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無恙7(羨忘)帝王羨×質(zhì)子機
邊境的劍拔弩張傳到朝堂之上,氣氛也漸漸緊張起來。
那些掩飾在風平浪靜之下的問題慢慢被提起,首當其沖的,便是身為南詔質(zhì)子的藍忘機該如何處理。
從前藍忘機的存在,是兩國和平的象征,更是云邑眾臣心里制約南詔的籌碼,如今南詔幾次三番主動挑釁,擺明了這個人從此成為了兩國博弈的棄子。
——當然如果是棄子倒也還算好的,怕只怕難保他仍和故國保持著聯(lián)系,若如此,對于云邑這便是極大的隱患。
每每瀕臨戰(zhàn)爭,朝中很容易分化為兩派,一派主戰(zhàn),既然南詔已經(jīng)有意無意的進行騷擾和挑釁,與其等南詔大軍壓城再去反擊,不如主動出擊;當然也有主和派,既然那和平締約還未被徹底撕毀,仍是以守為主,無論如何,先帝費盡心思得來的和平,不能輕易毀掉。
然而,不管戰(zhàn)與不戰(zhàn),藍忘機作為南詔質(zhì)子,已經(jīng)不能再留在皇宮,是朝中眾臣的共識。
“……如今戰(zhàn)事將起,朝中都人心惶惶的,陛下對公子的態(tài)度,在朝臣們看來,就是對南詔的態(tài)度,所以難免會引起大家的重視……昨日百臣聯(lián)名上書,求陛下處置你,現(xiàn)下陛下想保你,怕是也很難了……”
庭院里的榆樹還是枝繁葉茂的樣子,先前叫思追修掉的枝丫又長出了宮墻,這些年那墻頭再也沒有人了,也就放任了那枝丫自由生長。
藍湛望著窗外的光景,反反復復的想著先前江澄的話。
早知道會有這一步,不想竟來的這樣早。
他起身,背起琴出門去。
“公子這是去哪里,思追陪著你?!?/p>
藍湛搖搖頭:“你留下吧?!?/p>
“……”
“公子可是去見陛下?”
見藍湛低頭不語,思追便明白過來他多半是猜對了。
“我早知有這么一天,無妨?!彼{湛輕輕笑了笑,溫聲勸道:“你留在這里,收拾一下東西,我會求他放你一條生路,你不是說,你在南詔還有親人么?去找他們,過你自己的人生?!?/p>
“思追陪著公子?!彼甲烦α?。
“思追,作為南詔的皇子,我聽命于我的父皇,守的是南詔的利益,作為愛人,我愛的是云邑的陛下,全的是他的使命,這些都是我的宿命,但不是你的……你沒有道理陪著我……”
“可思追是跟著公子來的,公子在哪,我就去哪兒,沒有棄主而走的道理?!?/p>
與他平常溫聲的細語說話方式不同,顯得寸步不讓。
其實當年,得知要陪著一個剛從冷宮提出來便要送到云邑為質(zhì)的皇子身邊伺候,他是覺得倒霉的。
可盡管他是覺得他有些可憐,可是這世上可憐之人不在少數(shù),他的處境又能好到哪里,叫他有閑心思去可憐別人。
但他的公子,會在吃飯時,喚他坐下一起吃;會在冬日里炭火不夠時,招呼他不要睡在冷冰冰的偏殿,和他擠一擠也是一樣的;會在清閑的午后,和他聊聊他的家人,他的過去。
這是他唯一的公子,是他一輩子忠誠的唯一信仰。
彼時魏嬰剛剛在議政殿發(fā)了大脾氣出來,周身的氣壓都顯得低沉,江澄沉默的跟在他身后,不知該說些什么。
先是百臣聯(lián)名上書,今日又是一群人高喊著為國犧牲的名號以死請諫,可稱得上是步步緊逼。
