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毛孩子撿回家的時候，說什么都沒料想過對方會是個小狼崽子。

此時此刻的炸半躺在床上擦拭那把手槍，用余光瞥著門邊那道體格線條優(yōu)美的黑色影子，如此地想。

要知道一個職業(yè)殺手把一個小孩子帶在身邊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說不定哪天被人輕易抓住了把柄、掐住死穴，到時候是要脫身也來不及了，逃也逃不掉。他這種見不得小孩無家可歸的殺手并不無情，卻可不值得什么人同情。

問題是，每每小孩那樣喊他時，總能讓他呼吸牽動心跳都滯了一下。他猶豫，卻堅定無比。

炸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

這不正常。他不應(yīng)該這樣。

“哥…”

感覺心率在空氣中飛躍了一下，炸強裝鎮(zhèn)定，面不改色，微揚起下顎看向已等在房門前多時卻被自己強行忽略的少年。

他心想，這也太危險了。

少年的聲線經(jīng)刻意隱忍過后低低沉沉的，好像羽毛輕輕拂過心臟。肩上掛著要掉不掉的睡衣，露出小半截的鎖骨讓炸盯得像個變態(tài)佬一樣不自覺咽了一口水。

他想起某個夜里少年極度危險的眼神，沒過兩秒便像一只惡狼一樣兇惡地把自己蒙進被子里，撲上來隔著被子就是一頓亂親。他被親出淚花，發(fā)懵忘了反抗，反倒是少年自己先夾著尾巴逃跑了，好像是臉紅了。

后來兩個人都默契的沒有提起那件事。

只是純黑的夜晚仍然按捺不住少年心中蠢蠢欲動的火苗。

“颯，這個點了，怎么還不睡？”

在這樣的颯面前，用正常的口吻說出話來幾乎是炸的極限。他望向少年嘴角無意識勾起的笑意，總想著隔天該要拎箱子走人把小毛孩甩開了，帶在身邊經(jīng)歷這些血腥風(fēng)云并不是什么好事。

卻也只是空想，他從來沒真的把少年趕走過，他于心不忍。

這么一個漂亮的少年。要斷一條胳膊一條腿還是被挖了某個器官拿去賣，想想都有些對不起。畢竟這世間美好的東西無多了。

“哥，我…睡不著?！?/p>

炸觀察少年的微表情瞇起了眼睛，睫毛長到在眼瞼上打下一片陰影，那模樣看得颯怦然心動。

這個和自己足足相差九歲快奔三的男人，除了偶爾冷酷的面相，形象簡直和玫瑰花媲美。他在夢里見過，炸手握著一枝紅玫瑰笑容可掬的樣子，含笑含俏含妖，攝人心魂。

要不是曾見識炸身上駭人的彈痕以及槍法的精準(zhǔn)，他說什么都不會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是個殺手。

炸在行內(nèi)應(yīng)該找不到吃吧，他殺得了人嗎？下得了手嗎？怎么行兇？恃可愛行兇嗎？

他想不明白，一直到目睹了職業(yè)殺手的殺人不眨眼，他才認(rèn)清現(xiàn)實，炸在行內(nèi)足以活下來完全是因為技術(shù)過硬，實力和冷血是毋庸置疑的。

可炸于他面前還是溫柔得要命。

就像是炸根本知道少年拙劣的謊言只是為了換取一丁點與自己相處的時間，他想了想，還是把身子往一旁挪去，伸手拍了拍身旁騰出的床鋪，露出淺笑，

“睡不著啊，那過來吧?！?/p>

颯的眼瞳里劃過一絲清晰可見的猶豫。炸看在眼里，無辜地朝他眨巴眨巴著眼睛。

在炸的眼神慫恿下壯著膽子在炸身邊躺下，不禁心跳加速，腦子里原本的不懷好意不知所蹤，他甚至忽然面皮薄地想將臉躲進被子里。

“安心睡，我在這里?！彼犚娬ㄏ窈逍『⒆右粯诱f。

炸俯身靠過來的時候他腦袋立馬當(dāng)機，臉紅得快滴血，趕忙把自己埋到被褥下面，在心里把自己咒死了千萬次。哪知炸只是手臂一伸，繞到另一邊替他掖好了被角，意識到炸如此舉動的少年一愣，心都快化成水。

<#$%&*(@！那么溫柔我就不客氣了

颯不知哪來的勇氣，撐起上半身往炸身上靠去，毛茸茸的腦袋貼在炸的胸口上蹭蹭，知覺炸一顫，他竟然有種控制不住粗鄙的狂喜。

“……”

