shù)著手指頭說:
“一天住宿費四十塊,每頓飯二十塊……這就是一百塊,一天剩十塊?”
“一分也剩不下。知道開支那天都干啥嗎?就是宣布咱們誰欠了多少債。”
“什么債?”
“食宿費再加上書記開的小賣部里賣酒、煙、衣服、零食啥的。在這兒干活兒的都肯賒賬。最后都被債拴住腿走不了了?!?br> 韓東撓了撓腋窩兒,把燈芯向上撥了撥,然后脫下上衣。張氏咂著舌頭,韓東則毫不介意地埋頭頭抓著虱子。他們又細(xì)又長的影子在報紙糊的墻上晃著,使整個房間顯得更加小了。一號房間傳來許多人扯著嗓子唱流行歌的聲音。張氏說:
“白班組已經(jīng)干上了?!?br> “說是小賣部有的是燒酒。”
穆氏朝腳縫兒里吐了吐唾沫,把腳放在被子上面搓了搓站起來說:
“賒賬,要不怎么說在客地當(dāng)民工好呢,那意思就是放心喝這一點唄。輪到誰了來著?!?br> “行了吧,你也得想想以后咋還呀?”
“身子骨兒得熱乎起來才能干活啊?!?br> 穆氏推開張氏的攔阻趿拉上鞋子。每次有人提議喝酒的時候,張氏就做做勸阻的樣子,其實那只不過是一個作為年長者面子上該做的樣子而已。
“大尉上哪兒去了?今天該輪到他了呀,你……正合適?!?br> 穆氏就自己決定讓新來的東赫賒兩瓶燒酒,東赫也沒法反對。穆氏對東赫說:
“到哪兒都有入隊式啊。今天輪到你來,下次我來?!?br> 他嚷著跑到門外,張氏小聲對東赫說:
“這家伙也跟我似的上來酒癮就壞了,說是不喝酒就不能干活兒。這家伙在里面蹲了三年半才出來的。”
“怎么會三年半呢?”
“說是放火了。整個棚戶區(qū)燒得精光。”
“為什么要放火呢?”
“我也不知道啊。又不說。”
門一開,大尉兩只胳膊上搭著洗的衣服走了進(jìn)來。他把濕衣服掛在自己鋪位上面的釘子上,大尉個子高背駝得有些厲害。
“我真他媽窩囊?!?br> “那秘書崽子還沒回來吧?”
“宗基那家伙可能去崔工頭那兒了?!?br> “一有空兒就跟上去拍馬屁。咱們得給他改改這毛病?!?br> “他說什么了?”
大尉緊靠到張氏旁邊說:
“你聽聽吧。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決定五工棚裁員名單的時候宗基摻和的意見?!?br> “明擺著的事兒嘛。要不的話咋叫他秘書?!?br> 說著,韓東小聲嘀咕道。大尉不跟韓東搭話,繼續(xù)對張氏說:
“我來的時候看見監(jiān)工組的小子們在二號房玩兒呢?!?br> “那戴條絨帽子的……那些家伙們肯定在保衛(wèi)科里?!?br> “那些家伙,其實就是誘餌。明明是要跟盯上的五工棚好好干一場??赡苁亲诨@小子通的風(fēng)……”
“秘書……他可不是隨口胡說的?!?br> 張氏打斷了大尉的下一句話。穆氏提著兩瓶燒酒回來了。五個人把燒酒倒入搪瓷碗里分了一下。穆氏撕著干魷魚腿咂著嘴。
“要是來上一碗狗肉湯就爽了。上個月去云地打牙祭……夠他媽貴的。不過吃完以后雖然有點兒心疼,可爽得很呢。”
“咱們一點兒油水也沒有,要是讓人踹上一腳就散了架了?!?br> 大尉說。拿起自己酒碗來的張氏輕輕搖了一下大尉的肩膀。
“知道你這是喝的誰的酒嗎?得互相介紹一下啊?!?br> 大尉用充滿善意的目光看著張氏旁邊的東赫,然后把手伸了過來。他們握了握手。張氏繼續(xù)介紹著大尉。
“這位見識廣得在辦公室里都傳開了。在軍隊的時候軍銜高所以叫他大尉?!?br> “是張大叔給加的這個級別。其實當(dāng)時也只不過是三條杠,退伍也好長時間了?!?br> “我兩個月前退的。擦了四十八個月的甲板。”
東赫剛說完,大尉就打了個劃船的姿勢說:
“是這個嗎?
東赫點了點頭,大尉笑了。
“我是個土包子出身。職業(yè)軍人從一開始對我來說就不適合,再說我也沒那個能耐?!?br> 已經(jīng)喝干三碗的穆氏用豪放的聲音呵斥道:
“噯,行了行了。還是來兩嗓子吧。”
“唱一段吧?!?br> 韓東敲著掌開始扯嗓子唱起來。大尉把空搪瓷碗遞給東赫,給他斟上酒說:
“知道咱們干勤雜的主人是誰嗎?就是這家伙?!?br> 大尉拿起酒瓶來給他們看了看說:
“這家伙讓咱這都結(jié)成塊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了,就能重新開始干活兒了。你也忍忍看吧。等你拿到代金券的時候肯定上火,上面就跟印著他媽的只夠活一天的權(quán)利似的。真搞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退伍。這兒更差勁。剛開始一賭氣到這兒來想攢點兒本錢,可等連吃奶的勁兒都使完了之后就開始上酒癮了。”
“但工棚……不是公司管理嗎?”
“本來是公司管,工頭們交上工棚的建筑費和權(quán)利費包下來了。這五工棚就是崔工頭的老婆包下來的,三工棚是他大兒媳婦那個寡婦包的。這姓崔的看樣子從小就在工地上滾過,脾氣壞得很?!?br> 東赫感到大尉的語氣中帶著熱情。他從心底里喜歡上這個大嗓門的急性子大尉,覺得他不知哪兒還留著點前任下士的氣質(zhì)。東赫問大尉:
“我看出來是個爛攤子了。好像怨聲都挺多的?!?br> “不光是怨聲。公司是為了盡量少跟底層勞務(wù)者們直接接觸才把工棚包給工頭們的。這樣它只和民工們的上層階級還有他們下面的工頭們打交道就行了。工頭們通過跟公司方面來往的書記們來決定工作量和工錢。是個不清不混的階級結(jié)構(gòu)。云地工地的十所工棚都?xì)w監(jiān)工頭和工頭們管理,中間榨取得很厲害。書記們開商店通過買賣代金券、高利貸來調(diào)整收支,而公司方面一下子把底層民工的工錢、干活的問題和宿舍一起包出去倒覺得省事了,他們又怎么能知道呢?”
“這是為了提高干活的效率嗎?”
“要想活就得吃,吃著吃著就背上了債。要想還債就得干到底。住在工棚的所有人都是客地民工,事實上都被綁在了該還的工作量上了。”
“喂,大尉,別凈扯那些不清不混的話,不是叫你來一曲嗎?”
穆氏截斷了大尉的話。大尉還沒有平靜下去,咂著舌頭說:
“自己唱吧。反正已經(jīng)折磨透的身子了,總念這些的話大海都叫你給填平了。”
“那??偸怯械椎膯h。”
“離海底還遠(yuǎn)著呢,你老穆的破鑼嗓子可是都聽見了,跟鐵片聲似的?!?br> “是為了團(tuán)結(jié)團(tuán)結(jié)大伙嘛?!?br> “別三番五次地推了,我們是知道大尉兄的三寸不爛之舌,可他媽的除了我們誰還知道???”
韓東也上來幫了穆氏一句。張氏用腳踢開門坐著唱起一段來。夜氣襲到了鼻尖下。坡下面的工地附近閃著一些火把的小火花。三個人齊聲唱起歌來,大尉繼續(xù)說道:
“壓迫底層勞務(wù)者的勢力已經(jīng)形成了。通過這次的事兒我看出來的。咱們這些民工也得有個組織?!?br> 他們唱著:山的話翻過去,江的話穿過去,人生之路是山路還是水路啊。東赫漸漸地沉浸到了大尉的熱情之中。
“得斗爭啊。”
“你可能還不知道……有幾個合得來的朋友。我們計劃早晚跟公司方面干一場?!?br> 他們又唱下一段:我手上的手紋解不開我的命運,善待周圍的人好好活一場。
“要動武力嗎?”
