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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季蟲(下)

2022-08-05 10:29 作者:云山落  | 我要投稿

獨棟小院里安靜悠遠,午后直至深夜四處都有鳥叫聲。林鈴很喜歡鳥兒,有些個日子她會掃起小米和面包渣,往院里地磚上一撒。麻雀灰椋伯勞什么的從門外電線桿子上撲簌簌就下來搶著啄食,一邊搶一邊嘰嘰喳喳。林鈴看了心喜,有時候收斂起裙子靜靜的蹲在一邊,只是看著。前些日子她伸手想要摸摸鳥兒,手剛抽出懷里,本來歡快搶食的一群立刻四散奔逃,那只小伯勞飛的最快,沖過鐵門的柵欄站在枝椏上,還不忘回頭很是尖銳的叫了兩聲以示警告。李斯晴看她失落,要帶她出去花鳥市場,選些親人的文鳥八哥什么的。林鈴搖搖頭,她不喜歡籠子。

秋雨伴隨著秋雷,有時候晚上忘了關(guān)窗,夜半兩人摟在一起會被一聲雷驚醒。李斯晴體弱,她也很瘦。林鈴很倔強的不讓他出暖和的被窩,自己光著腳蹬蹬跑下去,快速竄過去鎖緊窗戶,然后像只小兔子一樣鉆回李斯晴的懷抱??s起來很小很小的一團,就算是有病要養(yǎng),李斯晴也能很輕易的把她整個包裹住,林鈴輕的像羽毛,身子很軟,在床上就像是某種戳一下就能輕易劃傷的弱小生命。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好在較為極端的氣候還沒出現(xiàn)。二院病房的暖氣一向都有點小毛病,林鈴說明天去住院區(qū)再看看,申請給舞蹈老師換間病房,至少置辦個暖爐什么的。

早間城市新聞播報一般都是雞毛蒜皮的瑣事,這家街坊那家鄰居的雞飛狗跳?,F(xiàn)在早飯交給了林鈴來做,她吃不了辣辣的東西,但是喜歡放黑胡椒。牛肉粒也要放煎蛋也要放,簡簡單單的蔬菜三明治也要放。李斯晴撕下來不愛吃的發(fā)硬面包邊被她收起來了,較大的塊她吃掉,一些小碎渣子留下喂小伯勞,

李斯晴抬頭看了眼窗外,天有些陰云。伯勞鳥其實不吃素,李斯晴想著,還是沒說出來。

“老師?!?/p>

“還叫老師?!崩钏骨缯渡?,被一聲很輕很輕的呼喚拉回現(xiàn)實,他翻了一頁手里的報紙。

“我不喜歡江城。”

電視轉(zhuǎn)到了今日天氣預(yù)報,上面說著80%的可能有驟雨,住在江邊的居民請注意防范大風。

這座城在江邊矗立了百年,從老城到新城。有河流過市區(qū),就有工廠與學校。高高的煙囪先是拔地而起,滾滾黑煙把天空染成墨色,當時的人們驕傲的宣布著這是戰(zhàn)勝自然。鐵路一節(jié)一節(jié)的人工鋪開,柏油路一尺一尺的向外延伸,而后工廠倒了,驕傲的人們從鐵煙囪里爬下來鉆回蝸居。人生了很多,但走的更多,于是煙囪死了,老城區(qū)也死了,新城生長到江邊止步不前,鐵黑色的江水連著手腕粗的鎖鏈隔斷了人們遠望的目光。防洪紀念塔下還有老人帶著薩克斯和小提琴,他們從下午五點一直坐到回家,悠遠的琴聲飄蕩過好些個路口。這些老人生在鋼鐵與東歐式的尖銳藝術(shù)中,他們對浪漫有自己獨到的理解。煙囪死了,他們決定隨之浪漫到死。

十月末的天氣已經(jīng)摸到零下了,路上的水坑在夜間會結(jié)上一層薄薄的冰花,等到第二天一早被太陽曬化,被車輪碾壓,或者被同根生的降雨降雪砸碎,第二天再生出來。前些日子還有的蟬鳴快要聽不見了,這些小蟲在地下埋了好些年,出來卻只能活過三個季節(jié)。

“這座城很冷,大家也很冷。雨和雪都很多?!绷肘彴鸭宓包S戳破,沒有期待中的溏心流淌出來。她做早飯還不熟練,煎蛋煎的太老了。

“大家都很不喜歡下雨,也很不喜歡下雪。人們在主干道上就像站上了巧克力工廠的流水線,融化成一坨一坨的原材料倒入名叫家的模具里,經(jīng)過一晚上再凝固成人型?!绷肘徱е雮€煎蛋,她有些不想吃了,又不想浪費食物,就只好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下去,一邊費勁的吞咽一邊說。

“說話倒是帶上點藝術(shù)家的感覺了。”李斯晴看著餐桌上不懈努力的小腦袋笑了笑:”我也不喜歡這里,下雪前我們就走。”

報紙上第二版占據(jù)了大量篇幅,江城日報。

《天才畫家余叢疑首次露臉,私生活不端曝師生戀情》

《李云巒先生與江城畫協(xié)聯(lián)合聲明:嚴肅追究侵權(quán)行為不姑息》

被拍到的那張照片上面是李斯晴的側(cè)身,旁邊跟了個小小的個子,沒拍到林鈴的臉。李斯晴放下早飯,起身把那件黑色呢子大衣從衣架上扯下來團成一團丟在沙發(fā)角上,想了想新拿出來一件駝色大衣,又拉出來一頂帽子。

林鈴出門取快遞回來,薄薄的油紙包。李斯晴把那份報紙疊好壓在行李箱里側(cè),轉(zhuǎn)頭問道:

“畫被退回來了?”

“嗯?!彼s著手,有點不知所措。她本來想快點溜進門藏起來的,不想讓李斯晴發(fā)現(xiàn)這件事,誰想到男人甚至都沒仔細看他,隨口就把她想要掩埋的事實說了出來。李斯晴看著林鈴的這點小動作,有點心疼,又有些好笑。

“我比畫協(xié)那幫人都熟悉這個流程?!崩钏骨珉S意開口道,轉(zhuǎn)晌,拉過悶悶不樂的林鈴,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倆人依靠在一起,重量交給沙發(fā)去支撐。女孩的睫毛很長,離得近了會發(fā)現(xiàn)上面掛著小小的水珠,不知被深秋的早上凍到,還是剛才哭過。

“這是肯定的事情。”李斯晴斟酌了一下詞語。半晌,他還是開口說:

“掛了我的名。對不起?!?/p>

“你對不起什么?”

聽了這話林鈴驀然轉(zhuǎn)身,從李斯晴的懷中一下子跳出來。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眼睛更紅了。

“你對不起我什么?李斯晴?你對不起我什么?你對不起幫我改畫,對不起向我表白?對不起養(yǎng)我照顧我,對不起因為我名聲臭了?你對不起——”

林鈴沖著跳下沙發(fā)去,一把揪起他那件黑色大衣甩在地上,然后拉開房門,從客堂里扯出另一份報紙,不一樣的刊物,相同的照片和醒目的標題。憤怒的小貓嘶吼,頭發(fā)都有些凌亂。她身上還穿著李斯晴的白襯衫,細膩圓潤的肩頭露在外面有些誘人,下面光著腿光著腳站在大理石地磚上,毛絨拖鞋剛才被她甩飛了。

“從一開始——從第一天”林鈴說話帶上了哭腔:“你就愛把別人當成傻子。你要瞞我,你要瞞整個畫協(xié),瞞其他人?!?/p>

她把那張報紙拍在李斯晴面前,李斯晴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你對不起的是因為我名聲臭了嗎?把我當成寵物,把我照顧好我不需要知道一切也不需要承擔?李斯晴——你把別人都當成傻子,不配插手你的事情,你自己做好了嗎”

“你愛我什么李斯晴?你告訴過我嗎?我愛你什么?愛你的錢?畫?地位?愛你因為有你我不用去撿垃圾吃!”

林鈴越說越氣,用力過猛幾乎把自己嗆住。地磚光滑冰冷把她白皙的腳凍的有些發(fā)青,她縮了縮腳趾,哭腔還沒褪去?!耙驗楫嫳煌嘶貋砹?,你覺得對不起我?這是我第一幅作品,第一幅被認可第一幅能參賽第一幅能拿獎的作品?你覺得有了這個我能平步青云,能成為第二個余叢第二個李斯年是嗎?”

