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歲老人再婚之后:有些話題,他們永遠無法談起

“如果是因為愛情,大概一切都說得通了。”
2020年4月14日,89歲的姥爺在睡夢中離世。
因為衰老和疾病,姥爺?shù)纳钜呀?jīng)無法自理,大小便需要人照顧,按照慣例,每天凌晨2點,外婆和保姆會扶著姥爺去一次衛(wèi)生間,之后姥爺便可以安睡到天亮。
在那天夜里,外婆照例進入姥爺臥室,先是聞到一股怪味,上前推了推姥爺,沒有醒,外婆又推了幾下,接著拍了拍姥爺?shù)募绨?,才用手指去試探姥爺?shù)谋窍ⅰ?/p>
母親接到外婆電話是凌晨兩點半。外婆與姥爺已經(jīng)共同生活了大約23個年頭。母親說,在姥爺晚年,外婆總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打擾她的機會——姥爺摔倒了,姥爺午飯吃的少,姥爺彎腰時碰倒了水杯,姥爺打翻了飯碗,姥爺說自己不舒服,姥爺把糞便弄在了褲子上,姥爺?shù)倪@些表現(xiàn),像是母親在外婆那里犯下的錯誤,在這些時候,母親不得不放下手上的事情,拿起話筒,陪著小心,接受外婆的抱怨。
只是這一次,外婆在電話里聲音嘶啞,失去了往日的底氣,沖著母親喊:你爸不行了,快來。
母親趕到時,姥爺躺在床上,外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對著姥爺?shù)倪z體發(fā)愣。死去的人膚色蒼白,母親最先注意到的是姥爺?shù)淖彀?,因為睡前脫去了假牙,嘴巴向?nèi)凹陷,像個癟進去的洞。母親取過假牙,想要重新放進姥爺嘴里,只是尸體已然僵硬,母親的嘗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沒能保留住姥爺最后的形象,最終卻只能讓姥爺癟著一張嘴躺在那里。想到姥爺要癟著一張嘴入殮,這個結(jié)果讓母親的內(nèi)心涌起一股怒氣。
“以前,你姥爺是個多么帥氣的男人啊?!蹦赣H的那股怒氣,最終在姥爺?shù)脑岫Y上化作一股悲傷。

葬禮由母親和兩個舅舅操辦,因為疫情,一切從簡。沒有靈棚,沒有花圈,沒有燒紙的儀式,甚至連小舅擬好的訃告都沒有張貼出去,追悼會上只有姥爺?shù)膸讉€子女,大舅對著水晶棺里的姥爺念了段悼詞,大家繞著遺體走了幾圈,算是和姥爺作最后告別,在這個過程里,母親一直低著頭,不忍看姥爺?shù)哪槨?/p>
外婆沒有在姥爺?shù)脑岫Y上出現(xiàn),在姥爺去世的第二天,她便被自己的兩個兒子接走,離開之前,她曾單獨叫住母親,提出要承擔姥爺葬禮的開銷,想要為姥爺最后做些事情。
外婆的舉動讓母親有些意外。母親說,在姥爺晚年,外婆似乎開始討厭起這個陪伴了自己后半生的男人,這種討厭在暗中積壓,最終變成厭惡。一次,姥爺把糞便弄在了凳子上,外婆拍了段視頻發(fā)給母親,視頻里,姥爺站在凳子旁邊,神情恍惚,凳子上是一灘污穢。這段視頻讓母親憤怒,“這個男人是你丈夫,你怎么可以拍這樣的視頻?”母親給外婆打了電話,外婆自覺不妥,刪了視頻,往后再遇到類似情境,外婆便在電話里向母親抱怨。
那時姥爺已逐漸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外婆承擔了姥爺所有的日常照顧,一個快80歲的老人,去照顧一個快90歲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工作自然辛苦而繁重。母親說她理解外婆的辛苦,也托人幫姥爺找了保姆和護工,但外婆的舉動里似乎透著股對姥爺?shù)南訔?,這是母親所不能接受的。
母親說,如果姥姥還活著就好了,原配夫妻就不會如此,他們是二婚,還不般配。