“反正先好好地說話來要求,要是不行的話就得用行動了。這圍海造田的施工本來是政府起的頭兒,要是紛爭鬧大了的話官家比公司還著急解決呢。”
虛掩的小門中間夾著一片夜空,上面朦朦朧朧掛著一彎月牙兒。穆氏望了望外面像嘆息似的自言自語道:
“人活著都很奸猾。有的時候真想干脆馬上入土得了,可今兒個這樣的晚上又覺得挺舒坦的?!?br>
外面?zhèn)鱽硪魂囮嚽醚箬F桶的聲音。潮退了,所以這是讓出來干活兒的上工鈴聲。有人嘟囔:
“看來是退下去了,他娘的?!?br> 只見從各個工棚里出來向工地走去的一個個民工的影子。
大海沉浸在黑暗中,但在四處點亮的明子照耀下,一部分泥灘袒露了出來。載貨車發(fā)動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夾著咸味兒的海風(fēng)迎面吹來,水浪撞擊著石堤,激起的碎末濺在貨車上,灣的對面也堆起了同樣的石筑,將來會跟這邊的連接起來。防堤從兩岸相對突出的部分開始堆起,想要截斷大海,但中間部分卻還像塌倒的墻一樣浸在水里。
為防止防堤漏水,白班工作組主要負(fù)責(zé)在堤后面堆土,還有從海邊一點點填石這兩項工作。夜班工作組是負(fù)責(zé)退潮時堆坡面的石頭,用小石子和碎石頭固定防堤。還有,水路工作組為了引淡水,負(fù)責(zé)挖通江岸,打一個能灌溉的水路和水門。此外,還有采石場的活兒,在海里打地基的船上的活,往防堤上抹水泥的活兒,打水道和排水的活兒以及壘東邊坡的壘坡組,退潮時的工作是,一個組的一半人先把石頭裝到貨車上運過去,防堤的另一頭的半組人員把石頭滾卸下來,這樣到一定的高度后順著斜坡一點一點堆石頭。一漲潮就換組,拉來小石子把昨天堆的部分再鞏固一下,這樣一天一夜的工就算結(jié)束了。
一、二、三、五工棚的三號房的人員組成的退潮工作組分成兩個小組。一、二工棚的人先把石頭裝到貨車上,三工棚三號房的人和五工棚三號房的張氏他們都上了載貨車。海水在防堤的石壁上激起了水沫,載貨車沿著馬馬虎虎地在石子上修起來的軌道,后面拖著敞篷貨車跑起來。柴油發(fā)動機(jī)的載貨車發(fā)出的發(fā)動機(jī)聲、新鈴聲,十幾節(jié)車廂長的敞篷貨車上坐在滿載的石頭堆上的民工們的玩笑嬉鬧聲,整個吵成一團(tuán)。東赫沒有使鐵鍬和背東西的經(jīng)驗,按張氏的建議,他決定擎明子。他坐在貨車最后一節(jié)車廂裝滿廢油的鐵桶上,把棉球拴在粗鐵絲上,輪流蘸上油點起明子來。
天上的繁星眨動著眼睛,黑漆漆的海面上閃著夜光蟲點點的磷光,明子閃耀的火花拖著尾巴掠過水面。在一臂之遠(yuǎn)的地方,載著三工棚人的載貨車并排行駛,兩個司機(jī)和著民工們的氣氛互相加著馬力賽起跑來。坐在貨車上的民工們喊著號子給司機(jī)加油。快到船路合二為一的地方時,兩邊貨車上的高喊聲也達(dá)到了最高峰。張氏一行坐的載貨車先進(jìn)了新軌道,另一輛車不得不等著前面的車過去,車上鳴笛聲和互相嘲笑對方的聲音頓時吵成了一團(tuán)。
“先好好喝頓海水再來吧?!?br> “去見海底吧?!?br> 東赫揮動著明子,向后面的車示意已經(jīng)到頭了。黑暗不見首尾地籠罩著整個海面,但時而可見黑暗中躍起的白色浪峰。防堤邊的海水明亮地映出明子的光亮。東赫心想,如果有人從遠(yuǎn)處看,這情景如同一幅帶聲音的畫。張氏說:
“大尉和我往下滾石頭,其他人搬。你舉著明子到下面去。”
東赫脫下褲子來到防堤下面。水一直漫到腰部,寒氣像襲到了發(fā)根一樣。擎明子雖然不是什么累活兒,但由于從防堤上面往下滾石頭,常有撞在擎明子的人身上的事故發(fā)生,所以恐怖再加上寒冷可不是件好差事。其他組往防堤的左邊填海,張氏他們負(fù)責(zé)右邊。張氏等五個人,一個叫板戌的年輕人,啞巴小吳,還有兩個新手,總共九個人,那個秘書不知怎么了沒來。大尉和張氏把石頭滾到東赫照亮的地方,啞巴小吳在貨車上把石頭放到同事們背上,穆氏和韓東、板戌還有另外兩個人往峭壁那頭運石頭。背石頭看起來好像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弓著腰調(diào)節(jié)石頭重量的要領(lǐng)和挪動腳步時確定身體中心是非常重要的。張氏和大尉接過運來的石頭熟練地滾下去,石頭滾到空地上一層層摞起來。偶爾剩下些一個人搬不動的大石頭,大家就一起把鐵鍬插到下面挪到筑臺那邊。張氏拉著十個曲調(diào),背石頭的人喊著“嗨喲嗨”和著節(jié)拍,張氏說“十個嘍”,大家一齊扯開嗓子喊“十個嘍噯”。東赫不光是下半身,濺起來的水花打到他頭上,整個人冷得直打哆嗦。兩臺載貨車輪流著把石頭運過來。崔工頭雖然負(fù)責(zé)監(jiān)督采石場和防堤,但過了兩三個小時后他才出現(xiàn)。他乘著載有石頭的載貨車在司機(jī)旁邊不停地叫著:
“干勁兒都到哪兒去了?那邊裝石頭的都沒喘氣兒的空兒,這邊也得快點兒空出來才能往這兒運啊?!?br> 每當(dāng)上面扔下石頭來的時候,水浪就四濺起來,傳來跟水里的巖石碰撞后發(fā)出的渾厚的聲響。
“本來就慢,別等到天亮,趕緊收拾完?!?br> 崔工頭喊著。大尉和張氏背石頭,穆氏和韓東滾石頭,他們換了一下。張氏從工頭來了之后就不拉調(diào)子了,因為崔工頭看見民工們拉調(diào)子就嫌他們怠慢。也可能是因為盯著他們和拍子慢騰騰的步子心里焦急。板戌經(jīng)過工頭身邊時來了一句:
“工頭一來這活兒就不順了?!?br> “這都是干了些什么呀,可不能就這么下去。要不愿意這樣挨下去就換承包?!?br> “這么說得干包干式的了?!?br> “上邊說會叫你們包干的。”
“是真的?”
大尉停下手里的活兒。
“也讓苦力工們干包干嗎?”
“工程進(jìn)展太慢,從成績好的工作組開始輪流包干。工作報告可能是各個工頭來做?!?br> “好好關(guān)照一下,咱們也好還債啊?!?br> 大尉用略帶不滿的語氣回答道。原來是要吸我們的血啊,他心想。要是包干的話,民工們就擠出自已的休息時間,發(fā)揮最大的能力做出額外的工。雖然額外完成的會給工錢,但工錢多少到什么時候都是給錢的那頭決定,給多少只能拿多少,這個勞動條約卻不管工錢是多是少,不管多少都得一起分,可民工們必須發(fā)揮最大能力來增加工作量。要是能準(zhǔn)確地計算出一小時多少工錢的話,也就沒有必要辛苦地干那邊要求的超量的活兒了。但不管是一小時還是十小時,工錢總是剛夠吃飯住宿,要是不包干的話就沒法活下去了。如果想還上債,再攢點路費和酒錢離開這兒的話,就得包幾次干。拿鉆巖機(jī)的、美工匠、爆破手、陶瓷工等技術(shù)工們幾乎都干包干,輪到苦力工們干的時候都是因為施工期限越來越緊。為了鼓勵民工們利用剩下的休息時間來提高效率,公司那邊不多給工錢而是讓他們多掙些時間。出賣剩余時間的苦力工只能把自己工錢的幾成白讓給崔工頭。盡管崔工頭沒有必要跟上監(jiān)督包干,但作為他周旋著給民工們爭來包干的報酬,他和民工領(lǐng)頭人之間早就訂下價格了。底層民工們也聽過傳聞多少知道一些,看來那些高得不見頂?shù)睦蠣攤円沧霾畈欢嗟馁I賣。一開始中標(biāo)的這個工程的施工費便宜得要命,這個幾乎純屬公司意外的圍海造田工程其實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他們計劃著靠這次工程下次來釣更大的魚。也就是說,一頭撈到了好處,一頭嘗到了餡餅。大尉把石頭從背上咣地扔下來罵道:
“媽的,倒霉!”
穆氏正要接過石頭,突然迅速躲開腳埋怨道:
“噯,你瘋了?我腳差點兒就爛了?!?br> “老張,咱們包干吧?!?br> 大尉朝背著石頭過來的張氏說。張氏喘著粗氣回答道:
“那樣能好一些,可誰讓咱干???”