炸什么也沒說，抽出一只空手，修長的手指插入颯的發(fā)梢間給大貓順毛。

颯差點睡著。

驚醒的時候那只給自己順毛的手已經(jīng)消失了，他仰頭，不見那雙潑墨般動人的眸子。身后被墊了枕頭以免腦勺磕到床頭，而那人的心跳聲聽不見了。

少年有些難以自覺的慌張。

像是失去洋娃娃便睡不著覺的小女生從床上竄起來，被褥與床鋪起了摩擦聲，再一聲拉套筒“咔嚓”的響聲，他被驚去了視線，對上了舉槍的炸。

一身黑的炸坐在窗臺上雙腿交疊，頭上翹著精神的小牛角。晨光熹微，他眼眸清亮得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又是犀利得如同荊棘叢中的一堆火。

少年看著殺手先生微偏過頭看向自己，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別出聲，握槍的左手食指扣在扳機上如有蓄勢待發(fā)的趨向。

炸似乎總是這樣，晚上不好好睡覺，拿著槍在窗邊張望，不能放過任何一絲可能致命的細(xì)節(jié)。似乎一直都生活在高度警惕中，武器也一刻不能離身。

約莫過了五分鐘，窗外的晨曦逐漸柔和了起來，炸的眼神才平靜下來。放下手槍熟練地退彈，邊往門外走邊對颯說：“待會兒有事情要辦，我出門一趟。早飯在冰箱，你睡飽了才起來吃?！?/p>

颯知道他又要出任務(wù)了，茫然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跳下床鋪不顧穿鞋就追了上去，“哥！”

炸頭都不回：“穿鞋?！?/p>

颯一個急剎車，折回去拖著拖鞋再啪嗒啪嗒跑出來，客廳傳來關(guān)門的聲音。

“晚飯不用等我回來吃?！?/p>

他呆望著炸離開后變得偌大空曠的客廳，那種熟悉的涼意一點一點漫上身體。失魂落魄地倒在沙發(fā)上企圖補個覺，翻來覆去卻始終睡不著。

想念著那人身上泛著的洗滌劑的清香，還有那人的指尖順過自己發(fā)梢嫻熟的動作。

颯迷迷糊糊在沙發(fā)上賴到中午，心里有鬼地從沙發(fā)上蹦起來，環(huán)顧四周，還沒有炸的蹤影。他想起炸的話懶洋洋地從冰箱取出飯團，猶豫再三實在懶得加熱直接冰冷冷的咽下。窗外的天色燦爛又陰暗得像一處歡鬧的悲劇，他根本提不起勁，心情仿佛跌落了谷底?；氐缴嘲l(fā)上躺下，用手背捂著眼睛。刺眼的陽光撞進他失神的瞳仁里。

這樣又是一天。

炸半夜才回到家里，黑色皮衣的顏色似乎比早上更深了一層。

敏銳的少年心覺不妙，抓了醫(yī)藥箱試圖跟過去，卻被果斷攔在門外，本就凝重的臉色瞬間垮下來。里頭傳來炸慢悠悠的聲音：“颯，可以給我拿幾個創(chuàng)可貼嗎？”

颯紅了眼眶，在外面拍著門大喊：“讓我拿什么創(chuàng)可貼？！你受那么重的傷，我現(xiàn)在馬上來幫你處理，你讓我進去！”

門意外的開了，冒出炸疑惑的眼睛，不可思議的明亮。

“我沒受傷?！?/p>

颯怒斥：“騙子！”

“那不是我的血。”

“……”

“小傻瓜?！?/p>

氣得快咬人的大貓瞬間偃旗息鼓，安靜了快一分鐘才小聲地問：“那你回來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

