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辦:關于新人的故事》第四章 第二次結婚 2 彼得堡,1856年8月25日
2 彼得堡,1856年8月25日
先生閣下:
您可以知道大札多么使我欣喜。衷心感謝您。您跟已故的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是摯交,使我有權利也把您當作我的朋友——請允許使用這個稱呼。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的性格從您轉達的他的每句話中都清晰可見。他經(jīng)常探索他的行為的最隱秘的原因,并且愛把它歸結為他的利已主義理論。其實,這是我們這些人的共同習慣。我的亞歷山大也喜歡這樣分析自己??上鷽]有親自聽到他怎樣解釋在近三年的時間里他是如何對待我和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的!照他的說法,他做任何一件事,均出自利己的打算,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為。我也早已養(yǎng)成了這個習慣??墒俏液蛠啔v山大的興趣比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小一些。雖然我們完全一致,但是他的愛好更為熾熱一些。如果有人聽過我們的談話,他們甚至會認為我們三人是世界上從未有過的大利已主義者。也許這是真的?也許這樣的利已主義者在原先沒有過?或許如此吧。
可是除了我們三人的這個共同特點以外,在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的話里,還有一個特點乃是屬于他個人的,他的一番解釋的明顯用意——是要安慰我。并不是他的話不非常坦誠——他從來不口是心非——只是他過于強調了事實中能夠給我以安慰的那一面。我的朋友,我對此表示感謝,不過我也是個利已主義者,我要說的是,他這么安慰我真是沒有必要。我們自己為自己辯護遠比別人為我們辨護輕松得多。假如說心里話,我并不認為我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他,甚至說得過分點,我甚至不認為自己應該感謝他。我尊敬他的高尚品格,啊,多么尊敬它??!但是,我也知道這高尚是為了他自己,而不是為我。我也同樣如此。假如說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他的話,那么這誠實同樣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自己。不是這欺騙對他太不公平,而是由于欺騙與我本身相左。
我說過我不責備自己——正如他也不責備自己一樣。還有一點也和他一樣,也想替自己辯白一下。還是借用他的話(說得十分正確)來說吧,即是我預感到別人不會像自己那么輕易地寬容我的行為的某些方面。我完全不想辯白他已辯白的那部分,相反,我只想辯白他不需辯白的那部分。誰也不會說我在做那場夢之前有什么過錯,這,我心里清楚。但是過后使事情帶上那種傳奇劇的色彩和引起強烈的悲劇結局的原因,不都在于我嗎?我不是應該把我跟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的關系的變化——當我在夢中第一次向我和他揭示了彼此的狀態(tài)后,這種變化已經(jīng)無可回避——我對此不是應看得透辟些嗎?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自殺的第二天晚上,我跟嚴酷的、其實是非常溫柔善良的拉赫美托夫徹夜長談,他對我說了些關于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的十分可怕的話。但是,如果用一種對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友好的口吻來代替拉赫美托夫的嚴厲、仿佛帶有敵意的口吻,把這些話重復一遍,那末,它們或許就可以說是公平的了。我猜得到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心里明白拉赫美托夫都向我說了一些什么,而且這些話都合乎他的利益。不錯,當時我必須聽一聽這些,它們對我是極大的安慰,這次談話無論是由誰安排的,我都非常感謝您,我的朋友。就連嚴酷的拉赫美托夫也不得不承認,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對于事情的后半段處理得非常漂亮。拉赫美托夫只責備他在前半段的事,而他卻想為這段辯白。我想辯白的是后半段,盡管誰也沒有對我說過我在后半段是有過錯的,然而我們——我說的我們指我的朋友們、我們整個圈子中的人——中間的每個人都有一位比拉赫美托夫更嚴厲的批判家,那便是我們自己的理智。
是的,我明白,我的朋友,如果我把事情看得簡單些,不給它造成太強烈的悲劇意味的話,那對于所有的人都會更輕松些。照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的看法,還應該多說幾句,假定如此,他大可不必采用聳人聽聞、使他痛苦的解決辦法了,他所以走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我的驚恐不安處于非常激烈的程度。我知道一定會這么想的,雖然他沒有托您轉告我。正因為他對我的好感一如既往,我對此才更為珍視。但是,我的朋友,請聽我說下去,這看法不完全正確,甚至可以說完全不正確。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所以覺得非常沉重并非是我的過錯,并非由于我過度的驚恐不安而致。是的,如果我不把我們之間的關系的變化看得過重的話,他蠻可以不必跑到梁贊。但是,他說過他這次出走并不痛苦,因此我那偏激的看法沒有釀成大禍。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的沉重只在乎非要自殺不可。他提了兩點理由來解釋這不可避免的決定。我苦于對他懷有無限感恩之情,我苦于無法讓亞歷山大取得社會環(huán)境所要求的那種關系。確實,在他去世前,我還不十分平靜,我曾為自己的處境煩惱,不過這時的真情他并未猜中。