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八)
我給張洪聲打電話,讓他打聽打聽東東——也許也叫趙麗——是否還在錦衣夜行上班。張洪聲跟錦衣夜行的老板熟。
第二天,張洪聲告訴我,這個丫頭已經(jīng)有日子不上班了。他還問我為什么要找這個人?我說,二哥,回去跟你細說。
下午四點半,我比約定時間提前半小時來到御景名家。御景名家建在江邊,后面靠著一座郁郁蔥蔥的小山。據(jù)說,房價并不貴,因為此地屬于市政府意欲開發(fā)的新區(qū),還處于發(fā)展的初始階段。也有人說后面那座小山是墳塋地,風(fēng)水不佳。
小區(qū)正門有個圓形小花園,花園中央豎了一尊鑄像。一個黑鐵皮的歐洲人披著斗篷騎在馬背上,身體前傾舉著一把劍,看樣子在號令部隊發(fā)起攻擊。與江水平行的一排門市房幾乎全都開成了高級餐館,也全部因生意凋敝而停業(yè),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掀翻的餐桌,打碎的餐盤,落滿灰塵的酒瓶子,散落在地上的筷子勺子餐巾紙。房間里長出了野草。所有大門毫無例外的都套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鏈鎖。門市中只有一家銀行還在熱熱鬧鬧的開門做生意。門市走到盡頭是一處只打了地基的建筑廢墟,圍墻里堆著一捆捆生銹的鋼絲,被雨水泡過的木材,水泥管子,和一座磚頭瓦片堆成的小山。
再向前,是市政府從省會招商來的大型購物中心,遠遠可以看見搔首弄姿的女人的巨幅廣告畫。但是我沒有繼續(xù)向前走,我左轉(zhuǎn)。我想圍著御景名家小區(qū)轉(zhuǎn)一圈。祝福就住在御景名家的別墅區(qū)。
左轉(zhuǎn)之后這條街更窄小,但是更熱鬧些。街兩邊有些小飯館,兩家小超市,一家發(fā)廊,一家咖啡館,一家干洗店。走到下一個路口,我繼續(xù)左轉(zhuǎn)。這條是嶄新而荒涼的街道,沒有人,沒有店,只有馬路兩側(cè)空蕩蕩的樓群。再左轉(zhuǎn),我漸漸走進御景名家的心腹地帶。正是這條路將御景名家切割為普通住宅區(qū)和別墅區(qū)。路的盡頭就是那座莫名其妙的鑄鐵像。
我想坐下來休息,但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我坐在馬路牙子上。小時候我常坐馬路牙子,那時候覺得馬路牙子是個無拘無束的地方,坐上去感覺心胸開闊,很安全?,F(xiàn)在坐馬路牙子,別扭,充滿被過往車輛碾壓腳趾的危險感。我躲在一輛停在路邊的??怂罐I車后邊。一株小草長在石頭上,它一半葉子因營養(yǎng)不足而蔫灰,但另一半葉子卻是鮮綠的。
一輛加長版的黑色奔馳轎車停在別墅區(qū)入口,門口擋車的橫桿慢慢抬起,汽車駛?cè)?。我也跟著混了進去,并沒有保安來攔住我。我只想知道這個物業(yè)公司的安保程度。
沿著別墅區(qū)中央的小路向前走,兩旁都是一棟棟幾乎一摸一樣的白褐色相間的尖頂房子,就象走在一個孩子搭成的積木城堡里。
A-23棟,跟每一棟并無分別,房前有一排被修剪的過于整齊的灌木矮樹。一樓有兩個車庫,車庫門前還畫出了兩個車位。我走上三級石階,按下門鈴。我猜這是一個可視對講門鈴。我聽見嘶嘶的靜電雜音。我猜有一雙眼睛正在端視我。對講機里傳來平穩(wěn)響亮的聲音:哪位?
