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兩周的人

婚后兩周的人
?
楚女士要結(jié)婚了,整個紅尚坊宛若一水枯湖忽得投了個石子,終于不再死寂,擊沉了雜質(zhì),輕飄飄地凈化起來。
402室的任小姐聽說,楚女士的先生有能耐,為此選了個像法國電影那里才能見的院子,另外侯等楚女士盛裝的屋子也是純有點靠近維多利亞式,不過簡約,這也符合樓中人眼里的她,樸實無華。
1001室的樸先生有一次沒參加紅尚坊新年活動,不知道楚女士這種待遇,但他曾想敲一敲任小姐的房門,準備試探試探她的口氣,再惦量惦量看自己的份子錢拿不拿得出手。
?
婚禮前一周,樓里其他住戶分別收到了張裱印良美的請柬。夜深人靜時,有不止一人打開閉合這張卡片,純?yōu)樾蕾p。其中幾個中年婚后女性嘗了點醋味,因只單這張薄輕書,她們已能聯(lián)想到日后楚女士的幸福,再想想自己這幾年,再一想自己當年嫁得的人撒出去的火紅柬子,上邊是龍鳳,下邊就是請柬。而楚女士的呢,上面是一批幻影中的玫瑰,使人恍恍一眼就靜靜躺在席非常香,非常靜的花枕里。有人跟某人偶爾在樓道踫上,談著話題忽忽地就轉(zhuǎn)到楚女士的請?zhí)颊f好像能看到位女人,她很寧靜著,手邊也沒什么活讓她忙,閉著眼睛聞花香。
大家于是很期待著這場夢幻婚禮。
婚禮特意選擇了周六早八點陸續(xù)開始,也就是說,大家都在8點前陸續(xù)到來,可以到大草叢里玩賞,可到那倆個別屋參觀,正式婚禮總要到下午才是。戶外婚禮都這樣,遵從西式,不妨來個浪漫的,大家平日總之也沒這種機會,欽羨多于忌妒,到來的都是張張錦花堆疊的笑臉。
大約8點剛過,任小姐先來的,打扮年青化,套頭個空藍蝙蝠衫外搭粉絲巾,柔柔的幾乎看不到色彩,領(lǐng)子卻是睡衣式,一溜到腰,隨燈籠樣炸開的衣料一束,底下便是箍腿湖藍牛仔細褲,打膝蓋就是了黑靴子,沒有鞋跟,待會她坐到便椅上時就平平地壓在了綠草間,幾叢老點的草從她鞋子周圍揚著,嫩的一點空隙沒給,壓實。
9點半,樸先生磨磨蹭蹭著也找到了這片人群外的平靜,略沾致歉的臉頻頻朝對坐的任小姐唯唯著坐下。他今天換了身棕,但是還是中規(guī)中肯,夾克式,沒有裝飾,袖口任小姐看書時不經(jīng)意的看到差點將手埋了半個,腳登露白襪的圓頭皮鞋。他朝走到這來的奶灰高門坐在帆布花椅,任小姐臉沖他右頰,眼睛看不到門內(nèi)忙碌的上餐人,而且還載著上半綠下半棕的鏡子,她的薄書倚著膝頭。樸先生的厚書離他有尺遠,右手心還攥有勒書線。
誰也沒注意這對在婚禮還帶上書的人,半開的窗門后燈沒開,因人都歡歡樂樂著在那些屋,這里現(xiàn)在只是上餐人員,原木椅子尚靠的桌緊,都沒撤出來,有時他倆能聽到些盤碗鋼踫瓷的聲音。除此之外只有一種小鳥在頭頂樹上叫。樸先生是大齡青年,頭發(fā)已禿半,來到耳際,他不過多想什么了,今天已經(jīng)來到這坐了一坐,就很滿足,他看的大致是些夢的解析。任小姐今年已過70,一人過了十年多,其余時間是和她姥爺,姥姥,媽媽,爸爸花掉的。她頭發(fā)全是銀的,絡(luò)小卷縮至耳就剪掉,一輩子都留短發(fā),到晚年才開始燙頭。她曾見過一位難忘的男人,但她以后以為那時在做夢,以后夢外見過好多型男,那都是電視上的。