她跑過去,拿起茶幾上的打火機,昨晚取暖的火盆還有些余燼,她一把將那份報紙點燃,當作引子投了進去。以往用的都是無煙香,輕柔而暖。報紙被點燃后油墨香和劣質(zhì)纖維素燃燒帶來的煙很快充盈了屋子。林鈴離的最近,她被熏的有些咳嗽。報紙上李斯晴的側(cè)臉在扭曲變形,邊緣燃起紅光。李斯晴剛才都沒注意,那張照片其實還拍到了林鈴秀氣的小鼻子。

火苗漸漸跳動起來了,火盆的形狀很規(guī)則,足夠深,不會引起火災(zāi)。林鈴抱起那件黑呢子大衣,足夠?qū)捵銐蜷L,可以給她當被子蓋了。她一把將大衣扔進火里,背對著李斯晴,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火焰的舞蹈。

“我用了那么久,才揭下來余叢的面具。余叢下面是李斯年的面具,李斯年下面還有李斯晴的面具,李老師——”

“你還有多少張面具?你還有什么事情在瞞著我,在你心里我是只配等著喂食的寵物嗎?”

火焰一點一點舔上來,李斯晴其實是個有點念舊的人,這件衣服陪了他有幾個年頭?;鹈鐫u漸吞噬,光映著林鈴可愛的娃娃臉,掛著淚的神情是那么堅決。

下一件被扔向火中的事物是那個油紙包,里面裝著林鈴這些日子以來的無數(shù)心血。在沒遇見他的時候,在遇見他之后。無數(shù)個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里林鈴撐著小燈一點一點的描繪,靜聽著門外一切狂風暴雨。雨打在女孩白皙嬌嫩的身子上很疼,每一下都是淤青和疤痕?;馃龜嗔死K子,油紙包散開,畫的一角先惹上火焰,而后蔓延開來:從黑色到莖葉,支撐花盤到一切先被燒掉了,向陽花成了漂浮在空中的無根浮萍;最大最美的那朵花輪挺身而出,它要第一個綻放成絕美,顏色在變形在扭曲,李斯晴覺得迷了眼,有什么東西要流淌出來,他不知是被煙熏的還是其他。

最后到了右上角那個含苞欲放的小花蕾了,火苗一點一點融化它的邊界,綠色的萼黃色的花瓣順時針旋轉(zhuǎn)著,花蕾變大了,又變小了。向陽花在火中完全盛開,轉(zhuǎn)瞬間卻跌落成蒼白的灰。林鈴站在火光前,栗色的頭發(fā)輕輕搖晃,像是剛剛吸滿了光和熱的能量。拿坡里黃的眼睛明亮而濕潤,那是蘋果和梨,帶著熟透的暖黃的顏色,讓人不由得期盼起來年的春天。林鈴站的很近,火苗左右舞動,識趣的不敢挨到少女的小腿哪怕一下?,旣悂啈驯е耄瑑汕昵榜R廄中燃起沖天大火,她也是這樣安靜堅定的面對著火光。從火中走來的圣人,寧可被雨打到遍體鱗傷,在火中跌落成白灰,她絕不低頭。

林鈴就這樣看著她唯一的信徒,臉上淚痕還沒干,但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

“別哭,親愛的。那不是向陽花,我才是向陽花?!?/p>

“我們是平等的,李斯晴——我不要隱瞞和虛假,我要你真實的愛我?!?/p>

?

?

一個月過去的很快,落雪的日子近了。李斯晴身體恢復(fù)的比想象中要好一點,但是林鈴老師那邊情況不是很好,手術(shù)提上日程,盡早做完,他們要走了,去南方一點的城市,去更溫暖的地方。

“這邊沒問題,你準備好了通知醫(yī)院就行?!毕赵陔娫捓镎f:“我的班都是為你排的?!?/p>

“這么大的人情?!崩钏骨缧χf:“你想讓我怎么還你?”

“你自己清楚?!彪娫捘沁呎f。:“我這些日子有點忙,手術(shù)前我再見你。”

嘟嘟聲傳來,席琳主動掛了電話。李斯晴躺在床上,暖氣供應(yīng)上來了,此刻他不感覺冷。林鈴這些日子很忙,每天上午她要去416病房陪護,還要抽出時間來給他做一日三餐。經(jīng)常是上午下午從家到二院來回跑兩趟。她不想學開車,李斯晴放任她自己打車,一而再再而三大叮囑她注意安全。林鈴的廚藝進步的很快,一個多月時間從煎蛋都煎不明白到能夠煲好多種湯給他輪換著喝,每看著李斯晴喝下去一碗她就會昂著頭眼睛笑成月牙:

“是不是喝完這碗就能好起來啦!”

她還不知道李斯晴約了手術(shù)的事。

今天是蓮藕薏米排骨,底口只加了味精和鹽。

這些日子里李斯晴不能出行,他沒再去二院檢查身體,也沒再和林鈴一起去住院區(qū)看望她的舞蹈老師。那個小腦袋每天推門進來都興沖沖的,給李斯晴炫耀自己又買到了什么水果。但是門廊很長,李斯晴能聽見每天傍晚那個輕的像貓的身影安安靜靜打開院子大門,腳步踩在樓梯上猶豫而緩慢,有時候踱步好久都沒進家門。席琳在電話里說,416的情況不容樂觀,之前驟停過一次。

“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席琳之前說過。她咬著嘴唇,輕聲細語的像是犯了什么錯誤?!拔沂遣惶ㄗh你們急著離開的。病人經(jīng)不起這番折騰,你也是。支架手術(shù)后不代表你能立刻恢復(fù)健康,這種對身體的創(chuàng)傷沒有一年半載是好不了的。手術(shù)完你可能比現(xiàn)在還虛弱。”

李斯晴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的事情先放在一邊。

“她知道嗎?”

“那次差點出事的時候她在場。是她火急火燎按鈴打電話叫我來的。”

“她愿意依靠你聯(lián)系你是好事情?!崩钏骨绨咽稚斓矫媲啊_@只手因為心臟的負擔時常發(fā)麻,近一個月他已經(jīng)不太能握筆了。原本精準的色塊時常因為顫抖變成一團糟。席琳再三和他保證,術(shù)后恢復(fù)的好,可能半年可能一兩年,他是可以重新畫畫的:“這段時間你就當做休息,正好避開李家煽風點火的風頭。你性子倔,現(xiàn)在跳出去,可能會惹禍上身?!?/p>

李斯晴不可置否。

“除了我以外鈴很少找人溝通,就算她嘴上不說,遇到事情還是愿意相信你,這是好事。”

席琳微低著頭:“那不是相信我,那是相信你?!?/p>

過幾天李斯晴就要去住院,提前檢測,做心臟造影。他沒打算告訴林鈴。李斯晴莫名的感到有些緊張,他感覺自己的手依舊在抖,但這次不是因為疼痛和供血不足。

“三天后簽住院手續(xù),我直接開車來接你,你不要自己過去了?!备吒苏f。她的聲音也有些抖。平躺在床上李斯晴這個角度很難抬頭,他想確認一下席琳是不是哭了,但他做不到。

“做完手術(shù)就走?再多留幾天呢?江城快下雪了,你小時候最喜歡的?!?/p>

李斯晴閉著眼躺在床上,輕輕吁了一口氣。

“你知道的,快下雪了。”

女人沒再接話,她一向聰明的過分。這個聰明的女強人女博士腰板始終都是挺直的,高跟鞋踩著鋒利的聲音昂首挺胸,從不介意把自己成熟玲瓏的身材秀出去。每個帶著淫穢眼神打量她胸口的猥瑣男人,目光只稍稍向上幾寸,看見她那雙手術(shù)刀般精銳審視的眼睛,都會害怕的將自己的邪念收回去。

李斯晴沒能抬頭,他看不見,但他知道席琳現(xiàn)在一定把頭埋在臂彎里聳動著肩膀。成年后他極少看見席琳這樣小女人的姿態(tài)。他不敢開口,也不敢承諾,這樣只會讓她受傷更深。江城常年陰云密布,這里過去是困住李斯晴的樊籠,現(xiàn)在成了細細的鎖鏈扯住展翅欲飛雄鷹的腳,他不得不走。

“那三天后我來接你。”席琳淚來的快去的快,她昂起頭,臉上的妝甚至還沒花,表情已經(jīng)平復(fù)了下來?!罢疹櫤米约骸!?/p>

吱呀一聲門軸轉(zhuǎn)響,隨后又被輕輕的帶上。雕花密碼鐵門閉合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沉重感和高級感。李斯晴盯著天花板,他鼻子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消毒水味道了。

