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季蟲（上）
臨近十月的雨帶來的已不僅僅是濕潤，外面的溫度低到可以呵氣成白霧。漲水后的江上泛起黑色的泡沫，拍碎在石柱和堤壩上。雨滴落到薄呢子大衣上有一種奇異的阻滯感，好似某種清潔劑般無法洗凈的粘稠，滾動好幾圈后仍不肯墜落在地。隔著衣物也能感覺到份量，那是臨冬賦予它的沉重。
這座城的人們不相信夜生活也不相信咖啡。一盞暖黃的燈光掛在斑馬線的對岸熒熒招手，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矗立在街口，出現(xiàn)的是得如此突如其來。熱飲和逃離冷氣的誘惑是勾人深入的陷阱，這家店就像生活洪流中的小小孤島，再孤僻匆忙的人也會停下來認(rèn)真思考，是否接受這份推門進去的欲望。
何況現(xiàn)在是深夜。那個小小的柜臺后面一定會有些溫暖人心的東西。
余叢這樣想著，放棄了和雨夜融為一體的念頭。馬丁靴在極淺的水坑里踩出干凈的踏踏聲，水珠滾下被吸進腳墊子里。那扇門輕到感覺不出來軸承和門栓的阻力，清脆的叮當(dāng)是一根紅線牽扯著風(fēng)鈴，提醒著有來客進門。
柜臺后那個姑娘微微抬頭，從此就看見了這個自顧自闖入自顧自生活的不速之客。
余叢褪下帽兜，頭發(fā)沒有淋濕，只是被稍微壓塌了一點。他抬眼看向那盞引他前來的溫暖燈光和倚靠在柜臺上清澈的眸，一雙手伸向他跌坐在地的靈魂?，F(xiàn)在回想起恍惚間竟有熱淚要流下。
——《三季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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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彈簧栓帶動合上，允許冷風(fēng)最后拉扯了一下潮濕的衣角。紅繩歸位，風(fēng)鈴聲止，兩個人互相凝視，似乎都忘了各自的角色和身處的環(huán)境。那是怎么樣的一雙眼睛呢，男人心想。溫?zé)?、清澈、堅定，像調(diào)好的拿坡里黃在畫板上明晃晃。小時候他把油彩涂在手上，他還記得那個單純的下午，坐在教室里涂抹黃蘋果和洋梨。拿坡里黃明亮之余帶有一絲足夠刺穿冬夜的紅，他能感覺到顏色的溫度，就像是手還被人牽著。這種眼神讓他沉醉，以至于客人站在門口遲遲沒有下一步行動，最終還是女孩先開了口，聲音清脆像是風(fēng)鈴聲還沒有停。
“要咖啡嗎？”
她起身要去拿咖啡粉了，看上去是喜歡美式的類型。我應(yīng)該稍微熱情一點的。女孩自責(zé)，進門來一瞬間的恍惚讓她忘了營業(yè)該有的禮貌，只好轉(zhuǎn)過身開始工作緩解一下尷尬。黑色呢子大衣和黑色黃線馬丁靴把光都吸走了一點，讓她不由自主看了一會。瘦削分明的下頜角是她有點喜歡的類型，分辨不出具體是二十歲還是三十歲，只能依稀辨認(rèn)出深色帶來少年早熟的深邃。
余叢稍微沉默了一下，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開口。
“熱可可，沖牛奶加糖?！?/p>
男人找了個椅子坐下，可可端上來的很快，是他喜歡的甜膩帶有泡沫的香氣，足夠讓凍到冰冷的身子暖起來。玻璃門外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已看不清是否還在下雨，但是風(fēng)聲依舊沒停。余叢喝的很慢了，他刻意沒有去看表，時不時用眼光去打量女孩的側(cè)臉，是有點娃娃臉的精致而圓潤，個子不高，嬌小可愛類型，去夠較高的貨架要努力踮起腳尖。熱飲還剩半杯，泡沫已經(jīng)散盡了，他干脆放下杯子直視女孩的身型，瞇起的眼銳利而溫柔，像打量模特又像打量愛人。女孩值著夜班，但是這種天氣根本就不會有人來。她干脆放下手里的活，大膽的迎著男人的眼神回應(yīng)過去，把那道上下打量的目光撞了個跟頭。余叢有點猝不及防，連忙把余光挪開。
“要聊聊嗎，這個季節(jié)晚上很少有人愿意獨自來到江邊的，大家都覺得冷?！?/p>
聲音依舊清脆。
余叢沉默了一下，手里的報告單捏的有點緊。他用好看的下頜線往窗外大致的方向一指，方向感迷失在夜色中。
“來看病的，第二醫(yī)院?！?/p>
“這么晚？不舒服掛的急診？現(xiàn)在不著急回去休息嗎？”
拿坡里黃離走出柜臺后面，有某種冬夜不該存在的清澈熱烈在靠近。
“和大夫比較熟，恰好人家也是夜班。”
女孩微微點頭，眼前的男人好像并不擅長起話頭。她看見余叢的眼睛越過她落到柜臺面上，上面還凌亂擺著鉛筆橡皮。
“你是畫家？”女孩問到。
“你怎么知道？”疑問句回答了疑問句。
“上來就這么打量別人，通常來說不是警察就是畫家。何況你對素描這么敏感?！?/p>
正說著，女孩回身把柜臺上那張紙扯了過來遞到了男人面前。一副鉛色的向日葵蜷曲而熱烈的從瓶中伸展，鉛筆處理的很干凈，讓線條利落而溫暖。黑白分明的花有一種向陽而開的勇氣，有一根枝椏將手揮向畫面的最高處，好像要穿破紙張的界限夠著太陽。
余叢抬起了眼睛，兩雙眸子正式對上。一雙是明亮，一雙是漆黑。瞳仁的輪廓都不太明顯，眼白有些許輕微的紅。兩秒后黑的那雙眼睛先柔和了下來，好像帶著一聲安心的嘆氣。
“底子很不錯，至于上色應(yīng)該會是你很擅長的事情。何況回去休息的話——”
“回去的話，我也不是很著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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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余老師，您愿意來真是太好了。啊對對，對，今天就是先來看一下，先來看一下。不瞞您說啊，我們畫室在江城能提供給您的條件一定是一等一的，對，不用長期排班，您這樣出色——”
“我叫余叢。”