任小姐在來前給楚女士掛過一個電話,特地詢問了下有沒有處安靜點的地方,口氣有點被欺負的意思,怕拂她意。誰知楚女士仍像是天真再好不過的小姐,說她早知道了為她準備好了,任小姐一晚上在想還能給楚女士帶上點什么珍貴東西,以表達真誠謝意。想來想去竟是本書,決定最后看有沒有送出的時間。真到這一天,坐到棕白相間的輕椅上,越她頭頂繼續(xù)張傘到院子中央的綠樹,不時飄撒樹氣,抽竹的清香,任小姐有好幾次都認為穿過這搖門的后邊,并不是婚禮國,而是另一個院子,安寧沁人,她小包內(nèi)的那本書,好像更遠,她簡直有點送不出去的意味了。
一顆松針掉下來了,任小姐在書頁中間斷了畫面,再次聽到耳朵里的杯盤聲,才想起要抬一抬頭,屋里恰好有個人,他手底是剔明澄亮的刀子,正左右測量距離,就從那里飄出陣燒鴨香,任小姐笑著低了低頭,拂去紙上針,剛掉落的飽含水汽,貼蹭著書上泡了水脹起的紙面,滴溜溜滑下了,任小姐看完針最終掉到草際,迎來陣逆風舉了頭,滿天里找松樹,她半張開嘴,喝了不少新鮮的像剛下完雨一樣的空氣,臉面柔和,心曠神怡,等她看到斜正前方有朵不動的白云,她想這真像童年看的動畫上一只小狗,這時任小姐在棉花糖花邊那種極膩滑的視覺中聽到了句話:這里沒有松樹。很溫和,又很相熟,她忽地想起對面的樸先生了,眼睛落下來,樸先生目光微微瞟上迎著,任小姐吃進一口嘆出的氣,淺笑了笑,樸先生眼神剛一對上就微笑著離開,回到了自己書本上,任小姐只好看樸先生光滑的頭皮,一時想不起來回點什么。
?
任小姐發(fā)現(xiàn),樸先生更加認真了,或更確切看,好像有點過于謹慎,你看他本來拿好的手繩和他的手斷開,橫擺在白紙上,任小姐下意識看了看天,如果再有陣疾風,任小姐再看回這根繩子,替它提著心,樸先生一根手指嗒嗒地敲著一行字,在分析著。她就看樹,樸先生身后那棵像野樹的樹,樹型莽野,里邊像是窩著一些看不見的動物那么深,黝黑一片。在這樹洞側(cè)下方便是樸先生了,他半窩起身子,有點慘小,大樹像是包圍著他,她一時感到他覺得此刻很安全。避開人群中的安全感,由這棵靜樹正無私施予著,或說樸先生早知道這里要有這棵樹,才來到這里,才可以坐一坐,放一放他那顆心。樸先生還是根本無從得知婚禮現(xiàn)場怎么會有這樣一棵樹,他恰好找到,然后他很安心。樸先生人坐在椅中,老老實實,任小姐感覺很有點凄慘。
樸先生可不一樣,他手中書已翻過去一頁了,眼球卻滾動的頻繁,最后在一圈小鳥清脆叫聲中發(fā)現(xiàn)了觀察中的任小姐,收了收眼光,闔了那書本同時光禿的頭項顫擺了擺,找不對方向,最后卻還是叢笑間抬向了任小姐這邊那個高樹,漾著笑意,說婚禮好像還沒開始吧。任小姐一時笑得開心,那本即將想要送掉的書被屁股壓實,樸先生看了看佯裝著看樹上結(jié)的碎燈籠花,任小姐還在笑問,樸先生也不找位和楚女士這樣的,后邊也就未說全。樸先生只是笑,只是笑。
任小姐索性關(guān)上書本,像計算著樸先生臉上五官的距離,靜默了會,往下說了,樸先生到底喜歡什么樣的?樸先生忙扶本來正在鼻梁兩邊的鏡框,倒歪了歪,回答我哪有什么要求呢,不過現(xiàn)在也不想了。
?
