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長篇，《天人五衰》第6話。

【前情提要】

竹筱重返了琥珀博物館。方其遜拿出竹文霖消失前最沉迷的一塊琥珀，讓竹筱進(jìn)行琥珀體驗。在這次體驗中，竹筱領(lǐng)略到對生靈的殺戮，和來自“蛋黃”主機(jī)的恐怖壓迫。她幾乎崩潰。體驗后，竹筱與方其遜的關(guān)系也更進(jìn)一步。

| 王克?|?剪輯師，喜歡躲在靜謐的暗夜，透過時間線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六 琥珀謎圖（三）?

全文約36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7分鐘。

上癮，本應(yīng)是件樂事。

每個人都會對某種事物上癮。

男人對成功搭訕后的相互擊掌上癮，女人對新高跟鞋帶來的艷羨目光上癮。

人生三十載，上癮須及時。

而我的癮，有點兒復(fù)雜。

知覺交互帶來出賣腦子的痛楚，琥珀體驗帶來窺視人生的愉悅。時間久了，甚至混淆不清，我到底是對痛還是悅上癮，或者說，都有點兒。

說到愉悅，就得聊回方其遜。

在奪去他初吻的夜，我倆肩并著肩，以盡可能挽留時間的速度走著。半途中，他悄然伸手，我也大方地接過，挽著他直至他家的騎樓檐下。

我與他駐足相視，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我想知道更多琥珀謎圖的事兒，我忽然說道。

他一怔，隨后歪著腦袋。

你這是故意找借口上我家睡么？他皺著眉反問道。

我狡黠一笑，推著他走上樓梯。

方其遜說對了一半。

關(guān)于琥珀謎圖的事情，我們只聊到前半夜。畢竟他知道的也有限。他家老板方漸宏一直努力保守著秘密。只有當(dāng)他酩酊大醉時，方其遜才得以溜進(jìn)書房查看電腦。面對那些用密語和符號寫成的歷史，方其遜只讀懂其中一二。比如“人滿”“缺口”“入口”。

更多的深層信息，則被方漸宏用三層加密封鎖，方其遜一直未能破解。

到了后半夜，事情就變得輕松多了。

簡單地說，那天后沒多久，我的人生進(jìn)入了新篇章。

我懷孕了。

產(chǎn)檢那天，診所里只有我一人。

我還沒想好該如何告知方其遜和黎莉瀟。自從得知我和方其遜的關(guān)系，黎莉瀟就沒正眼瞧過我。午夜時分，我常聽到她獨自飲泣。我不能責(zé)怪她。在她心目中，稚嫩的琥珀博物館管理員又怎能與她的女兒共度余生？

坐在空蕩蕩的候診廳，我的思緒如這兒的墻面，煞白一片。

醫(yī)生是個胖胖的女孩，給我一種學(xué)院老師的感覺。她輕撫著我的手說，我的預(yù)產(chǎn)期很可能就是黎莉瀟的三十歲生日那天。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不管怎樣，我還是希望目送她的離去。

我的心緒更凝重了。

醫(yī)生連忙接著說，別想太多，往后切忌生冷，注意事業(yè)和生活的安排，對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知覺主播，我說。

噢，是嗎？好的，她說，瞪圓的大眼不經(jīng)意間透出輕蔑。我沒往心里去。對我的職業(yè)，這種反應(yīng)不是頭一遭，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過了會兒，她還是盡責(zé)地說，知覺交互的深層撫觸對胎兒大腦發(fā)育的影響不可估量，能停的話，就停了吧。

我有點詫異她對知覺交互的了解，差點兒沒忍住問她是不是資深玩家，弄不好咱倆是老相識……

算了，往后還得見面，別捅破的好。

我向新鮮感俱樂部提出辭呈，老板盛情挽留未果，只得央求我再做幾天，好讓新來的孩子完成過渡交接。我心一軟，應(yīng)允下來。

然而，破例總是衍生意外。

我怎么也沒想到，在最后一次連線，那個男人居然出現(xiàn)了。

那回的房間分外明朗，不見往日的噪點，微小的視覺元件竟然構(gòu)成院子的形狀。我家的院子。太陽底下，我的身影出奇的低矮。我甚至聞到一股久遠(yuǎn)又熟悉的氣味——小時候，他將肉桂、丁香和甜椒扔進(jìn)小鍋里熬煮紅酒的香味。

