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地毯佳作】松樹下

我是一條狗,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
當(dāng)然這是玩笑話,狗是不會寫字的,但是作為一個人,倘若要寫自己眼中的動物,可以假借的手法便多了起來,好比杰克倫敦的狗,好比夏目漱石的貓,我雖然無法同他們比較,但是我的狗,大概是不輸他們筆下的小動物的。
我是一條狗,但我?guī)缀鯊膩聿粫J(rèn)真思考身份的問題,反而是我的主人們,常常會在抱著我時,帶點(diǎn)寵溺地說:“小狗就要做小狗該做的事情?!逼鋵?shí)小狗該做什么事情,他們也是不知道的,所以多做點(diǎn)少做點(diǎn),差別不大,他們回來時,我本可以聽著腳步聲,等他們到門口時再從窩里面起身,搖搖尾巴,裝作很興奮地樣子去迎接,但大概是基因使壞,每當(dāng)我聽到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邁起步子上樓的聲音時,全身的血液都加速活動了起來,連耳朵尖都變得熱乎乎的,好像是剛從外面追逐一只花貓回來一樣,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安樂窩,將頭貼在冰冷的門上,要是他們到了三樓,我的喉嚨里便會不自覺地冒出嗡嗡聲,這是裁判的哨子聲,只要他們到達(dá)終點(diǎn)——四樓,便是我一天最榮耀的勝利時刻啦。
在我最小的時候,我其實(shí)沒有這么熱情,或者說,我對自己身份的認(rèn)知還沒那么深刻,每天干的最多的就是睡覺,不是說長大了就不睡了,事實(shí)上長大后的睡眠更多的是因為無事可做,小時候的睡眠則是必須的了。我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著,主人的書包里,主人的課桌上,宿舍的鞋盒里,你大概已經(jīng)猜到那時我主人的身份了吧,他是一個學(xué)生,并且長得和周圍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一樣,他們管他這樣的人叫外國人,學(xué)校里統(tǒng)稱他們叫留學(xué)生。
他的鼻子高高的,這一點(diǎn)我最有發(fā)言權(quán),當(dāng)時我還很小,小到我都不記得是誰從媽媽的乳頭上把我拎起來,扔進(jìn)籠子里了,我也不大記得籠子里關(guān)著的其他小狗長什么樣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天頂熱頂熱,我們都伸出小舌頭,搶著舔水盆里所剩無幾的水,水喝完后,盆底落了只蒼蠅,熱得四腳朝天打著轉(zhuǎn),但我們也顧不上取笑它啦。賣狗的人把籠子放在地鐵口后,就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絲毫沒有照顧我們的意思,他是個粗笨的人,不擅長拉攏顧客,地鐵口不管出來多少人,他做的事情就只是吸煙,此外,他胳膊上紋著的一條在云間若隱若現(xiàn)的龍還嚇跑了不少想要逗我們玩的小孩子。
那一整個下午,他沒有賣出去一只狗,金魚倒是賣出去兩三盒,老天作證,那魚熱得眼珠子都鼓了出來。我被熱浪弄得蔫蔫的,不停地吐著舌頭,這個時候有人把我拎起來,作為小狗,要是誰拎著我們脖子后頭的那一塊皮毛,我們一準(zhǔn)無計可施,那是我們的死穴,咬也咬不到,撓也撓不著,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人類知道這一點(diǎn),所以總跟那一塊過不去,打針也好,將我們從窩里拎起來也好,總是要拿那一塊開刀。
我那時的主人,在那個頂熱的天,拎著我脖子后頭的皮出了籠子,我看見的,屬于他的頭一個部位就是鼻子,我那時沒有吃過雞骨頭,不然的話,我肯定要把那鼻子的形狀,比喻成尖尖的雞鎖骨,因為那鼻子太突出了,被他抱在懷中的我甚至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就用這鼻子下的嘴巴跟賣狗的人交談著,用一口別扭的中文。
打那天起,我就沒再見過那個賣狗的人啦,我有時候會做夢夢到他,不知道夢里我是小狗還是人,總之我就在那個地鐵口,他也在,仍舊是在吸著煙,我們誰也沒說話,醒來后我十分懊悔,為什么不上前去,要他給水盆里添點(diǎn)水呢?