面前的男人粗曠油膩，帶著中年發(fā)福后的俗氣和一絲諂媚。眉毛間因為長期皺著皮肉隆起成川字，想必是個頤指氣使的貨。而此刻這個者間畫室的老板卻在拼命舒展開充滿褶皺的眉頭，盡量讓笑容鋪開在他那張大臉的每一個角落。余叢有些許疲憊，他打車剛剛趕到電話里說的地方，迎面就撞上這一張諂媚的臉。他揉了揉太陽穴，腳步跟著面前發(fā)福男人趕近畫室大門，回頭看去，臺階下方緊鄰雙行車道，再遠處越過護欄便是江邊。江水濃稠如滴進了灰，有些像畫室學(xué)生們肆意潑灑的涮筆水，天上陰云還沒散去，在嗓子眼里滾動著悶雷。
“余叢老師，余叢老師，對不起。您沿著這走，我先帶您參觀一下我們畫室——哎呀，您愿意來我們這應(yīng)聘，真是——江城哪家會有您這樣水準(zhǔn)的老師，您這個名字往這一擺，那就是金字招牌，隨便指點指點就夠?qū)W生們受益終身?！?/p>
發(fā)福男人笑的呲牙咧嘴，有句話他還沒敢明說。按照余叢的身份在這，畫協(xié)和考協(xié)誰能不賣幾分面子，以后畫室招生與升學(xué)平步青云，早晚能把另外幾家競爭對手?jǐn)D趴下。
“要不說咱們江城藝術(shù)氣息還是濃厚，前些年先是有那位出道就是金獎的天才李斯年，然后又來了余叢老師您。見您之前是真沒想到，您也這么年輕。咱們這學(xué)畫的孩子這些年越來越多。您看，左邊水彩畫室，這么多學(xué)生，一大半都是受您影響的，直走里面還有兩個屋子，還在上課，咱們就先不去看了，您來二樓，我們看看油畫那邊，這些孩子學(xué)人體——”
“我不教人像，沒有我想畫的。”
男人的聲音絮絮叨叨，余叢心不在焉應(yīng)付著。對他而言回到這里總要找一個立足之地，那隨便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就行，錢的多少他不是很在乎?？粗时P里干涸的黃色，此刻他又不由得想到了那天晚上的女孩子，那抹晃眼的溫暖。
一個小腦袋正趴在畫板前低著頭，栗色頭發(fā)溫柔的沿著肩膀流淌。余叢透過教室門的玻璃隨意瞟了一眼，那張畫板上向陽花的輪廓清晰，水彩已經(jīng)漫上去了一點要賦予這幅畫以生命，正要開的熱烈。余叢怔住了，他此刻無比的相信自己看錯了，世界上哪有這么巧的事。發(fā)福男人的聲音漸行漸遠，余叢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腳被釘在了畫室后門玻璃旁邊。
是她嗎？真的是嗎？我看錯了？余叢突然有點迷茫，畫室里擠著十幾個各式各樣的腦袋眼睛，此刻只有那幅向日葵在他眼里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他想要推門進去，想看看自己的猜測正不正確，手卻又在半空中停下來。他進去說什么呢？打擾了我就是來看一下？還是走過去俯下身子端詳那雙眼睛，說一句好巧啊又見面了？還是干脆就這么走上講臺，來一個措手不及的預(yù)告，大家好，我是余叢，接下來在這間畫室里任職？
會有人相信嗎？他們會相信嗎？她會相信嗎？
余叢一時間有些心慌，面色蒼白了幾分。突然意識到他與她不過是萍水相逢，臨近了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直到中年男人的聲音再次傳來，把他從夢里的明黃拉回現(xiàn)實。
“余叢老師？還好嗎老師？”
余叢深呼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應(yīng)答。正當(dāng)這時電鈴聲響起，向陽花扯起包，小小的身影從前門鉆了出去。余叢剛要扭過頭和老板說話，正看見栗色頭發(fā)的姑娘已經(jīng)出了教室門，他及時把話頭掐住，也邁開步子向外走去。
“不好意思老板，我今天還有些事要處理，明天這個時候我再來找你吧，不用給我打電話了?！?/p>
說罷余叢三步并作兩步追了出去，他靠著扶手蹬蹬追下門口石階，看見那個栗色頭發(fā)的姑娘被一個看上去年齡不小的禿頂男帶著上了車，賓利。他看見那男的一手接過女孩的畫包，一手很自然的摟過肩頭，把她推上了副駕。他大口喘氣，動作幅度過大導(dǎo)致大衣領(lǐng)子有些亂，隨手招來一輛出租，他也駛離了江邊。
“余老師，這——”
“追前面那輛車，江A3f588,快一點?！?/p>
余叢閉著眼，挎包沒有背在身上而是用手緊緊攥著，好看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猛而發(fā)白。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出租車司機沒多言語，起步打火多很快。但是七扭八歪過了幾個街口后還是被紅綠燈隔開在車流外，看著前面紅燈閃爍，那輛賓利漸行漸遠，逐漸看不清車標(biāo)。
“前面是商業(yè)區(qū)撒，晚上也很繁華哈?！彼緳C自言自語“那些老板哈旅行來的外地佬都愛在這住下一晚，車流量大，不好追咯?！?/p>
“不用追了?！?/p>
余叢看著窗外閃爍的霓虹，光怪陸離的光成螺旋狀攪進車窗，像一把劍要刺破他的心肺。紅燈變回了綠燈，師傅擰動了鑰匙，發(fā)動機再次顫抖了起來，
“不用追了師傅，回澄江區(qū)。”
天上的雨云終于落下了，一道閃電隔著黑色劃破夜空，白的光混著霓虹不熄的黃色紫色的光熔煉在一起。余叢捏著胸口，他從小對色彩就那么的敏銳，從視覺到嗅覺，他甚至可以用指腹感受到顏色的溫度。但此刻那么陌生的光就灌回了這座熟悉的城，他在后座上嗚嗚的哭了起來，像個不愿長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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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言畫室。
發(fā)福男人依舊是那副諂媚嘴臉，落座前先是給余叢面前倒了杯水。余叢依舊是黑色呢子大衣和斜挎包，靜靜的四處打量。
