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做工:》 (英國)保羅·威利斯 (五)文化的階級和制度 (上)
序言補充:
要解釋中產子弟為何從事中產工作,難點在于解釋別人為什么成全他們。
要解釋工人子弟為何從事工人工作,難點卻是解釋他們?yōu)槭裁醋愿嗜绱恕?/p>
人們通常認為,工作能力和學習才能在不同人群中是逐步遞減的,而工人處于底層,從事著糟糕的工作,以至于他們認為:“我知道我很蠢,所以我下半輩子就應該待在汽車廠里把螺母一個個擰到輪子上去,這公平合理?!?/p>
我要指出的是,那些“失敗的”工人子弟并不是隨便撿個中產階級及成功的工人子弟不肯做的糟糕工作就去做的。
我們不應當假設在職業(yè)、階級結構中存在一條連續(xù)下滑的能力曲線,相反,我們應該看到不同文化形式銜接中顯現的徹底斷裂。
我們應該觀察工人“失敗”的文化模式和其他文化模式有何不同,以及兩者是如何中斷的。盡管處于既定的環(huán)境中,它對其他傳統意義上被視為更成功的群體有自己的過程、自己的定義和自己的看法。
這種文化不是中立的范式,不是心理范疇,也不是一套外界灌輸給學校的變量。它包含了各種經歷、關系,以及關系的系統類型的總和,這些不僅設定了孩子們在特定時間的“選擇”和“決定”,而且在實際和經驗的范疇內設定了這些“選擇”一開始是如何出現和被定義的。
? ? ? ? ? ? ?第一部分? ?? ? ? 民族志
? ? ? ?第二章? ?? ? 文化的階級形式和制度形式(上)
1
反學校文化與工人文化的聯系并非偶然,它的風格不是獨立的,它的文化技巧亦非獨特。
這部分以我在“家伙們”離校進廠上班后進行的田野調查以及在他們家中采訪他們父母所獲得的資料為基礎。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反學校文化與工人的車間文化有很多根本的相似之處——大部分反學校文化成員注定成為工人的一分子。盡管我們必須考慮地區(qū)和職業(yè)的差異,但工人車間文化的核心是:無論條件多么艱苦,上級指導多么苛刻,人們總是在尋求意義,并為之搭建參照體系。他們運用自己的才能,即使在最受他人控制的活動中也能尋求到樂趣。
矛盾的是,他們能從死板的工作經歷中活出一種生動的文化,這絕不是對失敗的簡單反映。他們都試圖在枯燥的制度下編織出屬于自己的興趣和娛樂。這些文化不只是人人類與不快之間層層疊疊的填充物。這些文化自有其邏輯,使用各種技巧、動作和行為,以達到特定目的。
就如同加入反學校文化一樣,僅僅擁有失敗者的資格是遠遠不夠加入車間文化的。加入車間文化,需要有一技之長、反應機敏、充滿自信,最重要的是能增強,而不是減弱現存的社會力量。正式命名的機構所支持、建構和組織的不是這種進行中的力量,因為那些機構要求按書面規(guī)則行事。
2
喬伊的父親,一位鑄造工,談論自己的工作。他不善言辭,但這可能更說明問題,他證實了做好艱巨工作所帶來的自尊以及名聲——在我們的文化里,這基本上就是男性自尊:
“我在鑄造廠工作……你知道嗎,落錘鍛造……你懂不懂這個……好吧……”
“廠子就在貝斯納街上,很吵……你走在街上就能聽到……我在大錘子上干活兒……是個載重六噸的落錘。到現在為止,我在那兒已經干了二十四年。那兒吵極了,但我現在已經習慣了……那兒很熱……我不覺得無聊……總是有新的流水線進來,你必須想法子把它做好……你總得不停地干……活兒很重,那些經理們都干不了這個,沒幾個強壯到能一直提著這個金屬疙瘩……”