我認(rèn)為與小狗不同,人類有時候不那么通情達(dá)理,我從未見過一只小狗在主人回來時還懶懶地躺在窩里,事實(shí)上我曾經(jīng)骨折過,大概有那么兩個月的時間,我的后腿上都綁著厚厚的石膏,但是我一次不落地跑出窩迎接他們回家,人類就不同了,他們想著自己的時候多一點(diǎn),或者說,他們的煩惱多一點(diǎn)。
我第一次聽到“煩惱”這個詞,還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那時我總是躲在主人的書包里,學(xué)校是不允許小動物進(jìn)入的,他們給每個出入口都配了閘機(jī),那玩意兒可真嚇人呀,沒有身份的人(或者狗)經(jīng)過時,它的兩排牙就咬得死死的,閃著紅光,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不過由于一個叫做“隱私”的東西,把我放在書包里帶進(jìn)去通常是沒有什么問題的。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可以稱得上是書包專家,我對書包的內(nèi)部無比熟悉,每周一,他都往書包里塞上一堆畫有奇怪符號的書本和資料,他們管這個叫做微積分,到周二的時候,資料上的字又變成了方塊一樣的形狀,他使用這些資料的時候,會拗著嘴巴說另一種語言,但這些只是占據(jù)了書包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時候,他會往書包里塞一些上課根本用不到的書,有段時間是D·H勞倫斯的小說和濟(jì)慈的詩集,有段時間他又總看谷崎潤一郎和泉鏡花,他也不大跟大家討論這些書,學(xué)校有活動時,他會在寢室鏡子前站上半個鐘頭,直到領(lǐng)帶和西裝搭配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嘴里還在反復(fù)練習(xí)著一些陌生的詞,什么“波動經(jīng)濟(jì)”“神經(jīng)經(jīng)濟(jì)學(xué)”,要我說,他應(yīng)該是不喜歡這些活動的,每次回來,他準(zhǔn)要在床上一動不動躺上好一會兒。
如果只是與這些書在一起,我倒不是很介意,只要不是邊角太銳利的書,我很樂意躺在上面睡上一覺,更何況在上課時,他會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他的腿上,到了下課,總有同學(xué)往我嘴里塞上一點(diǎn)金槍魚面包或者雞肉三明治,要是下午三四點(diǎn)的課間,我有時還能幸運(yùn)地吃到草莓蛋糕做下午茶。作為小狗,我大概是很惹人憐愛的,有時候明明什么都沒做,只是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或者是拿爪子碰一碰灑到地上的牛奶,就能聽到“可愛”之類夸贊的字眼,可以說,沒有長大到書包裝不了之前的日子,大概是我狗生的黃金歲月。
變故是從書包里多了一瓶酒開始的,酒這個東西很奇怪,開心的時候人們會喝酒,難過的時候他們也會喝,大概就像小狗的尾巴一樣吧,開心的時候我們拿它左右搖擺,害怕的時候則將它緊緊地夾起來,我的主人因“煩惱”而喝酒的情況占了大多數(shù),自打他喝了酒,一切就變得糟糕起來啦,慚愧的是,這其中有一部分的“糟糕”是由我引起的。
我并不是一個邋遢的小狗,事實(shí)上我很在意自己在人類面前的形象,一般情況下,學(xué)生每天早上和晚上會分兩次地把我藏在書包里帶出宿舍解決大小便,不過漸漸的,他與酒瓶作伴的時間越來越多,起初,他會在室友離開后一個人喝一會兒,他還總是給不同的教授打電話,給出合理的缺課理由,到了我該下去的時間點(diǎn),我拿嘴巴咬一咬他的手指頭,他多半是能醒來的,到后來,他完全不管不顧啦,他每天就在床上,要么是拿一雙近似干涸池塘的眼睛望著天花板,要么灌著酒聽著歌,學(xué)校的課,室友的抱怨,他都不在乎了,甚至我,也被他一并忽視了。
我并非故意,但是自打他變成那樣以來,我就時不時地因為憋不住而在宿舍解決問題了,每當(dāng)他的室友推門進(jìn)來,看到屬于他的那一半地毯上沾了我的排泄物,或者是我由于餓而在他的桌腿上留下啃食的牙印時,他總要與學(xué)生理論,一開始,談話的氛圍還不那么緊張,我能聽到“煩惱”“學(xué)?!焙汀凹彝ァ边@樣的字眼,到后來,室友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變得冷冷的了,像一塊在冰箱里擱得太久的蛋糕一樣,看著漂漂亮亮,實(shí)際上已經(jīng)松松垮垮而沒有誘人的味道了。