“老張去跟工頭商量一下,我看有門兒。”
“工頭?那咱要多少?”
“得問問大伙兒,我看不要超過二八分。”
“那邊兒握著刀把呢,咱說的好使嗎?”
“二八分連門兒都沒有。包干得多賺點兒啊?!?br> 穆氏責(zé)備了大尉的脾氣一句。
“分的再怎么多,吃虧的也還是咱們?!?br> “咱們累死累活地干可不能讓別人把好處都撈了去。工頭說不定把額外量也算成定量,又從中刮走一些呢……”
“那也沒辦法啊?!?br> “那邊磨蹭什么?”
工頭從載貨車上跳下來,往防堤邊走來。他沖著在防堤左側(cè)干活的三工棚的人呵斥起來:
“你們想等水漲上來后當(dāng)淹死鬼嗎?”
他走到張氏這邊,指著剛才沒滾下去的一塊大石頭說:
“還要留著這個當(dāng)飯吃不成?干活兒怎么就沒點兒順序?!?br> 這石頭都怪白天采石場的那些家伙沒好好砸碎,也怪那些運石頭的家伙不長腦子。大尉當(dāng)頭兒,張氏和穆氏也一起困在這塊大石頭上,但這家伙高高地夾在石頭縫兒里紋絲不動。工頭用手指指點著說:
“抓住下面的石頭往外拖,動動腦袋,腦袋瓜子?!?br> “到這邊來頂上。”
穆氏說著用膝蓋頂住了石頭下面。張氏和大尉用胳膊將石頭抬起一點,穆氏活動著擋在大石頭下面的小石頭。石頭在兩個人的推動下,顫動著滾過落下去的小石頭。只聽見一聲痛苦的慘叫聲,東赫慌忙躲避從上面突然滾下來的石頭,手里攥著明子一腳踢在防堤上,身子跌進(jìn)了水里。這時傳來石頭鏗鏗咣咣地掉進(jìn)水里的聲音。他浮出水面刮著完全濕透的臉。明子的火一滅,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傷著哪兒了嗎?”
“能動嗎?”
傳來各種問話,東赫摸了摸自己的腿和頭,朝對面回答道:
“好好兒的呢?!?br> 沒有任何反應(yīng)。東赫渾身哆嗦著從水里走出來,慢騰騰地爬到了防堤上面。不知是不是因為浸在水里時間太長的緣故,他的下半身像是抽了筋似的硬邦邦的,覺不出是自己的肉來。人們熙熙攘攘地圍在了載貨車的旁邊。東赫覺得又冷又黑,他打開廢油桶的蓋子在石頭地上倒了幾桶,先點起了火。從幾個蘸滿油的棉球中拿了一個點上明子,這時載貨車發(fā)動起來向后一點點退走了。東赫被廢油堆上飄來的黑煙蒙了一身,可他還是靠近了火堆搓著身子。韓東過來到火上點煙,蹲在東赫身旁。他望著渾身濕透的東赫烤火的樣子,遞給他一支煙說:
“穆大叔受傷了?!?br> “出事兒了嗎?”
東赫正要站起身來離開火堆,張氏和大尉走了過來。
“工頭用推車?yán)吡?。?br> “膝蓋被石頭撞了?!?br> 他們說。黑暗中傳來車輪軋在貨運路上的聲音和細(xì)細(xì)的鈴聲。圍在火堆周圍的人們的臉在紅彤彤的火光下晃動著。遠(yuǎn)處村里的狗叫著,凌晨似乎就要到了。
2
工地上干活的民工們像幼蟲一樣簇?fù)碓跓o邊無際的泥灘上。每當(dāng)他們眺望水平線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似乎從一開始就干了件沒意義的蠢事??傊?,大海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被填平。灣的兩邊冒出來的石頭山一天就要被爆破十幾次,在采石工程的進(jìn)展下一步步變成平坦的小坡。
白天工作組比別的組的工作量確實要重得多。白天工作組負(fù)責(zé)往一號、二號防堤內(nèi)側(cè)墊石墻主地基,還有從水路的閘門下劃的填土線上一點點往上墊土的工作。泥灘變成了陷到膝蓋的泥灣,太陽從山腰升起,然后在泥灘的另一端落下,民工們整天被勞役搞得筋疲力盡,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兒。有些貧血或中暑的體弱者時常暈倒,也有一些機(jī)靈的背著工頭偶爾到倉庫的陰涼處歇一會兒。
一天到晚往手推車上裝土,還有拉著手推車往泥灘上倒土、軋平,這種天天重復(fù)的活兒,對于經(jīng)驗豐富的民工們來說厭倦得不得了。紅色的海岸一天天長起來,大海一點點向西退了下去。碰上干膩的時候,整天裝土的人簡直分不出是人還是鐵鍬來了。民工們連想家的空兒也沒有,整天埋頭干活,可工頭卻整天皺著眉頭作威作福。他們晚上領(lǐng)到一張黃色的錢單后,接著就到江書記那兒換成代金券,最后都花在吃飯上,一張也剩不下。三號房的人在輪到干白天班之前的好幾天,就通過工頭向上面申請包干,但過了一個星期還是杳無音訊??隙ㄊ寝k公室的人對他們的工作成績不滿意。
累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工棚里的氛圍就如同那小小的煤油燈芯所發(fā)出的光照不亮的昏暗的室內(nèi)一樣。除了正對著鏡子精心收拾頭發(fā)的宗基一個人之外,大家都舒展開四肢倒在臟乎乎的軍用薄被上面。東赫是幾天前和這個被稱做秘書的家伙打過招呼的。不知道是不是存心想給初次見面的東赫點顏色看看,他沒完沒了地強調(diào)著自己的英雄氣概。這是個看起來很狡猾的小子。聽說他是在老家闖了禍出來成了流浪工,隔一天他就要出去轉(zhuǎn)悠一圈,不知道在哪兒喝得醉醺醺的夜里很晚才回來。他說自己要調(diào)到監(jiān)工組去了。按大尉的話,監(jiān)工組是民工的敵人。
燒酒喝多了的張氏一個人嘴里咕嚕著開始耍酒瘋,面對鏡子背過身去坐的宗基發(fā)起火來:
“嘰咕啥呀?吃耗子藥了嗎?煩死人了,還不快睡?!?br> “雞巴崽子,連狗都不如的雜種們,都他娘的去死吧。全……全他娘的!”
“你真想煩死人是怎么著?”
宗基丟下梳子向張氏呼地轉(zhuǎn)過頭去。頭枕胳膊躺在一旁的東赫說:
“好了,別管他了。他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上了年紀(jì)的人灌兩口酒就悄沒聲兒地睡唄。無緣無故耍的什么酒瘋。酒自己一個人喝就是了。”
“關(guān)他什么事兒?稍微哄著讓他睡下不就行了嘛。”
板戌說著,但東赫用眼神攔住了他。三號房的人聽到張氏傻瓜般不自然的笑聲,以為他的心情很好,但這笑聲一變成低低的哽咽后就沉寂了下來。連宗基也低下頭靜靜地望著張氏晃動的后背。
“哎喲,老娘啊,我出來的時候不讓我到客地來吃這個苦……哎喲,老娘啊……”
張氏的嘮叨聲像有節(jié)奏的伴唱一樣成了悅耳動聽的聲音。東赫今天晚上也覺得四肢格外的沉,嘴唇裂開后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痂。他盯著天花板,心里反復(fù)下著決心:不要灰心,歲月不會白白流逝的,不用再想了,他腦子里浮現(xiàn)出服役時這些寫在水兵帽子上的格言。還有一種方法就是,保持敏感時火氣就要上來之前的心情。大尉這條漢子看起來生龍活虎的樣子,可能也是這樣做的結(jié)果。穆氏受傷后,大尉直接去辦公室提要求,直到公司答應(yīng)負(fù)擔(dān)醫(yī)療費并提供職工食堂的飯之后才作罷。工地上沒有醫(yī)務(wù)室和急診室,作為應(yīng)急措施入了云地的濟(jì)世醫(yī)院,穆氏撞碎了骨關(guān)節(jié),看起來一時半會兒不能干活兒了。
“來客人了,都起來吧?!?br> 大尉說著打開了門。后面三個人探進(jìn)頭來。東赫站起來取下掛在墻上的褲子急忙穿上。正平躺著的板戌和韓東、小吳也伸個懶腰坐了起來,但張氏卻安靜下來,輕輕地打著鼾聲呼呼大睡。宗基還在精心弄著頭發(fā),門一開,他回頭瞥了一眼,甩出一句:
“原來喜歡客人啊?!?br> 他干完活兒回到工棚以后,總是披上洗得干干凈凈掛在墻上的襯衫。雖然領(lǐng)子的下面都有點磨破了,但宗基只要穿上它看起來就好像脫離了底層勞務(wù)者似的。大尉看見宗基在房間里,稍微遲疑了一下,抓住房門站在那里望著宗基,正在擺弄額頭周邊毛發(fā)的宗基在鏡子里面嘿嘿地笑著。
“噯,愣在那兒干什么?既然陪客人來了還不得來一盅嗎?我也好長時間沒蹭上一盅了?!?br> “反正是……”
大尉不再搭理他,對后面的客人說:
“快進(jìn)來吧。反正在小賣部也是喝,還是這兒好點兒?!?br> 他貼宗基坐下,跟在后面的人也猶豫不決地進(jìn)來,在門口各自找地方坐下,大家的臉上都不見酒氣。大尉解開工作服的扣子,掏出懷里的黃色信封放在膝蓋上面。
宗基把頭發(fā)理向腦袋兩邊,做出一副仿佛要改變命運的樣子,準(zhǔn)是有人曾經(jīng)提醒過他,他年輕時的命運和額頭的寬窄有一定的關(guān)系。大家都繃著臉面面相覷,一言不發(fā)。宗基對坐在旁邊的大尉說:
“看你這磨磨唧唧的樣兒好像有什么好事兒嘛……這幾天每天都有客人吧?”