“我一星期賺八九十英鎊,不壞吧?……這活兒不容易……你絕對可以說我賺的每一分錢都是實實在在的血汗錢……你要知道,你必須跟上機器??偨浝?,你知道我會對他說“你好”,還有跟進度經理打招呼……他們會來看看,我會說“沒問題”[豎起大拇指]……他們都認得你,你知道……一幫人站在那兒看你……工作……我喜歡那樣……是那么回事……看著你……干活兒……我喜歡……你必須不停地干才能有足夠的產量?!?/p>
車間里綜合了沙文主義、強硬態(tài)度和男性氣概,這種獨特的綜合并不落伍,也不會隨著產業(yè)生產模式的變化必然消失。
和這些態(tài)度最為密切相關的是那些艱巨、令人不快、吃力的工作,這些工作目前仍有很多。從建筑工到煤爐工到深海捕魚工,這一系列工種依舊要求面對相當艱巨的體力任務?,F在,與這些工種最相關的基本態(tài)度和價值觀仍舊活躍在工人階級文化,尤其是車間文化中。
這種態(tài)度的普遍性和力度與真正從事繁重工作的人數其實不成正比。即使在所謂的輕工業(yè),或者高度機械化、體力勞動強度大大降低的工廠中,象征力量、男性氣概和名譽的人物形象依舊潛伏在車間文化更為多樣、可見的形式中。盡管工廠雇傭了越來越多的女工,其根本風貌依舊是男性化的。
3
車間文化的另一個主題——至少就我在英國中部地區(qū)加工制造業(yè)所觀察記錄到的而言——是為了獲得對生產過程的非正式控制所進行的大量嘗試。
我們可以再次從工人子弟的種種嘗試中看到反映:那些孩子借助他們的文化資源,試圖控制課堂,用自己的非正式時間表替代學校的正式時間表,并控制自己的日常起居和生活空間。
當然,這種相似之處有一定局限,那就是“家伙們”可以完全擺脫學校,但“活兒”必須在工廠里干完,至少要為基本生活費而工作,一定量的工作被視為是必須而且正當的。
下面是一個“家伙”的父親在家接受訪談時談及的內容,他在一家工廠操控一條生產汽車引擎的生產線。?
“事實上,工頭和領班他們管不了這里,是我們工人在管理這個地方?!?/p>
“好吧,我是說,你對某個小伙子說:“這樣吧,今天你干這個那個。”你不能和他爭。領班并不分配工作,工人自己相互交換,輪流著干?!?/p>
“啊,但我的意思是說,活兒還是都得干完的。如果領班給你活兒,你就得干……他們想要一個早上干完,你知道吧,把活兒交給一個小伙子,但他一直在干這個,你要知道,我想他整個星期都在干這個,他們剛磨過工具(……)這條生產線上有四個難活兒,還有一打那種……你知道的,老實說五歲小孩都能干的活兒,但是每個人都能輪到。這都是我們工人自己組織的?!?/p>
車間文化和反學校文化一樣,基于相同的組織性團體。非正式群體奠定了所有其他可能的文化要素。正是這個團體生成并傳播著那些與官方權威爭奪符號控制和真實空間的策略。這個非正式組織無處不在,并將車間文化與中產階級工作文化區(qū)分開來。
4
車間里的非正式群體對循規(guī)者和告密者的態(tài)度與“家伙們”如出一轍。車間里盛行“贏來”東西,這就好比“家伙們”的偷摸行為,而且都得到了模棱兩可的非正式贊同。對那些沒能維護、保全這個世界的人,他們給予的懲罰是放逐,這樣他們才能免受正式制度的不斷侵擾。
以下是另一個“家伙”的父親談論工廠生活:?
