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常會有人問我：“老師，我要如何幫助抑郁癥的朋友？”也有人問我：“為什么自殺的人那么自私、不考慮別人？”

我要以什么立場來回答這些問題呢？我不想要過度醫(yī)療化抑郁癥，也不想用已經(jīng)氾濫全世界的正向心理學來回應。因為不論是藥丸或是自我催眠的口號，都可能在最痛苦掙扎、眼看就要窒息沉沒之時，無法化身為那根漂流的浮木。我只想以一個走過、努力逃出來、又陷入、再掙扎、一直努力活下來的幸存者身份，來談?wù)撨@件事情。

在我回答這些問題之前，我懇請大家不要評判選擇自殺的人們。他們可能已經(jīng)盡過最大的努力、在有限的資源中試圖自我拯救。但生命已經(jīng)痛到讓他們再也無法承受。

我們哀悼、憐惜，所以我們想了解。但我們不是因為認為自殺是絕對錯誤的，才試圖了解自殺。如果我們已經(jīng)判定那是錯誤的，我們就無法更深一層的了解，甚至在對方需要援助時，我們無法給予足夠的同理心，而只會更成就生命的消殞。

所以，當我們問“為什么有人會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時，我們不能預設(shè)自殺是錯的。我們該問的是：“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境，讓人決定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當然，以客觀條件而言，這沒有標準答案。不論是貧窮、創(chuàng)傷、家破人亡、喪偶、戰(zhàn)亂、欠債、失戀、病重，這些都只是可以被拿出來當成“原因”的客觀條件。矯正了某些客觀條件，如在社會福利制度最完善的北歐國家，也還是逃不掉客觀原因說不出的自殺的主觀意義。

事實上，北歐人甚至自殺率更高。我不否認圖爾干老掉牙的論述，但我不會因為知道新教社會的社會連帶很弱導致個人沒有援助、天主教社會社會連帶較強不容易導致個人自殺，就覺得自己破解了自殺的意義。那完全是結(jié)構(gòu)的，而非意義的。

同樣的，我也不會因為認同付科所說的現(xiàn)代性是逼人要活著，不準人去死（讓之生，而非判之死），就鼓勵大家去自殺。我只想以我的親身經(jīng)歷以及我所遇過的心理治療師們的經(jīng)驗分享：究竟，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而身邊的人們，究竟可以做些什么？

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的其中一種狀態(tài)，是因為認為“世界沒有自己比較好”。這乍聽之下很奇怪，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世界又不是為你而轉(zhuǎn)動的，世界又怎么會因為沒有你而比較好？

其實，不論是勝利組或loser組，都有可能有這種感覺——勝利組的生活，確實有許多人因她轉(zhuǎn)動。但因為自己不斷往下墜落，無法呈現(xiàn)最好的狀態(tài)，因此眼睜睜看著其他人被自己拖累，那還不如不要自己；loser組沒有這種叱咤風云的能力，但也因為loser感受到認為世界彷佛有他沒他沒差，他更容易往這種想法傾斜。

世界沒有自己比較好，這種想法，是與他人、環(huán)境互為主體的構(gòu)成，不是自己孤立的頭腦“想不開”的結(jié)果。試想，有一個人，他正在被一只面目可憎、長得像自己的殭尸，不斷地啃咬自己的肉身。二十四個小時，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被啃咬。身軀血淋淋而四肢無力，心臟疼痛卻疲憊到叫不出來。而這個人，只有他看得到、感覺得到這只“自己人殭尸”，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在痛什么。關(guān)心他的人，會叫他“想開”一點，他卻覺得，要是可以那么容易想開，我還會在這里被活活啃咬嗎？

更糟的是，勸他“想開”，就是在否定他的感受，他因此感到更孤獨無助。愛他的人想要陪伴他，但他不斷被啃蝕、消逝，覺得身邊的人只是被自己拖累。

他們?nèi)绻麤]有一個如活死人般的他在身邊、拖垮所有他出現(xiàn)的場合的氣氛，不是會更好嗎？一直讓大家看到自己無法面對生命的窘?jīng)r，這不是太令人難堪了嗎？這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生命猥瑣不堪，還不如不要。他已經(jīng)太痛太痛，又對所有人沒有幫助。不如歸去。

有人問我：“如果有人跟他說：不管你怎樣，我還是會用最大的愛來愛你，不會放棄你。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我的回答：會，但是要一直說、三餐說，而且要一直陪伴，很辛苦。也因此，不能只有一個親友幫助，必須要有一群人來分擔這樣的長期照顧工作?！皭邸北仨毷切袆?，而不只是語言。把愛說出來很重要，但是把愛找回來更重要。

最典型的抑郁癥癥狀之一，就是一個人忘記了自己原本喜歡的東西的感覺。平常喜好的活動，突然間都不想做了。

因此，所謂的“陪伴”，就是要找回那個對人事物有興趣的身體感。這好比腿斷了，裝義肢，慢慢重新學會走路一樣。要做到這一點，重點就是要轉(zhuǎn)移注意力，把注意力從自己身上挪開，慢慢回到那些有興趣的人事物身上。

如果平常也沒什么喜歡的事物呢？那就必須開發(fā)新的興趣。平常都沒特別喜歡的活動，那可能代表自我認同很低。

這未必是階級因素導致。中上階級的人們可能一輩子都被逼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汲汲營營，以至于根本沒有真實的自我。勞工階級的人們，即使高工時低工資，卻有許多人可以有自己的興趣活動，而且他們的生命力與斗志非常堅強，可能為了家計忙到?jīng)]有時間想到自己的感覺。

不過，不論階級為何，如果缺乏把自己客體化的能力，一旦抑郁，可能就需要其他種“傳統(tǒng)”療法而非重視語言對談的現(xiàn)代療法來幫助。

不少治療師都與我提過，病識感強、能把自己的狀態(tài)客體化的病人，恢復正常運作機會最高。一位我在美國認識的心理學博士與治療師朋友說，她覺得最困難的就是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的人。這種人無法對自己進行分析，也因此找不到病癥由來，無法對癥下藥。這種人適合其他種療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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