怎么?任小姐很意外,視線卻墜在他那本夢書紫色封皮,你……任小姐恢復笑容,往椅背上靠了靠,是不是看這種書太多了?你這個年齡……我這個年齡?樸先生忽然也很意外,說興奮不是,驟然在生氣也不像,因他臉上此刻嗆了點白,化在周邊緋紅陣中央,忽輕忽重,任小姐一見到就覺得造次了,向回收了收口風,改口道哦不是,我意思是我們可能看的書忒多了點,你看,這時任小姐以為樸先生會隨她轉(zhuǎn)向的頭而看了廚間,說到一半她就用余光感受到樸先生的憂郁,又從他那顆大眼珠子喃喃出來,是上了點人……她卻說了這么下半句。
我理解你的意思任小姐。任小姐眼回到面前,樸先生先進入書有一會兒了,也就又打開了書。不過一會她聽到他反制,不過你不也一樣么,任小姐年青時肯定比現(xiàn)在更優(yōu)雅,怎么也沒看上位和……樸先生慢慢升頭,盯了盯掌了一半燈的小廳,向深處望了望,楚先生這種男人?話完也沒低下頭,惹得任小姐也開始往這個深處瞭望,漸漸地生出了一個寬寬的平的肩膀,嚇得任小姐趕緊回到安全的草地,碧草清清,這里是小蟲的世界。
你認不認識這種?
嗯?樸先生為了挽救,就像壓根沒問了剛才那段傻話,壓上智慧猛猜,哦這可能是那種蜈蚣的近親,上周在衛(wèi)生間我一開門,在我手底黑影下都沒走開的多足蟲,俗名草鞋底。
啊——!任小姐一聲尖叫害得樸先生身上都冷,任小姐花容失色后歸為平靜,笑笑說千萬不要說這個名兒。怎么你家鄉(xiāng)……也是這樣叫?咦,它到底是叫什么學名的?
任小姐一邊兩手隔著空氣前后搔頭,給樸先生表演她在自己房里見這蟲時的窘態(tài),可怕瞬間,倆人都紛紛大笑,最后任小姐舞扎累了,倆手臂忽然癱到膝頭,頭頂久違的鳥聲換了撥,是白頭翁刺耳不停的尖叫。兩個人都聽到了,都一霎失了興,任小姐嘆了口樸先生聽不見的氣,倆人的書被風吹過去幾頁,咧咧地響。不久當樸先生看了五六行又到難啃的地方,終于聽到任小姐突兀地,我哪有現(xiàn)時的楚小姐那樣美啊,樸先生若有所悟,悄悄仰頭,任小姐滄桑里幼童般的美定格在反光的白紙,體會到點慘意,匆匆搖頭,別想,嗯!不,你不老。
樸先生想就這么多看會兒任小姐,比他大整整三十歲的風雅的任小姐,但在這時,從廚間噴出一汽的孩子,像從天上降落,忽然間,招架不住,樸先生剛一掉眼,他們就圍上了任小姐,有一倆個穿彩紗裙的隔在桌子和他身后,他聞到一股一股幽香,還生了一點小氣,但跟前的任小姐容光煥發(fā),立刻容光煥發(fā)起來。
任小姐很安心地被這幫小世界的人包圍,就攀手牽背,她摸這個頭,這個小孩子就吹氣似的跑到任小姐身后,腳底是下水的篦子。她戳那個紅裙邊,裙子站到任小姐最近位置,來回用手摸棱桌子邊角。一會兒看不到,小孩就彈從下水井冒的高的郁金香球莖,任小姐忽然聽見了,招呼他,一邊伸手夠中央桌上沒人動過的高檔奶壺,樸先生一直看著,到這幫了幫任小姐,遞了她寬肚壺,還是熱的!任小姐像個孩子手揚赤壺,壺下小孩子都盯著底,生怕滴下奶子掉到草地,就有一位穿節(jié)日盛裝泡泡紗的小姑娘,粉嫩粉嫩的趁著這空,貼到任小姐耳朵,看了看她那嘬綿羊樣的銀卷兒,呼了口熱氣兒:你……你怎么不上那個屋,那個,那個……小姑娘也不管有人聽得沒得,舉著胖手兒,朝小廳方向指,個……屋,可大,可……比這里好。她才放下手,又忘了任小姐,往她后腦勺呆看。
其實,任小姐早聽到了。
其實任小姐也早知道。樸先生這是頭回聽說,從個小孩子嘴中說好,一定是真罕見,忽地,手就關(guān)上書本,意欲想動一動,但還是先看任小姐一兩眼,她還逗引小兒樂呢。小孩說散即散,和來時無異,轟——像深林中來了一槍,小鳥四散找不到影。任小姐老笑,樸先生老在笑。
又過去半個小時,任小姐剛剛抬頭就很驚訝,樸先生怎么還在這里。樸先生倒平靜,關(guān)上書再打開,一點不耽誤時間,他意識到這第一次任小姐自小孩后的張看,就還是溫和地望了望,這邊任小姐反而有點過意不去了。
你怎么,我,哈!我還以為就我一人不太感興趣。
那要不就一塊看看,你不還有禮物要送好么?
