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釗全集(第一卷)國 情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十日)

自《臨時約法》為集矢之的,而世之談國情者眾。夫衡憲典于國情,寧匪可尚者,而以客卿1論國情,則捍格2之處恒多??v其宅心立言,力辟國拘,而欲以誠摯自貢,慮其所謂國情者,究屬皮相之見,不葉于實象,所向愈切,所去愈遙。況邦國之際,利害相反者有之,使其人而褊塞陰狠者,忠于己不必忠于人,則其標(biāo)為治安之制者,安可信賴。蓋國情之不可與客卿謀也久矣。
今國人信為足與謀國情者,為日人有賀長雄3與美人古德諾?。二氏學(xué)詣之所造,吾不敢知。但知古德諾氏之論國情也,必宗于美,否亦美洲人目中之中國國情,非吾之純確國情也。有賀氏之論國情也,必比于日,否亦日本人目中之中國國情,亦非吾之純確國情也。幸而與謀國情者僅一美人一日人耳,而新約法之毛顏已斑雜二種。設(shè)更得黃金百萬,開館筑臺,延納列國博士,相與辯析天口?,文擅雕龍?,抵[扺]掌而論吾國情,時勢潮流之所推移,群眾狂暴之所釀煽,一人意志之所專恣,所能容與斟酌于國情者之量幾何?將亦為天下挾策干時之士?裂矣。夫非筑室道謀?之類乎?
往者有賀氏倡為總統(tǒng)內(nèi)閣制之說,以迎當(dāng)?shù)?,而憲法之風(fēng)潮以起,吾儕已驚其立言之異趣矣。而新約法頒布之頃,古德諾氏復(fù)有《新約法論》?刊于北京各報,所論是否諧理,姑不置辯,以新約法為物,無吾儕管窺法理之余地,獨其所謂國情者,不能無疑焉。
氏之論國情也,要謂吾民俗重視家族,淡于政治,自昔無選舉制度,似謂國情如此,行代議政治有所未安者。吾嘗思之,中國自唐虞之世1?,敷教明倫11,親九族12以協(xié)萬邦,家族之基,于以確立,聚族為村,有禮俗以相維系,國家權(quán)力之及于民者,微乎渺矣。百年而上,尚純以放任為治,征賦折獄而外,人民幾與國家無涉,國權(quán)之及于民也輕,故民意之向于政治也淡。然歷代君人者,必以省刑罰、薄稅斂為戒,其民始相安于無事,否則揭竿四起矣。尤以宅國大陸之中,閉關(guān)自守,歷有年所,初無外力之激迫感[撼]動,而家族制度之鞏固,亦足以遠(yuǎn)卻國家之權(quán)力,故此狀保持獨久,民情亦因之稍異,斯誠近似。而今則何如者?近世國家政務(wù)日繁,財政用途亦日增,人民負(fù)擔(dān)之重,已非昔比。于是“不出代議士,不納租稅”之聲愈高,而爭獲參政之柄者,亦不惜犧牲身命以求之?;勒冎蓙?,直可謂為因賦稅之加重而起也。中國海通而后,亦競立于列國之林,財政用途之?dāng)U張,不惟不能獨異,而以屢逢創(chuàng)挫,國力益微,養(yǎng)兵賠款,窮索編氓,維新以來,負(fù)擔(dān)益重。夫前之漠然于政治者,以國家權(quán)力之及乎其身者輕耳,今則賦重于山矣,法密于毛矣,民之一舉一動,莫不與國家相接矣!縱懸厲禁以閼之,民亦將進索政權(quán)而不顧,乃謂其不習(xí)于代表政治,退抑之使仍聽命于行政者意旨之下,此實逆乎國情之論也。茍能返吾民于上古榛莽之域,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于我者13,雖無國家可也。即不然,取于民者有限,法令不如今之繁,賦斂不如今之重,使民不聞?wù)q可也。奈世無茲大力者堪與時勢抗耳。抑氏不云乎:“官吏誅求過苛,民不堪命,故群起而抗之,然人民對于政治之權(quán)力,舍此固無他術(shù)也?!狈蛉?,當(dāng)此負(fù)擔(dān)加重之時,吾儕乃謀所以避其反抗之道,欲以代議政治行于吾國,以免于禍亂,而氏必欲保吾已往之國情,必欲使吾民舍群起反抗無他術(shù)焉。吾不識制憲法衡國情者,將以求治乎,抑以蓄亂乎?
氏論最奇者,莫如“人民生計至艱,無參究政治之能力”,及“其人民既不習(xí)于代表之政治,而又有服從命令與夫反抗苛虐之積習(xí),一旦改數(shù)千年專制之政體,一變而為共和,欲其晏然無事,茍非其政府有維持秩序之能力,蓋必不可得之?dāng)?shù)矣”。吾之國民生計,日瀕艱窘,無可掩諱,然遽謂其至于無參政能力之度,吾未之敢信。蓋所謂生計艱者,比較之辭,非絕對之語,較之歐美,誠得云然,較之日本,尚稱富裕,胡以日人有參政能力,而我獨無也?此則大惑不解者矣。共和國民之精神,不外服從法令與反抗苛虐二者。蓋共和國之所由建造,大抵為反抗苛虐之結(jié)果,而其所以能安于共和政治之下者,則必有服從法令之精神。今氏指斯二者為吾之國情民性,虞其不能晏然于共和之下者,抑又何也?且國無間東西,政無分共和、專制,政府要宜具有維持秩序之能力,此政府之通性也。共和國既不能獨異,亦非特因吾之國情而需乎此者,氏以忠于國情過篤,竟忘其為政府之通性,何其率也!
言國情者,必與歷史并舉,抑知國情與歷史之本質(zhì)無殊,所異者,時間之今昔耳。昔日之國情,即今日之歷史;來日之歷史,尤今日之國情。談憲法者,徒顧國情于往者,而遺國情于近今,可怪也。吾以為近今之國情,較往昔之國情為尤要,蓋憲法為近今之國情所孕育,風(fēng)云變色,五彩旗翻,曾幾何時?漢江之血潮未干1?,盟誓之墨痕宛在1?,共和政治之真義,尚未就湮,人且棄之若遺。如古德諾氏者,至不惜掘發(fā)歐洲古代之文辭故事于亡國荒冢之中,以章飾新約法,謂國家即帝國其質(zhì),元首即終身其任,亦無妨于共和之修名,惜氏所知者僅于Republic1?之一字耳。使更有人以周人逐厲1?之事相告,則論共和先例者,當(dāng)更添一奇觀矣。傷時之士,見有賀氏議論,怦然心動,至謂以地勢相連,遂成今果,無善法以彌此憾,惟深望識時之彥,常往來歐美。嗚呼!歐美人之言,豈盡可恃哉!求國情于外人,竊恐此憾終難彌耳。
署名:李大釗
《甲寅》雜志第1卷第4號
1914年11月10日
附:
《甲寅》雜志編者按語
按此篇著社已久,前期幅滿,為手民倉卒抽出,未及排入,深以為歉。然文中所含真理,歷久不渝,且古氏之論,惡果甚深,正賴有人隨時匡救。作者或不以出版之遲速為意也。編者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