我瞬間反應(yīng)過來，系統(tǒng)又被黑了。

與上一次不同，這次的黑客不但技術(shù)強悍，而且對我了如指掌。我下意識停下腳步，試圖緩緩?fù)顺鱿到y(tǒng)。換作以前，我大可粗暴地斷開連接。然而我身不由己，只能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那個男人就站在屋檐下，身形很高大。雖然看不清臉面，但我肯定那就是他。

竹文霖，你他媽的來這兒干嘛？

筱，你現(xiàn)在說話怎么這么沖？

你這些年死哪兒去了？

你享受知覺交互嗎？

怎么不大大方方地露出你的老臉？

你是不是更喜歡琥珀體驗？

你是不是更喜歡躲起來偷窺別人的一生？

問題對抗問題，這是我倆獨特的交談方式。很快我們都累了。沉默良久，他才繼續(xù)發(fā)話。

筱，請相信我，離開你和黎莉瀟，感覺就像在廚房里煮著酒時，被扛出家門，扔上一艘將要遠(yuǎn)行的船。

一時間，我無言以對。

筱，請相信我，當(dāng)初不辭而別是為了更好的目標(biāo)，也正因為那樣，我才會在這時候和你連線……

你是招惹了地下的人，被毀容了嘛？

請別胡說……

那怎么不大大方方露出你的臉？反正是你開發(fā)的系統(tǒng)，怎么不為所欲為呢？

我的權(quán)限也很有限，一但越線，會被公司發(fā)現(xiàn)的……

公司？

不說那個了，我知道這是你最后一天班，我只想明確告訴你，我不希望你和方其遜走到一起，更不希望你生下孩子。

我怒從心起，院落的邊際閃爍起帶刺的脈沖裂痕。

你怎么知道我懷孕的？我還沒告訴方其遜。

這不重要。

好！我也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這事兒輪不到你來管！

筱，請相信我，沒有這個孩子，你會有更好的可能。

我打心底冷笑，只可惜在交互系統(tǒng)中“冷笑”“嘲諷”是被阻截的敏感情緒行為。

更好的可能？你是指和你一樣玩兒忽然消失？

我感到他發(fā)出的輕輕嘆息。這家伙居然開外掛發(fā)敏感情緒！

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已經(jīng)跟方其遜溝通過了。

不待我回應(yīng)，他就下了線。眼前閃過一道蠻橫的強光，我的腦袋像是被劈開似的難受。

竹文霖你這個王八蛋！

我逃出俱樂部，周遭秋雨綿綿，所有人都披著黑色風(fēng)衣，撐著黑色八角傘，垂頭不語，碎步前行。閃電劃過，我想起醫(yī)生的叮囑，切忌生冷。

我拉起外套拉鏈，抱著自己，一頭扎進(jìn)雨幕，卻發(fā)現(xiàn)了更糟糕的事實——雨點落在身上，身體依舊干燥。顯然，幻覺正侵蝕著我的視覺神經(jīng)。

顧不得那么多了！

我一路昏頭轉(zhuǎn)向地跑向方其遜的家。趕到騎樓底下時，那兒圍了一堆人。我突破圍觀人群，只見方其遜平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像是熟睡的孩子，在他的手邊躺著一束玫瑰花和一只帆布袋，幾枚無助的蕃茄滾落一旁，被人踩得稀爛。

我含淚抱起他的腦袋，一摸，幸好沒有要包漿的跡象。我竭力平復(fù)情緒，再抬頭時，人群好似演練過那般徐徐散開，一襲黑衣的竹文霖向我走來。

幾年沒見，他卻比記憶中更容光煥發(fā)，原本松垮的身材也結(jié)實了許多。若非眼下的境況，我也許會給他一個擁抱。

在那時候，我只得強忍怒火問道，你對他做了什么？

竹文霖笑笑說，方其遜是我的朋友，我不會傷害他，也沒必要替他操心人生，但你是我的女兒，我必須為你設(shè)定軌跡。

我摟著方其遜說，我的軌跡里不能沒有他。

他說，筱，他會醒來的，在那之前，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我恨恨地問，什么交易？

答應(yīng)我，放棄你們擁有的一切，那樣他就可以繼續(xù)過他的人生，否則你在他的記憶中會是另一副模樣——請相信我，那一定是你們都很厭惡的模樣。話音剛落，竹文霖又刻意強調(diào)說，我是指一切。