“不是說要搬到警衛(wèi)室去住嗎,不去了?”
“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草窩啊。我對五工棚有感情了啊。你老兄不愿意的話也沒辦法呀,我又沒做錯什么?!?br> 大尉沒理會宗基這番帶挑釁口吻的諷刺。房間里靜得能聽見燈芯吸油的聲音,有人咕哪一聲咽了一口唾沫。大尉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
“不管到哪兒,只管自己死活卻捅別人刀子的家伙到最后都是第一個完蛋?!?br> 宗基笑著,但臉色卻變了。他把襪子在手里甩了甩,伸進(jìn)腳去又拽緊了。他也毫不示弱地吐出一句來:
“你這是指桑罵槐吧。也是的,害人的家伙最后也都是一個下場?!?br> “雖說人和人不一樣,可有一顆老鼠屎就能壞一鍋粥,該早點除掉這樣的人,那樣下一步才能下得快、下得準(zhǔn)啊?!?br> 宗基琢磨了一下大尉帶刺兒的話,好像正點中了自己的穴位,他抬起下巴用忌恨的表情盯著大尉說:
“走著瞧,你還越來越?jīng)]擋了你?要是不服有本事就敞開了明白說,像你這樣把人往死里貶算什么?”
“明白說……好啊。你還是快點給我們讓地方吧。我們還有事兒要商量呢?!?br> “事兒不是明擺著嗎?”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跟你沒關(guān)系?!?br> “又不討人嫌我活我的,有什么不好?反正我沒做對不起別人的事?!?br> “一旦腳踏進(jìn)工地,良心就得擺正一點。最好趁早搞清楚是這邊的好還是那邊的好,說不定還有人正等著想教訓(xùn)你呢?!?br> 聽了大尉的話之后,宗基嘴里罵罵咧咧氣憤地站了起來。他大步跨出人們圍坐的屋子中間,邊向外走邊說:
“我他媽哪邊也不想摻和。不過那些不服的我也便宜不了他。我可是個有后臺的主兒。媽的,工地上哪個主兒吃得開,走著瞧?!?br> 門咣的一聲被甩上了,燈忽悠了一下又漸漸亮起來。大尉小聲嘟囔道:
“這骯臟的狗雜種,得先把這狗雜種拔掉才行?!?br> 一個靠坐在行李包上的客人搖了搖頭說:
“你也別沖他太露骨。秘書要真是使壞的話,對咱們也不利啊?!?br> “宗基好像看出點兒門道來了。早晚得傳到姓崔的和那幫痞子耳朵里。”
韓東也這樣說著。大尉從唇邊擠出無心的笑聲:
“看他能咋呼到哪兒去。最近不會無緣無故地解雇人的,就算是被炒了,去哪兒還不能混口飯吃。騰地兒來上一場收拾了得了?!?br> 和大尉一起來的人叉起胳膊默默地陷入了深思。他們中有隔壁二號房的一個人,還有兩個三工棚的資深民工。大尉從輪到干白班的第二天起,便每天晚上奔走于各個工棚,探訪說服一些值得信任的前輩民工。剛開始,他們以為大尉有可能是公司方面派來的探子,根本不相信他,后來漸漸被他誠實的熱情所打動。每個工棚都有幾個房間已經(jīng)開始偷偷在背后收集民工們的簽名了。聽說只要在有關(guān)提高工錢的建議書上按照工棚的順序簽名就可以了,他們便不再猶豫。但實際上,以大尉和幾個資深民工為中心開始收集簽名,并準(zhǔn)備以此為證據(jù)發(fā)動一場斗爭。其中,三工棚的一個老民工反對說這是個騙局,他主張只要交上建議書就可以了,一來為了告知這個地方對民工們不合理,二來警告一下總公司和道廳府。但東赫認(rèn)為,把建議書送到總公司后又會重新返還到現(xiàn)場辦公室,最多也只是個征求過民工意見的消極回答,簽名者的名字反而會成為阻礙工程順利進(jìn)行的對象,最后只能留下一個對己不利的后果。并且,如果送到道廳府去的話,凡是官方都慢得要命,對勞動紛爭這種事能不插手就不插手,要是夾到未決文件夾或保留夾里去的話,那可真是得等到猴年馬月了。大尉也同意東赫這個深思熟慮的意見。大家都是些在工地上摸爬滾打過來的人,漸漸悟出了其中的竅門,寧可馬馬虎虎呼應(yīng)一下,也不愿虧了自己;他深知,要想組織斗爭的話,即使再費勁,也得先騙騙大家,先把他們卷進(jìn)來再說。他覺得,他們作為發(fā)動者,必須把建議書和聯(lián)合簽名書大膽而直接地通告給辦公室,同時進(jìn)行罷工,到時候簽名的民工反正也成了注意的對象,猶豫到最后,等到事件真的發(fā)生了,肯定也會為了徹底一些而一起行動的。
掠過海邊的海風(fēng)夾著天際的雷聲襲了過來。屋里的雷聲像巨大的銅鑼一樣滾著轟鳴四散開來。東赫歪著頭靜靜地聽著,然后說:
“好像要下雨了。咱們該省事兒了。”
“你等雨干嗎?”
韓東問,板戌咂了咂舌頭。
“這是什么話,一下雨咱們都得完蛋,活兒也干不成了。小賣部一關(guān)門,咱們是能抽上一支煙呢,還是能喝上一盅酒?債倒是能添不少?!?br> “雨恐怕得嘩嘩地下上個三四天?!?br> 東赫從口袋里掏出建議書來大體看了一眼,他數(shù)了一下民工們在最后一張空格上簽的名,問大尉:
“今天又增加了六個人,現(xiàn)在總共二十八個人簽名了。一工棚和二工棚人的意向怎么樣?”
“還不相信咱們。因為上次的事兒,暫時先別管他們了?!?br> “監(jiān)工組的家伙們越橫行對咱們就越有利。通過秘書一點點刺激那邊的家伙也不錯。要是把咱們中的一個打傷的話就更好了。”
“發(fā)動斗爭的時機(jī)是不是等半數(shù)以上的人簽名之后更好些?”
東赫聽了大尉的話,按著圓珠筆沉思了一會兒,吭哧著說:
“咱們收集簽名,只不過是為了獲得一起參與的人的名義而已。那得等到紛爭發(fā)生以后才能生效。可以趁天賜良機(jī),也可以咱們自己選擇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但要是硬來就會失敗?!?br> “再拖下去的話,只會給那邊提供解雇我們的理由和機(jī)會啊。”
“光有勁兒不行。從今天晚上開始,要是能下雨的話,時機(jī)就一步步成熟了。”
“下雨?”
“第一,民工們的債會增加,等天晴后心里的不滿情緒也會大大增加。第二,公司方面的工作量一攢下來就不得不實行包干。第三,要是實行包干的話咱們就能發(fā)財?!?br> 韓東截住了東赫的話。
“你以為咱們隨便就能摸到現(xiàn)金嗎?就是干完一天領(lǐng)到一張錢單,也只不過是換成個人的代金券而已?!?br> “不是有做生意的嗎?”