林鈴今天回來的有些晚,不知道去買了些什么。

三天后。

早上六點半的鬧鐘,李斯晴往往都會提前五分鐘準時醒過來。鬧鐘定到幾點,他的生物鐘為了逃避外界的催促就會叫他提前起床。林鈴蜷縮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只,一只手還拉著他的食指。最近他們沒在做愛,但林鈴說什么也要抱著一起睡,怎么也不愿意分開。

小姑娘本身就很貪睡,這些日子她兩邊倒著陪護更是累到極點了。李斯晴輕輕起身,躡手躡腳出了房門,她不會被吵醒的。

微波爐稍微轉(zhuǎn)一下牛奶,面包西班牙臘腸和草莓果醬,加一起不需要五分鐘。李斯晴把牛奶端端正正放在餐桌上,拿筆寫了張便簽,歪歪扭扭,但還能看。

“鈴,南方的朋友約了水療叫我調(diào)養(yǎng)身體,今早派車接送我。你在家不要擔心,一周后我便回來。天冷注意保暖,有雨雪提前關(guān)好窗子,臥室木地板受不得潮。勿念,思晴。”

安靜的落鎖聲響起,李斯晴穿著那件駝色大衣出了門。臥室里栗色的小腦袋輕輕抖了抖,然后把懷里的枕頭抱的更緊,林鈴還沒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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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緊成一把鐵灰,人們把羽絨和棉襖拼了命的往身上套,這座城快入冬了。

“明天手術(shù)?!毕兆诓〈策?,安靜的拉著李斯晴的手,修長的手指順著手腕血管的脈絡(luò)輕輕揉按給他放松:“手臂上埋著造影針,是不是很疼?”

李斯晴苦笑:“打了麻藥,疼倒是說不上,比起前胸后背的感覺可是好多了。不如說那么粗的針管倒是我第一次見,給我嚇的不輕?!?/p>

席琳嗔怪他一眼:“這么大的人了,還怕打針?!彼氖朱`活而溫柔,就像是媽媽安撫摔倒哇哇哭的孩子。李斯晴感覺有點別扭,他又不好意思說出來。良久,肌肉血管的緊繃感消失,李斯晴眉頭舒展開,閉上眼嘆了一口氣,席琳識趣的松開手,安靜的坐在床頭。穿著黑絲襪的大腿此刻離李斯晴的頭很近,上面是一件制式短裙,白大褂被搭在房間別處的椅背上,此刻席琳不像是個大夫,身為女人的知性與魅力像水一樣輕輕涌動,熟悉貼心的香味往李斯晴鼻孔里鉆。

倆人靜靜對視著,席琳的眼里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比起悲傷更像是哀怨。那種感情比起情啊愛啊要復(fù)雜很多,就像是旅人挑起殘破的行囊背對夕陽走了不知道多久,回頭看見那條已經(jīng)無法挽回的路,就連星光也不肯灑出來一點去照亮她。

“真的要走嗎?”席琳近乎哀求的說。李斯晴把眼睛閉的很緊,他不忍心再說一遍了。

“那,你手術(shù)后去我家,不用太久,就幾天,幾天就回去。我請假照顧你?!毕湛煲炎齑揭С隽搜?,上面口紅印出來的色差已經(jīng)很明顯了?!澳阈g(shù)后需要調(diào)養(yǎng),我知道你不喜歡病房,我家離的更近,我——”

“琳?!?/p>

“對不起。”

席琳那雙通紅的眼睛就怔怔看著李斯晴,纖細的脖子支撐著,她臉色白的嚇人。窗外有一瞬被閃電劃亮,夜的火柴宣告秋天的死期,雷雨要來了。

“沒有女人想聽見對不起?!?/p>

李斯晴剛想開口說些什么,下一秒感覺自己被一雙藕臂緊緊抱住,香味離的更近了。席琳甩掉高跟鞋跨坐在李斯晴身上,這個角度他能看清席琳的臉了。柔順知性的長發(fā)有些凌亂,耳邊的發(fā)絲被不知是汗還是淚水打濕緊緊貼在席琳白嫩的鵝蛋臉。她哭的無聲無息,沒有眨眼沒有嗚咽,人在絕望到極點淚就會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不用悲傷作推動就可以自己流下。席琳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哭,她不用眨眼,淚水把她胸前的襯衫全打濕了,此刻有些透明。這個女人在一瞬間丟掉了所有學來的禮儀與理智,她不是什么席大夫什么副主任,只是個愛而不得的女人。

“李斯晴,你騙我一次,就這一次。你就愛我這一晚,這是我應(yīng)得的,十年前我就該得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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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很晚了,林鈴趴在416的病床邊。她今天收拾屋子,照顧病人。過的依舊很累。圓圓的小腦袋有點支撐不住困意,她很想睡。這幾天李斯晴不在,但她的勞累程度沒有減少,不如說因為憂郁的心情更難堅持下去了。

這男人比誰都擅長不辭而別,留下張紙條就走。他闖入自己生活的方式就像推門進便利店一樣快速而隨意,撤離的時候也是帶上門就走,留她一只小貓。這三天她抓狂,不滿,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但她知道無濟于事,她也會乖巧的不找麻煩。車還留在院子里,李斯晴寫了紙條,他會回來的。這個男人就像會魔法,總能變出自己想要的東西。

林鈴胡思亂想著,眼皮已經(jīng)要合上了。窗外飄進來些許的雨點,閃電劃亮夜空。家里的窗戶有沒有關(guān)好呢,她迷迷糊糊的想,李斯晴臨走交代過她的。

驀然間一聲驚雷砸落在地面,好像劈到了離醫(yī)院很近的什么地方。那巨大的響聲把林鈴嚇的起身,緊接著窗外是一陣一陣汽車警報聲交互想起,短促緊急像是什么催促的信號。林鈴小臉蒼白,她連忙起身要關(guān)上窗戶,卻看見床頭上儀表要幾乎拉成一條直線,紅燈一閃一閃指示出危急,女人臉上的氧氣罩已經(jīng)看不清隨呼吸吁出的白霧了,皮膚松弛而衰老,幾乎掛不住橡膠繩。

“護士,護士,大夫!”她急的直哭,林鈴跌跌撞撞沖出病房門去,自己差點摔倒,手臂被鎖頭上的鐵片劃傷而不知道。林鈴急急忙忙沖到四樓的護士臺,小小的心臟焦急著拼命跳動像鼓點,她有些上不來氣,但是理智還在。

“416,416緊急,呼吸可能要停了,你們——”

坐著的護士看上去像是剛剛畢業(yè)被安排值夜班的新手,可能沒經(jīng)歷過幾次病人突然垂危的情況。聽林鈴這么一說,她明顯也有些急了。

“416,是席主任安排說看護的病房。這個點不知道對應(yīng)急診大夫在不在,你快去先找席大夫,讓她來看看。下樓胸痛中心主任室,或者附近的病房,你快去找,我們做點搶救措施——馬護士長!馬護士長!”

林鈴沒等她說完,拔腿向外跑過去。雨下的很大,出門幾十米就把她完全澆透了。她不喜歡席琳那個女人,但是這時候也不知道去依賴誰。公園紙殼箱里的小貓舉目無親,身下落腳的地方也沒法保護她,沒人逃得過這場雨。

下樓,再下樓。穿過院子找到那個獨棟小樓左轉(zhuǎn)進門,二樓最里側(cè)幾間病房,上次她是這么找的。小小的心臟在祈禱,祈禱又一次的平安無事。她轉(zhuǎn)過頭,胸痛科住院處離的很近了,老師這次也會得救的。

她在門口停下,呼吸還沒平復(fù)下來。林鈴伸出手急切的想要敲門,抬頭的一剎那透過門上玻璃看見了里面的情況,她霎時間僵在原地,已經(jīng)舉起來的手突然開始顫抖到劇烈。一種沉入深海的感覺把她吞沒,黑暗里看不見光,空氣冰冷沉重的像萬米下的海水拼命的向她肺里擠壓進去,壓抑寒冷如鐵要把她整個人撐開,撕碎。她的腳在麻痹,像是灌了鉛,剛才那道驚雷沒劈到其他處,正落在她的頭頂。

房間里女人頭發(fā)凌亂正跨坐在男人身上,被子雜亂推開在一邊。女人豐滿的胸脯俯下身去幾乎完全壓在下面人的身上。男人被女人的頭發(fā)遮擋住看不見臉,但那雙手她熟悉的很,細長骨節(jié)分明,無名指下有顆淡淡的小痣。那雙手此刻正攀附在女人撐住床沿的藕臂上,五指修長展開如藤蔓。