任小姐本來打算說完就回到書本,聽見禮物眼神忽然亮了一閃,接著平平靜靜地看住眼前,那是樸先生極其寬闊的臉,極其光潔的頭頂,她從這上邊找到一對極其和藹的目光,心境柔和許多,竟有了點感恩意味,不便表達,就像忘掉些什么一樣點了點頭。
但是兩人找到第一間華屋時,里邊凈人。任小姐手頭那本書封皮滿了汗,她早把包放到外間理柜,書是單包在個漫紫色錫紙,也已浸透了層,樸先生進來就沒注意過這書,此刻他滿眼都不好使,因為這屋子讓他感覺有點怪。任小姐倒沒這么敏感,但也沒忘記年齡,總找最角落的地站。新娘楚女士正幸福的任人擺弄,她穿著極簡婚紗,袖到手腕,渾暗繡花,當光線以一種斜視時,能在其身上陸續(xù)發(fā)現(xiàn)野小瓣玫,希臘水仙,沒藤木香,在腰以下就是沒枝的臘梅,光艷了獨這花是霧透透的粉。楚女士肩與瑣骨間有朵盛開的小小的荷。其實楚女士婚前詬病過這花太過簡,她喜歡重瓣子,但所有人不小心絆到手都說美,楚女士就催眠一般也認了美,經(jīng)常在鏡中看癡。任小姐躲的角落又披下大簾子,陰影中楚女士怎么也沒看見她一回兒。
任小姐卻感到一絲溫馨,她就找。首先任小姐剛一轉(zhuǎn)頭就看到窗外,一截紅磚墻后那棵楊樹。其實是像,是不是她只從葉子覺得稍有點靠近,她看了一小會兒就覺得這里是在俄國,那里的白楊樹,干潔、沒有浪漫,在荒涼之中,她聽到楚小姐答應著,是說起楚先生早前為杯豆奶跑遍市里為她找不致敏的。任小姐發(fā)著呆,在那面薄的紅墻上綻出朵野月季,她就被莫名牽引著向上,不斷老往上看楊樹那很干很茸的葉片,忽然看到自己這么些年了。
非常單調(diào),卻很慶幸在風口浪尖上奪回命運,任小姐是看著淡綠綿葉,一些兒時教過的感嘆人生的歌出現(xiàn),眼下她身上很干凈,剛剛洗過澡,而這是她保持近乎一生惟一傷心時值得欣慰的事。她在看著這種葉時,就像它們也剛才洗過了。這棵樹就這么看了七十年。
哪種不是寫得清清楚楚?致敏源啊?就有你先生這,么,疼,你——!末尾這個你這么做作,任小姐眼前晃了一晃。
那叫,這才叫愛情。接下去哄然就是一笑,好多年任小姐都沒這樣,也跟著笑。
你再看這地毯,哎有誰對我這般好我現(xiàn)在就嫁了他!好什么好,我老說他,別這么鋪展,以后還是過日子,過日子。哎……你看這哪是一般地毯?說著就有幾個美麗的頭低下去,任小姐在偶爾空檔里看那塊有綠有黃毛織物。頂頂貴的啰!又一陣大笑,楚女士一勁用話阻擋,任小姐在鏡中卻見她十分欣慰著,也接著就品到了點什么,把視線迅速轉(zhuǎn)向了窗外,樸先生走到了林后地了。
樸先生像低頭在找尋東西,他總在低頭,總在低頭——任小姐想到最近看的某位內(nèi)地男演員,高大的體子,此刻樸先生低著他發(fā)亮的白皮膚,任小姐收了笑容。
哎你們可別讓我晚嘮!任小姐!任小姐聽出這楚女士找了一圈后的聲音,回頭了果然一眾人早已散,留了楚女士十分驚喜的模樣,在鏡后等她。
哦,我,我,我是來。不知道任小姐被施了咒怎么,那書明明就在脅下壓著,就怎么也抽不到,她往手邊那窄條窗桌亂摸,楚小姐看出來了,眼睛一落,任小姐才夢魂過來,優(yōu)雅地打開了包裝,還好里邊書還是嶄新的。
謝謝了!還是任小姐特別,真關(guān)心我。
