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和明察秋毫的男讀者談他的被逐

“你倒說說看，明察秋毫的男讀者，為什么要引出拉赫美托夫？——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走掉了，并且再也不會在我的小說中露面了。你早就聽我說過，他是一個與故事無關(guān)的人物……”

“不對，”明察秋毫的男讀者打斷了我的話，“拉赫美托夫是一個重要角色：他帶來了那張字條，而那張字條……”

“你在你所傾心的美學(xué)評論方面太不高明，我的先生，”我也打斷他的話頭，“那么，照你看，連瑪莎也是重要角色啦？她在小說開始時也帶來過一封信，使得薇拉·巴芙洛夫娜驚恐萬分。拉海麗也算重要角色啦？她花錢買過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東西，沒有這筆錢，薇拉·巴芙洛夫娜便走不成。И教授也是重要角色吧？是他介紹薇拉·巴芙洛夫娜到Б太太家當(dāng)家庭教師的，沒有這件事情，就不會有從近衛(wèi)騎兵林陰道回來以后的那個場面。恐怕連近衛(wèi)騎兵林陰道也算重要角色吧？因為如果沒有它，便不會有在這條路上相會以及從那兒回家后的場面。這么說來，豌豆街更是一個重要的角色，因為沒有這條街，就不會有街上的房子，從而也不會有斯托列希尼科夫的房子，從而也不會有這座房子的管理人，更不會有這座房子的管理人的女兒，于是整部小說都根本不會有了。不過，就假定如您所說，近衛(wèi)騎兵林陰道和瑪莎、拉海麗和豌豆街全算重要角色吧，可是我提起這當(dāng)中的每一個時，只說了五句或者還不到五句話，因為他們所起的作用，不配占去我更多的筆墨，那么請看我給了拉赫美托夫多少篇幅啊。”

“哦，現(xiàn)在我明白了，”明察秋毫的男讀者說，“拉赫美托夫出場，是為了評判薇拉·巴芙洛夫娜和羅普霍夫，他需要和薇拉·巴芙洛夫娜談一次話。”