手像,身形也像。

席琳和李斯晴。

本該和紙條上說的一樣,在南方安安靜靜水療回來健健康康還能把她公主抱起的李斯晴。

本該端莊優(yōu)雅,坐在病房或者辦公室里,向她伸出援手的席琳。

說好了一直在一起,在星夜下向她表白的李斯晴。把她從地獄里拉出來,給了棄貓一個新家的李斯晴。安靜、敏感、文藝倔強的李斯晴。

就算被她瞪視也只是笑笑,大方得體有好聞香水味的席琳。曾經(jīng)救了她老師一次,好不容易放下戒心的席琳?;孟胫蛟S以后可以好好相處的席琳。

林鈴沒哭,應(yīng)該沒哭吧,她感覺不到有眼淚劃過,只有什么破碎的聲音。

兩個騙子。騙她以后的生活會好起來,騙她以后可以好好相處。騙她說,雨不可怕,雪不可怕,打雷也不可怕。騙她說,你也有過上正常日子的權(quán)利。

不止兩個騙子吧,她的生活里全是騙子。父母把她騙來這個世界生而不養(yǎng)。舞蹈老師騙她要給她一個家把她當做親女兒,自己倒在那個泥濘的水坑里。這一個那一個男人騙她,貪戀她的身子。那畫室老板騙她,下課后把她帶進房間里鎖上了門,她還沒有吃飯。

過路的人撐傘路過紙殼箱聽見小貓喵喵叫,他們不過是把她抓在手里肆意玩弄一番,然后又隨意丟棄在路邊。小貓又怕又累又餓又冷,雨水打濕了所有的毛發(fā)帶走她的體溫,她連爬回自己的紙殼箱的力氣都沒有了。有人再一次撿起她,給她牛奶喝,給她毛線球玩。小貓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天國,她拼勁全力討好主人,主人哈哈笑著覺得很好玩。于是在一個天更黑雨更大的夜里,她被重新丟進了公園的下水道旁邊?,F(xiàn)在已經(jīng)很好玩了,那一只棄貓被再一次丟棄進無人伸手的夜里,她絕望無助的樣子一定更好玩。

我不是貓。我是平等的人。

林鈴想。其實被騙的也不是很厲害,雨不可怕,只是沒人逃得過這場雨。

屋里有些什么聲音,隔著門聽不清。她也不想再聽了,她沒有時間。林鈴轉(zhuǎn)身,踉踉蹌蹌著挨個去敲開其他辦公室的門。

其他的大夫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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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一滴的水落在李斯晴臉上,是席琳的眼淚。此刻她把整個身子趴在李斯晴胸口上,雙手撐住床沿,好像有些怕壓迫到他。席琳無聲的哭還在繼續(xù),她弓起背,生怕給李斯晴帶來什么負擔一般,但是那張清冷的鵝蛋臉已經(jīng)很近了,她在等李斯晴吻她。

氣氛曖昧而僵持,兩雙悲傷的眼睛挨在一起,李斯晴搖了搖頭,扶在她胳膊上的手抓的緊了一點,微微用力。席琳從胳膊上能感覺到一股抗拒的意思微微向上,她把頭稍稍抬起來一點,頭發(fā)自然滑落下,飄到李斯晴的唇上,好聞的洗發(fā)水味,櫻花的感覺。

“我不行嗎?”席琳悲傷著問道。她已經(jīng)知道過答案很多次了,只是有點受虐狂,想要一遍一遍一遍的把自己的心刨開,再看一次鮮血淋漓的事實。

男人沒有回答,和剛才一樣靜靜的看著她。席琳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正確的答案該是一個吻。

“李斯晴!”

無聲的哭變成了有聲的哭,席琳把嘴唇咬出血來,身體因為痛苦劇烈地顫抖著。

“你總是這樣——你總是這樣!”女人崩潰著大喊,她把知性和理智拋在腦后了。這么多年來她付出的一切,她受過的委屈,她的等待。她心里其實早就明白,但是這個夜里她不想忍著了,鈍刀割肉般的痛苦終于在這個雷雨夜壓垮了這個狀若堅強的女人。從她做好決定的那一刻起沒人輕視過她,也沒人再單純的把她當成一個女人。她就像是草原上失去伴侶的母獅子,虛張聲勢之余,每個夜里都害怕被現(xiàn)實一口咬死。

“你和你的病——你帶著離開江城!我說過什么,你聽了什么,李斯晴!”

席琳的淚止不住,她身體悲傷到發(fā)抖,仍然小心翼翼的怕弄疼眼前這個脆弱的病人。

“你母親是這么去世的——你也要這樣離開我!這些年你在想什么?我太清楚,我太了解你了!你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于是你做那么多——無用的無所謂的事情,不給別人看,給自己看!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的是傷害自己,用現(xiàn)實自殘自己的心!把自己弄成一身鮮血淋漓的傷口,這樣等到你撐不住了,你要倒下了,沒人會責怪你。你自己掀開衣服一處處指著,看啊,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我付出了很多,這樣我不會背責怪了吧?”

“你在以傷害自己博取誰的同情?我嗎?做給我看?!幼稚!”

席琳銀牙緊咬,下一個詞落地有聲。

“懦夫!”

她看著眼前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一幕幕回憶像潮水般涌來要把她壓垮。幼年的青梅竹馬是她,被鎖進閣樓里偷偷把畫報折成紙飛機哄他開心的是她,里面還夾了一顆水果糖;母親去世那天在院門外安慰那個脆弱成幼蟲拉起手的是她,李斯晴八年前離開江城前,送他送到那座拱橋邊,看著這個男人踏上前往圣堂之路的是她。從小到大她仰慕,親近,最珍惜的人成為了天才,她由衷的感到高興;李斯晴母親去世的時候她看見男孩痛哭流涕,瘦弱的身子好像風箏一時間扯不住就要飛到天上去。小時候這個男人不止一次向她訴說理想中的美,星夜下的景色,她好想要看一眼,就一眼,她也想要看看最愛的人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但她忍住了。席琳直到八年前送別李斯晴,淚流滿面的那個下午,她也沒踏上那座橋一步。她想要成為有用的人,至少是對李斯晴有用的人,可以昂首挺胸的站在這個名動天下的天才身邊。她是這么下定決心的,要挺直腰桿。

從八年前分開的那天直到現(xiàn)在,她驕傲如孔雀的頭昂起再也沒落下過。最高分進入江城醫(yī)科大學,最優(yōu)秀的成績,最好的實習經(jīng)歷,最豐富多彩的學術(shù)成果熬過一年一年。還不夠,她不知道時間還剩幾何。李斯晴母親去世像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疤刻在她心頭,她好怕這個風箏的線晃晃悠悠就要被扯斷,她有一天再也見不到他。她知道這母子二人是一樣的病,她要治好李斯晴,她要救李斯晴,這是她活著的意義,學習的意義,昂起頭來的意義。

還不夠。她在心里說。

醫(yī)學生漫長的學習生涯是無窮無盡的階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時間,一刻也不敢浪費。她一年當作三年用,論文要快人一步,實習要快人一步。最難最累的胸痛科,她搶著要進去,她不怕犯錯,不怕承擔責任。因為她不會犯錯,她是席琳,江醫(yī)大二十年來第一的天才。

還不夠,這還不夠。

行業(yè)的門楣和制度如同天譴,她那么怕來不及,更怕做到最好了但還是差一點。她不敢提也不敢想,但是席琳下定決心了,她要用好能用的一切。上天給她堅韌不拔的毅力,聰明絕頂?shù)闹腔?,還有身為女人,極致誘惑的身軀。

那個校外導師陰笑著招手,示意她曲院士團隊要來江城坐診一段時間的晚上,她一個人進去了,隨手反鎖了房門。

主任看著懷抱病歷本的她,伸出肥膩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輕不重的捏臉一把。晚上她提前發(fā)了短信過去,把自己關(guān)在空休息室里,靜靜的等著,邊上是剛剛脫下的絲襪。

我要治好李斯晴。

我要治好李斯晴。這是應(yīng)該做的,這是必須做的,這是必要的。

李斯晴是必要的。

那個扎著馬尾辮會疊各式各樣紙飛機,愛吃柑橘味水果糖的席琳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的是高跟鞋如手術(shù)刀般鋒利的席大夫。篤篤篤的清脆踏地聲代替了她的心跳,富有節(jié)奏感和壓迫感。天生的精準外科手席副主任不會犯錯,因為她是席琳。