哎?可別。她們更是。倆人都在笑。門就撞開的,她們又拿了一疊子紗衣,任小姐看都沒看過來楚小姐是什么時候走出去,簇擁著就消失在了門口,留下一串開心笑聲。任小姐在笑聲中也掛了笑在嘴角,再看看樸先生還在不在。手不知不覺拱起了鐵絨灰的大簾,柔柔軟軟的,腿上乏了力,一退,幸好有那個矮沙發(fā),再一踫,果然還相當軟的絨,現(xiàn)在這個屋子就和任小姐所居無異,又剩她一人,樸先生越走越遠,越走越過了那道遠湖。任小姐撥通了電話,里邊樸先生喘喘著,任小姐你不覺得那屋子很怪,還在那里頭?。?/span>
任小姐有點恍然了。樸先生凈朝著這窗看來,任小姐不認為他能真看出她來,身動都未動,那時她若見到自己也覺得很怪,幾乎呈了100度的彎尺,就那樣跌到沙發(fā),像片濕雨后的塌葉。
后來任小姐是眼不眨的看著樸先生一步步又走了回來,找到了這間屋。樸先生的腳步最響時任小姐正了正身子,只用指尖揪了揪本來沒坐皺的夾克衫。
哎你的書?樸先生月洞門的頭轉(zhuǎn)了一圈,意識到連人都沒有了,無奈的半搖著頭回來眼光。
都走了啊。就回到任小姐跟前,那時任小姐剛醒過來似的才告訴她已經(jīng)送出去了。
哦早拿出去了。倆人說好的一樣一前一后離開屋,邁開腳前沒看對方。
他們聽著聲音好像是從隔壁房的盡頭,在走廊那里最熱烈,就略略到那間屋站了站。一進去都看不清是男是女了,烏壓壓一群,任小姐只看到升高到屋頂天的汽球,碎彩屑。樸先生人矮點,他又不太自信,大部分時間在分辯各人腳面上的襪子顏色,有黃,有灰,有霧白,甚至還有只翠綠色。他們陸續(xù)聽,見說婚禮大致將在12點30分舉行,接著就是漫天話海,噴勃而出,楚女士只聽到她淺淺的笑聲,再往下就和沒這人一般,其余都是人。樸先生以為任小姐受得住,一個人退了出來。誰知在他踱步到某屋時看到了同樣靜謐的任小姐,她在雕著歐陸群花的雅灰壁爐前,單腳站著,那一只用的淺力,交叉的使的腳尖。
?
樸先生又靜靜地笑,任小姐正巧歇腳,房里雖是高級灰地毯,任小姐的長靴子一著便是悶響,自己聽見后就感覺后頭有人,回頭便是樸先生了。倆人笑著繼續(xù)走近,完全是樸先生往這走,任小姐只腿退了退,就挨了香檳色單人沙發(fā),樸先生來到正沖壁爐前兩貼地毛絨物,泯了口薄酒般眼里是笑,沒發(fā)出笑聲,注視著黃黃綠綠的可愛造型。
這都是,都是純正的香檳色。啊哈……樸先生沒再像從前,接著注意任小姐的意思,目光到了那壁爐邊。
?
這間屋的上部,在裙邊部分貼上三尺厚的豆沙色和黑方塊組合的圖案。像些站著的和坐著的小人,高人神氣十足,教令著蹲著的方塊人,所有人部位是豆色,給人很好的視覺安寧感,和圖案說恰恰相反。
壁爐上方15厘米有幅油畫,十分逼真,用白剌剌灰描了個深桶,盛滿了綠酒,有時感覺它就馬上要朝樸先生傾撒上身。綠酒的月亮邊被枝野艾草抹去點,剩下四根直直的插在橄欖綠透明長肚瓶中。樸先生沒對對沖那倆個貝殼做的幾何怪瓶生發(fā)興趣,總是沉浸在灰的有雕花的壁爐。任小姐因為客氣,也來注視這里。非常肅穆,也很干凈,因這非冬季,顯得冷寂,還添點瘆感,其實任小姐在樸先生未進入這屋就認為這像殯儀館了。
因為非常尊敬,非常雅潔,非常的歸順,非常的勸慰人,以一種隔離色彩的灰,一種悄悄間瞥進的微光,一些平直的十分規(guī)范性的線條,或豎立的孤草,或鋪開的花陣,或豎著排列的藤,非常輕易的壓滅人類間的燥惱,回歸平靜。
或是感到了點讓他感動的東西,不好描述,樸先生再轉(zhuǎn)過的臉面讓任小姐仿若一下重回了20歲,迷茫、希望、丑窘,任小姐趕快落目光,翹了的毛線球上跑著只黃黑蜘蛛,看了一會兒,它平平靜靜地踮著步過去。任小姐就聽這屋里樸先生抱著歉說的話,半天和他目光對上,啊是只小的蜘蛛。
樸先生連連答應。
倆人客客氣氣地出屋。
?