外婆是姥爺后來續(xù)娶的妻子,姥爺?shù)脑淦拮游医兴牙眩牙言?996年的春天病逝。也是在同一年,姥爺認識了外婆,那個時候外婆55歲,姥爺66歲。母親后來說,她其實挺希望姥爺能替姥姥“守一年”再結(jié)婚,但這話母親沒有對姥爺說,姥爺和外婆在96年的年末領(lǐng)了證,這讓母親有些失望。
母親失望的另一個原因,是覺得外婆與姥爺不般配,這也是這個家里共同的看法。
姥爺出生在上個世紀30年代,家中坐擁著當時市里最大的釀造企業(yè),有自己的廚師和傭人。在姥爺年幼時,光是照顧他的保姆就請過兩個;姥爺上學(xué),是把先生請到家里;逢年過節(jié),還會有專門的裁縫給家里人排著隊做新衣服。姥爺曾給我講述過他小時候的生活,除去一日三餐,每天下午還要專門吃頓點心,有家里的點心師自己做的餛飩小籠,也有去街上點心鋪買的新鮮糕點。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到姥爺十幾歲,因為戰(zhàn)爭,姥爺不得不跟著家里幾個學(xué)徒工外出避難,再回來時,全國都解放了。姥爺去工廠里做了會計,因為有讀過書,頭腦聰明,年紀輕輕便被提了干,之后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姥姥。
姥姥是市里的中學(xué)老師,有文化,愛好廣泛,會拉二胡,喜唱京戲,還是當時學(xué)校女籃的大前鋒。
作為當時學(xué)校里、工廠里最被看好的兩個年輕人,姥姥和姥爺?shù)慕Y(jié)合,得到了很多人的祝福。姥爺依舊保留著當時家里少爺?shù)呐深^,蜜月旅行,他帶著姥姥去了趟上海,兩個人住在當時最有名的和平飯店里慶祝新婚。婚后,家中一直雇著保姆,姥姥什么家務(wù)活也不用做。長輩們說,姥姥生下母親、還在哺乳期的時候就上場打球,家里的保姆就懷抱著母親等在姥姥的球場邊,姥姥趁著中場休息,下場給母親哺乳。
等文革開始,姥爺因為是資本家的后代被關(guān)進牛棚,姥姥也受到牽連。每月的家里的收入減少,姥姥除了照顧家里的3個孩子,還要照顧關(guān)在牛棚里的姥爺,為了生計四處奔波。改革開放之后,子女們都已成年,國家的經(jīng)濟形勢也越來越好,姥爺以為終于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姥姥卻在1995年得了阿爾茲海默癥,病情惡化得很快,一年之后便撒手人寰。
“如果姥姥現(xiàn)在活著,可算是享福了。”提及姥姥,母親總覺得遺憾,母親說,姥姥幫著家里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刻,吃完了所有苦,卻未能享到姥爺?shù)母!F椒粗?,姥爺也一直未受重用,直到臨近退休,因為編寫了幾本會計方面的教材,被上面看重,調(diào)去北京,才算是真正翻了身。
姥爺去北京那一年,正好是1995年,姥姥已無福享受。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姥爺一直在北京忙工作,她在家中變得越發(fā)狂躁,把手邊的東西撕了又撕,摔了又摔。

姥姥去世那年,姥爺身體健康,收入可觀,氣質(zhì)又好,自然吸引到很多人的目光。那時姥爺?shù)淖非笳呃?,有一個北京的鋼琴老師,據(jù)說人長得很漂亮,個子高,氣質(zhì)也好;還有個醫(yī)院里臨近退休的小兒科醫(yī)生,母親說,她若是跟了姥爺,有個頭疼腦熱,都可以不用去醫(yī)院;還有個是姥姥以前的同事,后來做了中學(xué)校長,有文化,有學(xué)問,關(guān)鍵是兩家彼此熟悉,子女又是朋友,知根知底。