“對啊,有江書記嘛?!?br> 大尉說著敲了敲自己的頭。
“他們只打自己的算盤,只要給的價錢合適,肯定沒命地買。”
“所以也就確保了斗爭的那幾天的資金。開支那天哪是民工們摸錢的日子,不都是書記和工頭們收賬的日子嘛……要是能包干幾天,以后還有機(jī)會?!?br> 聽到東赫井井有條的分析之后,大尉憂郁的臉立刻變得明朗起來。民工們一旦摸到了現(xiàn)金,就算是金額不多心里也都踏實了,肯定沒有一個人想還債的。都想借這個機(jī)會參加斗爭。大家都相信,只要事情成功后提了工錢的話,就是再多的債也會很容易還上的。他點了點頭。
“小李想的對?!?br> “不管是誰只要攢上點現(xiàn)金,都會覺得以后會好過一些。”
二號房間的人用半信半疑的口氣小聲嘀咕道:
“可是,召集的人什么樣的都有,不知道能不能團(tuán)結(jié)?!?br> “咱們當(dāng)中不管是誰要是帶頭流點血的話……那事情就更簡單了。像這種沒組織的工地上,個人感情是最重要的?!?br> 說完后,東赫稍微有些激動地添上一句:
“大家都被踩在腳下是個事實,攤上的人就直接給大家看看?!?br> “反正要是能來上一場的話,我就是流血也情愿了?!?br> 大尉用激動的聲音說。只在旁邊默默地聽的一個三工棚前輩民工開口了:
“多長時間?”
“只要按咱們要求辦的話……不會超過五天的。真該把監(jiān)工組的狗崽子們統(tǒng)統(tǒng)掃平。”
“咱們不能變成暴動?!?br> 東赫說。
“為了改善條件應(yīng)該斗爭,但以報仇的心態(tài)開始的話就沒完沒了了?!?br> 從東赫的這種口氣聽起來,他好像是個在工地上干過好長時間、經(jīng)歷過紛爭、善于選擇的有經(jīng)驗的民工似的。但這只是他的性格而已。他不像大尉那樣能夠自己發(fā)起事端并往前推進(jìn),但他的個性卻能夠起到?jīng)Q定性影響。大尉是個勇往直前的性子人,應(yīng)該說他適合動員民工發(fā)動罷工之類的,但真發(fā)生了之后他卻缺少將這些搖擺不定的民工們團(tuán)結(jié)起來的能力。大尉有些死板、容易沖動,而東赫則思維嚴(yán)密周到,可以說他對組織的理解十分敏捷。東赫接著又說:
“用罷工這種方法就足夠了。”
大尉提高了聲音。
“不要想得太單純了。只要再多給點兒工錢,當(dāng)?shù)氐拈e工們就會一窩蜂似的擁進(jìn)來。就算是農(nóng)忙時節(jié)也不是天天下地,沒事兒干的時候就很有可能在這兒轉(zhuǎn)悠,而且這個工程本來就是為了擴(kuò)大耕地的嘛。別瞧一分地也到不了咱們手里。叫我說趁干起來的時候干脆占領(lǐng)辦公室得了?!?br> “公司方面定的工錢太少,所以現(xiàn)在咱們干的是筆有利的工程??墒?,當(dāng)?shù)亻e工們也是因為工錢太少才放手不干的。那些人要是有活兒干的話就來干上一陣,不像咱們這樣得靠這個糊口過日子。咱們要是罷工的話,他們就會去地里插個秧或者送個飯什么的,也眼巴巴等著圓他們提工錢的夢呢。等著瞧吧,那些人肯定會中立的,決不會出來干活兒的。”
二號房的人也贊成東赫的話。
“事實上就是那么回事。我們小時候也是下地干活兒的,后來才放手來到客地,這誰都知道。甭看農(nóng)民們表面上挺蠢的,但對別人總?cè)菀追敢桑鍪滦⌒?。這兒要是發(fā)生紛爭的話,就像小李說的,可能從那天起他們連面兒也不照了。”
大尉說:
“一工棚的我們五工棚來負(fù)責(zé),你們?nèi)づ锍鰝€人和二工棚的人商議一下。咱們定個時間?!?br> “剩下六到十工棚的那邊的五個工棚打算怎么辦?”
“得拉他們進(jìn)來。等包干的第一天就去提前告訴他們?!?br> “我們先走了?!?br> “回頭到小賣部再聚一次……總是到五工棚聚說不定就被他們看出來了?!?br> 三個客人站起身來。走在最前面的人縮回脖子,伸出手掌,說:
“哎喲,掉點兒了??隙ㄒ铝恕!?br> 海天邊亮起了閃電,雷聲像頑皮的孩子憋住聲音似的吼著。風(fēng)肆虐地刮著。韓東對大尉說:
“都忘了。穆大叔的晚飯誰送了?”
“剛來的那個孩子去哪兒了?該他送飯了呀。”
板戌說著,韓東似乎有些擔(dān)心。穆氏到云地去之前,他們兩個處得像親叔侄一樣。
“去晚了的話職工食堂的家伙們不給老穆留飯。”
“大哥,你不去云地嗎?”
“這……要不去一趟……小李,你想不想一起去?”
“要不就去一趟?好長時間也沒見老穆了,走吧。”
東赫跟著大尉站起來。硬是被張氏勸著喝下一杯燒酒后就醉過去的啞巴小吳沖著墻睡了,這時他揉著眼睛坐了起來。他和板戌是同鄉(xiāng),兩個人的友情看起來很不一般,但小吳看起來比板戌穩(wěn)重、有心計得多。大尉向醒來的小吳點了點頭,打手勢朝門的反方向指了指遠(yuǎn)處,而且還畫了一個四方形。板戌在旁邊摻和道:
“去云地,云地……問你要你寫的信?!?br> 小吳跪著走了幾步,從懷里掏出信封來遞給他們。兩個人一起點點頭笑了。大尉把信封折起來說:
“板戌,你看你寫的跟螃蟹爬似的,吳仁順是……”
“下次還是小李來代寫吧?!?br> 板戌說。韓東用只有東赫才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嘀咕道:
“聽說妹妹干保姆,可替哥哥著想了?!?br> 小吳從掛著的工作服上衣兜里掏出簇成一團(tuán)的手絹。他打開卷得緊緊的手絹后,掉出皺皺巴巴一團(tuán)保留了很長時間的破舊錢幣。看樣子是小吳應(yīng)急的時候用的,大約能有一千來塊。韓東嚇了一大跳,把頭湊到錢上喊道:
“呀,這家伙錢還挺多,這是從哪兒來的?”
“你也想要?就是欠債,身上也得備點應(yīng)急用的錢。他腦袋瓜比我們好使?!?br> 大尉收好小吳塞的一張破舊紙幣和信,從工棚里出來。剛走到坡下,大尉突然對東赫說:
“好像不是干保姆的。”
“什么……”
“啞巴的妹妹。上次偶然聽板戌在喝酒時嘀咕過一句,干那個的?!?br> “哪個?”
“三陪。偷偷攢出點錢,寄來讓在客地的哥哥買點兒好吃的。這話也夠憋屈的?!?br> “如今到處都是雞,那有什么?!?br> 他們經(jīng)過辦公室旁邊的時候,雨滴開始哪里啪啦地落下來。
職工食堂明亮的燈光從沒有被砍掉的洋槐樹之間透射過來。他們朝著燈光走去,東赫問大尉:
“你……成家了嗎?”
“誰?我嗎?怎么突然問這個?”
“我在軍隊的時候,中士級的基本上都住在營外。”
“軍人的生活誰都知道。調(diào)動來調(diào)動去把時間都耗進(jìn)去了。”
兩邊傳來從樹葉上落下水滴的聲音和樹枝晃動的聲音。大尉嗤地笑了。
“我這熊樣兒,要是能碰上個酒館的小狗兒也能揣上過日子?!?br> 大尉的樣子好像不想再張口了。東赫后悔自己提了個不該提的話題。
食堂的門向兩邊敞著,飯桌上倒放著條凳,兩個男人在打掃衛(wèi)生。他們還用水瓢往地上潑水呢。食堂正面的墻上貼著開飯時間表,還有“建設(shè)是國力的象征”、“亞洲產(chǎn)業(yè)建設(shè)實績表”、“將人為的自然改造成第二種天然”等標(biāo)語。潑水的男人咣地扔下水瓢,另外的人全部脫了上衣用刷子擦著地板。他們看起來好像正在享受著干活兒的樂趣。東赫一打過招呼,其中的一個便立刻顯出一副興致全失的臉色。
“怎么回事?你們還以為是皇上的御餐怎么的?開飯的點兒早過了……”
“今兒個收工晚了?!?br> “可能早沒菜了。放上點兒小菜湊合著吃吧?!?br> 他沖廚房喊著“病號飯”,有個帶著圍裙的人拿出一碗蓋著報紙的飯辯白似的說:
“你們也看見了,我們很忙。現(xiàn)在正在大掃除呢?!?br> “晚了不行。”
“兔崽子明明知道清掃整理,可都裝蒜溜走了,狗雜種!”
大尉問:
“整理?”