婚禮那天一切正常,任小姐和樸先生參加完全部儀式回到家已是晚上,但時間不同,任小姐是夜9點,樸先生6點就開1001室的門了。
任小姐在那天后一個月內(nèi)心情復雜,有時驚喜,有時想起來真是個別,接著就寂寞,最后想想還是常搖頭,臨睡前朝鏡中人說一說。
樸先生那天回家路上捎了袋熏鴨,也沒熱一熱,洗漱完畢8點又坐到他那個珍視的小方窗下,他手拿筷子夾肉,斗櫥上蹲的瓶月季,影子像上潮,他手背上一陣一陣游動。樸先生面目說不上凝重,但也不輕快,多半在燈下半皺眉頭,頭頂又缺發(fā),更顯老態(tài),吃到最后兩根肉骨,被樸先生剔成光光的還舍不得,兩支單筷互相糾纏,盤子里隨處是碎肉丁。期間樸先生有時不經(jīng)意間抬頭便是燈下簾,這里不沖外,常年圈著,他不放開,這次的簾子折也巧,三段短,一截長,組合起來像女裙,樸先生想到了楚女士的婚紗,也不知道任小姐認真看過沒有,真美得有道理。夜繼續(xù)來,一點一點使燈變得可愛,更加可愛,樸先生現(xiàn)在只有燈,他覺得怎么打哪來的風?看看自己身上穿的,不還是那件家衣裳?這里倒真靜,筷子生生的出了刀?音,樸先生一時納悶就來回找,最后又回到雪白盤子上肉紅紅的肉。他才知道他已經(jīng)吃完,兩只手就此縮到膝蓋頭,眼朝小窗外望,那里哪有什么,是高樓廊道啊。
他一時感覺他固守了40多年來的人生哲學,好像缺了點那什么味?那天樸先生上床的時間更晚。
?
402室的任小姐整整一周未出門,吃冰箱里剩菜時候才想一想婚禮結(jié)束之后的奇遇。她簡直有點糊涂,搞不清是在婚禮當天不是?還是在禮后兩周里又見到他。但是她那天晚上回來晚了,別人有伴的也不至于到家要到九點,這個時候街上因是小城,沒有許多人的,但是她任小姐獨個卻在走,也不孤,也不特別興奮,捋著頭頂一路慘淡的黃燈,任小姐更多時是在數(shù)本鎮(zhèn)中惟一石子小路的個數(shù),只有一閃,她看到位大的個子,正扶著夫人,推開小的酒窯的門出來,這時任小姐跟了他們半條路,以為他也住這里不多的高樓那里,結(jié)果不是,但這短短千米內(nèi),任小姐浮想聯(lián)了篇,但是她又已經(jīng)不小,也沒怎么激動,最后都成為往高空呼的氣,騰騰的,軟的,黑夜傾刻吞并。
應該是一周以后,至少第九天任小姐記得清,那是她該交保險時間,那就可能在第十天后邊。她想她該穿上四十年前那件黑的薄綢風衣,但是他不也沒見過?也應是若,如果穿上的話,那么怎么?這么說她一直不自信到了老年。但那天的任小姐通體在服套裝里,蝕粉色,任小姐這樣感覺,往粉色中注入段鐵銹,啞黃瞬間撐撥開嫩嬌嬌的粉,不再天真了,整人沉淀下來,就那么踫見了他。任小姐領(lǐng)腰間嵌帶正粉紅,下邊鞋子后一半也落進粉缸,就這樣踫了他。幾時踫的,他在干嘛,他怎么會到那,然后有老多車,停著的靜車,檳綠、灰、白,然后她在海深藍車和墨綠垃圾箱間和他站談,他猛然回首,是她叫住的,是他恰巧需要回頭,他的頭怎么都禿掉,任小姐現(xiàn)在的眼睛還那么大,還是否有情,他那個眼……這些事輕飄飄的,悠在半空。任小姐努力回憶,總共一幕,也用不了多少時間,最后她十分肯定是倆人都若有所醒,原地都在回頭。可是他才60歲。