“啊，我的先生！你好不高明。你正好把問題完全理解錯了。難道需要引出一個特殊的人來，讓他說說他對別人的意見嗎？也許你那幫偉大的藝術(shù)家會由于這種需要而在自己作品里引出一些人物來，把他們搬來搬去，我雖然是個整腳的作家，可對于藝術(shù)性的條件的理解還是要勝過一籌。不，我的先生，拉赫美托夫所以需要，全不是為了這個。微拉·巴芙洛夫娜、羅普霍夫和吉爾沙諾夫本人對自己的行為與他們彼此間的關(guān)系，不是屢次表示過意見嗎？他們這些人并不蠢。他們自己也能判斷什么好，什么壞，他們在這方面用不著別人提醒。難道您以為當(dāng)薇拉·巴芙洛夫娜隔幾天有工夫回憶往日心煩意亂的倉促決定，她不會責(zé)備自己不關(guān)心工場，正如拉赫美托夫責(zé)備她的那樣嗎？難道你認(rèn)為，關(guān)于對薇拉·巴芙洛夫娜的關(guān)系問題，羅普霍夫本人沒有想到過拉赫美托夫在薇拉·巴芙洛夫娜面前說他的那些話嗎？這一切他都想過：正派人會自動想到人家可能責(zé)備他們的一切，所以，我的先生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成其為正派人——難道你不知道這個？你在了解正派人的思想方面可太不高明，我的先生。我還要告訴你，難道您認(rèn)為拉赫美托夫跟薇拉·巴芙洛夫娜談話時，他的種種表現(xiàn)與羅普霍夫無關(guān)嗎？不，我的先生，他只是羅普霍夫的一個工具，當(dāng)時他自己也十分明白，他只是羅普霍夫的工具，過兩天，連薇拉·巴芙洛夫娜也猜到了這個，要不是她激動得太厲害，拉赫美托夫剛一開口她便猜到了。事情實際上就是如此，難道你連這一點都不懂？當(dāng)然，羅普霍夫在第二張字條中所說的也完全是真話。事先無論他對拉赫美托夫或者拉赫美托夫?qū)λ?，都沒有一個字提起拉赫美托夫跟薇拉·巴芙洛夫娜的談話內(nèi)容將如何如何?？墒橇_普霍夫很了解拉赫美托夫，他知道拉赫美托夫?qū)κ裁词卤裁纯捶?，在什么場合會怎樣說話，因為正派人之間不用挑明便十分默契。羅普霍夫幾乎能夠一字不差地預(yù)先寫出拉赫美托夫要告訴薇拉·巴芙洛夫娜的一切話來，正由于這個原故，他才請了拉赫美托夫做中間人。我看有必要進一步把他們的心理秘密講給你聽嗎？羅普霍夫深深地知道：他現(xiàn)在所想的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拉赫美托夫也想得到(梅察洛夫、梅察洛娃以及在島上跟他角力過的軍官也都能想到)，隔些時候連薇拉·巴芙洛夫娜也會想到，即使沒有任何人告訴她。只要她最初那一股感激的激情一過，她馬上可以發(fā)覺這一點?！浴_普霍夫盤算著，‘歸根結(jié)底，我并沒有因為叫拉赫美托夫上她那兒去一趟而吃虧，盡管他要罵我一頓——反正不久她自己也會這樣想的。相反地，我倒為此贏得了她的尊敬：不久她就會了解我早已料到拉赫美托夫跟她談話的內(nèi)容，了解我安排此次談話和為什么安排這次談話。她會這樣想：‘他是一個多么高尚的人啊，他知道，在最初那些激動的日子里，我對他的狂熱的感激壓迫著我，他要設(shè)法使我心中盡快產(chǎn)生一種可以減輕我這個負(fù)擔(dān)的思想。雖然我曾經(jīng)為了拉赫美托夫罵他而生氣，可是當(dāng)時我就明白拉赫美托夫說的其實是真情實話。過一個星期我自己也會想到這一層，不過到了那時候，對我已經(jīng)不重要，我自然會平靜下來了。而由于第一天便有人對我說出這些話，我就避免了一場可能延續(xù)整整一周的精神負(fù)擔(dān)。在那一天，這些思想對我多么重要多么有益啊……不錯，他是一個很高尚的人?！@就是羅普霍夫想出的辦法，拉赫美托夫只是他的工具罷了。你要明白，我的先生，明察秋毫的男讀者，高尚的人們多么狡猾，利己主義在他們身上表現(xiàn)得多么強烈啊。但是那跟你身上的利己主義表現(xiàn)又不同，我的先生，因為他們認(rèn)為滿意的事情你并不滿意。我的先生，你要明白，他們，把讓自己所尊敬的人把自己看作高尚的人作為最大的歡樂，我的先生，為了這個，他們可以不辭勞苦，竭盡全力，想方設(shè)法，他們那股熱情，并不亞于你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時候所抱的熱情，不過你們的目的各不相同，因此你和他們想出的辦法也截然不同：你想出的辦法是卑劣的、對別人有害的，他們想出的卻是正當(dāng)?shù)?、對別人有益的?！?br>
“可是你怎么敢對我如此無禮？”明察秋毫的男讀者向我咆哮道，“我要控告你，宣布你圖謀不軌！”

“對不起，我的先生，”我回答道，“既然我尊重您的品格像尊重您的才智一樣，我豈敢對您出言不遜？我只想不揣冒昧地就您所傾心的藝術(shù)性方面開導(dǎo)開導(dǎo)您而已。您在這一點上可搞糊涂了，我的先生，您認(rèn)為拉赫美托夫出場，似乎真是為了評判薇拉·巴芙洛夫娜和羅普霍夫。毫無此種必要，他所發(fā)表的對他們的全部意見，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先生，就是羅普霍夫本人對自己的意見，即使沒有拉赫美托夫的指點，薇拉·巴芙洛夫娜過些時日也會想到對自己和羅普霍夫的看法?，F(xiàn)在，我的先生，我倒要向你提出一個問題，我為什么還把拉赫美托夫跟薇拉·巴芙洛夫娜的談話告訴你呢？如果我告訴你的不是羅普霍夫和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思想，而是拉赫美托夫跟薇拉·巴芙洛夫娜的談話，那就表示，我需要告訴你的不僅是構(gòu)成談話的本質(zhì)的思想，卻恰恰是談話本身——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為什么恰恰要把這次談話告訴你？因為這是拉赫美托夫跟微拉·巴芙洛夫娜的談話?，F(xiàn)在你總該明白了吧？還聽不懂？你可真笨了。你的理解力可太不高明了。好了，我?guī)湍忝装桑俣ㄓ袃蓚€人在談話，那么從談話當(dāng)中多少可以看出兩個人的性格特點——你明白我的用意嗎？在這次談話以前，你對薇拉·巴關(guān)洛夫娜的性格了解得充分嗎？說得對，你沒有從這兒知道她的任何新鮮東西，你早已知道她會臉紅、說笑，她不反對大飽口福，大概也不反對喝一小杯白葡萄酒。因此，這次談話所以需要，并不是為了表現(xiàn)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性格，那到底是為了表現(xiàn)誰的性格呢？參加談話的只有兩個人：她和拉赫美托夫，不表現(xiàn)她的性格是表現(xiàn)誰的呢？你來猜猜吧？”