醫(yī)院里的其他大夫贊不絕口:“約臺席副主任的手術(shù)吧,又快又精確?!?/p>

小護士一臉崇拜的看著高跟鞋踩過走廊從遠到近,像孔雀又像仙鶴般高雅從容的身姿讓她們幻想成為這樣的女人:

“啊這個科室我不太了解,但是去問席大夫吧,她什么都會的?!?/p>

我要救李斯晴。我要救李斯晴。

席琳不會犯錯,她不會犯錯。

她不會犯錯。

我不會犯錯。

席琳無聲的哭著,哭自己的絕望,哭自己的愛而不得,哭自己已經(jīng)在犯錯了,她不該愛上自己的病人,哪怕是十余年前愛上的。從最一開始,最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犯了錯,她這么聰明理智的人,比李斯晴還清楚這一定會是一場無疾而終。她是飛鳥,李斯晴是蟬。本該遠去的飛鳥把執(zhí)念和生命化作鎖鏈緊緊的捆住自己,居高聲自遠的鳴蟬燦爛后不顧自身的孱弱,執(zhí)拗著要飛到遠方。

她要去哪里找李斯晴呢?八年前她也這么哭過。那個男人憑自己的本事無論在哪都能風生水起,她這么亦步亦趨的跟著,無異于大海撈針。最終她選擇留下了,驕傲的南飛的孔雀留在了這座本留不住她的城市。醫(yī)學這種地域性極強的工作,她成名后已經(jīng)走不脫了。但這是值得的。李斯晴沒答應(yīng)過她任何,但是她執(zhí)拗著相信他會回來,他感覺到身體的異常第一時間就會回來找她,這是席琳和上天的賭約,是她最沒有把握的一件事,好在她賭贏了。暫時的。

她為的就是此刻,為了能夠親手治好李斯晴。她是不會犯錯的席琳,心臟手術(shù)不過是隨手可摧的小阻礙。但是她終究賭不贏上天,她把生命擰成鎖鏈,把自己的靈魂牢牢捆在江城,卻發(fā)現(xiàn)李斯晴回來連歇腳也算不上,還是要離開。

她的翅膀已經(jīng)斷了,接下來去哪里找他呢?

席琳不是席琳,席琳是鐘無艷。

李斯晴感受到席琳臉色蒼白到嚇人,眼角的紅連同上了口紅唇邊的血色一并在褪去,像是某位扣上粉底面具的日本藝妓。席琳的身體不在顫抖了,她靜靜的看著身下這個男人,她哭不動了。

席琳用了最輕最嘶啞的嗓音,指甲扣進鐵護欄折斷滲出血,輕輕的,輕輕的問這個男人:

“我永遠,都不能成為你心里的第一嗎?“

李斯晴沉默,他不能背叛林鈴,他決不愿背叛林鈴,哪怕第二天就死在手術(shù)臺上。但是這個一心要救他的女人,從十五年前開始就為了他而活著。他不敢答應(yīng)也不敢拒絕。

一絡(luò)發(fā)絲垂下又收上去,席琳起身,從手腕上摘下皮筋把大波浪的頭發(fā)扎成馬尾。那個精致鋒利的女人多了點青春靈動的氣息。左手指甲流的血扎頭發(fā)時在席琳的耳側(cè)留下一條紅印,她渾然不覺。女人起身撐住床沿,從李斯晴身上滑下去,安安穩(wěn)穩(wěn)的站在地上。席琳整理了一下潮濕而有點變形的胸口,轉(zhuǎn)過來安靜的看著李斯晴:

“思晴,床頭柜里有碘伏,幫我拿一下。對,還有創(chuàng)可貼。我提前處理,你也不想明天給你做手術(shù)的大夫手抖拿不穩(wěn)刀吧?”

簡單的包扎后,白大褂和病歷本重新回到馬尾琳的身上。那個女人嫣然一笑,就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晚安我的大畫家,注意好好休息,滯留針可別掉了。明天我來叫你?!?/p>

窗外雷雨大作,天哭的比誰都賣力。李斯晴隔著窗外,靜靜的看著一跳一跳的馬尾走進瓢潑大雨中,黑夜吞噬了席琳的身影,高跟鞋的聲音早就聽不見了。一如八年前的那天,同樣的馬尾辮目送李斯晴踏上橋頭,走向沒人去過的教堂和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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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鈴不見了。

家里她存在過的痕跡被收拾的干干凈凈,就連剩半管的牙膏都消失了。李斯晴出院后回到家里細細搜尋,那日留在桌上的早餐看來被吃掉了,這些天過去微波爐沒有在使用過的痕跡。小貓一樣的溫順叫聲,草莓甜絲絲的香氣,她的包她的畫筆,這些都不見。麻雀在寒風中瑟縮,看見李斯晴沉默站在院里它們也一言不發(fā),小伯勞鳥倒是膽大的很,兇厲的向李斯晴叫著。李斯晴給它喂蟲子,這回它撲簌簌飛下來吃了。

李斯晴找過那家便利店,其他值班的店員說這個娃娃臉小姑娘早就辭了職。他也再去過者言畫室,一臉憔悴失意的模樣。其他的學員沒認出胡子拉碴的他來,只說林鈴這段時間從來沒來過學畫。

他回到醫(yī)院,去了416病房。病房里空無一人,呼吸機檢測儀和其他設(shè)備都撤走了。慘白的墻慘白的門慘白的臉,窗臺上紙扎的向日葵還在,沒來得及關(guān)窗戶被打濕后又被陽光直射,花瓣和花托都已經(jīng)完全褪色了。一根鐵絲從假莖葉中勾出來,鋒利的尖端刺破李斯晴的手掌很深。李斯晴甩了甩手,鐵絲破開皮肉而出,鮮血汨汨流下,向日葵跌在地上。

席琳也不見了。

手術(shù)當日她還在和自己打趣巧笑嫣然,安慰自己不要緊張。第二天這個熟悉的身影便徹徹底底的消失在他的生命里。醫(yī)院留李斯晴住院觀察幾天,從第二日開始前來照顧他的人就換成了陌生的小護士。

小護士說,席大夫辭職了,沒辦手續(xù)。她把辭職信往院長室門下一塞,轉(zhuǎn)頭就走了。辦公桌上的東西全都拋棄不要,說是只帶走了一本米奇畫報,隨手揣了幾顆水果糖。主任派人追到她家里去,發(fā)現(xiàn)家里的東西也是完好如初,什么都沒收拾走。房東還很納悶,招呼也不打東西也不要,剩了大半年的租金,人說走就走。

貓在公園打盹,鳥兒在枝椏上棲息。

李斯晴要去哪里找呢?

他跌跌撞撞找過商業(yè)區(qū),找過老城區(qū)。燈紅酒綠的霓虹下沒有,老公園破舊的秋千上也沒有。鋼鐵鋪成的鐵軌一望無際延綿向遠方,煙囪死去后被重新熔煉成鋼材,火車拉著它們奔向下一個墳場。

地處最北方的江城人不相信夜生活也不相信咖啡,不相信夜生活是因為這里的黑暗與寒冷實在是太過于漫長難捱,不相信咖啡是因為沒有人愿意清醒著忍受痛苦和孤獨。

不要醒來。李斯晴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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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在漲潮。江在結(jié)冰。冰水蔓延上堤壩,哪怕舀起來看也是痛徹心扉的黑。

林鈴背著畫包,手里捏著一張小小的銀行卡。她看著黑漆漆的水中。這里是江邊,瑰麗的防洪紀念塔高高矗立在她的頭頂。她趁人不注意翻過護欄和鎖鏈,沿著堤壩一直爬下去。

林鈴直勾勾的看著水面,水上浮了一層薄冰。那漆黑的水中滿是她曾經(jīng)愛人的影子,瘦削敏感脆弱,富有才華,支離破碎。不規(guī)則的冰絲把她愛人的影子切割成殘塊,鏡花水月一碰就碎,她看不見了。

如果沒有自己,他現(xiàn)在會傷心嗎?李斯晴看著那么驕傲獨立的人,內(nèi)心還是長不大的孩子,遠沒有自己堅強。林鈴心想。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自己呢?如果驕傲的少年沒有撿到小貓,他時時刻刻能夠遠走高飛,或許是席琳,或許是其他人,憑他的才華和浪漫,他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我要了他的畫,要了他的錢,要了他的人,要了他夢里的景象,他真正該擁有的不是我這種一味索取愛的人。

林鈴?fù)疤ち艘徊健7篮榧o念塔下面有些老年人吹薩克斯拉小提琴,音樂聲婉轉(zhuǎn)悠揚,她認得,李斯晴給她放過,是《貝加爾湖畔》。

她想要下去陪那個鏡花水月。老師也在向她招手。

林鈴又向前踏了一步,岸邊的冰結(jié)的很薄很脆,現(xiàn)在的日子算算還沒數(shù)九,林鈴輕的像貓像羽毛,但是這點體重足夠壓碎岸邊的薄冰了。林鈴慶幸著,現(xiàn)在她小腿已經(jīng)站在漆黑的冰水中了。寒冷像怪獸拼命吞噬著她的體溫,短短幾秒下半身就沒了知覺。寒風吹起她栗色的長發(fā),林鈴知道,她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于是她開心的笑了起來,清脆的嗓音如同風鈴劃破夜空,順著江堤一路傳到防洪紀念塔廣場上去。

“老人家,老人家!您拉的真好聽!我很喜歡這首歌,您能再彈一遍嗎?求您啦,就再來一次便好!”