“余叢老師，您也看見了，咱們畫室雖說規(guī)模不大，環(huán)境在江城真的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可以。一二樓都是教室，您喜歡靜，二樓最里面這間教室歸您。您有時間來指點指點的時候我提前通知學(xué)生就行，對對您不用常駐授課，教室等您來在開門。樓上？樓上就是私人空間和我個人休息的地方了，對了老師，您剛來江城，現(xiàn)在可還有住處？我這邊給您聯(lián)系一下——哦好不用，是，您說的對?！?/p>
發(fā)福男人擦了擦腦門的細汗，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務(wù)一般如釋重負。近來江城新開的畫室不在少數(shù)，不過能把余叢拉到手，樹立起獨一無二的優(yōu)勢小菜一碟。緊接著他又一屁股彈起來，開始和余叢小心翼翼的探討起待遇問題。昨天余叢不辭而別，他敢怒不敢言，真把人家惹急了，轉(zhuǎn)投其他家或者隨便公開說上幾句，他這藝術(shù)學(xué)校就要黃攤子。沒來前生怕姓余的胳膊一甩不辭而別，來了后又怕這種腕獅子大開口。還好余老師接觸下來挺好說話，人家真要是缺錢也不會掛在他這種小地方，至于為什么來江城，他就琢磨不透了。
“待遇什么的你看著給，和我這個年紀(jì)的，差不多其他老師怎么算，你照樣怎么算?！?/p>
余叢喝了口水，這里離江邊，離二院都很近。這才是他來應(yīng)聘的主要原因。
“老板，場面活該做的我會做，你放心便是。但還是別說出去，我在江城。畫協(xié)那里我有數(shù)，兩邊都不用你操心。”
“好好，余叢老師，您真是個敞亮人。”老板欣喜若狂，他沒想到傳言里不拋頭不露面的余叢直接一語打消了他的顧慮，見面前還當(dāng)這種畫家是什么鼻孔上天的狂徒。至于余老師來江城做什么那不在他考慮的范圍，他能做的就是抓好這顆搖錢樹。
“余叢老師，天不早了，您看我請您附近——”
下午五點電鈴聲如約響起，劃破了二人的對話。
現(xiàn)場突兀的有點沉默，吃飯這種場面話掉地上了還要撿起來說第二遍確實有些尷尬。余叢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老板的腦門上又開始出現(xiàn)了細密的汗珠。
篤篤。
敲門聲響，倆人同時看了一眼門口。發(fā)福男人的臉色有些不自然，余叢盯了一眼，突然愣住了，甚至忘了把手里的水杯放下。
一個嬌小玲瓏的影子從門縫里探了進來，看見座談的兩人，女孩也有些怔然，腳步停在了門口。她也沒料到今天有外人來，更沒料到來的人是余叢。倆人就這么靜靜的對視著，余叢喉結(jié)上下滾動，嘴微張著，但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話。
老板反應(yīng)了過來，他上前一把扯了女孩一下，險些把女孩拽倒。
“你來干什么，上樓去，現(xiàn)在有人?！?/p>
老板低聲吼她，然后一手推開門，另一手粗暴的扯著女孩的肩膀要把她推搡出去。力度不小，余叢看見女孩穿著吊帶裙裸露的白皙肩頭一下子就落下了幾個通紅的手指印。那個栗色頭發(fā)的小腦袋咚的一下撞在木門上，余叢的心漏跳了一拍。女孩揉揉頭，沉默著一言不發(fā)，彎腰從男人腋下空間里鉆了進來，幾步走到茶幾邊，端起水壺拿起另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水，隨后她那么自然的就站在余叢身邊，半靠在沙發(fā)扶手。夕陽斜照透過窗子，女孩發(fā)尾的末梢被染上暖金色。晚風(fēng)如藤蔓般生長在女孩的軀體上，畫室窗子頂端嵌著半圓形的哥特式彩繪玻璃，有一束光凝結(jié)成水滴，從萬花筒般繁復(fù)的水晶中沖出來，沿著她的臉頰流淌。
瑪利亞。
站在火中肆意盛開，獨屬于此刻的瑪利亞。
距離上次見面大概三天，那個姑娘俯下身，用唇沾染了晚風(fēng)的金，趴在余叢耳邊輕聲說：
“好久不見?！?/p>
老板頭上的汗順著肥肉往下滴，三步并作兩步趕了回來，狠瞪了女孩一眼連忙解釋。
“不好意思的余叢老師，不好意思啊，這姑娘性子比較倔，您別計較，我——你還不上樓去，在這讓余叢老師看笑話？你也配學(xué)畫？”
發(fā)福男人轉(zhuǎn)臉就對著女孩大聲吼到，緊接著步子開始挪動，伸手就像是抓小雞一樣，想把她抓出去。余叢眼前有些恍惚，他好像聽見那晚上女孩清脆如風(fēng)鈴般的聲音，不該，不該是這樣的。
玻璃杯墜地，刺耳的破碎聲打斷了眼前這場鬧劇。發(fā)福男人回頭，他看見余叢的手有些抖，不確定是故意的還是沒拿穩(wěn)杯子。
“余老師，您見笑了老師，不好意思，我這就把她帶走——”
“這是誰的學(xué)生？”
余叢清了清嗓子，感覺終于找回了一點自我。
“這，余老師，您——”
“我問，這是哪位老師帶的學(xué)生？”
老板如夢初醒，趕忙強擠出一點笑容。
“您說這個女生？這女生誰的學(xué)生也不是，在畫室旁聽，誰的課都蹭一蹭，沒人帶著。來的時間也不算久，不太懂行里和畫室的規(guī)矩，您別和她生氣，這——”
“那好，那她現(xiàn)在就做我的學(xué)生吧?！?/p>
老板愣住了，片刻后表情扭曲的有些復(fù)雜。女孩站在余叢的身邊，并排靠著。男人的手停在半空中伸出來也不是縮回去也不是，余叢就看著這個胖男人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嘴唇抖動著不知道說些什么。那男人眉頭好不容易展開的川字又?jǐn)Q在了一起，他想發(fā)火，但是不敢。房間里沒人給他準(zhǔn)備臺階下，氣氛僵硬的詭異。
“余老師，您這是——”
“余叢老師?！庇鄥卜路鸾K于用出了一點在這場不平等對話中該有的地位和氣度，他似笑非笑，表情卻和眼前發(fā)福男人扭曲的臉一樣不自然。
“你沒聽懂嗎，言老板？她要跟著我走了，有什么問題嗎？“
余叢起身，向前兩步走到房間正中間，他一米八三的個子，矮胖男人需要抬起汗津津的肥臉仰視他。
“這倒可以算是另外一件事情。之前我們談的仍然可以算話，前提是你當(dāng)個聰明人?！?/p>