“說是所長要來預(yù)備視察還是干什么的,吵得兇著呢?!?br> “看樣子是誰要來啊?!?br> “下周國會要來視察?!?br> 兩個人穿過食堂附近的槐樹道,沿著江上了石子路。細(xì)細(xì)的雨絲變得粗壯起來。走在前邊的大尉停下腳步,等后面的東赫過來后說:
“聽到了嗎?國會議員要來?!?br> “嗯,但咱不知道具體的日期啊。還有人家說不準(zhǔn)會延期呢。高官們的事兒咱們可拿不準(zhǔn)?!?br> “要想知道日期還不簡單嗎?提前三四天發(fā)動起來撐一陣。是個好機(jī)會。”
楊奉澤把自己的圍棋子都輸完了之后,把壓在毯子底下剩的代金券甩到賭板上。
“娘的,這么快他媽的就葬了六張了?!?br> 奉澤的弟弟贏得不亞于宗基,他把自己的代金券往屁股底下一塞,厚顏地笑笑。他在左胳膊肌肉旁邊刻了藍(lán)色文身“一心”,肱三頭肌繃得緊緊的,好像要使什么勁兒似的。
“等輸?shù)绞畯埬憔拖词职伞!?br> “他媽的你當(dāng)十張是什么呀?那可是民工們十天的命根兒,十天的?!?br> 奉澤看著今天手氣特好的秘書和弟弟這倆小子很不順眼。他穿著短褲,倒戴著條絨帽子,使勁盯著自己的牌,宗基正在整理連贏了幾把的那些皺皺巴巴的代金券。
保衛(wèi)科工房是在海邊臨時搭建的,整個好像要飄起來一般在狂風(fēng)中搖晃著,暴雨猛烈地抽打著屋頂?shù)难箬F皮。木頭門板被海風(fēng)吹得丁當(dāng)作響,風(fēng)夾著雨從面海的窗戶刮進(jìn)來,打濕了一半地面。為了防雨,雙層窗戶釘上了軍用雨布來代替玻璃。雨打不到的正面墻壁那邊擺放著幾張木床,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專心地打牌。在大型提燈的照射下,他們被雨水淋濕的赤裸的胸脯在椅子上不停地晃動著??讨耙恍摹蔽纳淼募一锿鹑吓夼尥铝藘煽谕倌f:
“咱們得多撈點兒好處。哥,拿這兩處的都不夠填牙縫兒的??偙O(jiān)也太摳門了?!?br> “我也才拿到了三處。先忍一陣兒吧?!?br> “上次在尉山的時候,得的可不是這些摳門的代金券。那老黑哥可真夠意思?!?br> “我也以為條件不錯才承包的。還不是因為這邊劃算才叫你們從老黑哥那兒轉(zhuǎn)過來的?”
“那邊二哥的第十工棚好像要好得多。已經(jīng)趁亂糟糟的局面進(jìn)去撈了一把了?!?br> “那家伙要是敢跟我吹牛的話,承包就沒他的份兒了。當(dāng)時有幾個人來著?”
“八個人。媽的,夠威風(fēng)的。老黑哥用招標(biāo)時的手腕兒把那幫人玩兒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再怎么說外快也比死錢來得多。”
“偷偷摸摸的真他媽丟人。得撈現(xiàn)金,蠢貨?!?br> “我撈也好,搶也好,那也得看見個現(xiàn)金的影兒啊?!?br> 奉澤來到工地后漸漸失去了信心,尤其是因為兄弟們已經(jīng)看出他不能像以前那樣耍威風(fēng)了。他有氣無力地扔下一句。
“看來老黑哥最近跟那幫人搞得不錯嘛。”
“地盤越來越大了。那老哥如今這種荒郊野外的地兒都不愿來了呢?!?br> “這連褲子都提不上的家伙……是趁我去濟(jì)州島避風(fēng)的空兒成的龍?!?br> 監(jiān)工組收到各個工頭分給他們的工作組的不明號碼,他們每天都能白白領(lǐng)到代金券。這代金券就成了他們的津貼。他們在監(jiān)工和書記的默許下能賺到兩三個不明號碼,其實就是有人替他們干活兒。要是九個人干話,管工資的那邊就記成十個或者十一個人。這是工地上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實,但按慣例從開工那天起,上邊的人就把拳頭大能打架的作為鎮(zhèn)壓民工的勢力。當(dāng)他們負(fù)責(zé)維持治安在工地上轉(zhuǎn)悠的時候,建筑公司現(xiàn)場的要員們經(jīng)常談?wù)撍麄?。一旦出現(xiàn)紛爭,一般要根據(jù)他們鎮(zhèn)壓的技巧或者談判的能力等實際成果,來給他們升官。奉澤帶的這幫人還是靠拳頭吃飯的底層。這時,奉澤被升上來的煙圈熏得半瞇著一只眼睛,十分豪氣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
“會讓你們摸著酒錢的,甭?lián)??!?br> “等期限完了公平分配吧?!?br> “這個當(dāng)然。還有,這種天氣還能不包干嗎?監(jiān)督干活可是咱們堂堂正正的權(quán)力。到時候就撈唄。”
“我覺得最近好像有點不對勁兒?!?br> 宗基試探著挑起話頭來。
“五工棚。我覺得您看出來了。”
“那些雜種骨子里就不老實。”
“有個叫大尉的蠢貨硬是出頭。好像正四處拉攏民工們呢。得踩一踩他才行?!?br> “江書記也給我提過醒了。就是上次因為工傷和職員們爭論的那個家伙吧。高個兒,精瘦……”
“狗雜種要是落在我手里,就讓他半死。”
另外一個人激動地罵道,奉澤卻沉著地說:
“不,一時半會兒先不要動他。”
宗基腦子里一閃過大尉的樣子,他的肺就好像要氣炸了一樣。他覺得,那個大尉實在是太礙眼,每次只要一有事,那家伙就代表大家出頭。在這個工地上他跟個管家似的,指揮別人干這干那的,真他媽能瞎折騰。另外,宗基覺得跟大尉混在一塊兒的那個新來的鬈毛東赫好像也不大順眼。這些狗屁不懂的家伙還假充明白人,說的那些不合身份的爭論話聽起來真是硌耳。奉澤說:
“先放一陣兒,哪天來點兒厲害的,讓他們嘗嘗在外鄉(xiāng)動血氣的后果。這些整天埋在海里的家伙懂個屁。噯,甭提了,想起我在濟(jì)州島被整的日子連牙都哆嗦。真他媽無毒不丈夫?!?br> 平時愛拍奉澤馬屁的“一心”帶著嘲諷的口氣說:
“太拖泥帶水了才栽進(jìn)去的吧,怎么抓進(jìn)去的?不光在濟(jì)州島,在賓館的時候也一樣吧?!?br> “你他媽的腦袋進(jìn)水了。啥時候洗手不干了?當(dāng)時我還打算安下心來好好去西德礦上呢[4]。甭看我他媽按過幾次手印兒了,可牢房咱一次都沒進(jìn)?!?br> “哥整天口頭上掛著安心思,誰沒收過心呀?這世道可也得允許啊?!?br> “我可是金盆洗手后連大蓋帽們的客都請了,誰知道他媽的那些狗雜種暗地里把我加到黑社會名單上去了。我正吃著晚飯呢,說是讓我給他們走一趟,我能不去嗎?我也沒個職業(yè),當(dāng)天就被直接編進(jìn)國土建設(shè)團(tuán)了。誰知道,他媽一幫小毛孩闖了禍逃得沒影兒,倒給我戴上了黑帽子。這帽子不是他媽的一般的黑。還去的啥西德當(dāng)?shù)V工?。窟@下可好了。這幫狗雜種害得我栽在了濟(jì)州島前海上?!?br> “溜到陸地來不就行了?”
“溜?往哪兒溜?誰看見我們那身藍(lán)勞動服和帽子就明白怎么回事,肯定報警。那些栽在那兒的人,不是像我這種收回心思的主兒,都是些混混兒。我自個兒逃了兩次,一次是在城山浦附近,栽在上船的那幫家伙手里;還有一次躲在橘田里,兩天后都逃到去釜山的船邊了,被逮住后差點兒沒被區(qū)長揍死。你以為我沒事兒整天頂著這瓜皮嗎……秘書,你他媽看后準(zhǔn)嚇一跳?!?br> 奉澤把頭湊到燈底下,摘下了條絨帽子。后腦勺上有手心那么大一片被燒傷了,肉皮皺皺巴巴的,頭發(fā)也亂糟糟的,看起來讓人發(fā)憷。
“有天晚上,為了爭著當(dāng)頭兒干起架來,結(jié)果被他媽的區(qū)長發(fā)現(xiàn),倒霉透了。他媽的那區(qū)長,是個干賓館出身的,那脾氣連他媽驢都不如?!?br> “一心”鼓了鼓胳膊上的肌肉,用一只拳頭擊著另一只手的掌心說:
“要是我的話肯定不放過他,干脆一刀子捅上去。”
“嗨,我也下了狠心??蛇@瞎了眼的世道,要是不順著它,它就跟你過不去。我還有什么臉回家?這工地的活兒找得可真不錯?!?br> 門嘭的一聲打開了,跳進(jìn)來一個蒙著雨披的人??礃幼油饷嬲轮鴥A盆大雨。雷聲震耳,閃電像要撕破天空一樣不停地劃過。崔工頭捋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把雨披扔到一邊。他眨巴著眼睛睜大了瞅了瞅屋里的人,然后咯吱咯吱地踩著灌進(jìn)雨水的雨鞋走到奉澤身邊。
“玩兒什么呢?”