可姥爺卻在那么多的追求者里,選中了外婆。這一點,著實讓周圍人困惑。外婆是姥爺同事的遠親,老家在南方的一個小城市里,人普普通通,沒有做過像樣的工作,年輕的時候,丈夫死于胃癌。

母親說,小家出生的外婆有她自己的精明。
給3個孫輩孩子的見面禮上,外婆特意挑選了3件衣服,給表弟的是件300元的外套,給我和表姐的是每人一件200元的運動衫,標價就貼在衣服的包裝袋上,讓人一眼就能看見。在外婆眼里,表弟是孫子,我是外孫,表姐是孫女,給孫子的禮物自然要高過外孫和孫女,外婆覺得這樣的做法,既隨了姥爺心意,也表明了她做長輩的地位。
只是她這點心思,并沒有被大家所接受——一來,姥姥和姥爺面對三個孫輩,一直是一碗水端平,從未厚此薄彼;二來,母親和兩個舅舅將外婆的這一做法視作對姥姥以及這個家庭挑戰(zhàn)。那件運動衫,母親只看了幾眼,就丟進了柜子,等下一次發(fā)現(xiàn)它存在的時候,我已經(jīng)長高長大,穿不下了。
母親和舅舅們管外婆叫“王姨”,表姐和表弟管外婆叫“王奶奶”,這個稱呼,意味著這個家庭只接受她作為姥爺?shù)睦习?,卻不接受外婆做他們的后媽。姥姥去世的時候,母親曾和姥爺討論過這個問題,母親說她希望姥爺再找個老伴,陪他安享晚年,但母親又說,“我會接受她,尊重她,但是我只能叫她姨,因為沒有人可以取代媽在我心中的位置?!痹谶@一點上,舅舅們和母親的態(tài)度一致。
那天輪到我的時候,母親讓我叫她“外婆”。母親解釋說,這個稱呼大家各取所需——在我們這兒,它跟“姥姥”有所區(qū)別,而外婆老家在南方,在那里,“外婆”就是姥姥的意思。外婆大概最喜歡這個稱呼,因為我每次叫她的時候,她都會很大聲地答應(yīng)。

因為外婆到來,單位在北京為姥爺安排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宿舍,有廚房和陽臺。白天姥爺去上班,外婆就在房間里洗衣做飯,有時,姥爺遇上一些工作上的飯局,外婆便作為妻子同姥爺一起出席。外婆那時畢竟年輕,打扮之后和姥爺站在一起,姥爺?shù)呐笥褌兛吹胶蠖挤Q贊,“郎才女貌”。
其實對于外婆,我沒有母親和舅舅們那種復(fù)雜的情感,比起記憶中有些嚴肅的姥姥,外婆更年輕,會穿好看的衣服,噴好聞的香水,反而讓我多了份想親近的感覺。
1997年夏天,姥爺邀請,我有了去北京過暑假的機會,那時姥爺要工作,外婆一個人帶我逛了大半個北京,有必去的天安門故宮長城,也有小孩子喜歡去的海洋館科技館。
因為我的到來,外婆從別處借來一輛有兒童座椅的自行車,在寬闊的馬路上,她有意把車騎得飛快,我坐在后座,一邊歡呼一邊感受風(fēng)從眼前吹過。
“更喜歡姥姥還是更喜歡外婆?”外婆問我的時候,正趕上一個下坡。
“更喜歡外婆?!睘榱松w過風(fēng)聲,我很大聲地說。
“要是別人問你,你還這樣說嗎?”
“別人問我,我也說喜歡外婆,因為外婆對我好。”
外婆突然笑了,對我說:“姥姥是你媽媽的媽媽,要是沒有她,哪?會有你。”
那次對話,外婆沒再提起,但是往后幾天,外婆變得很興奮,走到哪里,都會抓著我的手向人介紹,“這是我家外孫”。