室友放棄了與他對話之后,學(xué)校的工作人員出面了,他們還叫來他的家長,那一天寢室一下子涌進(jìn)了十來號人,室友像介紹一段屈辱史一樣給大家講述他這段時間以來忍受的一切,而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則如往常一樣帶著耳機(jī)聽著歌,他們把耳機(jī)從他頭上拿下來時,他只驚訝了幾秒鐘,然后就乖乖地接收這一切,直到他們將他從床上拉起來,試圖給他裸露的上身套上衣服時才發(fā)現(xiàn),他躺得太久,已經(jīng)像是一顆完全泡開的胖大海了,衣柜里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合身的。
幾天之后他們在床底下找到我時,我正吃著外賣盒子里殘留的炒面,他們把我從垃圾和排泄物中拎起來,給我洗了個香噴噴的澡,熱氣和溫水讓我越來越餓,他們又喂了我好些吃的,吃完后,我有種錯覺,總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少,他們似乎也這么認(rèn)為。
“看吶,這狗已經(jīng)長大了,書包不好再裝了?!彼麄冎械囊粋€人這么說,另一些人沒有反對。
關(guān)于長大這件事情,我是沒有什么概念的,我在遛彎時也見過其他的狗,有一種叫小鹿犬的,他說自己已經(jīng)十歲了,可是還沒有我四個月時那么大,也有叫做阿拉斯加的狗,他小得還不知道年齡是什么東西,卻能輕易擊倒我。這一切都使我困惑,我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長到多大,也不知道自己的品種,等到我真正長大了我才知道,我這種狗,是最不好琢磨的,有的大,有的小,他們管我們這樣的叫串串。
那一天他們帶我去見學(xué)生,與往常去學(xué)校的路線不同,那一天費(fèi)在車上的時間要長得很多,他們中的一個打發(fā)時間似的摸著我的背,那兒已經(jīng)長出硬硬的一層背毛啦,過不了多久,我的身體就要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耳朵會慢慢地豎起來,腿也會一下子抽長許多,這讓我在散步時終于可以稍微看到一點(diǎn)兒籬笆外的情景,我的嘴巴也會長出尖尖的弧度,連帶著發(fā)出的叫聲也更加粗糙,不過,那個時候我沒有考慮太多,因為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學(xué)生。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他一只手撐著病床,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啃著手指頭,不過總體來說,他看起來似乎好了很多,他的床邊還站著一位女士,見到我來,她伸出胖胖的手接過我,揉揉我的腦袋,雖然對我來說,那時的她還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不過誰能抵抗的了充滿愛意的撫摸呢?學(xué)生也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老師,它就交給你啦?!彼@樣對抱著我的女人說道,女人的鼻子塌塌的,黑色的長發(fā)擦過我的鼻子時,惹得我直打噴嚏,這逗得她樂不可支,她笑呵呵地說:“你放心吧。”
狗是沒有什么儀式感的動物,所以我當(dāng)時也不明白,這樣一場交接下來,我就易主了。
與宿舍相比,我的新家要大上不少,從前我要么在學(xué)生的床上,要么就只能待在床下的鞋盒里,搬入新家后,他們仔細(xì)研究了我的大小,戴眼鏡的男主人翻箱倒柜,終于找到個差不多的墊子,放在開著暖氣的陽臺上,我記得那個墊子上面還印著一只酣睡的貓咪,我抖抖身體爬上墊子——好像人類剛剛從外面風(fēng)塵仆仆趕回來,要抖抖大衣再進(jìn)房間那樣。那個墊子大概只用了不到三個禮拜吧,直到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我蜷縮在上面的時候,腦袋和尾巴因為無處安放,只能貼在地上,男主人才發(fā)覺:“它怎么突然長這么大呀。”