小提琴歡快的回應(yīng)著,是林鈴熟悉的前奏。于是她開心的笑了起來,身子向前倒去,撞破了被冰層切割到粉碎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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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晴胡子拉碴,他走在城區(qū)里,沒帶上禮帽與口罩。路上的人認出他來了,余叢余大師。人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余叢和李家之間的風言風語實在是太過精彩,怨不得人們評頭論足。

他七扭八拐熟悉無比,穿過兩邊停滿車的小路。他在這里長大,哪怕八年不曾回來,依舊閉眼仍可尋到。

那家開了不知三十年還是四十年的茶館靜靜的等著他,老板熟視無睹放他進來,李斯晴徑直走向二樓,里面有他要見的人,要見他的人。

男人和老男人,他弟弟在一邊手足無措。兩位李先生在椅子上落座好了,和上次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不同,這次父與子都詭異的沉默著不開口。兩雙眼睛各像利劍直往對面刺去,要把對方看個通透。

直到茶水放涼,老板躡步走進來添了新的一泡,然后又安靜的離開。門被帶上的那一刻,老男人率先開口:

“當時你母親,她自己拒絕了治療?!?/p>

李斯晴聽了這話身體一抖,但并沒什么過激的反應(yīng)?,F(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為什么了,他完完全全的理解。那雙眼睛里恨意不減,只是有些愁云在上面,盯著父親又像飄在遠方,似乎不清楚該像前恨還是該向后恨。那仇恨的眼睛直勾勾掛著火,像鷹一樣不擇手段的銳利又像老鼠一樣陰毒,和他父親一個樣,一模一樣的眼睛。

兩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也都知道彼此要什么。貪婪和野心包裹二人,李家要把李斯晴化作龐大機器上最精巧最高效的零件,李斯晴要用自己伸手難尋的欲望撐爆李家。

“我要畫,很多很多的畫。更加精妙更加高超,讓我李家在畫壇上四十年不倒。”

李云巒說,他用如鷹如鼠的眼神盯著自己的兒子。這一回見面他真真切切的認可李斯晴了,不管是金絲雀還是鷹都不配和李先生并肩而站,頭腦簡單容易發(fā)熱的不過是鳥,熬鷹人只把它當成手里的玩具?,F(xiàn)在的李斯晴不是雀也不是鷹了,他足夠帶著新的野望。

摸著手上滯留針扎下的針孔,血管蒼白發(fā)紫。手術(shù)后他的身體并沒有調(diào)養(yǎng)好,支架手術(shù)恢復(fù)期很長,但是李斯晴不能等。

感受心跳越來越劇烈如同碰碰的鼓聲,疼痛感沖破胸口。有一條青紫色的血管在他的太陽穴上鼓起。感受著自己還在微微顫抖的右手,想象著再次拿起筆的樣子,李斯晴咧嘴笑著:

“可以。”

隨后他抬頭,頭昂的很高。凜冽的目光連裝滿熱水的茶杯都承受不了這樣的刺骨,李斯晴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不止被一個人夸過好看的下頜線,平靜的說:

“我要辦一場畫展,一場國內(nèi)最盛大最豐富的畫展,它要成為所有人都無法拒絕的盛宴。無論在哪都能聽到我,無論是誰都能找到我。這場所有人注目的藝術(shù)殿堂,我將是唯一的主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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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尖銳的輪胎摩擦地面聲在江邊響起,水面的月亮還沒有合上。車子在路邊迅速剎住,一個身影瘦瘦的但很有力量,一把扯下身上的羽絨服,三兩步下了車躍進水中。于是那輪剛剛被撞碎的月亮再一次零落成光點,冰花四散飛濺,漆黑的水像不知名的獸,臼齒磨合了幾下一陣波濤洶涌,又把兩個人影吐了出來。

一個中等個子穿著黑色襯衣的女人,肩膀能看出一點肌肉修長的輪廓。她正拖著昏迷不醒的林鈴一步步費力的向岸上走。廣場上的薩克斯還沒有停,這一輪演奏比剛才還要精彩,有些老人不顧寒風侵襲,高興的拍手,更有人從口袋里掏出笛子與口琴加入這場夜半的演奏。江城是那么浪漫的音樂之都,來自更北方的悠揚旋律回蕩在漆黑的江面上。手腕粗的鐵索在風中安然不動,鋼鐵與波浪,被時代拋棄的人群,他們要一同浪漫至死。

女司機費力的把林鈴的衣服剪開,吸了水的毛衣和羽絨服很重。她輕拍了拍女孩的臉,還有心跳。于是她用了小時候?qū)W過記不清對錯的急救法按壓少女小小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幾輪過后,林鈴一聲咳嗽,吐出了喝下去的江中死亡的墨汁。隨即是涕泗橫流的干嘔與劇烈的咳嗽,江水和胃酸都被她吐了個干凈。

“你家在哪?”女司機很淡漠的問。她走了兩步撿起下車時丟在一旁的羽絨服給林鈴披上,防止她因為體溫過低而死。林鈴的羽絨服剛才救人時被扯壞了,女人穿著一件黑色襯衣,站在寒風中,她頭上的月亮很亮。

“我家,我沒——我沒有家。這是哪?我不行——我不想活。”

“閉上嘴?!?/p>

女司機冷漠的嘆了口氣,眼前的少女失了神。她費力的把她抱起來,驚異于女孩的身體很輕。兩道身影融在一起,一步一步挪向停在路邊的面包車。

她把林鈴放躺在后座上,羽絨服成了被子。女司機隨意的從副駕駛上扯出來一條被單在自己身上系了個大概,關(guān)緊車門車窗打開暖風。兩人漸漸暖和起來了。月亮在樹上一言不發(fā)。

林鈴的神智漸漸尋了回來,她睜開模糊的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不熟悉的車輛后座。此刻面包車沿著這座城市的血管開,黑夜在后面追著。司機開的很匆忙,好像要逃避這座城的血盆大口。

“怎么想不開啊小姑娘?你家里人呢?”

女司機手把著方向盤,開了一段時間的車,她神色也放松下來了。此刻她隔著后視鏡看后座的小姑娘,稍微有點皺紋的眉揪了起來。

“我…成年了…”

林鈴想抬起頭,但頭疼的厲害。她抱著身上的羽絨服,用鼻子感知了一下,有種木屑灰塵干凈的味道。她迷茫著把眼睛睜大,鼻腔里還有江水的腐敗氣息。頭發(fā)濕濕的,林鈴眼里不由得再次籠罩起悲傷的霧。

“這是…往哪?”

“往郊區(qū)去,至少給你找個過夜的地方。”女司機回答:“郊區(qū)我熟,城里我可住不起?!?/p>

“怎么想不開?被男朋友甩了?還是什么?”

林鈴把自己蜷縮在后座上,一排面包車的后座空隙足夠裝下兩個她。她抱著悲傷的水汽,喃喃自語:

“沒關(guān)系的,沒有意義了…”

“沒有意義嗎?”

女司機一腳剎車停在路邊,江水的黑色蔓延進整個城市。她看向不遠處的淋漓波濤,對林鈴說:

“那要再去死一次嗎?”