“拉赫美托夫？”明察秋毫的男讀者叫道。

“這就對啦，好樣的，猜中啦，我真喜歡你。那么你可以看到，這就跟你原先想的正相反了。不是拉赫美托夫的出場為了進行一次談話，而是我想通過這談話讓您更深入地認(rèn)識拉赫美托夫——這才是我把它告訴您的唯一原因。你從這次談話中知道了拉赫美托夫很想喝點兒白葡萄酒，雖然他并沒有喝。知道了拉赫美托夫并不是一個絕對的‘陰沉的怪物’。相反，每逢他碰到什么愉快的事情，忘記了自己的憂慮和辛酸時，他也會打趣逗樂，‘不過我難得這樣’，他說，‘因為難得這樣，所以我很痛苦，我自己也不高興做一個‘陰沉的怪物’，可是環(huán)境如此，像我這種疾惡如仇的人，就不能不變成‘陰沉的怪物’，要是換個環(huán)境，我也許‘整天有說有笑，又唱又跳了’。

“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吧，明察秋毫的男讀者：雖然我費了許多篇幅從表面上描寫拉赫美托夫是怎樣一個人，但是我專門用來向你深入介紹他的篇幅其實還要多得多，盡管他根本不算我的小說中的重要角色。現(xiàn)在請你告訴我，我為什么要引出這個人物并且如此詳細(xì)地描寫他呢？你記得，我當(dāng)初對你說過：‘唯一的原因是為了滿足藝術(shù)性的主要要求?！阆胂肟?，這要求是什么？它怎么會由于拉赫美托夫這個人物的出場而得到滿足？想明白了嗎？不，你還沒想好！好，那你就聽我說。不，你不用聽啦，你不會懂的，去你的吧，我把你捉弄夠了?，F(xiàn)在我不跟你談話，而要跟一般讀者認(rèn)真地談?wù)劻恕?br>
“藝術(shù)性最首要的是要使所描寫的對象，能讓讀者感到它們真是這個樣子。比方說，如果我想描寫一座普通的房子，那我就必須做到讓讀者覺得它正是一座普通的房子，而不是茅屋，也不是宮殿。如果我想描寫一個平常的人，那我就必須做到不要讓讀者覺得他是侏儒或巨人。

“我想描寫一代普通新人，這種人我碰見過好幾百。我寫了三個這樣的人：薇拉·巴芙洛夫娜、羅普霍夫和吉爾沙諾夫。我認(rèn)為他們是這種平常人，他們自己、他們所有的熟人——即跟他們同類的人也都認(rèn)為他們是這種平常人。我在什么地方有過別樣的說法呢？我講過什么別樣的話呢？我懷著敬愛的心情描寫了他們，因為每個正派人都應(yīng)該受到敬愛。但是我在什么地方向他們頂禮膜拜過？我筆下有什么地方稍微透露過一點這樣的意思，表示他們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崇高和優(yōu)秀，就因為我不能想象還有比他們更崇高、更好的人，把他們樹為理想人物？他們在我的小說里的行為正好符合我對他們的看法——那不過是新的一代中平常的正派人的行為罷了。他們做什么非凡的事情呢？他們不干卑劣的勾當(dāng)，不怯懦，他們具有平常的、正的信念，并且努力依照這信念去行動，如此而已，——確實，這算得什么英雄氣概！是的，我想寫出這樣一群人物來，他們的所做所為與他們那種典型的一切平常人一致，我希望我已經(jīng)做到這一點。我希望熟悉這一類型的原型的讀者，能從本書開頭起便看出，我的主角他們絕對沒有被理想化，決沒有超過同一典型的人的一般水平，屬于這種典型的每一個人在他所經(jīng)歷的許多事件中的表現(xiàn)，絕對不比他們在我的小說里的行為遜色。我們可以相信，別的正派人所經(jīng)歷的事件，并不會跟我講的故事一模一樣。因為完全沒有什么必要——也不會都這么無巧不成書——不可能所有的夫妻統(tǒng)統(tǒng)離異，因為決不是每個正派女子都對她丈夫的朋友感到強烈的愛慕，也不是每個正派男子都要與對一位有夫之婦的戀情苦斗(何況足足苦斗了三年之久)，更不是任何男子都必須在橋上開槍自殺，或者如明察秋毫的男讀者所說，離開旅館跑得不知去向了?？墒敲總€正派人處在我描寫的這些人的地位，都會像他們一般做法，萬一有諸如此類的情形發(fā)生，他一定準(zhǔn)備這么做，然而他決不認(rèn)為這是英雄氣概。有許多次他碰到了同等困難或者甚至更加困難的事情，他也處理得同樣的好，可他還是不把自己看做杰出人物，他只是想：我么，平淡無奇，只不過是個正直人罷了。這種人的好朋友(還是和他一樣的人。他跟別種類型的人不會有很深的友情)對他也抱著同樣的看法：他這人固然好，不過說到向他頂禮膜拜，那是連想也不能想象的。他們又想：我們也是和他一樣的人啊。我希望我做到了這一步，使新的一代中每個正派人都能從我這三個主角身上認(rèn)出他的朋友們的熟悉面孔。