“正要……你來得正好。這爛活兒我算是頭一遭遇到??窟@代金券能混上口飯嗎?還是撈點好處吧,也好賺個零花?!?br> “又哭什么窮???”
“包干的話得削點兒?!?br> “明著干的話不行。最近民工們也虧了不少。”
“只要不讓崔工頭挨罵,暗地里我們擺平他們就是了。我們自己負(fù)責(zé)?!?br> “總監(jiān)會看著辦的?!?br> “其他工頭都贊成。說白了,要不是我們,到處都是亂子,連包干也干不成,好處也甭想撈?!?br> 崔工頭聽出話中帶著要挾的語氣,心里頓生厭惡。用他的話來說,這些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和自己不是一個檔次,這世上的酸甜苦辣他什么沒嘗過。雖然他上了些年紀(jì),勁兒是不趕當(dāng)年了,可身上還保留著干工地頭目的氣勢。他像對待一個很懂事的孩子一樣拍了拍奉澤的寬肩膀,說:
“我可是山戰(zhàn)水戰(zhàn)都經(jīng)過的人。已經(jīng)吃了半輩子工地上的水了,這世上沒什么可怕的?!?br> “我們最怕的就是崔工頭啊?!?br> 奉澤從牙縫里擠出一絲冷笑。笑完后他用毒辣的目光沖著毫不相干的弟弟說:
“瞧你這奴才樣兒,咱們也得有個臉面呀。你他媽干的什么玩意兒,這價兒都落到這份兒上了。沒上過日光臺吧?想嘗嘗那滋味兒?旁邊放上桶渾水,一邊用鐵棍抽一邊灌上兩口試試。那可不是人受的。過去吃咱們這碗飯的制度嚴(yán)得很,你們懂個屁?!?br> 崔工頭顯得有些難堪,點上一支煙。他一個勁兒地往窗外瞅,躊躇了一會兒來到宗基身邊坐下,好像故意嘟囔給別人聽的一樣說:
“說實話,到今兒個為止還沒抓到過小跟屁的,我抓的最起碼也是有底子的?!?br> “這么說我們這些人抓的都是空殼嗎?您可別欺人太甚?!?br> 奉澤一針見血地問。
“咱們都得吃飯嘛。要是包干的話分不分給我們?”
“媽的,每人拿一個好了。那頭想要二八分,你和我五五分好了?!?br> “有哪個傻瓜工頭會同意二八分呢?最少也得來個三七分才是?!?br> “不,是真的?!?br> 崔工頭想耍乖,悄悄拉起宗基的胳膊,把他從火光邊上拉到角落里。崔工頭對他耳語道:
“你知道嗎?國會議員下周要來?!?br> “嗯,從總公司那邊來的?!?br> “聽說聯(lián)合簽名的事兒了?”
“肯定有人在背后嘀咕什么。”
“先去打聽出幾個領(lǐng)頭的來。”
兩人稍微停頓了一下,崔工頭繼續(xù)耳語道:
“煽動一下他們,把其中幾個揍個半死然后趕走。如果按公司指示行事的話,還不如自然干一場架。回頭就不用再麻煩了。”
宗基說:
“最先該除的就是大尉。”
剛過石橋就出現(xiàn)了一些還是茅草屋頂?shù)木起^和店鋪。大尉和東赫進(jìn)了雨后顯得更陌生的邑中心。云地中心街上四處都是雜貨商,他們擺著一些大尉和東赫想都沒想過要買的東西。有包成各種顏色的食品、毛衣、夾克、電器用品、盤子、茶杯……東赫在一個商店前停住了腳步。
“呀!這么快就上市了。”
雨連成了一條線,把他們淋得濕漉漉的。他們站在玻璃門前。窗內(nèi)亮堂堂的燈光下陳列著一些加工好的水果。透過被水沖得斑斑駁駁的玻璃,可以看見五顏六色的新鮮水果擺在那里。
“你看,甜瓜已經(jīng)上市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從窗縫透出來的鮮嫩水果的香味兒,仿佛在挑逗著這兩個備受勞役折磨的人的嗅覺。香味兒好像與已被隱約忘掉的日子的記憶有關(guān)系似的,像淋透他們的大雨一樣濕潤著他們。應(yīng)該說他們現(xiàn)在是歸心似箭。東赫覺得眼圈一熱眼前朦朧起來,他抬起頭來等著心情好轉(zhuǎn)一些。在旁邊盯著東赫的大尉說:
“頭一年在客地生活都這樣。是的,我也是每當(dāng)換季的時候就覺得格外孤單?!?br> 他們經(jīng)過了水果商店的前面。這時,大尉抓住東赫的袖子,指著一件薄得透明的女人睡衣說:
“你看!那睡衣,真帶勁兒。穿上那玩意兒能睡得著嗎?”
那件睡衣雖然掛在陳舊的展示架上,但胸部附近繡著菊花和花邊,美得像要馬上飛走一樣。大尉聳起肩拍打著濕頭發(fā),從睡衣店前經(jīng)過。
“在這世上有個自己的家才是最幸福的事兒?!?br> 他們從一家亮著紅燈的古典韓式房屋的高聳的大門前經(jīng)過??磥磉@是邑里唯一的一家酒店,身穿制服的官吏或看起來有錢有勢的地方洋裝鬼子們正和出門相送的陪酒女嬉笑著。女人們五顏六色的韓服和陽傘上花花綠綠的花紋在雨中搖曳著。
“看什么?。靠熳甙??!?br> 東赫停下來拽了拽大尉。旁邊的石階上有個人伸腿坐在里,吐得一塌糊涂。一路上酒店、鐘表店、咖啡店琳瑯滿目,喇叭里飄著流行歌曲聲。兩人也不躲避泥濘,吧唧吧唧地踩著過去了。雖然他們盡量不流露出那種奇妙的感慨,但卻總驅(qū)不走一種錯覺:會不會正是這種鬧市區(qū)才把自己趕到那荒僻的工地上土墻里去的呢?他們看著這街道上五彩繽紛的櫥窗內(nèi)的東西的時候,反照在鏡子里的只有自己拿不到任何商品的空手和落湯雞般的樣子,若隱若現(xiàn)的輪廓像幽靈一樣罩在各種顏色的睡衣、家具或茶杯上面。他們仿佛正在偷看一種映在薄薄的玻璃窗上眼熟的村莊生活一樣。
濟(jì)世醫(yī)院在劇院旁邊的小路拐角上。奶油色的玻璃上畫著紅十字的門剛一打開,護(hù)士就擋在了前面。她手里拿著藥棉和針管,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
“工地上受傷的病人在哪兒?”
“今天出院了啊。”
“出院?”
“公司來人把他帶走了。等一下。”
護(hù)士到里面和醫(yī)生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
“到對面的旅館看看吧?!?br> 他們剛從醫(yī)院里出來,就看見對面有個旅館的小牌子上寫著“路”。他們來到穆氏那昏暗的房間門前。里面沒什么動靜。大尉打開門,朝著黑洞洞的屋里叫道:
“老穆在嗎?睡了?”
“沒,進(jìn)來吧?!?br> 里面飄出有氣無力的聲音,大尉進(jìn)屋后打開了燈。穆氏把纏著石膏繃帶的腿放在被子外面,呆呆地瞅著天花板躺在那里。猛地被光一照,他趕緊遮住兩眼,過了一會兒才冷冷地抬頭看著同事們。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院子里傳來雨水管里水下瀉的聲音。
“吃晚飯了嗎?吃吧,都晚了?!?br> “還沒,不想吃,我整天凈給你們添麻煩了?!?br> 穆氏坐起來把背靠在墻上,看樣子憔悴不堪。東赫說:
“腿都好了?”
穆氏無力地點點頭:
“有煙嗎?我也來一支?!?br> 他點上一支煙,讓人把門稍微打開一點兒,又過了好一陣兒才說起有關(guān)出院的內(nèi)幕來。
“說是骨頭斷了,要愈合起碼得足足兩個月,何況我還是膝蓋碎了。今后的日子沒有底兒,不知咋的就覺得心里發(fā)慌?!?br> “別擔(dān)心。公司保證會負(fù)責(zé)的?!?br> “說是責(zé)任,還能有什么。那什么,說是咱們沒有工會就不能享受工傷事故的補償。說是只要負(fù)道義上的責(zé)任就行了?!?br> “誰說的?”