“不過這間教室，以后還是長鎖著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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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聲，少女輕聲哼唱。濕氣從門縫里滲透出來一點點，在玻璃外面也呵出水霧。窗外的車燈一瞬一瞬的劃破黑暗，呢子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余叢盯著房間里的免費用品。
商業(yè)區(qū)，酒店里。
不過一會門開了，少女包裹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浴巾，頭發(fā)盤成兩個丸子，有一縷不太聽話的發(fā)絲粘在耳后，順著少女白皙纖細的脖頸一路向下，在鎖骨處打了一個嬌俏的彎。沒擦干的水滴在肩頭凝聚，目光向下他看見姑娘肩膀處被捏傷的淤紅不再那么明顯，洗過澡后像是一抹粉色在水中化開。
感受到時不時瞟來的目光，女孩撲哧一聲笑了。
“里面是干濕分離的，內(nèi)衣我已經(jīng)換好了?！?/p>
余叢咳嗽了一聲緩解尷尬。
“姑娘…”
“我叫林鈴?！?/p>
少女率先打斷，光著腳在木質(zhì)地板上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足跡，印下足弓鮮明足跟圓潤，每一根腳趾都嬌小可愛。拿坡里黃又在一步一步靠近，暖氣將十月的冷隔絕在室外，那抹明媚是他不曾觸摸過的春天。
“這回是初次見面了，我的大畫家余叢老師?！?/p>
余叢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原本盤坐在床上的姿勢隨著少女的貼近已經(jīng)快要平躺下了，他能感覺到濕漉漉的發(fā)梢正叢他的襯衫上掃過去，隨著角度越來越低輕輕搖擺鉆進衣領(lǐng)里，撓的他心癢癢。氣氛曖昧而尷尬，但是他不得不說。
“你認(rèn)識我？”
“認(rèn)識，學(xué)畫的誰不認(rèn)識余叢？水彩大師，沒想到你這么年輕。”林鈴笑著，可愛的娃娃臉有些泛紅?！安贿^誰也沒想到不愿意拋頭露面的余叢老師真的這么年輕，要不是那個姓言的對你卑躬屈膝，我都不敢相信你是真的余叢?！?/p>
“那么，你帶我出來要我跟著你走，是要教我些什么呢余叢老師？”
少女在耳邊輕輕呼氣，余叢能聽出來其實她的聲音也帶著一些顫抖。
一男一女在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陌生又熟悉的房間，兩具身子幾乎已經(jīng)要壓在一起，彼此能感覺到互相的呼吸。
“教我畫畫嗎？我其實不學(xué)也可以的，畫畫對我來說只是愛好，還算不上生活?！?/p>
林鈴貼近耳邊說，有些濕漉漉的感覺沿著女孩的臉流到余叢的臉上，可能是發(fā)絲里的水還沒有擦干。栗色的頭發(fā)尾端帶著微卷，女孩趴在他身上的姿勢讓頭發(fā)幾乎遮住了臉，余叢看不清林鈴的表情，他不確定少女是否在哭。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便利店夜班，我一周大概輪到兩三天夜班，你趕到真巧?；蛘哒f走運的是我，你不知道，這個季節(jié)晚上江邊外面黑的很，我有時候一個人看店很害怕的。”
林鈴抹了一把臉，身子稍微挺直了一些，聲音平復(fù)了很多。她抬起頭，恢復(fù)了巧笑倩兮的神情。
“所以我有時候就在想，這么黑的夜里萬一有壞人怎么辦，萬一沖出來怪獸把我吃掉怎么辦。晚上人很少，我就把畫具帶過去，一邊涂涂抹抹一邊胡思亂想。這個時候要是有人來救我就好了，每天晚上我都這么想，萬一下一個推門進來的是個帥哥，是我的白馬王子，駕著馬颯沓如流星，唰的一下把我拉起來坐到他的馬鞍前面，一路沖下石階，沖出酒店大門，沖出便利店，消失在夜色里，小白馬嘶鳴著快步跑，照亮黑夜的光。”
余叢怔怔的聽著，又有濕熱的東西打在他臉上。
“其實昨晚我看見你了，你連包都沒來得及背上?！绷肘彴涯樥{(diào)整到一個可愛的角度，昂頭，眼睛有點微微紅，但是撲哧一聲笑了?！白鳛閹浉缒阋呀?jīng)很快了，但是你的小馬還不夠快，下次白馬王子不要再坐出租車英雄救美了?！?/p>
余叢沒想到她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他想伸手摸一摸少女的臉，卻又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那抹明媚成春天的拿坡里黃，他色彩感知中最亮眼的顏色，一點一點被黑暗蠶食。這樣巧笑倩兮的姑娘，在不同的夜晚被不同的男人帶到不同的地方，在找不到光的黑暗里，向陽花倔強的伸出枝椏生長。小小的種子甚至找不到太陽的方向，只能閉著眼摸索著向上。
恍神中的余叢沒注意到自己的手停留在半空遲遲未動，林鈴閉著眼，沒感覺到那只手掌落在她的臉頰上。少女的眼角低垂，膝蓋挪動，從余叢的身上爬了下來。雙足踩在木地板上，剛剛濕漉漉的腳印還沒全干。
余叢回過神意識到女孩誤會了，他急忙坐起來試圖解釋。
“不是的，姑娘，我剛才在想——”
眼前白色的簾幕突然拉開，棉質(zhì)浴巾落在地上。少女白皙誘人的胴體暴露在曖昧的空氣中。說是穿好了內(nèi)衣，但實際上也是相對暴露的款式。女孩的個子不高，玲瓏的軀體像是還沒長成的春蘋果，卻過早套上了成熟的包裝，讓人覺得這樣嬌俏的姑娘實在是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娃娃臉精致可愛，一字肩性感分明，雙腿細長筆直，小腹光滑平坦，摸上去一定是羊脂玉般的手感。過于性感的內(nèi)衣幾乎將大半個上乳都暴露在外面，旖旎分明的風(fēng)光讓余叢有些不敢看卻又抑制不住本能。他不敢直視少女大大方方的展示，卻又不由得皺眉。
感受到余叢有點不知所措的猶豫目光，少女撇嘴。
“干嘛，不相信我，剛才樓下掏身份證你看見了，我成年了的，”