“從小說的一開始就對我的薇拉·巴芙洛夫娜、吉爾沙諾夫和羅普霍夫抱著這種看法：‘是啊，這全是我們的好朋友，像我們一樣樸實無華?！獙ξ业闹鹘莻儽е@種看法的人，到底只占讀者中的少數(shù)。大多數(shù)讀者還遠(yuǎn)在這些典型之下。除了茅屋以外什么也沒見過的人，會把一幅畫著平平常常的房子的普通小畫當(dāng)做宮殿的圖面。為了讓這種人覺得那座房子確實是平常的房子，而不是宮殿，該怎么辦呢？那就必須在同一幅畫上至少畫出宮殿的一個小小的角落來，他將從這個角落看到：嚇，宮殿這玩藝兒看來可和畫上畫的房子大不一樣啊。這個房了實在是一座簡陋的、平常的房子而已，人人都應(yīng)當(dāng)住這種房子或者比這更好的房子。如果我不寫出拉赫美托夫這個人物，大多數(shù)讀者都要對小說中的主角產(chǎn)生誤解。我敢打賭，大多數(shù)讀者一直讀到這一章的最后幾節(jié)，還會覺得薇拉·巴芙洛夫娜、吉爾沙諾夫和羅普霍夫是英雄，是具有崇高品質(zhì)的人，也許竟是被理想化的人，也許認(rèn)為他們那過于高尚的氣度，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有的。不，我的朋友，我的惡毒的、卑劣的、可憐的朋友，你們想錯了，并不是他們站得太高。而是你們站得太低?，F(xiàn)在你們可以看到，他們只是腳踏地面的。你們所以覺得他們是在云霄里飛翔，只是因為你們自己坐在地獄似的陷坑里的緣故而已。他們站的那個高處，是人人都應(yīng)該而且能夠達(dá)到的。至于我和你們，我的可憐的朋友們，所望塵莫及的那種最崇高的人物，他們的品格當(dāng)然與之迥異。我已經(jīng)給你們淡淡地畫出了他們當(dāng)中一個的側(cè)影的輪廓。你們可以看到，他的面貌大不相同。但是你們完全能夠達(dá)到我描寫得很充分的那三個人的水平。假如你們愿意提高自己的覺悟的話。誰若比他們低下，誰就是卑劣的人。從你們的陷坑中爬出來吧，我的朋友，走上來吧，這并不怎么費力，走到自由光明的世界中來，在那兒好好地生活吧，那道路輕松而誘人，試一試吧。覺悟修養(yǎng)，覺悟修養(yǎng)。你們要觀察、思考，要閱讀那些告訴你們?nèi)丝梢宰兊蒙屏级腋?，告訴你們什么是純潔的生活樂趣的人的著作。讀他們的書吧，他們的著作會使人歡欣鼓舞；觀察生活吧，觀察生活會使你很有志趣；思考吧，思考能引人入勝。這就足夠了。不必犧牲，也不用遭難——這些全不需要。請您們懷著一個做幸福人的愿望——只有這個愿望最要緊。因此你們一定愿意注重自己的覺悟：有覺悟才有幸福。啊，有覺悟的人多快樂！甚至別人覺得是犧牲和痛苦的事，他也會感到滿意、快樂。他的心隨時都在歡躍，他有說不盡的歡樂！不妨一試，那會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