祝太太(或許是受了豪宅的影響,我生平第一次這樣稱呼一個人),我是馬劍輸,我們通過電話。
稍等。
門開得很快。她跟她的聲音很不相稱。這是一個消瘦矮小的女人,眼窩很深。她并不漂亮,也稱不上丑?,F(xiàn)在,她可不象電話里那么熱情。
我換上一雙亞麻拖鞋,跟著她走入下沉式的一個方廳。方廳擺著歐式的桌椅,看起來,這是用餐的地方。
她走在前面,不回頭,徑直穿過方廳,來到一個更寬大的客廳。她揮了揮手臂,讓我隨便坐。
我坐在灰綠色的布藝長沙發(fā)上,面前是由一塊青石板改成的長茶幾。果盤里放著一個干癟的芒果,一串葡萄,一把鋒利的雙立人水果刀。幾本時尚雜志散亂的丟在茶幾和沙發(fā)上。
我對面是另外一件皮沙發(fā),火紅的夕照從側(cè)面窗戶照射進來,在皮沙發(fā)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光斑上沙發(fā)的紋理和灰塵纖毫畢現(xiàn)。她走過來,坐在光斑上。現(xiàn)在,光斑投在她的公主長裙上。她說對不起。她說即使是在夏天,她依然怕冷。之前她臉色灰暗,神情疲憊,現(xiàn)在處于光線之下,她明亮了一些。我還發(fā)現(xiàn)她涂著深紅的唇彩。
一只純白色的貓不知道從哪鉆了出來,昂首挺胸悄無聲息的走過來,跟她擠在一起。
她撫摸著貓的背。她笑著說大白總是跟她搶地盤。
我說它應(yīng)該也是怕冷。
她說她倒是沒想到過這一點。她說你很可能是對的。
我說很多寵物都跟它們的主人很像。
她說這話倒是頭一次聽說。
我說我沒養(yǎng)過寵物,也是聽朋友說的。
她笑了笑。
我并不急于提問,趙秀軍已經(jīng)跟我詳細講過事情的前后。從她身后的法式落地窗可以看見一個小花園。除了兩棵櫻桃樹,花園里長滿荒草。櫻桃樹下倒著一輛兒童自行車,一輛四輪兒童手推車壓在自行車上,旁邊立著一個兒童滑板車。草叢里還隱約可以看見一個五顏六色的足球,一把塑料步槍,一只投擲飛盤。
我說你身后這個園子一直沒種點什么嗎?
她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特意多看了我一眼。她說當(dāng)然不是。她說院子里以前栽滿了鮮花。她說如果你仔細看,依然能發(fā)現(xiàn)一些。但是,如果主人不干預(yù),它們是長不過野草的。
我說我很喜歡這樣滿園子綠色的野草,很漂亮。
真是奇談怪論,這野園子漂亮在哪?
有一種野蠻的生命力,體現(xiàn)出未經(jīng)人類干涉的自然意志。
她皺了皺眉頭。她說我說話象她丈夫。她說你最好不要這么說話。她說這讓她感覺不舒服。
我對她的話同樣感到不舒服。但我還是說了抱歉。我問她你們的孩子沒在家?
去上游泳課了,保姆帶去的。
三歲的孩子就開始學(xué)游泳,我可是第一次聽說。
她補償性的笑了笑。她說馬先生有寶寶嗎?
我說沒有,我離婚了。
真抱歉。
沒事,不是因為你。
哈,馬先生你真逗。
窮哈哈。
馬先生,就算離婚了你還是可以再結(jié)婚。你生一個寶寶就知道現(xiàn)在三歲學(xué)游泳再普通不過了。
我不喜歡她說這話的腔調(diào),也不喜歡這個話題。我說我可不可以到處看看?
她說馬先生隨意。
我站起身,走向客廳另一端。一條長桌周圍依次擺放著各種顏色鮮艷的椅子。長桌上鋪著棕色的亞麻桌布,上面有些雕花的茶杯、配托盤和鐵勺的咖啡杯,幾盤點心和糖果一字排開,就象桌子的中軸虛線。
東墻上掛著祝太太的巨幅黑白照片。在平坦干凈的海灘上,她赤腳穿著一條深色斑點長裙,一頭卷發(fā)被風(fēng)吹亂,被頭發(fā)遮擋的臉孔顯得神秘,遙遠,嫵媚。她好像在對著鏡頭凝視,目光的焦點又好像在別處某一個地方。不知道攝影師用了什么方法,照片里她顯得高挑,比例驚人的勻稱,裙子貼住的身子顯得格外的柔軟。你需要很強的聯(lián)想類比能力才能把她跟坐在皮沙發(fā)上那個干巴巴的女巫聯(lián)系起來。
有一面墻是書架。很意外,我只看到了兩本亦舒的言情小說。剩下的除了各種暢銷書,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心理學(xué)讀物。
有一個類似吧臺的地方。墻上擺著紅酒、裝在玻璃罐里的咖啡豆和茶葉、各種杯盞。桌面上有一臺咖啡機,米技爐,磨豆機,大號玻璃公道杯,醒酒器,榨汁機...不勝枚舉。
我從客廳走回方廳。方廳南北方向連著客廳和入戶門,東北方向連著廚房和一個臥室套間。雖然祝太太沒跟在我身后,我也并沒有推開臥室門。我只是從門縫里掃了一眼,這應(yīng)該是小孩和保姆住的房間。
除了門口鞋架上的一雙男士運動鞋,幾雙大號拖鞋,一樓幾乎看不出任何成年男性在此生活的印記。
我說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一棟別墅。我說我可不可參觀一下二樓?