“我這不是怕嚇著你嗎。哪里知道你反應(yīng)還是那么大。”炸好氣又好笑，“這件皮衣我看是不能用了，明早再拿去燒吧。

“我累了先睡了。晚安?！?/p>

最后颯用盡各種借口如愿賴在炸的房間過夜。炸拿他沒轍，任著他。也許他也如此貪戀這夜黑風(fēng)高里難得一隅的溫暖。

颯曾這樣直白地問過殺手先生：“哥，你為什么喜歡我?！?/p>

叼著煙的炸嗆了一口，有種被拆穿的慌亂。他把煙頭按滅在白色瓷磚上，隨之換上一副極其不自然的假笑?！罢l說我喜歡你了，臭美?！?/p>

“你沒有將我趕走?！?/p>

炸心下一凝，有些陰郁的，又摸出一支煙，掏出打火機之時少年按住他的手?！皠e抽了哥。你明明知道讓我待在你身邊不是什么好事。但你仍舊愿意把我留下來?！?/p>

殺手先生一個皺眉，懨懨地將香煙塞回?zé)熀欣锶?。似乎很不情愿在這個問題上多做逗留。

“這不構(gòu)成我喜歡你的理由。你還小，颯?！焙芏嗍履悴辉鴧⑴c，自然不知道。

颯的語氣有些激動：“我不小了哥，我十八了！你可不可以別再把我當(dāng)成小孩子看待?！?/p>

我不想再當(dāng)小孩子了，我想站在你身旁，我想與你并肩同行。

炸沉默了很久，陽臺上映著他的身影，垂著頭，晨昏蒙影時分的暮光猶如淡粉色薄翳披散在他周身。颯甚至覺得這時分，眼前這人只要他輕輕一碰就會碎成滿懷沙石。

“哥你知道，你每次看我的時候，都像，”

颯止住，看見炸回頭看他，那雙眸子里的倒映始終是陌生。

“你永遠(yuǎn)都像在看一個人?！?/p>

不是我。

他們之間好像永遠(yuǎn)隔著一道門。

炸把他擋在外面。時而開了一條門縫讓他有機可乘，他溜進去抱住那個容易破碎的人兒。他知道炸是故意的。故意給他留機會，又故意將他推開。

他亦知道那道門之間立著一個人，卻無從得知那個人是誰。

直到他試圖發(fā)聲，心臟像是被人血淋淋地挖下來一塊，殺手先生瀟灑回身抱住他。他如沐春風(fēng)，他卻心如刀絞。

“你很像他，知道嗎，颯，你真的很像他?！?/p>

他好像一瞬間就明白了，又不愿意明白。

一周里，颯天天守在家門口等炸回來，見證殺手先生渾身浴血、彈孔累累，見證他眼里的光傾瀉又覆滅。炸還是對他笑，有時隱惻有時沒心沒肺，颯開始分辨不出哪個才是真正的他。換個角度想，也許哪個都不是。

只有炸才知道，那個炸早已經(jīng)剩下一堆白骨了。

某天夜里颯要求在陽臺上曬月光要炸陪著時，注意見炸精神恍惚。炸已經(jīng)很久沒有表現(xiàn)出那樣的狀態(tài)了，颯一陣心悸，在月光下打撈起他的雙手揣在自己懷里，以摩擦生熱為由抓著他的手掌摩挲了一通。

炸沒好氣地瞪他，“什么爛理由?！彪S之他又笑起來，任著少年，因為自己實在不能否認(rèn)效度。

“哥你的手真好看，手指又細(xì)又長。”

少年撫摸著殺手先生虎口處長期練槍生成的老繭，小心翼翼卻真誠懇切地問：“哥你沒想過彈琴嗎？還是唱歌什么的，你聲音條件那么優(yōu)越。你要成名了就可有賺頭了，你又長得那么好看，一定很招人?！?/p>

“……殺手不是你說不當(dāng)就不當(dāng)?shù)?。?/p>

“不是嗎？”颯天真道。

炸在月光下輕輕搖頭，聲音很輕很輕：“你再過些日子應(yīng)該就會明白了…”注意到少年變了臉色，又補充一句：“…當(dāng)然我不希望你有機會明白?！?/p>

颯眉頭緊蹙，思考著炸話語中其含義。炸像是明白他的擔(dān)心，故作輕松揉了揉他的腦袋，笑意盈盈。

“放心，我命硬得很。

“我答應(yīng)你，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p>

炸說著，握緊了他的手。

颯的憂慮一語成讖。

隔天炸的仇家找上了門。大門背后巨大的錘擊聲恐怖得像個巨型八爪怪物在敲門，炸面色慘白地在颯面前掏出槍支上膛，——他在小孩兒面前都盡量避免那么做，然后把颯推搡進了臥室，將門反鎖，毅然決然單槍匹馬地上陣。

颯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撲上去捶著門大吼，“你他媽干嘛鎖門，讓我出去，哥你開門！什么事情我們都可以一起面對的，別丟我在這里！”

他快把嗓子喊啞，仍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無力地靠著門坐下，抱著膝蓋邊哭邊喊，“哥你開門，快開門??！”