他認為我對他的感激之情對我乃是一個大包袱——其實也不盡然,人總喜歡尋找一些給自己減輕痛苦的想法。當?shù)旅滋乩铩ぶx爾蓋依奇看出有自殺的必要時,這項理由早已不存在。我對他的感激已經(jīng)在減退,已變成一種愉快的感情了。但是此項理由仍與我原先對此事的偏激看法有著聯(lián)系。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所說的第二個理由是,讓我和亞歷山大的關系為社會所承認——這個理由卻跟我對事情的看法毫不相干,這只不過是社會觀念的產(chǎn)物。對此,我當然無能為力。但是,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在這點上大錯特錯,他以此推論他的存在會成為使我沉重的原因。不,即使他不去死,我也可以容易地辦好這件事,假如它是必要的,假如我可以滿意的話。只要丈夫和妻子住在一起,社會就不會說妻子的壞話,無論她和別人是否有曖昧關系,社會對此大加贊許。有好多例子,由于丈夫為人敦厚,問題便這么處理,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對妻子的態(tài)度一向聽其自然。現(xiàn)在我認為,這是處理我們這類問題的最好也是最簡便的辦法。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首先向我提出了這個建議,我那時過于激動,沒有接受。我真不知道如果那時我接受了又該如何。假如我認可這個方法,社會也不會打擾我的安寧,不找我的麻煩,不去探究我和亞歷山大的關系如何,那么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所提出的辦法也蠻不錯,他也不必去尋短見了。那末,我也當然沒有理由要求社會確定我和亞歷山大的名分了。但是,我覺得,這種安排盡管在大多數(shù)類似我們的事情上都管用,但是用到我們身上卻未必圓滿。我們三個人有種少見的偶然性,我們三個當事人勢均力敵。如果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覺得亞歷山大在才智、修養(yǎng)或者性格方面比自己優(yōu)越,如果他讓出自己的位置乃是一種對優(yōu)越的精神力量的讓步,如果他的退讓并非出于自愿,僅僅是弱者在強者面前的敗退,如果真是那樣,很顯然,我毫無痛苦可言。同樣,如果我在才智或性格上比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強得多,如果他在我對亞歷山大的關系發(fā)展之前是一個形容得惟妙惟肖的那種人,——你記得嗎,我的朋友,這個笑話真能笑死人。據(jù)說有兩位先生在歌劇院休息時碰在一起,互相攀談了一會兒,一見如故,很想結交一下。“我是××中尉?!币晃蛔晕医榻B說。另一位卻這么自我介紹:“我就是蒂特斯科夫人的丈夫?!雹?br>——————
①蒂特斯科夫人(1826-1873),意大利著名女低音歌唱家,1859年曾在彼得堡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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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是“蒂特斯科夫人的丈夫”,啊,他根本不必去尋短見,他會俯首帖耳,惟命是從。假如他是一個貴族氣質的人,他更不會為他的順從而感到屈辱,豈不誰都皆大歡喜。但是他與我和亞歷山大決不是這種關系。他絲毫不比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弱一點點,差一分毫。我們知道這一點,他也明白。他的讓步可絕不是軟弱無能的表現(xiàn),啊,那可絕對不是!那純粹出于他自己的心愿。我的朋友,是不是呢?您不能否認這一點。那么,我看到自己處在什么地位呢?問題的本質核心即在于此,我的朋友。我看到自己處在依賴于他善良的心愿而生活的地位,為此我覺得很沉重,這也是他為什么下定了那個高尚的決心——自殺。不錯,我的朋友,逼著他走上這條路的是我的感情,是的,它比隱含在您的來信中他所作的解釋要更具深層次的內含。我對他的感激之情已不再成為我的負擔。迎合社會的要求也比較容易,只要采取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所提出的辦法即可。而且這種社會的要求與我無涉,因為我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這里根本沒有那一套。但是,我仍然是依賴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而生活,我的處境的支柱只是他的愿望,談不到獨立性,這乃是我活得沉重的原因?,F(xiàn)在請您說說看,有了這一原因,不管用什么辦法是否還能預防我們之間關系的變化呢。在這里,重要的不是我的看法,而在于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是一個獨立的人。他無論如何都必須按著自己的意愿行事,意愿左右一切!是的,我的朋友,您一定理解并且贊成我這種感情,我不愿依賴任何人的意愿生活。即使是最忠實于我的人,即使是我們最敬重的人。我信賴他不亞于對自己,我完全知道他會永遠高興做我們需要的一切事情,他珍視我的幸福不次于對自己的幸福的珍重。是的,我的朋友,我不想這樣過生活,我知道您會贊成這一點。
不過我為什么要這么說呢?我為什么要剖析我這些最隱秘、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的感情動機呢?對于我來說,正如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所言,這種自我暴露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能夠說:我沒有過錯,這一切結果都取決于超出我的能力所限的事實。我記下這些是因為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愛聽這樣的意見,這也是討您歡心呢,我的朋友!