她說馬先生你隨意。她突然高興起來。她說聊了這么半天,居然連一杯水也沒倒。她問我喝咖啡?果汁?還是茶?她說她這里就是喝的東西齊全,如果想喝酒也可以。
我說不必麻煩。
她說不麻煩,是她太失禮了,今后還得靠馬先生多幫忙。
我說那就來一杯咖啡吧。
她說您是來一杯卡布奇諾?還是摩卡?或者阿芙嘉朵?
我說我不懂。我說就來最常見那種,謝謝。
她忙活起來。看得出來,她為此高興。
我走向二樓。
在樓梯轉(zhuǎn)角處,我看到了兩幅偉人像。我誤以為我走進了圖書館。第一幅畫像是拿破侖,他穿著白色的緊身褲,藏藍色軍服,戴著扇形的軍帽,騎在馬背上伸出食指——指向前方。另一幅也是一位外國人,我不知道是誰。這是一副上身像。他穿著翻領(lǐng)羊毛大衣側(cè)著身子坐著,右手支撐著下巴做思索狀。他的頭發(fā)梳向腦后,上嘴唇留著極長的胡須,幾乎都鉆進他的鼻孔里。他盯視著某處,目光炯炯,似乎在索然無味中發(fā)現(xiàn)了天機。
二樓真的象圖書館。寬大的客廳四面墻都是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書,地板上,桌子上,榻榻米上,到處都是書。除了書之外,房間里都是酒,外國酒。詹姆森威士忌、灰雁伏特加、百加得朗姆酒、我不認識的白蘭地、龍舌蘭酒,總之都是烈酒。有的酒已經(jīng)喝光,只是空瓶子,有的剩著半瓶,大多數(shù)酒瓶都未開封。至于書,全部是哲學(xué)和歷史。我看到了叔本華全集,尼采全集,圣赫勒拿島回憶錄??磥碜O壬俏粚W(xué)者型酒鬼。
左右各有一個房間。左邊那個房間跟客廳大同小異,依舊是書和酒。僅有張簡易書桌和一把戶外躺椅,連床都沒有。右邊的房間鎖著門。鎖著的東西更容易引起我這種小偵探的注意力。我不能一直裝斯文了。碰巧我的牛仔褲兜里有一根曲別針。我把它伸進鑰匙孔。我的技巧有些生疏了。七擰八拐的,我終于聽到了:喀噠。門開了。房間里有一股怪味。很顯然,這是一個放映室。墻上有一個投影幕布,幕布對面是投影儀和DVD影碟機。到處都是影碟,當(dāng)然,也有不少書和酒。在非常有限的時間里,我看到了《世界電影史》《世界色情片賞鑒》,《艾曼紐》,《日活電影史》,《芬妮與亞歷山大》。
為什么要鎖門?我無法回答自己,雖然我發(fā)現(xiàn)了非常多的色情影碟,但這似乎不足以構(gòu)成理由。我不宜在此停留過久。我退出房間。我想鎖上房門,讓一切保持原來的狀態(tài)??墒怯们鷦e針反鎖房門實在有點費勁,我把曲別針扭斷了,門還是沒鎖上。我放棄了。半截別針被留在了鑰匙孔里。再見,別針。
一個聲音平穩(wěn)緩慢的從樓下飄上來:馬先生,咖啡好了。
聽聲音我能感覺到她的心情被陽光照亮了。我答應(yīng)著。我下樓。一杯帶拉花的咖啡放在我原來坐的位置。我一再道謝,由于心虛,誠懇的象在道歉。
她說馬先生你就這么來回晃悠,也不問問題,就能破案?
我啜了一口咖啡,發(fā)出的聲音稍微有點大,至少我聽來如此。我說我現(xiàn)在想問一個問題。
請說。
請問祝太太住哪間房?
我住一樓那個套間,我跟瓜瓜,還有保姆一起住那個套間。
我想你跟祝先生早就分居了吧,我是說像這樣,各住一層樓。
她點頭,表情麻木而又程式化,仿佛這個事實她已經(jīng)承認過一千次,心已經(jīng)磨起了繭子。
我說我問完了。我端起咖啡杯大口喝起來,不再顧及文雅與否。我不想辜負她的咖啡,但也僅此而已。
我起身告辭。
她驚訝我居然只問了這么一個問題。
我說其他的問題,該問的人都已經(jīng)問過了。就算是這樣,我已深感打擾,十分抱歉。
她起身送我,走出客廳,穿過方廳,走到門口。這時我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門口蹲伏著一只陶瓷做成的高大的斑點狗,正忠誠的看著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