有的時候,外婆也會認真地問我記不記得姥姥。我說記得,她就問我姥姥以前的樣子。只是我記住的姥姥很有限,外婆在一旁幫著我回憶,久了,反倒讓我有一種錯覺,好像外婆和姥姥原本就認識,而且認識了很久。
姥爺偶爾也會向我說起年輕時候的姥姥。一次看到電視里有人在吃蘋果,姥爺便說,姥姥以前也喜歡蘋果,結(jié)婚的時候在床頭柜上放了一大籃子。那時家里沒有冰箱,蘋果爛得快,姥姥每天只把爛的吃掉,好的留下,但到了第二天,好的蘋果又爛了。
“后來我趁你姥姥不在,把所有爛蘋果都丟了,她回來問我,那些蘋果哪去了,我說我全都吃了,她再問,我還是這么說,從那以后,她才吃到好蘋果。”說完,姥爺便得意笑,像個做了惡作劇卻沒有被人識破的小孩。
這樣的時候,外婆只是坐在一旁,陪著姥爺一起笑。等到我再大一些,我才意識到姥爺、姥姥和外婆之間有些尷尬的關(guān)系。

直到我長大以后,母親才坦言對那次讓我去北京的擔心:“我怕你一個人在北京受委屈?!?/p>
“我又不是一個人,還有姥爺和外婆?!?/p>
“姥爺?shù)霉ぷ鳎菚r候,我還沒有那么了解你外婆?!?/p>
“但是那次我玩的很開心。”
“對啊,這一點我也很感激你外婆?!?/p>
母親有時候也會夸外婆能干,有力氣,有她照顧姥爺,子女們都放心,但是這樣的稱贊仍僅限于外婆是姥爺?shù)睦习?,未能讓外婆獲得在這個家庭中女主人的地位。外婆知道無法替代姥姥在母親心中的地位,最終選擇放棄,干脆照顧好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

姥爺對外婆,從未有過任何的要求,偶爾的假期里,他會換上一套漂亮的衣服,帶著外婆去看一場電影或是一出戲劇,兩人走在一起,像一對恩愛的夫妻。

2001年9月,過了70歲的姥爺迎來了退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姥爺沒有選擇回老家和子女團聚,而是跟著外婆去了南方生活,他在北京攢下的積蓄,讓他們在那座南方城市里買下了一套一室一廳的住房。

房間的裝修風(fēng)格小巧而精致,一如外婆南方的老家,姥爺和外婆還穿上婚紗拍了一張合影掛在臥室的墻壁上,讓這間屋子更像是一對小夫妻的婚房。照片上,姥爺依然挺拔,外婆靠在姥爺?shù)募绨蛏夏恳暻胺健?/p>
對姥爺去南方養(yǎng)老的決定,母親原本攢了很多話,但看見那張照片的時候,那些話好像一下子都沒了,這張照片讓母親注視良久。在過去的年代,姥姥和姥爺沒有拍過婚紗照,年輕時兩人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合影都是穿著厚重的中山裝,對著鏡頭,表情嚴肅得有些拘謹。母親說,在她的記憶里,姥姥與姥爺從未如此親密,外婆是個會撒嬌的女人,姥姥不是。
母親忽然覺得和姥爺生疏,而且這感覺好像從姥姥去世便開始存在。