對此已經(jīng)談得太多了。您對我如此同情,甚至要花幾個小時給我寫了那封長信(而它對于我是多么珍貴),從這信里我看得出,正如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或者您信中的措辭一樣,是的,從這一點,只是這一點我就可以看出,您很想知道,在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同我分手去了莫斯科,然后返回來自殺以后我這里的諸種情況。他從梁贊回來之后看到我十分為難。這種情緒,只有當他回來時才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他待在梁贊期間,我說老實話,我倒并不常常想起他。不,并不像您推測的那樣常常想起他,您是根據(jù)他回來后所看到的一切作的結論。但是,當他要上莫斯科時,我看出他正在籌劃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他顯然要擺脫開彼得堡的各種事務,他有一周左右時間在忙這些,似乎一旦事情就緒,他就要離開,之后——我怎么能不發(fā)覺呢?我在最后那幾天,在他那張善于守住秘密的臉上也發(fā)現(xiàn)有時浮現(xiàn)愁容。我預感到馬上要發(fā)生一件深思熟慮、嚴峻的事情。他上火車后,我的內心無限憂傷。第二天我仍然郁悒不樂,第三天早晨起床時我更加憂愁,這時,突然間瑪莎遞給我一封信,您知道,那是一個多么痛苦的時刻,多么痛苦的日夜。因此,我的朋友,此時此刻我比以前更加了解我對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的感情的力量。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它會如此強烈。是的,我的朋友,現(xiàn)在我才明白它的力量,您也會知道,因為您當然知道那時我曾經(jīng)決定和亞歷山大分開,我感到的是這一生已經(jīng)永遠毀掉,再也不會有快樂了。您也知道,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的字條時,我如何像孩子似的歡心鼓舞,那張字條完全改變了我的思想(您看我用詞多么謹慎,您應該對我滿意,我的朋友)。您知道這一切,因為拉赫美托夫把我送上火車后又去給您送過行。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和他說得對,我還是應該離開彼得堡,才能在人家心里造成這個印象。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不惜讓我在痛苦中推過一整天,其目的亦在于此——我是多么感激他這種殘酷??!他和拉赫美托夫都勸亞歷山大不要來看我,不要給我送行,這也非常正確。我已無需去莫斯科,只要離開彼得堡就可以了,因此,我只去了諾沃格羅德。過了幾天,亞歷山大也趕到那兒,帶去了德米特里·謝爾蓋依奇去世的證件,我們在他去世后一周結的婚,之后又在鐵路線上的楚陀夫住了一個來月,好讓亞歷山大到他的醫(yī)院去,他每周去三四次。昨天我們才回到彼得堡,我這樣久未給您復信,是因為您的信放在瑪莎的抽屜里,她給忘掉了。您久久未得到回音,大概要思慮萬千了。
擁抱您,親愛的朋友,您的
薇拉·吉爾沙諾娃
緊握你的手,我親愛的。不過至少對我,請你不要說什么贊譽之詞,否則我也會滔滔不絕地向你說不少對你的溢美之詞了,而這恰恰是你所最不屑的事情。你只給我寫了寥寥數(shù)語,我給你也只寫了這幾行文字,說明我們都是挺蠢的人,表明你和我對此似乎都有難言之隱。這在我似乎還可以原諒,您又何必呢?下一次我希望和你暢述,寫給你一大堆這里的新聞。你的亞歷山大·吉爾沙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