緊接著，林鈴神色恢復(fù)如常。她就這樣把自己最美好的身子展現(xiàn)在余叢面前，用和便利店那晚一樣最溫暖澄澈的目光，盯著余叢的黑眼睛。
“我臟嗎，老師？”
余叢不敢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敢直視少女最熱烈堅定的眼睛。那不是一個墜落于生活的援交女子該有的眼睛。余叢看見少女肩頭上被捏的淤青還沒散去，順著向下看，腿根處仿佛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傷口，纖細的腳腕上也有手指印留下的傷痕，像是被人捉住腳踝，如同緊攥受驚的小獸。向日葵的花海綻放，遠處的車燈突然一閃而過，像是生活的雷照亮今晚的夜。那雙眼睛，拿坡里黃，不帶一絲猶豫和失落，就這樣盯著他，仿佛敢于假定她欺辱她的才是世間最大的丑與惡。
氣氛沉默著不言語，林鈴看見余叢的眼神一路向下，她用了很輕很輕的語氣，很輕很輕，幾乎看不見她的嘴唇在動。好像怕吵醒余叢正在打量的眼睛。
“肩膀這個，你剛才看見了?！彼龘炱鹪〗?，平整的鋪好放在椅背上，然后伸出纖細的手指了指大腿內(nèi)側(cè)?！斑@個，就是昨晚弄的。我其實不是疤痕體質(zhì)，受點小傷好點還是蠻快的?！?/p>
“這個。”
指了指腳腕。
“是姓言的弄的，前兩天?！?/p>
沒等余叢抱著復(fù)雜的眼神開口，林鈴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其實我覺得我挺臟的，我沒抱著什么理由，只是為了錢而已。便利店打工能解決吃飯，但是還不夠我活下去。有的時候我住在畫室，有的時候在便利店打個盹，有的時候在不同的酒店睡一晚，其實還當(dāng)做休息了，至少可以洗澡。”
“學(xué)畫嗎？我很喜歡畫畫的，你別看我現(xiàn)在這樣，人總是要找一點愛好吧。我不能像老師這樣隨手一揮就夠鐘鼓饌玉，但是我也不想只為了活著而活著，以后想要畫的多好，我沒想過，但是我不要筆停下。姓言的讓我上課，沒收我錢。所以我也沒什么抱怨的權(quán)利?！?/p>
“那么老師，你說讓我和你走，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收學(xué)費，為了單純教書，還是為了別的？”
余叢看著那一汪眼睛，少女玲瓏有致的身體依舊就這么站在他面前，林鈴沒把浴巾重新披上。他張了張嘴，只覺得口干舌燥。余叢想說些安慰的話，只覺得面前姑娘比自己要堅強的多。想說些什么聊表自己不是那種意思，卻蒼白到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半晌，余叢終于從喉嚨里滾動出了今晚第一句完整的言語，說出口的詞卻讓自己都感到惡心。
“以后，以后和我走吧，我教你畫畫。不要…不要住在那種地方了?！?/p>
林鈴似笑非笑，余叢能看懂她的表情，自己還沒說出口就早就已經(jīng)懂了。此刻他覺得心臟一陣一陣的無力，脊椎側(cè)的肌肉抽動著疼痛，讓他頭暈?zāi)垦！?/p>
你收學(xué)費嗎？老師？要帶我走，我要付出什么呢？你不喜歡我，不想占有我，不對我動心嗎？馬廄里干枯的稻草燃起了火，瑪麗亞依舊還是瑪麗亞。
你是要救我出來，還是要帶我入另一片苦海？
老師，你和那些男人，和姓言的，和霓虹燈下紙醉金迷的其他人，有什么區(qū)別呢？
一行淚在余叢的臉上劃過去，在那個圣誕夜后，他一直逃避著自己的自私。今天卻還是被這個干凈明亮的女孩挖了出來，像是被堵住所有退路的土撥鼠，踢蹬著腿把生活的塵土揚的哪里都是。
林鈴沒在讓空氣繼續(xù)沉默下去，余叢的眼淚她看在眼里。少女輕輕呼氣，回過身拿起了自己的畫包。等余叢眼前的霧散去，映入眼里的是他無比熟悉的畫作。
少女重新彎下腰，余叢的上半身隨之向后仰倒，林鈴把畫放在余叢的頭側(cè)邊。
“那幅畫我要開始上色了，老師。你覺得還有什么地方要改嗎？”
一團火從黑暗里向上蔓延，向日葵盛開著像是無根浮萍，水分不重要土壤不重要，扎根在黑暗里把自己的花輪絢爛到浮夸。最上的枝葉已經(jīng)沖出畫框，黑色的紙白色的床，終于有一根把自己的葉片伸出了黑色，不存在的部分被截斷在黑白分明的邊界。種子從地下要發(fā)芽，蟬在黑暗中要蛻殼，小小的水母想找到自己的動力來源漂出深海。那團火將這些包圍，燃燒的堅決溫柔而熱烈，火中最亮眼的是他曾經(jīng)最喜歡的拿坡里黃。
淚沖出決堤，余叢嘴唇翕動著。林鈴把耳朵貼近他的唇邊，栗色頭發(fā)垂下把兩個人籠罩在一起。
“瑪麗亞?！?/p>
“我在，老師?！?/p>
“你要向陽而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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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陽光打在床上。栗色頭發(fā)的少女像只溫順的小貓，蜷縮在枕邊發(fā)出輕微的呼吸聲。余叢真的伸出手試著去撓撓她的下巴，林鈴把頭埋的更低了一點，她還不想起。
“我不吃早飯的。”
“可是我要吃?！庇鄥岔樍隧樒恋睦跎^發(fā)。“你別抱著我的手抱的那么死，我給你倒杯牛奶。
那件落肩碎花裙有些舊了，余叢直接電話給服務(wù)讓他們?nèi)ゲ少彙Ａ肘彽纳碜雍苄『苄?，她不太記得自己?zhǔn)確的衣碼，尺寸是余叢自己量的，用自己多年經(jīng)驗精準(zhǔn)如尺的眼光和手。此刻林鈴就套著一件男士襯衫，領(lǐng)口很大，整個鎖骨暴露在外面，白皙的小腿坐在客房吧臺的椅子上一搖一晃。她喝著牛奶，早上吃飯會讓她有些惡心，長期不規(guī)律的作息還沒調(diào)整過來。余叢看著她腳丫在空氣中劃來劃去挨不到地面，眉頭一挑。
“一米五三？”
“一米八！！”
小貓生氣了，放下杯子炸毛要跳下來，余叢作勢一把摟過她，讓她坐進自己的懷里。微卷的發(fā)梢垂落，余叢把細長的手指搭在女孩精致的脖頸上，能感受到纖細有力的動脈一跳一跳，帶著生命的歡欣雀躍。
天晴了，長久陰云密布的江城迎來了一次喘息。