他從來沒有那么深感無助過。

直至外頭傳來激烈槍戰(zhàn)的聲效，猶如電影里聽見的那般逼真，他靈光一現(xiàn)才想起炸關(guān)上門以前囑咐他的話：“馬上去床頭找一把手槍，跳窗逃走”

降臨二號路門牌七號，沿著外墻排水管攀援至第九個窗戶，防盜窗可以由外打開，那是我預(yù)備的另一間安全屋。

“過了午夜就別等我了，取了柜子里的錢自己逃走吧。世界那么大，沒有人會找到你?！?/p>

他閉上眼睛，心里頭兵荒馬亂，槍林彈雨。

世界那么大，我是否本應(yīng)該早些遇見你。

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炸所說的安全屋。他從窗臺輕輕落入屋內(nèi)，清晰地聽見墻上鐘表滴滴答答的聲響，于整個空蕩的屋子里回響。拖著疲憊的身子檢查一番，屋里家具俱全，水電什么都有，就是少了一個人。

活下去才有機會再見到活著的炸。

他安慰自己，一直等到凌晨兩點，眼睜睜看著分針“嗒”地卡上十二，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那雙烏黑的瞳孔間似乎有什么希望在于瞬間隕落破碎了。

渾噩地站起來，窗外忽然響起的“扣扣”聲嚇得他魂不附體。剛準(zhǔn)備掏槍，卻發(fā)現(xiàn)兜里空空如也，轉(zhuǎn)身迎面對上窗戶外的黑夜里倏地冒上來的一張滿是血的臉，像極了恐怖電影里浸血的骷髏頭。

少年嚇得不輕，見到那張臉上緩緩漫溢的熟悉笑容，一噎，撲上去把窗打開。

“…哥！”

殺手先生翻窗進屋把少年摟進懷里，啞著嗓子還不忘打趣：“你剛剛準(zhǔn)備開槍把我打死?！?/p>

是陳述句，不是疑問。

颯抱著他好像抱洋娃娃一樣哭得一噎一噎：“我沒有。我、我忘了取槍?！?/p>

“不是讓你午夜后自己離開嗎，你個不要命的家伙?！?/p>

他又冷冷地笑了兩聲，颯聽見他似乎在心底落淚，滾燙而哀戚。“你說，我是不是壞事干太多了。你是上天派來降住我的?！?/p>

颯在睡夢里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

炸躺在玫瑰花海里笑，我知道。我知道。

殺手先生是在養(yǎng)好傷的三天后失蹤的。穿著他那套熟悉的黑色服裝消失在黑夜里。

颯不記得他有否攜帶槍支出門，有的話他至少安心些，畢竟炸的槍法那么厲害，總還能掛著一條命回來。但他在屋里走了好幾圈翻出炸的全部裝備，除了一把手槍，一樣不差。

他想起以前生活的房子，那把被他遺落在床頭忘了帶走的手槍，炸總愛在夜里擦拭它。

隔天一大早颯出門找人，一直到太陽快下山才找到舊的住址去。那棟被人燒了的出租屋，人都搬走了，已經(jīng)沒多少住戶。

他走到穿了一個大窟窿的出租屋門前，與屋里焦黑的狼藉、墻上密集的彈孔相覷，心底萌生一股怪異：明明今兒有屋可住，也三餐溫飽，卻好似兀自回到了流落街頭的日子。一個人安靜地走在大街上，就連自己的影子都像在嗔怪他。

一發(fā)槍響于他心間，他看見殺手先生的胸膛綻開了一朵艷紅的玫瑰花，比夢里的還要燦爛數(shù)百倍。

他生來應(yīng)該如此燦爛。勝于朝霞、勝于暮光，只這暗啞的世界或許容不下他雪亮的靈魂。

子彈殼落地的音效被放慢了好幾十倍，他聽見清脆的叮當(dāng)聲，如同玻璃碎裂一樣，如同風(fēng)吹風(fēng)鈴一樣。

循著不輕不重的腳步聲跑進了熟悉不過卻走了樣的臥室，在透過薄薄的窗簾灑下來的光暈里，颯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魂牽夢繞的殺手先生清冷的面容。炸笑的樣子、不笑的樣子、認(rèn)真的樣子、調(diào)皮的樣子。

他看見一片白霧。

少年找出了那把被炸藏在床頭的手槍，趔趄地闖進窗前的暮色之中，顫抖的左手緩緩舉起，將槍頭抵到鬢邊。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你擁抱暮光，我擁抱你。

“咔嚓”

“砰——”

by//世界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