“工頭嘛,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們想要成功,想要升遷。他們要把每個人都逼急了自己才能成功。工廠里就有這種人。當然,他們都被工人們弄得很慘,他們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耍很多把戲。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他們不喜歡看到任何人卑躬屈膝(……)”
“就好比,本應該[從倉庫里]拿一副眼鏡,但吉姆拿了兩副,你看吧,他還拿了一對面罩,大概六副手套。因為那個馬丁看見了,事實上兩天以后我們發(fā)現他跟工頭說他看見了。工頭把吉姆叫到辦公室問這事,然后(……)”
“好吧,我的意思是,他不值得活下去了,對吧?哦,沒人再跟他講過話,他們不會給他點煙,沒人會給他點煙——好吧,他再也不會干那事了,他再也不會做了?!?/p>
“我是說,有一天早上他把他的水壺放在爐子上,他們就把它踢飛了,你要知道,他們把水倒出來,放沙子進去,盡搞這些玩意兒(……)如果他去領班那兒說:“有人把我的水打翻了”,或者“他們在我杯子里放沙子”,諸如此類的,“那是誰干的?”“我不知道是誰干的。”他永遠都找不出是誰干的?!?/p>
5
車間里獨特的語言形式和高度發(fā)達、具有威脅性的笑話也和反學校文化極為相似。
車間里很多言語交談都很不嚴肅,也與工作無關。他們說笑話、“嘲弄”、“開玩笑”或者“找刺激”。要流利運用這種語言需要真正的技巧:你要能辨認出什么時候你被“涮”了,還得及時給出合適的反應,以免上當被嘲弄。 這種打趣很難靠錄音機來再現,但是它給車間談話交流帶來了獨特的氣氛,車間里的成員也充分意識到這一點,有時候他們在描述車間情形的時候也會重現這種氣氛。
以下是另一個鑄造工,也是漢默鎮(zhèn)一個“家伙”的父親,他在家里聊他所在車間的氣氛:
“哦,我們有各式各樣、成千上萬種[笑話]?!跋肼犅犓窃趺凑f你的嗎?”其實他什么都沒說過,你要知道。在那些地方工作,你當然要知道這些話?!澳銊偛耪f我什么來著?”“我什么都沒說?!薄芭?,你這個騙人的家伙?!敝T如此類?!?/p>
與這種具體、極富表達性的口頭幽默相配合的是發(fā)展成熟的肢體幽默:基本上就是惡作劇。這些玩笑帶勁、尖銳,有時候甚至殘酷,而且惡作劇經常圍繞車間文化的基本信條展開,比如中斷生產、顛覆老板的權威和地位。
下面這位在一家汽車引擎工廠做工:
“他們開你的玩笑,把箱子上的螺絲擰下來,他們在他的錘子下邊涂漿糊,軟糊糊的小玩意兒,他們把他的錘子放下去,撿起來,沾了很多漿糊,你知道的,諸如此類的事。所以他過來拿了個注射器扔進裝漿糊的大桶里,桶就那么深,恰好落在桶底部,你不得不伸手進去把注射器拿出來……這個把戲夠惡心,但是他們照做(……)”
“他們說:領班叫X去泡茶。好吧,他已經在那兒工作十五年了,可他們還總是讓他“去泡茶”。他去廁所,尿在茶壺里,然后用它泡茶。我是說,這是你得知道的事。他說,對吧,“如果我泡茶,我就把尿撒在里邊,如果他們讓我去泡茶的話”(……)所以他起身,往茶壺里撒尿,然后把茶葉包放進去,然后他再把熱水倒進去(……)”
“Y,一個領班,第二天感覺不舒服,“我的胃今天早上不舒服”。之后他告訴他們,他們就把他做的所有事講了,“你再也不需要給我們泡茶了”。他說:“我知道我現在再也不需要了。””
6
“家伙們”拒絕完成學校功課,總感覺自己知道的更多,這種情緒也能在車間里找到;工人文化普遍認為實踐比理論更重要。一個工人從火柴盒背面抄來一句話,寫成很大的標語放在車間里:“一盎司的敏銳直覺可以媲美整座圖書館的學位證書?!?/p>
車間里充斥著關于純粹理論知識愚昧不堪的虛構故事。實踐能力才是首要的,是其他知識的基礎。在中產階級文化里,知識和文憑被視為個人在各種實踐中實現提升的途徑;然而在工人眼中,理論是附屬在特定生產實踐上的。理論如果不能維持其相關性,就會遭丟棄。
工人的觀點可能才是理性的看法,即理論只有在真正能幫助做事、完成實際任務、改變自然時才是有用的。理論必須與物質世界形成緊密的辯證關系。
矛盾的是,工人對理論的反感和排斥,在一定程度上來源于一種認識,即理論在社會偽裝下空洞無物,即使是在這種認識被壓制的時刻。