服務(wù)生動作很快，十點半左右就把衣服送了進來。不管是這種精致利落的跑腿服務(wù)還是酒店房間里竟然還附帶吧臺的設(shè)計都讓林鈴嘟囔著有錢就是好。一件洋裙兩件連衣裙一件小西服領(lǐng)，鞋子是女士皮靴，小牛皮帶一點高跟。大方一點的設(shè)計余叢比較喜歡，小高跟是林鈴強調(diào)一定要的。余叢換了件咖啡色的外套，沒帶帽子，坐在門口等著女孩收拾完。
“老師，我想去趟醫(yī)院。”林鈴穿好鞋子，靠在余叢肩膀上。
“哪家？”
“二院?！笨匆娪鄥材樕幸欢↑c不自然，林鈴連忙解釋道“我沒病，我是去看個人?！?/p>
余叢看了眼天外，陽光柔和不刺眼，灰色的云還遠，要籠罩過來需要很久。
“我和你去，我們打車走?！?/p>
澄江區(qū)二院離畫室和便利店都不遠，反而是商業(yè)區(qū)打車過去要一個小時。林鈴在江邊這片地方顯得熟門熟路，下車后栗色小貓帶著余叢鉆來鉆去很快到了二院門口，保安也沒讓他們倆登記。進門電梯，三樓外科，四五樓住院區(qū)。電梯在四樓停下，林鈴拉著他的手左拐走過七八個病房，在一間角落里的住院病房停下。
“你先等一下，我進去看一眼，收拾收拾?！?/p>
門悄悄推開又迅速關(guān)上，余叢一個人被落在門外，他抬頭看了一眼，416房間。出門斜對面是衛(wèi)生間，樓梯口離的不算遠。白色的墻很明顯被重新粉刷過不止一次，鐵制門把手有些舊了。隔壁房間似乎隱約能聽見交談聲和床鋪挪動聲，看樣子是有人陪床。
這里是長住病房。
一種有些緊致的窒息感蔓延上余叢的喉嚨，他有點難以想象自己未來會不會也住在這里，被子，床單，墻壁，水杯飯盒吊瓶，被一望無際的白帶著消毒水氣息籠罩的生活。他對色彩感覺那么敏銳，這種環(huán)境可能不說生病，先把他郁悶死。
高跟鞋踏踏的聲音從走廊遠處傳來，有點清亮而鋒銳。余叢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注意到過來人，直到高跟鞋從遠及近在眼前停下，緊接著有節(jié)奏感的聲音消失，他默然了一會突然抬頭，看見生銹的水管。有一只手拿著病歷本在他眼前晃了晃，余叢偏過頭去才看見白大褂，酒紅內(nèi)搭和豐滿的胸脯。
“怎么，不喜歡住在這里，大畫家也會害怕？”
高跟鞋語氣高挑，一米七的個子算上鞋跟平齊于余叢的發(fā)際線。眼前的女人精致窈窕，有種成熟女人的氣息。余叢知道她實際年齡比自己還小點，現(xiàn)在稱呼其為熟女可能還要挨打。
“我不是和你說先找地方靜養(yǎng)，等手術(shù)通知嗎？怎么，閑不住，這么想要見我？”高跟鞋挨到很近，香水有些梔子花的味道。
“琳，不是這樣的，今天我陪別人來?！庇鄥部嘈?。“你怎么在這，這時間你不應(yīng)該——”
“我今天不坐診，來看看病人就下班?！北环Q作琳的女人抱著病歷本，余叢順著她的眼神向窗外看過去，幾十米開外胸痛中心是獨立的二層小樓，顯然她今天不在崗。
“一會去我家？我給你做點飯吃?！绷掌擦似沧臁！拔矣∠罄锬闶鞘挚咕茚t(yī)院的類型，什么人能讓你舍得一身剮？”
“算了，不方便，這段時間。”余叢輕輕呼氣，香水味讓他有點熟悉又有點頭疼。“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你在醫(yī)院算是大忙人了，別把休息日浪費在我身上。”
“你可沒少麻煩過我。”琳湊近了一點，鼻尖要貼上余叢的臉?！澳阒霸趺礇]這么有分寸？嗯？我可不記得你和我這么客氣過。“
走廊里倆人用一種稍微有些曖昧的距離對峙，快到正午的陽光曬的余叢有些熱，他不知道如何開口。來醫(yī)院前最怕的就是在不該遇見的時候遇見這個女人，真偶然碰了面，卻實在不知道怎么開口比較委婉。
“老師，收拾好了，進來吧。我?guī)憧匆幌隆?/p>
門突然打開，一個栗色的小腦袋伸了出來，一股消毒水的氣息鉆進余叢的鼻孔讓他清醒了不少。但緊接著這個尷尬的局面更讓他無所適從，兩個女人目光很快短暫相接，又齊刷刷的望向了他。余叢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砰砰直跳，四只眼睛的眼神都有點迷茫和凌厲。
空氣有點凝重，還是琳先后退了一步，她看了看眼前的情況，這個稱呼男人為老師的少女有點像炸毛的小貓，她甩了甩頭發(fā)不去看她，打趣了一句。
“喲，李老師，新學(xué)生？不容易哈，您這種大家在這個年紀(jì)就想著傳承衣缽？是不是稍微早了點啊?！?/p>
“別亂說?！庇鄥驳吐曊f了一句，然后轉(zhuǎn)頭面向琳。“事情還得麻煩你，我有時間就和你聯(lián)系?！?/p>
隨即邁開長腿就要往房間里走，林鈴的小腦袋被他高高的身軀遮擋住，隔開倆人的視線。
琳笑了笑把病歷本夾在腋下，扭頭沿來時的方向原路返回。
“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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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比余叢想的要干凈整潔，消毒水的氣味雖有但不刺鼻。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床頭柜子被油漆成白色，上面放著水盆和熱毛巾。床上躺著一個女人，約莫三十六七歲，眼角皺紋已經(jīng)累積的很明顯。女人閉著眼，整個身子一動不動，臉上扣著呼吸機。呼吸成的水霧在塑料面罩里淺淺涌動，除了活著什么也看不出來。
余叢喉結(jié)滾動，他這種嘴笨的人一向不知道如何先開口。林鈴背對著他，用熱毛巾輕輕擦拭女人的肩膀和胳膊。
“我的老師，曾經(jīng)教過我舞蹈的?！绷肘徤晕⒔忉屃艘幌?，余叢聽見老師這個詞還有些恍惚。
“我當(dāng)時沒什么地方可以去，下課后老師就會把我?guī)Щ丶医o我做飯，說來老師不能生孩子，有段時間快把我當(dāng)親生閨女了?！绷肘彽椭^，聲音清脆但語氣稍微有點低落?！拔移鋵嵰矝]錢學(xué)舞蹈，我當(dāng)時就在舞房門口坐著，老師招招手就把我叫進去了。父母？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們。晚上那段時間我就睡在瑜伽墊上，還挺舒服的其實。”