任小姐真是當時一時沒認清,四十年前事,但是剛剛只有那么一點不對,任小姐就嗅到,他轉(zhuǎn)身時略一延遲了。那天在下午,太陽把這街的樹投到那面,奶油色墻上是葉子,固體有時被披葉一揉,特別溫柔,葉子旁是人工葉子爬在闊窗,滿大街都在沉睡,任小姐一來到這小街,她還是厭倦著的,幸好今天頭頂箍著窄條發(fā)卡,擼住卷發(fā),有風時鉆進發(fā)根,好受點。但坐在餐桌邊的任小姐再回憶這條街上,她甚至覺得是不是有必要以后有事沒事都要額外走一走。她如今事也不多了,保險、菜場、小山、超市,都可以再多轉(zhuǎn)道彎。沒事時……任小姐忽然老下去,她發(fā)現(xiàn)她一直沒出事,這么多年,好的壞的都沒有,有些東西更不值錢了。
他近40年前到過她租屋,給按了網(wǎng)線,給了一面大高體子眼緣,任小姐記了兩年,找過一年,而后又看上電視上諸多大個子。
任小姐踏過風浪地過這七十多年。
這條小街很靜,裊裊上升著種空曠,不知60歲的他體會到?jīng)]有。只是他到她身邊為她指路,只是回臉的那對大眼,只是他說時好像沒看任小姐,任小姐手邊此刻凈殘食,他根本體會不到,年輕時不會,老了更一切都鈍,任小姐只想了一想就到十點啦,今天晚上白天拆的雪藍被套忘了洗,明天還得健身,秋后要到海邊,就隨便扯了床薄褥。
?
?
有一天,楚女士出門倒垃圾,依前往廊窗站一站,春風浩浩蕩蕩切了臉,而后她陸續(xù)聽風,一開始柔和,接著沒有任何過渡,像海邊狂風,響在攝錄機中,辟嚦嚦刀砍斧戕,楚女士身子一推,使了點勁把住地面,上半身一兜一兜,耳朵里灌入倒春寒,她胃那里開始犯嘔,小肚有瀉意,十年間讓其體會入骨的轉(zhuǎn)樓北風哨子,嘯著楚女士回到兩度痛失親人的戕伐旋渦。楚女士的眼發(fā)直了,遠處不過日日在的鴨場,枯楊林,林子和臭場間的那汪子綠水,別人的春江水暖鴨先知,楚女士的眼光放遠,那里是單調(diào)走不了一兩個車子的街道,再后便是升高凌空的大煙囪,咕嘟咕嘟冒白汽。楚女士咽了次口水,決定先下樓倒回來再看看。來到了下層,本來堆滿舊車的小窄拐彎起了高樓,紙搭樓,里邊卻是血紅高跟鞋,結(jié)過婚的,冷艷艷,熱洌洌,繽片亮疊,縷縷金流到沙灘。楚女士湊近地盯,只穿一次,這也不過新婚,扔出去了。留著不也能,好像是不太有機會能穿這種鞋子。楚女士下樓時在想這雙鞋子,好像有許多人,都在退后了。楚女士的鞋子楚女士沒記起來,上樓時停都沒停,直接站在6樓廊窗頭,吹風。她其實剛一出門就聞到匯聚樓間的異香,現(xiàn)在楚女士才刮近腦仁想這是種什么果,特別清馨,仿得好,依裊不裉,間或楚女士低頭,楚女士迎風,楚女士仔細回味婚前,婚前的楚先生,婚前的周到,婚前的愛護。他有次低頭系鞋帶正看到也低下頭來的楚女士,豆奶粉現(xiàn)在一堆成山,楚先生說楚女士手好,楚先生那時的手,眼光,不淺,楚先生那時手不大干裂,不對這是楚女士的手現(xiàn)在經(jīng)常裂開……
楚女士關(guān)上門到屋里,關(guān)上門那一刻聞見都是果香,有時楚女士高興一會,聞不到了就感覺一切在消失。今天是楚先生第13天上班日,婚禮那天不能算,十三天里楚女士每天都在過午倒垃圾,沒見有這股味道,楚女士倒也不做夢。
楚女士還住在602。
任小姐還在四樓。
樸先生當然老老實實在1001房里待得住。
兩周以后還要有兩周,四周以后就是后月,每一天都非??膳拢膳碌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