我緊咬嘴唇，才不至于讓最后的軟弱流露。天際的圓球如常地釋放霞光。終于，我點了點頭。成交，我說。

他贊許地一笑，似乎想給我一個真實的擁抱，卻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爾后尷尬地說，筱，我相信你會遵守承諾，回家吧，明天他就會醒的。

說罷，竹文霖轉(zhuǎn)身離去，沒走多遠(yuǎn)就被我叫住。

你為什么不干脆直接動他的記憶？我問得咬牙切齒。

他搖搖頭，聳肩攤手說，我當(dāng)然不會那么做，我很清楚，如果不讓你作抉擇，你會將短暫的余生埋葬在哀怨和憤怒中，那樣對你和我都沒有好處，尤其是知覺交互這事兒不能沒有你，上周末整個APP的評分已經(jīng)掉了一顆星……

我噗嗤地笑了，淚珠悲苦地涌出，停留在深愛著我的沉睡男孩臉上，分外晶瑩，透亮。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竹文霖。本已承諾交易的我，在聽了他最后一番話之后，改變了主意。

我很清楚，竹文霖是個從不食言的人。

惡果如期而至。

幾個月后，我在方其遜的世界里漸變得面目可憎。他似乎不再眷戀我們之間發(fā)生過的一切。在我分娩前夕，他決然離去。

正如醫(yī)生的預(yù)測，我生下竹廣志那天，恰是黎莉瀟的三十歲生日。

出院后，我從黎莉瀟最好的閨蜜那兒打聽到當(dāng)晚的盛況——黎莉瀟還是選擇了勃艮第紅的晚禮服。她笑得很燦爛，又唱又跳，不知疲倦，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她喝了許多肉桂、丁香和甜椒煮的紅酒，直到喝下最后一杯，她才說，真好，好像他做的味道。在那一刻，眼淚沿著她光滑的臉頰流下，與漸漸泛起的包漿融為一體……

說到這里，這位端莊的少婦笑了。她從手包里取出一塊用油紙仔細(xì)包裝的小東西，放在我面前。這是瀟留給孩子的禮物，她紅著眼圈說道。

我一度無法直視這份最后的禮物。許多天后，夜闌人靜時，我喝掉整瓶威士忌，才敢去觸碰油紙包。我的動作很慢，似乎想用盡所有能抓住的時間。油紙褪去，芳香溢滿廳堂。那是一塊橢圓的綠色琥珀，裹著粉嫩的內(nèi)核。

我拿起琥珀，輕輕地吻下去，然后將她藏進(jìn)柜子深處。

我走到搖籃旁，看著熟睡的竹廣志，呢喃細(xì)語，重復(fù)著一句話。

你會目送我的離開嗎？

說完故事的竹筱早已卸下驕橫神色，泣不成聲。桑桑貓摟著她，臉上盡是看不見的悲郁。齊立悄悄地看著桑桑貓，一言不發(fā)。寬彧亦是如此。他跟強哥碰過酒杯，大口喝下烈酒，眼角卻一直逗留在角落里的雙人沙發(fā)。不知何時，李威廉已經(jīng)坐到海娜身旁。

與他一同抵達(dá)的短發(fā)女孩也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臉上依舊掛著禮節(jié)性的微笑，指尖卻不住地?fù)芘l(fā)梢。

午夜派對的氣氛稍顯沉重。

李威廉一拍大腿，露出亮白的牙齒，“既然在上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主人公失去了愛人，那么我就說一個尋找愛人的故事吧！”

桑桑貓不屑地翻起白眼，李威廉看在眼里，佯裝生氣地瞪了她一眼，才重新坐下，侃侃而談起來……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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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康盡歡

題圖 | 電影《環(huán)形物語》（2020）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