從他們的口中,我得知了關(guān)于我身世的謊言,據(jù)說學(xué)生買我的時候,狗販子說我是某種長不大的品種,于是學(xué)生在轉(zhuǎn)手的時候,將他的話告知了女主人,所以在我長大后,他們顯得有些搓手不及。
“人生不可能事事如你所料呀,長得大長不大,它就是它呀。”女主人最先接受我長大的事實(shí),即使我的臉從小狗時期的圓圓的形狀變成了粽子一樣,她還總是夸獎著我。我大概是只蠻普通的小狗,有時候男主人看電視,里面有的小狗會報數(shù),有的小狗會跑障礙賽,每當(dāng)這時,他就會嘆著氣,責(zé)怪我“什么也不會”,但是這樣“什么都不會”的我,還是會逗得他們開懷大笑,其實(shí)我覺得我什么也沒做,不過是試著用舌頭舔掉在沙發(fā)下的花生米,或者是急不可耐地蹦跳著想吃主人藏在身后的雞肉腸,又或者有時候憋不住放了個屁,他們覺得關(guān)于小狗的這些舉動都可愛至極,我猜大概是因為,人類是一種相對克制的動物,對食物表露出赤裸裸的欲望,或者大庭廣眾發(fā)出奇怪的聲響,被默認(rèn)是一件丟臉的事情,所以,沒準(zhǔn)他們是在羨慕小狗可以為所欲為呢。
但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察覺出我們的可愛。在散步時,我也遇到過不喜歡狗的人,尤其是在夏天的時候,人們穿著短褲和裙子,不喜歡狗的鼻子湊近他們光溜溜的腿,這些人老遠(yuǎn)看見我們,就會自動走到路邊停下來,也有的人,會做出一副嫌棄的樣子,我的女主人接受不了有人討厭狗的事實(shí),她有時天真得可怕,總覺得,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別人都應(yīng)該覺得好,他們管這叫做同理心。
女主人有個妹妹,她也贊成“同理心”的觀點(diǎn),不過她對不喜歡小動物的人大概也抱有“同理心”。我這么說是因為,每次她見到我,不是揪我的耳朵,就是揉我的臉,她的手勁可真不小啊,每次都要我齜牙咧嘴地表達(dá)不滿,她才會收手,不過,她倒不是不喜歡狗,我害狗瘟的時候,還是她發(fā)現(xiàn)我不對勁,及時送我去醫(yī)院的,自己所以對于她,我也討厭不起來。
那時候我每天過得可真快活啊,他們上班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在空空的房子里玩玩具,或者是追隨著窗口漏下的陽光打個小盹。我還能透過陽臺看到樓下公園的情景,這在學(xué)生宿舍是不可能的,每到下午四五點(diǎn),就會有一群老太太帶著各自的小狗在公園玩耍,這些狗彼此相當(dāng)熟悉了,然而大概是記性不好吧,每次他們都要互相聞聞對方的氣味才能確認(rèn)身份,不過這之后他們很快就玩到一起去了,雖然不過是一些亂咬亂叫的游戲罷了。只有一位老爺爺顯得有些孤單,他總是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陪他坐著的是一只灰色的泰迪,那狗看起來相當(dāng)可憐,總是眼巴巴地看著別的狗玩耍。有時候女主人帶我去散步的時候,會碰到他們,泰迪總是憂郁地跟我說,它聞到了老人身上越來越奇怪的氣味,果然在這之后,老人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那個公園了。
關(guān)于氣味,起初我并沒有將它們劃分成“生的氣息”和“死的氣息”,只不過,我知道蛋糕的散發(fā)出的味道,和草地上僵硬的死麻雀完全不同,前者是香甜美妙的,只要聞上一聞,就讓人不自覺地想要靠近,而后者呢,你很難察覺得出來,等你靠近了,聞到了腐爛的氣息,你會大吃一驚,更多的是責(zé)怪自己為什么要走到這里,瞧到死亡殘忍的一幕,是的,我們是膽小的,狗這樣,人大概也是差不到哪里去吧。
不過很快地,我就理解泰迪的話了。去年秋天,女主人的爸爸來做客一段時間,他的皮膚黑黑的,總戴一頂漁夫帽,據(jù)說是為了遮蓋禿著的頭頂,他每天白天都要出去,說是去醫(yī)院做什么治療,也因此他總是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走路時提不起勁,鞋子在地面拖出聲響,我很好奇,治療不都是使人感到更舒服的嗎?比如我得腸胃炎的那次,他們在我的胳膊上插上細(xì)細(xì)的針管,注入不知道是什么的液體,第二天我就完全好啦。我不明白的是,世界上還有很多病是連人類都沒有辦法的,這樣想來,人類其實(shí)也比我們高明不了多少的吧!