沒等迷茫中的林鈴回答,女司機打開車門,月光把四周照亮了一點。林鈴順著窗外看過去,漆黑江水如墨,遠處是高高直立的大煙囪,早已經(jīng)冒不出黑煙,現(xiàn)在人們只擔心這塊廢銅爛鐵什么時候倒下,計劃著趕緊拆除完。

“要再死一次嗎?”女司機重復(fù)問。

“這里還有哪里,還有防洪紀念塔邊上——”女司機伸手連續(xù)點著:“下崗潮來的時候,有的是排隊跳江的人。嗷嗷待哺的孩子,家里等著拿藥把飯的老人。順應(yīng)多生育的號召那么多人管不住自己的褲襠,生的滿地亂爬把老城區(qū)擠到爆炸,現(xiàn)在怎么樣?能走的都走了,能死的都死了。排隊跳江的多是年紀稍大,一家之主先進了水,留下女人老人和一窩子嗷嗷待哺的娃不知道怎么活。身強力壯的,沒孩子的,剛剛結(jié)婚的還要有說法,就拿繩子吊死在大煙囪下面——諾?!迸緳C點了點那個漆黑高聳的影子,黑夜里像是什么怪物,安靜的籠罩在江城上方。

“人剛上去吊死,每隔一會就有專門人開面包車來,從繩子上放下一路拉去火化。前前后后十幾輛,按班按點從這兒到火葬場一路到開,從死到拉走前后不過十分鐘,想被誰看見?想要什么說法?死人隨手往后座上一丟,和現(xiàn)在馱著你一樣?!?/p>

車停在路邊,楊柳樹該掉的葉子掉了個干凈。一只枝椏上有微弱的聲響,一只從夏天活到了十一月的鳴蟬,這座城可能最后一只蟬,高一聲低一聲叫的有氣無力,嘶啞凄切。寒風把它翅膀一條條撕成碎片,它靠微弱的平衡死命抱住樹干。勾住樹皮縫的一條腿被風粗暴扯開,緊接著另一條腿,再一條腿。有雨滴要落下,今晚的第一滴雨精準無誤的穿過層層枝葉,像是一聲來自天上的槍響,砸中了那只蟬的腦門。它悲切的喉嚨里還沒傳出最后一聲哭,緊接著被北風一把扯斷剩下三條腿。蟬從高高的樹上摔下來,不動了。

“三季蟲。”女司機哼了一聲,帶著摒棄的神情。

“從黑暗地下的小屋里爬出來,急于證明自己迫不及待的要引吭高歌。這種東西頂多活過春夏秋,它不配看見明年的春天,甚至不配死在冬夜白雪里。最后一場秋雨就能要了它的命?!?/p>

林鈴沉默著抱緊羽絨服。沾濕的發(fā)絲掛在她臉上,江水死亡的腥味揮灑不去。

“還想死嗎?”

林鈴搖搖頭。這回她主動開口,聲音啞到自己都難以置信。

“我沒有家?!?/p>

女司機便沒在多問,她大力一把關(guān)上后車門,重新坐回駕駛室。她點了根煙,忽明忽暗的火是那么吸引人。

“會開車?”

林鈴又搖搖頭。

“我教你。”

車子重新起步,一路向城外郊區(qū)開去。越向遠方走夜色越深,城市的霓虹漸行漸遠,埋著所有人破碎的夢。

“我家還有一輛,我教你。你開這個,面包車簡單。你替我去用這車拉貨,啤酒飲料什么的。我開那輛皮卡,白天我去送木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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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

那場傳了許久的畫展如約而至,全國都轟動了。各處都能聽見,各處都要趕來,自覺有些藝術(shù)氣息的沒人想錯過這場盛宴。學畫的不學畫的,成名的大家,不知名的學徒,轟轟烈烈的要往江城涌來。江城畫協(xié)哪見過這種架勢,就算是李家早有吩咐和準備,依舊忙的不可開交。

李斯年?余叢。天才的握手,世紀之交。如此勁爆的標題抓人眼球,不由得不讓人注目。

聽聞過三年前沸沸揚揚傳聞的人罵罵咧咧,轉(zhuǎn)眼又不由得感嘆李家不愧是大家,實在是好手段高明的緊。三年前大師余叢和李家互相爭鋒啄地頭破血流,當時誰又能想明白余叢和李家竟然是一伙的,一切一切的炒作與創(chuàng)作都是為了這場新世紀以來前所未有的藝術(shù)盛宴。

正人君子和老古板破口大罵兩方為了炒作熱度無所不用其極,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場埋了三年不間斷的伏筆實在是有效的緊。畫壇幾十年復(fù)興以來,從未迎接過如此之高的熱度。不學畫的人也紛紛駐足觀看,省里的媒體二十四小時不停播報炒熱氣氛,北京的總協(xié)也來了,出訪團前所未有的隆重。那晚新聞甚至都擠出了足足五分鐘來介紹這場畫展。余叢的大作,金獎天才李斯年的成名使,給足了面子和關(guān)注度。

李家,手眼通天。

足夠多的勁爆消息,足夠多的花邊新聞,足夠豐富的展出內(nèi)容,足夠盛大的藝術(shù)典禮。來客頭擠頭腳踩腳連成黑壓壓的一片,等著行內(nèi)德高望重的李先生來揭開這一次盛大的典禮。

李斯晴穿著黑色呢子大衣,頭抬的很高。他的胡子是精心修剪過,看上去成熟頗具藝術(shù)氣息。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修長的手指,略帶憂郁帥氣的臉龐,每一個角度都是為了成為藝術(shù)明星而打造。要開場了,他把大衣肩線調(diào)整到最有風度的位置,一步踏上了紅毯。

這場盛宴的唯一主角,儀式的開幕人不是李云巒,李云巒沒出現(xiàn)在大家視野里。那個修長瘦削的身影一步步踩著紅毯走上來,那么多學藝術(shù)的姑娘狂呼,這個和老李先生的八九分相像的身影讓所有人都認出來。闊別國內(nèi)已久的天才,李斯年。

感受人潮的熱情,李斯晴清了清嗓子,富有磁性的聲音第一次在眾人前開口。

“各位好,我是余叢?!?/p>

余叢是李斯年。

余叢就是李斯年?

余叢就是李斯年!

一顆重磅炸彈被拋入人海,隨著廣播和電視轉(zhuǎn)播傳向國內(nèi)每一個角落,炸開更大的范圍。人群激動了,沒有抄襲沒有明槍暗箭,余叢和李斯年本來就是一人。先傳回來掛名余叢的作品不過是解觀眾燃眉之渴,一切炒作都是為了今天這場,前所未有的藝術(shù)展。最富盛名的天才,最讓人心馳神往的傳說,闊別十一年的李斯年今天迎來了他的回歸秀。正看著直播的廣告公司拍著大腿罵了一聲絕,回手一邊噴濺唾沫星子一邊大罵他們的公關(guān)和設(shè)計都是飯桶。畫協(xié)來人驚訝無比,他們本想看看李家和余叢是怎么做到突然就握手言和,沒想到背后是這種驚天大瓜。

李斯晴是第一次應(yīng)對這種情況,但他很熟練。

“我很想念你們?!彼麑χ劢z們說。

我當時還沒回國,托我的朋友帶幾幅畫回來。熟悉我的粉絲們肯定能認出來,那些畫色彩的運用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我就是李斯年。我還不能和大家見面,但我至少想讓我的畫先見一見大家。

“你們不會怪我吧?”李斯晴笑著說,笑容親切而優(yōu)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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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藝術(shù)展最終持續(xù)了五天,期間一批批的畫撤下去又搬上來,江城最大的展覽中心被擠的水泄不通。總接待人流量百萬人次,比江城常駐人口十分之一還多。電視轉(zhuǎn)播直播播放過億,媒體頭條循環(huán)霸榜,全國上下再一次討論起了李斯年這個名字。

李斯晴站在風暴中游刃有余,他是唯一的中心。

眼睛一直在看在盯著,找自己想見的人。她一定會來,李斯晴知道。她不會錯過這次畫展,不管是為了我還是為了畫。他要問問她,要緊緊拉住她的手,他還有好多話沒能說出去,還有好多熱淚沒有流。那些本該溫暖熱烈的淚這三年在他心里凍的冰冷像鐵,掏出來呵口氣,化開還能用。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四天。

百萬人參觀這次畫展,凌晨五點開到深夜十二點。他與數(shù)不盡的人握了手,臉上掛著得體的假笑。他比開場時間到的早,比收拾時間離開的晚。他十個小時二十小時的站著,他的心臟超負荷,他的手不行了以后他的腿也不行了。這場盛大的展出掏空了他所有的才華所有的色彩與畫,沒有下一次,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了。百萬人來過,他的眼睛就盯了百萬人的人頭,卻沒發(fā)現(xiàn)他魂牽夢縈的那道身影。