姥爺和外婆在南方生活后,回老家的次數(shù),比他工作的時還要稀少。往來的電話里多了股沒來由的客套,母親只是反復(fù)囑咐姥爺照顧身體,姥爺也只是反復(fù)叮囑讓幾個孩子好好讀書。
“若是當初與姥爺結(jié)婚的是另一個人就好了?!蹦赣H出門的時候遇到過那個中學(xué)的女校長,丈夫去世之后,便一直未婚,住在隔壁小區(qū),看見母親,會熱情地打招呼?!叭绻褷敽退Y(jié)婚,大家可能還住在一起,周末還能經(jīng)常聚聚?!?/p>
母親對姥爺?shù)南肽罾锿钢唤z失落,外婆成了姥爺?shù)募胰?,相比之下,子女們卻成了外人。“而且,明明那個人比外婆更像姥姥?!蹦赣H小聲嘀咕。
母親也帶我去過幾次姥爺?shù)男录?,一室一廳總顯得擁擠,于是大家每次吃了飯就離開,直到我大學(xué)以后,一個人去看姥爺,才會在那里坐得久些。

姥爺有時會和我說說他以前外出考察的經(jīng)歷,說去泰國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人妖,皮膚比女人還細膩;又說去西德的時候第一次看到開心果,還以為是某種大個兒的瓜子;又說起第一次去俄羅斯,海關(guān)想要小費,故意為難他們幾個,姥爺遞給他一瓶礦泉水,對方當作是白酒,馬上藏進衣服里,給他們一行人放行。
我和姥爺兩個人一起大笑,他的這些經(jīng)歷竟如此有趣,只是此前從未有機會和我們分享,我和姥爺也從未如此親近。但是在笑過之后,姥爺又會將自己靠在椅子里,沉默許久,表情里透著?種落寞——那些風(fēng)光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

偶爾姥爺也會和我說起我母親和兩個舅舅。他說大舅小舅小時候都愛吃肉,困難時期,他干脆養(yǎng)了頭豬,不為別的,就為自己家里吃,結(jié)果兩個舅舅因此把肉吃夠了,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聞豬肉的味;又說我母親以前是“小孩頭兒”,把他收在抽屜里的紀念章全部拿出去發(fā)掉,一個小孩一個;又說起自己第一次帶著姥姥回老家玩,人力車夫聽到姥姥的外地口音,故意繞了一大圈子路,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姥爺才用正宗的家鄉(xiāng)話一臉壞笑地付了他原本路線的費用,并不忘了說,“謝謝你啊”。
姥爺說這些話的時候,外婆往往在廚房中忙碌,準備下一餐的伙食,我才忽然意識到,有些話,也許姥爺永遠無法和外婆談起。

姥爺跟著外婆在南方生活了16年,直到2017年9月,姥爺因病住院。等姥爺從病床上醒來,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醫(yī)生說,視力模糊的原因是衰老,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也無能為力。姥爺對著外婆說出了最后的愿望:回家。
母親說,葉落歸根,回來是好事。

在老家的老屋里,姥爺拿出了一個盒子,里面是他的身份證件以及銀?卡,姥爺把盒子遞給外婆,意味著把這個家完整的交給了她。隨后拿出的,是一個交給母親的信封,做完這一切,姥爺如釋重負,把自己的身體靠在椅子里,對母親說:“我想你媽了。”
距離姥姥離開,已經(jīng)20多年過去了。
姥爺?shù)男欧饫?,是幾張泛黃的老照片。
第一張照片上是兩個年輕人,面對著幾個玻璃的瓶瓶罐罐,像在做一個復(fù)雜的化學(xué)實驗。母親說,這張是姥爺年輕時候,家里的釀造廠還在,照片上是姥爺和他的哥哥,兩人正在調(diào)制一種醬油全新的配方。

第二張照片,是姥爺和姥姥的合影,地點大概是在照相館,姥爺當時剛剛被提拔為當時最年輕的干部,也是在同一年,認識了在學(xué)校工作的姥姥。

還有幾張,是母親和兩個舅舅小時候的合影。那時家庭還算富裕,母親說,拍完那張照片沒多久就趕上文革,姥爺關(guān)進牛棚,家里全靠姥姥,姥姥陪著姥爺吃完了所有的苦,現(xiàn)在跟著姥爺享受的,卻是外婆。
母親向我解釋著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隨后陷入了沉默。它們記錄了姥爺前半生的生活,又在姥爺?shù)暮蟀肷?,跟隨姥爺奔走四方。它們見證了姥爺?shù)娘L(fēng)光,但同樣也見證了姥爺獨在異鄉(xiāng)的孤獨和寂寞。