江澄能隱約記起很小的時候,他總覺得父親母親的關系似乎不大好,別人家的夫妻都是相敬如賓,唯有他的父親母親,常常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可是后來母親病了,父親告了人生里第一次假,不眠不休的照顧,他才開始發(fā)現(xiàn),父親是愛母親的。后來母親病的越來越重,父親幾乎遍訪名醫(yī),只是母親還是去了,父親似乎一夜之間便老了。
太過年幼,記憶早已模糊,可是拼了命要留住最愛的人,卻終究無能為力的疼,他卻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
只是理解一點,不能說感同身受。
魏嬰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想緩解一下漲痛的腦袋,大殿里一百位大臣還在跪著,逼的他無處可逃。
“臣等以死諫陛下處置南詔質(zhì)子藍忘機?!?/p>
“臣等以死諫陛下下放藍忘機至詔獄?!?/p>
“臣等請陛下三思?!?/p>
? ? ? ? ……
魏嬰覺得自己就快被逼瘋了。
熟悉的琴聲越過宮墻飄過來,是魏嬰始料未及的。
慢慢走過來,那清瘦單薄的身影坐在宮墻下,蔥白的指尖撥動琴弦,一瞬宛如初見。
不知道為什么,冥冥之中魏嬰覺得自己很怕見到他,下意識的抬腳便往回走。
“魏嬰。”
琴聲停了,他慢慢走向他,仿佛走過了自相見相識的漫漫七年時光。
他想護他于安然,讓他的湛兒陪在他身邊,除了地久天長,其它什么都不必想。
可如今,他卻這樣輕易的就走到了窮途末路。
魏嬰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何為徹徹底底的無能為力。
他甚至不敢在眾目睽睽下去抱一抱他。
藍湛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盯著他看了半晌。
他覺得自己好久沒有細看魏嬰了,那根紅發(fā)帶已經(jīng)許久沒有帶,眉眼并未改變,只是不知何時,那雙眼睛里已經(jīng)沒了少年的光,他知道他心里很難過,可是現(xiàn)下有人在,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情緒來了。
這樣平靜無波的眼睛他見過兩個人,一位是南詔的帝王,是他的父皇,一位是云邑的帝王,是魏嬰的父皇。
藍湛終于明白,原來不是所有帝王都是如此,而是當他真的變成了這樣的人,他才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江澄輕嘆了口氣,帶著周圍的人悄然退了下去。
“臣,拜見陛下?!?/p>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湛兒你……”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答應過先帝陛下,會做一位好君王,我知道的,魏嬰一直在做,這一次,也不該例外?!?/p>
他先前不愿意告訴他真相,就是知道他會走上這條路。
魏嬰不理會他,沉著臉轉(zhuǎn)身就走。
“魏嬰……”
“藍忘機你給我閉嘴!”他用力甩開他拉著他衣袖的手:“你瘋了,你瘋了你知道嗎?你知不知道詔獄是什么地方,那跟你的朝歌堂,甚至跟你從前住的冷宮一點沒法比,古往今來,進了詔獄的人非死即傷,就沒有好好出來的!你是在找死你知不知道!”