第五天晚,畫展接近尾聲。李斯晴的眼睛不懈的盯著,生怕漏過哪怕一個人。

夕陽照在玻璃上折射出拿坡里黃,有個圓圓的東西一閃而過。那顏色追著陽光向陽而開,兩者太像,李斯晴差一點就看漏了。

栗色頭發(fā)的小腦袋從門口最碩大最顯眼的展臺上浮現(xiàn)了一下,很快很快的就鉆進了出去的人流里。那個展臺上是李斯年最早最優(yōu)秀的成名作,十一年來原稿存放在李家不染纖塵。

《橋邊夜》

栗色影子消失在不遠處,李斯晴跳下站臺差點摔倒,他一把將差點絆倒他的黑色大衣瘋了一樣甩在身邊。又是一年十一月,外面天冷到讓人發(fā)指,他的身體承受不住的。

他不在乎。

黃昏的光被地平線吞噬,雨云搶占了天空的所有權(quán)。這個季末仍是秋天的死期,最后一場秋雨,就在今晚。

沒人逃得過這場雨

那個小腦袋鉆進一輛面包車開走了,李斯晴腿上磕出不止一處淤青,他瘋了一樣拉開一輛禮儀車,不重要,反正都是李家的。

“追,給我追前面那輛面包車,堵車也好紅燈也罷,什么都給我開過去?!?/p>

交通規(guī)則或許能攔下出租車,但攔不下風頭無二的李家。

防洪紀念塔邊,廣場下面是臨江高速。雨云積壓了一重又一重,漆黑的墨汁一點一滴的從天空的裂縫里流淌下來,掉進漆黑的江水。太陽剛剛下山,江城已經(jīng)被黑暗所吞噬。嗚嗚的狂暴風聲卷起十一月的江水拍擊在岸邊,薄薄的冰層粉身碎骨四處奔逃。風已經(jīng)來了,雨也要來,雷也要來。舊城區(qū)的教堂奏響圣歌,燭光沖天而起,在遠處映出天國。赤腳的官員持荊棘冠和錦袍走來,瑪麗亞包裹圣嬰的布,士兵手握染血的朗基努斯槍,人們要同時審判圣人與罪人。

面包車在江邊停下,林鈴在等他,她知道自己被一路跟著。

李斯晴跌跌撞撞,像是連滾帶爬的沖出副駕駛,車門都沒關(guān)。黑色的雨澆在兩個人頭上,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暗氣息。

少女的聲音依舊清脆如風鈴,她今年才二十一歲。那風鈴聲把李斯晴拉回三年前的便利店,又像是箭簇將他不堪重負的脆弱器官射了個對穿。

“林…鈴,對不起,鈴,對不起。我當時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p>

李斯晴眼角全是淚,漸漸變大的雨中兩個人的身影模糊不清。黑雨把栗色頭發(fā)染成墨色,又當幫兇協(xié)助黑夜吞噬李斯晴瘦削的身型。

他看向腳下的江水。手腕粗的鐵鎖鏈帶著江城三十年來的工業(yè)氣息,安穩(wěn)如山,但還沒有他的腿高。李斯晴一陣恍惚,仿佛只要他走進眼前這片江,走進去,一切就都解決了。

他的腿站不穩(wěn),眼也要看不見了,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嘴里喃喃的說著,鈴,聽我解釋,鈴。鈴。

一道雷劈下來,閃電照亮了眼前他朝思暮想的那張臉。拿坡里黃的眼睛在純黑的背景下格格不入,有點像火中化作冷灰的那張畫,最初的色彩,最初的線稿,沖突中綻放成向陽花開。

“你有本事瞞著我,有本事做這么多。老師,你自以為能掌握一切…你有本事也跳啊。”

拿坡里黃離的很近,昏暗中李斯晴被淚水模糊的雙眼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只聽見林玲的聲音在耳邊繚繞。

跳啊。那個聲音在說。

不是林鈴。林鈴模模糊糊的在說些別的什么,好像扯著他的馬甲,說些三年什么什么,他聽不清。

跳啊,那個聲音還在說。

咚咚的鼓點從心口處傳來,是這場盛大審判的開幕曲。李斯晴一點也不疼,心臟也不疼,頭也不疼。手也不疼腿也不疼。拿坡里黃晃來晃去,幼年時的青蘋果和洋梨,不同顏色的水果糖,他只能想起來這些了。

咚咚。就是今天了,他想。

跳啊。

這回聽清楚了,是他自己在說。李斯晴的口中喃喃自語,跳啊。跳啊。

“如果——如果我跳了就能結(jié)束的話,鈴,我跳下去——就結(jié)束了——?!?/p>

李斯晴轉(zhuǎn)過身去,身體開始前傾。皮鞋尖已經(jīng)踏碎冰面,林鈴死死的拽住他的衣服,咬死了繩子的小貓無論如何不肯松口。

“你敢!李斯晴!你今天不能死——你他媽的給我說清楚!李斯晴,你今天不能死!——”

雨越下越大,李斯晴聽覺正叢身體里離開。林鈴的呼喊傳達不到,他連口型都看不見。

“你要是跳了我也跳下去!李斯晴!你聽好了,你——”

江邊漲水。十一月的河灘上常年濕潤,低溫在鵝卵石上結(jié)了層薄薄的冰。李斯晴忘了自己的腿沒有知覺,他本就前傾的身體沒站穩(wěn)打了滑,林鈴在光滑的冰上使不上勁,一腳踏空。

林鈴也忘了,她比貓還輕比羽毛還輕,怎么可能拉得住這個能把她公主抱起來的男人。

天和雨在旋轉(zhuǎn),正一道閃電又劈下。雨中兩人被江水吞沒,不著邊際。

?

?

江城多雨,但是多少年沒迎來這等暴雨。天是兇狠的惡獸,雨是尖兵,黑成一體要把江城吞沒。

水面離二人越來越遠,低溫讓四肢使不上力氣,再過一會他們就要沉進江底了。林鈴知道。

嗆了水的李斯晴在自己懷中慢慢死去,她也有很多話想對李斯晴要說。不管是不是今天,還是以后。

林鈴瘦弱的手在漆黑的江水中揮舞,像向陽花竭盡全力在黑色畫紙上伸出的小小枝椏。

向陽花開始拼命向上游。

雨太大了,江水被漆黑的雨倒灌,水面離他們越來越遠。林鈴沒有力氣,肺里最后一絲空氣好像也要被粘稠的江水代替。她的意識也開始渙散,但手腳還在無意識的滑動,有一只手死死的往上托著李斯晴。

在暴雨中她拼了命想要回到現(xiàn)實,有星空要點亮,有霓虹要點亮了。模模糊糊的色彩一股腦沖進她的回憶里。在快要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林鈴細到嚇人的脆弱手肘夠到了岸邊的鎖鏈。

他們回到岸邊,就躺在岸邊。

路燈一盞一盞亮起,這回是明亮了一點的黃色。兩排燈火倔強的和黑雨作斗爭,哪怕微不足道,在玻璃罩內(nèi)搖搖欲墜。李斯晴安靜的躺在鵝卵石鋪成的河床上,路燈照不亮他的臉。

江水的腥味像噩夢,林鈴看見李斯晴身后的一片漆黑,暖黃的春天被一根麻繩吊死在大煙囪下面,星星在水中被淹的奄奄一息,連同早就破碎的鏡花水月。他們無論如何都夠不到了,那抹春天。

雨點像釘子,一滴一滴落下去,一點一點的砸下去,有人手里持著錘懲處他們兩個。釘子一下下打在兩人身上,疼痛感帶來貫穿撕裂的傷。那一發(fā)雨打在林玲的右手腕,像是要將她釘死在十字架上。在結(jié)冰的岸邊他們無處可躲。

江水還能夠到他們的下半身。一次一次的沖刷帶走兩人的體溫。林鈴艱難用手肘撐起,看向自己的愛人。蒼白的臉,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是她最喜歡的類型。她用幾乎沒有感覺了的手指摸向李斯晴的唇,感受不到體溫。她摸向男人的眼睛,眼球微微顫動,不知是活著還是被她按的在眼眶里擠壓。

雨從上而下,江水從下而上。兩股沒有光能夠照進的黑色一遍遍帶走所有的溫度,將他們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全部可能都沖刷成蒼白。

林鈴爬過去,把自己嬌小的身體覆蓋在李斯晴的身上。就像是那天酒店晚上,溫暖的被窩里,可憐的小貓找到了自己的宿主。她掙扎著抬起一點,把自己蒼白的唇印上李斯晴冰冷的唇,獻上最無力的一吻。

“我?guī)慊厝ケ憷辍€匙還在我身上…老師,明天或許雨就會停了…”

“還有明天…“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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