“白天辦公室的人來過了。說是明天公司來車要把我送到道立大醫(yī)院呢。”
“可能要帶你到給市民們看病的免費診所去。那樣可不行。”
“反正干體力活是不行了。我這把老骨頭在他鄉(xiāng)都成這副模樣兒了……”
他們低頭默默地看了外面好一陣兒。屋檐上的水落到院里的積水上,蕩出一個個小圓圈。仿佛只能聽見順著水道刷刷流下去的水聲。正在傾聽著雨聲的大尉說:
“我老婆生完大出血差點沒命的時候,就只好去了免費診所。那是在我出來之前的事兒了,反正說是沒有藥就沒給動手……”
“要是骨頭愈合好了的話,我就去城里。管他是死是活,大城市更好混些?!?br> “我也琢磨著快點走人呢。小李怎么想的?”
大尉問。東赫正埋頭思考,聽到大尉的話后,抬起頭來用迷茫的表情望著大尉。
“說不準(zhǔn)。還沒想好去哪兒。打算湊合著撐到明年春天再說?!?br> “你是等著你那位叔叔寫的信吧?”
東赫很堅決地用反駁的語氣說:
“沒有,我才不指望他呢。那只不過是安慰安慰自己罷了?!?br> 說完后,東赫頓時后悔和羞愧自己曾經(jīng)給大尉看過叔叔的賀卡。他從復(fù)員前就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封信,到了云地工地后也是一到晚上就拿出來看看。剛開始死盯著卡片上寫的每一行字,半信半疑信上的話,但是最近不知道為什么,他似乎覺得有種受騙的感覺。同時他還覺得,對養(yǎng)育自己的叔叔又氣又恨。那封信夾在東赫工作服上衣兜的賬本里,由于反復(fù)翻看,四角都磨損了。
——由于辦出國手緒[5],又是去外事處又是移民局的,沒能去看看你就出發(fā)了,一直覺得心里過不去。復(fù)員后先暫時到你姑姑家住一段吧。我去了之后,辦辦手緒無論如何叫你過來。到了之后就是快辦的話可能也得半年,就是緊著點辦到明年春天之前你也得辛苦辛苦了。從事變時起你就根著我受了不少苦,相信你能尖強地度過所有難關(guān),只不過我一直把你當(dāng)新骨肉看,這次卻很心地丟下你一個人出來心里真是難受。出來的時候,政府要員和學(xué)生們輪流揮著太極旗和巴西旗子歡送我們,我唱著愛國歌的時候真是感揩無限啊。聽著那樂隊的哀七七的阿里郎不知怎么心里就是覺得很爽快。我把店鋪和地賣了。你去姑姑家的話,他們會很歡迎你的。明天下午就到新加坡了,到了之后準(zhǔn)備發(fā)出這封信去。我在船上聽著巴西的教養(yǎng)講座和看電影來消號時間。有時候睡著睡著午覺錯以為還在故鄉(xiāng),醒來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在船上了才安下心來。我疑心是不是到夢鄉(xiāng)里來了。你也知道一想起故國的山川攔腰被節(jié)斷、處處貧困的樣子,心里可真難受啊。在那么點地盤上也勾心斗角、爭權(quán)奪利地受折摩,還不如到大點兒的地方盡情發(fā)揮民族意識,那樣才更能讓我的子孫們施展開才能,真想盡量早些放寬心思來實現(xiàn)這種想法。你父親要是在世的話肯定也會理解我的,咱們世代祖宗也會饒如我的。這條船上,不光是我們,還有日本人、中國人、非律賓人等都有,互相處得都很好。政府領(lǐng)隊的人說在食堂開會,靠岸以后再寫,今天就寫到這兒。大韓祖國,東赫,祝平安。一九六三年一月初四,叔叔——
“噯,你怎么要撕了它呢?”
大尉用驚異的聲音問。因為他看見東赫無緣無故地打開賬本突然把卡片攥成一團(tuán),撕得粉碎。東赫把紙片揚到下著雨的院子里,碎紙片落在了地上,有的被浸濕,有的沿著水道流了下去。
“不知怎的就是覺得煩??吹拇螖?shù)太多了……”
“得下決心才能找出個活法來。小李,咱們?nèi)シN地吧?!?br> “那也得種過地才行啊?!薄?br> 這時,東赫也想說上兩句,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其實,就是工廠多點兒也行啊。像我這樣好不容易讀完高中的,這種難堪的時候連個技術(shù)也沒學(xué)到真是后悔?!?br> 穆氏長長地吐了口煙:
“技術(shù)又有啥了不起呀?這話就不對了。聽說,就是建了工廠,像咱們這樣的想當(dāng)個實習(xí)工,人家都還不要呢。雖說也是我年紀(jì)大了?!?br> “不過干這干那,還不如給富農(nóng)種地混口飯呢。”
大尉說,可穆氏搖了搖頭。
“不管誰來到客地,剛開始的時候都那樣。我也干過下人的活兒。富農(nóng)啊豪紳啊,都是他媽的一類貨。干佃農(nóng)的人也都一樣。什么土地所得稅、修理費、公共費用,這個那個的,加上糧地價低得要命,而且那種地的又不是一兩個。就是家口少的也得干點兒別的副業(yè)賺錢。地得買了再買啊,自個兒的地,富農(nóng)也不例外。農(nóng)忙的時候像咱們這種流浪工都去找活兒干,可也忙不了幾天啊。周圍有的是短工。他們用不了多長時間肯定也跟咱們一樣到城里來混。要出來干民工的土包子多的是,反正對他們來說去城里和去工地還不都一樣。”
“看來還虧錢呢,怎么會這樣?我現(xiàn)在可是只盼著農(nóng)忙期了?!?br> “我怎么能知道虧錢的呢,是真去干過了唄。得用貴肥料,長時間積肥后才能有好收成,可得多下人手。所有的家里人鄰居一起下手,得打好幾天的場,最后頂多也就是收個稀巴爛賤的大麥?!?br> “那總有賺錢的路子吧?”
“現(xiàn)金緊張。”
“真搞不明白。來回坐火車路過的時候明明看到田里挺氣派的?!?br> “像咱們這種流浪工串村子才是個妙路呢。找個給三頓飯還有加餐的,一天一百塊的工錢這年頭兒也就算發(fā)了?!?br> “真的啊?”
“我是說要是能很容易找著的話,就是像咱們這樣跳來跳去的蚱蜢也不就那么一季子么?!?br> 東赫問穆氏:
“要是湊點兒本錢到村里去做生意該不錯吧?
“最近大工廠和大公司都開著直銷貨車到村里。村里的姑娘們都提著大米來換化妝品呢。他們比城里的小販還多賺一層呢?!?br> “可能算是到鄉(xiāng)下去的辛苦費吧。
“就是交現(xiàn)金也一樣。就說買套洗漱用品吧,四天農(nóng)活兒的工錢就飛了。本錢大的家伙們能干虧本買賣嗎?東西貴吧,工錢又低得要命。到鄉(xiāng)下種地和去工地干也都差不了多少。”
三個人沉默了好一陣兒。東赫心想,人到世上走一趟竟然這么難。但他仍沒有著急的意思。穆氏突然問大尉:
“你有家里人的消息嗎?”
“一年多了。去年這個時候收到過一封信……八成在哪兒干三陪呢。”
“要是還活著的話,肯定會有機(jī)會見面?!?br> “到云地來渾身一點勁兒也沒了?!?br> “我呀,你以為我放了火以后還想活那三年六個月嗎?是死不了才活著的。趁著酒勁兒澆上汽油后四處晃著跳了一陣舞。他們都拿我當(dāng)瘋子,可我腦袋清醒得很呢?!?br> 大尉問道:
“放火……為什么???”
“最后被罰了。做農(nóng)民的把僅有的地賣了到城里還能做什么呢?我跟他們吵了半個月,硬撐著不讓拆我那巴掌大的木板房,他們最后撐不下去了。后來才知道幾個狗雜種早合計好了,想拿我的家底去做本錢。我一時心血來潮,啥也顧不上想就沖上去了,可最后連血本都虧進(jìn)去了。一個人躺著聽見這雨下成這樣,心里亂得很啊。”
“明天走嗎?
“明早上往市里去的平頭卡來接我?!?br> 說著,穆氏的眼光變得混濁起來。不知哪個房間里傳出個女人醉醺醺地扯著嗓子唱歌的聲音,它和著水滴有節(jié)奏地落客到接水盆里的嘀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