姥爺?shù)那闆r在日益惡化,先是視覺和聽覺的衰退,然后是頭腦一天天地迷糊。母親和幾個舅舅輪流去幫過幾次忙,但大部分時候,都是70多歲高齡外婆一人照料,她也快忙不動了。
“他們還是有感情的?!崩褷斪吆?,母親回憶起那兩年外婆照顧姥爺?shù)那榫?,陷入沉思,“畢竟他們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如果沒有最后那幾個月的事情,我還覺得她是個好的老伴?!?/p>
在姥爺?shù)淖詈髿q月,他變得像姥姥臨走時一樣的狂躁,無法安撫,摔東西,喊叫,外婆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給母親打電話,內(nèi)容從求助,到抱怨,再到埋怨,母親說,姥爺走的時候,外婆,應(yīng)該也是積壓了一肚子怨氣。

姥爺走后,家里面臨一系列問題需要處理。
首先是姥爺?shù)倪z產(chǎn),姥爺沒有立遺囑,按照法律規(guī)定,姥爺這邊的3個子女,外婆自己的2個兒子,每個人都有繼承一部分財產(chǎn)的權(quán)力,還有外婆自己的養(yǎng)老錢。
外婆的2個兒子出面,全權(quán)代理了這部分事務(wù)。外婆和姥爺?shù)慕Y(jié)合,本是他們兩人自己決定,雙方子女之間并未有過交往,他們的突然出現(xiàn),讓母親不滿,但法律如此規(guī)定,不滿也無可奈何。
外婆只在最后簽署合同的時候見了母親一面,下一周她就要回南方老家——她把自己的那份遺產(chǎn)大部分分給了兩個兒子,自己決定去住養(yǎng)老院。
“他們倆都還比較辛苦,我后半輩子都和你爸一起,照顧他們的機會也少?!蓖馄诺脑捳f的很實在,“他們其實不那么高興我和你爸結(jié)婚,雖然沒有說,但是我看得出來。”
“那個養(yǎng)老院,條件好嗎?”
“公立的養(yǎng)老院還不錯,人多,熱鬧,你爸走了,我現(xiàn)在一個人待不住?!?/p>
母親說,最后見到外婆那天,她覺得外婆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即便是照顧姥爺?shù)臅r候,也未曾衰老得像這樣明顯。
“以后你得多為自己考慮考慮。”母親想再說些安慰的話語,才意識到,自己和外婆之間的距離一直很遠,很多話卻終究沒有說出來,她覺得若是開口了,大概會嚇到外婆,也會嚇到自己。
“其實最后那天,他突然和我說要洗澡換衣服,我說昨天才洗過,以往都是三天一洗的,結(jié)果那天他非要洗,還為此和我吵,他的聲音很大,中氣很足,我拗不過他,想著想洗就洗吧,只是沒想到。大概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我就是覺得奇怪,明明說話聲音那么大,怎么突然就走了?!蓖馄抛詈笸蝗粚δ赣H說。
“你對爸一直挺好,我代爸謝謝你。”
“他是我丈夫啊。”外婆說完那句話,沖著母親笑了。
姥爺?shù)氖亲罱K是和姥姥合葬,墓碑上,刻著兩人死去的日期,姥姥的是1996年4月15日,姥爺?shù)氖?020年4月16日,兩個人的日期上只差了一天。
“你說,姥爺?shù)降资菒劾牙讯嘁恍?,還是愛外婆多一些?”我在旁邊問母親。
母親說是姥姥,說完又愣住,對我說:“我之前其實很少想過,他和外婆在一起是因為愛情,他們認識的時候都已經(jīng)60多歲了。”
“如果是因為愛情,大概一切都說得通了?!?/p>
作者??Donnie??|? 編輯??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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