林鈴一邊低著頭細致擦拭床上女人的身子，一邊開始說起以前的事。
“老師是四川人，做飯有點重口味。我其實不太能吃辣的，每天晚上老師就會將就我的口味，她丈夫因此就很生氣，拍桌子瞪眼。我當(dāng)時只知道悶頭吃菜，老師一邊給我夾菜，一邊就這么和和氣氣的與丈夫吵，每個晚上?！?/p>
“她們倆沒有孩子，老師不能生育。那男的又不同意領(lǐng)養(yǎng)，非要個自己的種。在桌子上不止一次說過要去外面找個小二，生下來回頭讓我老師帶著養(yǎng)大。他其實一直不歡迎我來，很不歡迎。想想也是，老師那么輕聲細語的人，她那段時間為了我一直忍著。男人不讓我住在他家，我實在是不敢也不想再給老師添麻煩，每到晚上我就睡在舞房里。男人酗酒，老師和我再三解釋我可以當(dāng)個看門的，他瞪著通紅的雙眼允許我在舞房里睡地板。鏡子那么大，晚上還很黑，在舞房里過夜其實也有點嚇人的?！?/p>
林鈴說的很慢，手上的動作也很輕微。余叢安靜的聽著，心漸漸的揪緊。
“再后來，老師實在不忍心我一直睡地板。她從舞房收入的錢里拿出來一部分，給我租了個小房間，讓我有床可以睡。日子長了被喝醉的男人發(fā)現(xiàn)，老師挨了一頓毒打。男人罵罵咧咧的罵我是個沒人要的賤種，罵老師是個吃里扒外不能生兒子的廢物。那次成了導(dǎo)火索，大吵一架后老師帶著我離開了那個家。后面？后來你看見了。”
林鈴輕聲講述的聲音停了下來，她的手在顫抖。林鈴擰干毛巾搭在水盆邊上，跪坐在床邊。她嘴唇有些白，但聲音還是穩(wěn)的。窗臺上有一束向日葵花，紙扎的不需要澆水，鐵絲錮成的莖葉攀附在紫色玻璃瓶里，花盤被太陽曬的有點褪色，但還是堅強的昂起頭。
“那男人喝了酒，開著運貨的車趁老師上完課走夜路回去的時候撞了她，肇事逃逸。當(dāng)晚上雨很大，天很黑，有雷。老師就那樣泡在水坑里，泡了兩個還是三個小時，被拉到醫(yī)院搶救的時候費了好大勁清掉呼吸道里的污泥。等我被人帶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這樣了，全身癱瘓。男的被抓了，判了進去。一時半會應(yīng)該是出不來?！?/p>
林鈴手指捏的有點發(fā)白，她咬著嘴唇。
“我其實有點怕的，過些年那男的要是出來了，他要報復(fù)，我怎么辦呢？我想著，多弄些錢，趁這幾年把老師帶到南方暖和一點的城市里去。你看現(xiàn)在十月，病房里其實有點冷。我需要給老師掙到錢，我就到便利店去打工，一個月一千二百塊?？墒沁@不夠，老師住院就需要很多錢，我一個人看護，有時候甚至沒時間打工。我只能去借錢，像這個男人那個男人借那種我不需要還的錢。你看，現(xiàn)在條件稍微好點了，我可以給老師請護工，她們照顧的比我要好。我甚至下午還可以去學(xué)畫?！?/p>
林鈴吸了吸鼻子，她精致的小臉皺在一起，強忍著不讓自己大哭。她梗著脖子，從床上下來搬了把椅子蜷縮在上面，像只淋了生活的雨也要倔強甩干的貓。余叢靠窗臺站著，紙扎的花怒放，他伸手摸了摸向陽花的小腦袋。
“現(xiàn)在便利店打工的錢夠我自己活著。那些，那部分錢我就攢起來，留在這張卡里。醫(yī)院要用，護工要用，我就給他們。老師不知道。她之前有時候還睜開眼說說話，最近天冷，她不太醒了。她不知道也好，我怕她嫌給她治病的錢臟，我怕她罵我。我還想學(xué)畫，學(xué)別的，學(xué)些音樂。我不想一直這么活著?！?/p>
毛巾上的水珠還沒被完全擰干，有一滴搖搖晃晃掉進了盆里，掀起一圈小小的漣漪。病房沒開燈，外面陽光直照進來足夠亮了。紙扎的向日葵迎著太陽努力的在招手，莖葉堅硬卻絲毫蔓延不出根須來?；ㄝ嗚?，被它最喜歡的日光曬到微微褪色。房間里安靜的抽泣聲逐漸放大，變成號啕大哭，變成情感的宣泄回蕩在病房。林鈴沒說過這些，沒說過這么多話，之前沒人愿意聽。這個姑娘有時候是物品，有時候是街邊不值一提的垃圾，有時候是他人泄欲的玩具。雨籠罩在她心里已經(jīng)下了很久，沒人逃得過這場雨。
哭聲漸息，只剩下肩膀的聳動。余叢輕拍了拍林鈴的肩頭，少女把腦袋埋在臂彎里，趴在床邊無聲的抽泣。余叢蹲下來，和鐵架床平齊，看著那個抽泣的小小身影，他低聲說。
“有我。”
隨即余叢走出房間隨手關(guān)上。靠著白漆木門，他掏出手機沉默了幾秒鐘，還是一個電話打了出去。
接通聲響起，是剛剛聽過的熟悉聲音，慵懶輕柔。
“喂？”
“琳，是我。416房間的病人，還想讓你多照顧照顧?！?/p>
“好?！?/p>
簡單的對話后電話掛斷，余叢沒解釋為什么，她也沒問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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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從正門離開醫(yī)院。女孩的眼角還有點紅，右手掛在男人的臂彎上。太陽有點要斜下去了，看上去兩人的影子竟然差不多長。
“那個女人是誰？”林鈴緩了過來，但是身為競爭者的警覺讓她還在賭氣。
“席琳，我從小就認(rèn)識的。江城醫(yī)科大學(xué)的高材生，爬的很快，二十多歲就升進科室二把手了。在這間醫(yī)院里見面可別惹人家，我還有求于她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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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檸檬色?！?/p>
男人伸手，眼光仍盯在眼前的畫上，女孩站在身后負責(zé)調(diào)色。余叢的手很快，僅僅是打下手就讓少女有些跟不上。黃色一筆一筆的在畫布上蔓延，那幅向陽花之前被裝在包里壓上了折痕，現(xiàn)在它在畫板上重新被繃的筆直。隨著色彩的落下，向陽花逐漸變得鮮艷而透明。