“魏嬰,你是云邑的陛下,可我也是南詔的皇子,我有我要背負的責任,若兩國和平,我的責任是永遠留在這里,若兩國再戰(zhàn),我的責任是以身殉國……我不是在全你,我是在全我自己?!彼{湛看著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平靜,他合起手,恭恭敬敬的鄭重叩首下拜。
“陛下,臣自請,下放詔獄?!?/p>
魏嬰竭力的想要把跪在地上的藍湛拉起來。
“孤不允……你起來……”
“會有其它辦法的……孤就是不允……”
“我不……藍湛……”
就像你的態(tài)度向云邑昭示著你的態(tài)度,我的決定也一樣向南詔昭示我的態(tài)度,不只是你,我也同樣不能退縮。
魏嬰終于徒勞的跪下來,臉埋在他的頸窩,無聲的落下淚來。
“對不起……”
我保護不了你。
可藍湛只是輕輕揉著他的頭發(fā),淺淺的笑了。
“我以前覺得自己是對我的家國最沒用的那一個……可是現(xiàn)在,我終于能和我的國家共進退了……魏嬰,我很高興?!?/p>
忽而起了一陣風,吹在臉上帶著涼意,這才叫人慢慢覺察秋季不知何時來了。
“……南詔屢犯我邊境,視兩國和平締約于無物……經(jīng)孤反復思量多時,質(zhì)子藍忘機,滯留宮中,貽害無窮……故賜藍忘機下放詔獄,茲示眾臣——”
昭陽殿寂靜,墨染的一片天上明晃晃的掛著一輪秋月。
眾臣得償所愿后早已相繼離開,無人見高臺上年輕帝王萬千悲切,提筆難書。
江澄獨自守在昭陽殿門口,連溫情都攔在了門口。
“陛下交代今夜不見任何人,皇后娘娘請回吧?!?/p>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傍晚那會兒聽到藍忘機下詔獄的消息,先是一驚,而后早有預料她此行多半是見不到他的。
溫情淡淡的笑了笑,也不強求,只將帶來的食盒遞過去,交代道:“待陛下醉了將這醒酒湯溫好送給他,免得明日上朝時頭疼?!?/p>
那女子說完,目光略過窗欞上暗淡的燭光,便轉(zhuǎn)身離開。
江澄提著食盒猶豫了一下,悄然推門進屋去。
魏嬰坐在案前,金樽清酒置在手邊,燭火昏暗,看不大清他的神情,那人的身子在他的寶座上坐的端正,若非空氣里濃重的酒氣,他會以為他像平常一樣,埋頭在他的政事里。
走近了,對上魏嬰飄忽的眼神,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醉了。
其實從前魏嬰酒量很好,并不經(jīng)常喝醉,但是酒品很不好,偶爾一醉,話就會比平時多,說起來沒完沒了的,什么幼稚的,不計形象的行為都有。
這些年的魏嬰常常醉,可是醉起來也是安安靜靜的,周身的氣場仍是帝王的淡漠涼薄,只有開口和他說話時,才會顯得有一點委屈。
江澄輕輕嘆了口氣。
他十三歲就做了他的殿前隨侍,同他一起長大,看著他一步步走上太子之位,走上皇位,少年意氣風發(fā)走到如今滿心疲憊,可是放眼望去未來的許多年,窮極一生,還是要過這樣的生活。
? ? ? ? 他看著這些年他的阿羨和藍忘機糾纏至今,固執(zhí)而又小心翼翼,他有時候會想,或許阿羨不該愛上他,若是阿羨愛上的是個像皇后娘娘那樣的女子,相守也會容易,輕松很多。
? ? ? ? ?可躲在暗處見藍忘機自請下詔獄,他忽然便不覺得了。
? ? ? ? 于是,那些復雜的心緒就只剩下了遺憾和無奈。
“阿澄,我記得咱們小時候存心使壞,放著路不走偏要爬墻,那個時候,咱們也就……這么高……”他說著,伸手比劃了一下,旋即苦笑:“那時候也沒害怕過……可是,我如今看著這墻,怎么那么高啊……”
是啊,怎么越長大,這宮墻反而越高了。
江澄聞言心底漫過無限心酸,偏過頭不忍再看。
指尖婆娑著寶座兩邊復雜的雕金紋路,帶來微涼的觸感,十指連心,一絲一縷的往心底滲進去。
恍然想起當年,父皇指著這張寶座告訴他,這上面要的是孤家寡人,這上面的人沒有資格愛任何人,根本沒得選擇。
父皇,原來這世上,真的沒有其它路可以走。
藍湛平生第一次見到詔獄的模樣。