他每天的治療結(jié)束后,會帶我下去散步,不過他走得有點(diǎn)慢,也不愛帶我去遠(yuǎn)一些的地方,比如小區(qū)外面的包子鋪和大公園,他常帶我去的地方,就是樓下公園里的涼亭,那里四面透風(fēng),到了秋天,人坐在里面是有點(diǎn)冷的,不過,也有一個中年男人,每到傍晚他就會推著一輛自行車,車上放著他所有的家當(dāng)——發(fā)黑的被子啦,掉漆的搪瓷洗臉盆啦,他將這些一股腦兒地堆到?jīng)鐾だ锵日己梦蛔?,人就不知道去哪兒了,到了晚上十點(diǎn)多(有時我散步比較晚),你準(zhǔn)能看見他躺在那兒,他的腦袋是不對著涼亭正中的,顯示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又或者是在逃避可能進(jìn)涼亭的其他人,總之你很難分辨出他是不是在睡覺。
女主人的父親時間上把握地很準(zhǔn),他幾乎總是在那個回來睡覺之前帶我去那兒,他在那兒能坐上好一會兒,我只能陪著他。時不時地,我能在他身上聞到一種特殊的味道,像什么呢?像秋天草木枯黃時發(fā)出的氣味一樣。因此他看著涼亭外跳廣場舞的人群時,總是會不自覺地嘆出一口氣。
當(dāng)然作為狗,我顯然無法改變什么,女主人的父親結(jié)束治療后,在新年之前回家了,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只不過在這之后有一天,我?guī)魅说拿妹脕磉@個涼亭時,她很吃驚,因為這顯然不是她計劃中的散步路線,然而那段時間我總愛帶她去,我就坐在那兒,像過去陪她父親那樣,她抱起我,少有地沒有揉我的臉,而是溫柔地?fù)崦?,我猜她一定發(fā)覺了這是她父親的散步路線吧,打那之后,她就總帶我去涼亭坐上一坐。
這之后,就是我跟大家說再見的時候了,他們說狗可以活至少十年,對我來說,那一天提前了七年,在一個禮拜五的下午到來了,那天太陽很好,春天迫不及待地冒出地面,攀上桃樹和柳樹的枝頭,一切的一切都跟死亡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扯不上,但它的氣息還是猝不及防地隨著輪胎的尖叫彌散開來。
那天我是出來散步的,誰能想到散步路上會碰上這樣的事情呢,我的主人也沒想到,不過正如她過去說的那樣,人生不可能事事如你所料,所有的“不該這個時候來散步”的懊悔和眼淚都無濟(jì)于事了,我變成了一條什么都不會的小狗了,不是“不會數(shù)數(shù)”和“不會障礙賽”的那種不會,而是不會跑,不會叫了,連女主人的妹妹捏我的耳朵,我也沒辦法像過去那樣齜牙咧嘴表達(dá)不滿了,好一會兒,他們終于接受了我死亡的事實(shí)。
我坐在松樹下,看著他們挖了好大的一個坑,用床單將我滴血的身體包裹起來葬在樹下。我用后腿撓了撓并不存在的耳朵,乖乖地待在原地,因為我哪兒也去不了,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直到太陽下山,他們才離開了那里,風(fēng)吹著松針,發(fā)出了響聲,我依舊坐在那里,看著不遠(yuǎn)處常去的廣場和涼亭,那些對我來說都是另一個世界了,這讓我覺得十分沮喪,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覺太糟了,我總覺得,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舔舐路過的孩子手里快要融化的冰淇淋,比如追逐一直快要躲進(jìn)樹叢的三花貓。
我想起在那個遙遠(yuǎn)的炎熱的午后,我曾看到一直熱得在盆底直打轉(zhuǎn),什么都做不了的蒼蠅,直到此時,我好像才真正明白了它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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