7
甚至那些在大城市高級社區(qū)的重點文法學校上學的違規(guī)生也認同理論在社會實踐中所表現出的社會本質。對他們來說,文憑是階級社會的一種選擇和社會流動性。它不僅僅是把工作做得更好的能力。
事實上,正是這種核心認識抑制了他們的反學校情緒:
(拉里)“我想做的啊,我想上高中高級課程[他才剛剛完成普通課 程考試,決定繼續(xù)讀高級課程],然后環(huán)游世界,那就好啦,過幾年苦日子,就是隨便找個地方睡,然后再繼續(xù),但是至少那時我可以選擇到底我是想繼續(xù),還是想回去找份體面的工作。如果你有各種文憑,那你就可以選擇你想做什么:是想放棄,或者是想繼續(xù)呆在這個系統里。但是如果你沒有文憑,你知道的——如果我沒有這些文憑,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只有獲得這些文憑我才能做些什么,但是如果我得到文憑了,至少我會知道我的選擇,到底是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享受養(yǎng)老計劃、買車、養(yǎng)兩個孩子、討老婆、按揭房貸這些東西,還是我就是想周游世界?!?/p>
當然,更廣泛的階級性在風格和對抗力量上賦予工人反學校文化以獨特的氣場和共鳴,并作為重要經歷使他們?yōu)閺氖鹿と斯ぷ髯龊脺蕚洹?/p>
盡管所有形式的制度都可能產生自己的非正式補充,盡管無論什么階層的學校里都會產生對峙性文化,但是,恰恰是制度性對立與工人背景和模式的關鍵結合,使“家伙們”的文化具有了獨特的個性和意義。
制度性對立因其階級處境和表達而具有不同的意義。盡管重點文法學校里的違規(guī)生對學校的態(tài)度和“家伙們”的相似,但他們知道自己和漢默鎮(zhèn)的“家伙們”不一樣。他們不能光靠制度手段來超越自己的階級地位。最終,他們不僅對文憑的看法不同,而且勢必也具有不同的社會地位認知。
(拉里)“和你[在漢默鎮(zhèn)]聊天的那些孩子,他們很多人都把我們看成是娘娘腔,因為我們上文法學校。不僅因為我們上文法學校,也因為一開始我們就來自這個被看做很勢利的小區(qū)。”
事實上,文法學校里的違規(guī)生群體中有一些成員來自于工人家庭。盡管他們出身工人,抱有反學校態(tài)度,但是他們的學校文化中缺乏工人氛圍,因此他們的經歷也與“家伙們”極為不同。這也可能導致他們刻意試圖在街上和其他人顯示團結。
對抗學校的工人文化形式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獨特性,并由特定的個人和團體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再生產——雖然這些形式具有階級性,但是突顯了這群孩子文化上的笨拙和孤立。
(約翰)“那些小孩(……)隨意地把我定義成那種[勢利鬼](……)我住在一所叫“靈克斯”的學校旁邊,那里有很多小孩,“哦,他上文法學校呢。哦?!焙冒桑业膽B(tài)度是,我永遠不想被那樣叫,我覺得實在是太糟糕了,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努力提高過我的英語。我有一些做事的基本原則。這只是為了確保每個人都知道我不是個典型的珀西瓦爾·瓊斯(……)他的口音可漂亮了,“老克勒”那種,是拜倫·雷恩夫人[指中產階級口音]那種人,你知道的,不是我們這種,是特為學校自豪的那種(……)我曾對那些實在讓我心煩的小孩說,“我知道我比你們好”,你知道吧,但是當我故意糟蹋自己的時候,我是要確保大家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或許可以說,中產階級學校里違規(guī)生——不管他們各自出身如何——所為之努力的就是把制度性對抗轉換成一種更能引起共鳴的工人形式。
文化定位,尤其是在不同模式間轉換的文化定位,是解釋社會流動性更為有效的模型,要比用機械的、缺乏辯證的“智力”來解釋更為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