陰森晦暗的牢房連一扇小窗戶也不見有,目之所及的唯一光亮,只有墻上掛著的一盞小小的燭燈,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腐爛的味道,每一口呼吸都令人忍不住作嘔。
這里與富麗堂皇的皇宮,仿佛地獄與人間。
黑暗里看不見盡頭的走廊,隱隱能聽見不知何處傳來的慘烈的哀嚎,隨著時間,慢慢變得虛弱,奄奄一息,最后又漸漸消失。
獄卒動作粗暴的推搡著藍湛進了牢房,一串手腕粗的枷鎖叮叮咣咣的鎖了門,便冷臉往外走。
他從來沒有什么廢話,一方面是言多必失,一方面是沒有什么可說的,凡是進了這詔獄的人,體面些的,被哪位尚且善良些的貴人賜一杯毒酒送上路,不體面的,數(shù)十種酷刑輪番上一遍,最后死在酷刑之下,血肉模糊,死無全尸。
在這黑暗的長廊上,獄卒最后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站在牢房中央,不動聲色的白衣人。
這是他第一次回頭去看一個犯人,說的簡單些,是覺得這樣清冷又好看的像天神下凡似的人落到如此下場著實令人扼腕,說的造作些,他在驚奇于這個人走進詔獄的大門,一雙眼睛里不是絕望和恐懼,反而隱隱看出一份心安。
他想了想,拔出刀砍死了一只已然在牢房門口黑暗處虎視眈眈的蛇,丟下尸體錯身走開。
對于他們普通的獄卒,既然已經(jīng)將人送了進來,那下一次的交集就只有將他們的尸體運出去。
他自己覺得自己今天有些莫名其妙,姑且算是對這個人善良一次吧。
那獄卒跑出牢獄,站在詔獄的牌子下總算見到了光亮,深深的喘了幾口氣,緩解在里面油然而生的窒息感。
或許,他可以自掏腰包買副棺材,叫他多多少少體面些。
不知道怎么冒出這樣的想法來,獄卒很快對自己搖搖頭,低低的罵了一句,娘的,鬼迷心竅。
果然是美色誤人啊。
藍湛在牢房中央站了一會兒,終于覺得手上沉重的鐐銬墜的手腕疼,便攏了攏沾著暗淡血跡的稻草,靠著墻坐下來。
他想,還好求了魏嬰,沒有讓思追陪他一同來這詔獄,思追膽子小,肯定是要嚇到他的。
他想,這樣挺好,消息傳到南詔也算他給父皇爭上一口氣,一片忠心為南詔,如此,他總算盡到了身為皇子的責任。
而他的魏嬰,也不必再為難。
一開始藍湛還會算算時間,可是這么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連白天黑夜都分不大清,慢慢的也就放棄了。
江澄費了極大力氣暗中周旋,免去了他的皮肉之苦,可是這詔獄本身便是消磨人的地方。
藍湛發(fā)現(xiàn)自己睡著的時候越來越多,偶爾清醒,腦子便迷迷糊糊的胡思亂想些什么。
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遇見的時候,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你是皇子,就算沒有富麗堂皇的宮殿,也一樣可以心懷南詔子民,略盡綿薄之力。
他想起后來他得了冊封,大禮結(jié)束后,他被單獨叫來書房,呆呆的站著,連行禮也忘了。
父皇問他是不是還沒反應過來。
他只答,我不知該叫你父皇,還是該叫你師傅。
那時候他是埋怨的,埋怨父皇的欺騙,埋怨命運的不公,一遍遍的控訴為什么偏偏是我。
可是在云邑的時間越久,他就越理解父皇,他的父皇不是個好父親,因為他毫不猶豫的犧牲了他。
但他是個好帝王,同樣也因為他毫不猶豫的犧牲了他。
許真是家國私情,自古兩難全罷。
藍湛抬起頭,整個世界一片黑暗,唯有頭頂那一點昏暗的燭光。
他伸出蒼白枯瘦的手,因為長久佩戴鐐銬,紅痕和擦傷早已無法愈合。
他向那一點點燭光探去,可終究沒什么力氣,只好無力的落下來,手腕上的鎖鏈低聲嗚咽著。
訴說著不知何時到來的,看不見的明天。

這一章寫的有點壓抑哈……湛湛自請下詔獄不是全為了成全魏嬰,也是因為他有責任跟他的國家共進退,就算他的國家已經(jīng)選擇放棄了他。最后在詔獄那一段,我寫了藍湛的手,因為他的手,若是從小不在冷宮長大,或可指點江山,就算在冷宮長大,也曾經(jīng)是撫琴撥弦的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