林鈴看著自己的作品，現(xiàn)在是二人的作品一點一點變得完美，心里有喜悅蔓延上來。畫中向陽花瓣涂上鮮艷的嫩黃，嬌嫩的有點讓林鈴不敢直視。
“老師，這個地方是不是太亮了，我覺得用拿坡里黃好一點?！?/p>
余叢沒理她，自顧自進行著手上的工作。
“你的鉛繪底子還是可以的，去畫室之前肯定練習(xí)過。層次感也好，說不定以后真可以把愛好變成生活?！?/p>
“老師——”
再三呼叫后余叢停手，抬起頭，看著眼前少女的清澈眼神，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的說。
“我用不了拿坡里黃。”
他直視少女的眼睛，看著那一汪盈盈的生命力，春蘋果與洋梨，梵高的畫，他心頭一顫。
“我從小對色彩比較敏銳，拿坡里黃夾雜的紅會打亂我對其他顏色邊界的敏感，不能用的?！?/p>
“可是這種地方真的很好看啊，你看這個——”
林鈴跳上床從雜物堆里翻出一本畫集，迅速的翻動著。
“找到了，你看——李斯年也是這么用的，黑底夜色下襯托燈光，明黃色顯得格外刺眼了。拿坡里黃更好看。人家總比我更專業(yè)吧?！?/p>
2009年，中國青年繪畫金獎集，李斯年。獲金獎作品，《橋邊夜》。路燈懸掛上星光，星空垂落下燈火。河邊的橋上沿著護欄向遠方，色彩在這條直線上靜靜的燃燒成絕美，燈罩中掛著的是安靜跳動的拿坡里黃。點與塊交織成夢幻，李斯年就是靠著無與倫比的顏色把控被交口稱贊為天才，出道就拿了金獎。
余叢淡淡的瞟了一眼，不緊不慢的說：
“那是人家的畫，不是你的。一味的學(xué)別人永遠都學(xué)不來自己的東西?！?/p>
“我還是個初學(xué)者！”林鈴氣鼓鼓“我進畫室才多久，你怎么能這樣要求我！”
余叢沒理會小貓抓撓，放下筆揉了揉太陽穴。他有點累了。
“感覺不錯，可以參賽?！?/p>
“我先稍微休息一會，兩個小時后記得叫醒我?！睕]理會少女在一邊得到夸獎后的歡欣雀躍，嘰嘰喳喳的說著參賽后要如何如何。余叢扯開領(lǐng)帶，側(cè)身躺在床上合上了眼。他真的有些累，心臟不太舒服，可能去醫(yī)院的事要提上日程了。
“記得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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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新買的，夠開就行?！?/p>
林鈴迫不及待的沖進副駕駛把安全帶系好，小皮鞋端端正正的套在腳上，安靜沉穩(wěn)的樣子壓不住心里的歡快活動。余叢笑笑，這傻姑娘臉上是真的藏不住東西。
“王子至少不該一直坐出租車。走吧，我?guī)闳コ院贸缘?。今天我把畫送上去了，那邊還挺認(rèn)可。拿個小獎十拿九穩(wěn)，說不定可以參展。我們今天稍微慶祝一下?！?/p>
“好耶——雙倍——”
“雙倍什么？”余叢漫不經(jīng)心扎好安全帶?，F(xiàn)在住的小院是他新租的，一直在酒店里打擾很多，他也不想讓林鈴繼續(xù)呆在酒店那種環(huán)境。過日子要有過日子的樣子。
“雙喜臨——不是，雙倍芝士草莓蛋糕！”
“小孩子芝士蛋糕吃多了蛀牙。”車往右轉(zhuǎn)，街頭有家彩虹蛋糕店。余叢記的很準(zhǔn)，西八道街，再往前三個路口。
“我成年了！你就算不讓我吃也應(yīng)該是擔(dān)心我發(fā)胖！”
晚上燭光晚餐氣氛熱烈溫暖，服務(wù)員端酒上來的時候一直用奇怪的眼睛打量著林鈴，那眼神里寫滿了未成年人不能飲酒八個大字。林鈴差點氣的又要掏出身份證證明自己，只是起來理論的時候是從高背餐椅上跳下去的實在是讓人忍俊不禁。佳肴甜點一道接著一道，林鈴左右手都占著，但還是睜大了眼睛瞪著余叢。
“我吃不下了?！彼f著，然后狠咬了一大口羊排。
“多吃點。”余叢漫不經(jīng)心的用餐巾擦嘴?！昂煤醚a一補，都給我的小貓餓瘦了。”
手機微微震動，余叢抬手亮屏看了一眼。但是只這一眼讓他血液一瞬間有些冰冷，他迫不得已回來，想要從這座城市里逃避的回憶突然又涌上心頭。一條淺水的魚被人抓起來扔進泥坑里，張大嘴把腮的作用發(fā)揮到極致也擺脫不了那種缺氧的感覺。那種心臟被人揪緊的感覺回來了，從前胸疼到后背，讓人臉色發(fā)白。
“我去下衛(wèi)生間，你別亂跑?！庇鄥采焓秩嗔巳嗔肘彽哪X袋，起身離開。高度差讓林鈴沒注意到男子臉色的不尋常，她擦了擦手，想回頭抓住余叢的衣角，但這個男人步伐很快，已經(jīng)轉(zhuǎn)彎消失在餐廳的另一邊了。
手機亮起來的短信很簡單，也讓人很茫然。
“哥，我們知道你回來了，爸要見你一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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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悄悄，房間里兩具身體貼的很近。
林鈴是那種很會迎合的類型，白嫩纖細的手臂摟上來就像是嬌俏的貓尾纏繞上去。腰腹的手感光滑細膩，有點涼涼的感覺。像是某種等身大的精致玩偶，適合裹在被子里緊緊環(huán)抱住。她絕不會厭煩你的懷抱，摟的緊便貼的越緊，像要把自己的小小身軀融進男人的臂彎，如同白巧克力融化在模具里。疾風(fēng)驟雨中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喘息，而這場滋潤只會讓小小的種子發(fā)芽。
半瓶香檳在床頭柜上，餐廳里的紅酒林鈴只嘗了一口就說好澀好難喝說什么也不肯繼續(xù)，但此刻懷中小貓睜大了亮晶晶的雙眼，臉色還有些潮紅。她輕咬了一口余叢的指尖，用秀氣的小鼻子把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頂?shù)阶约旱南掳蜕?，用臉頰感受身邊的溫暖。
“我喝醉啦?！毖劬α辆ЬУ男χf。
愛像高原上的熱風(fēng)，從少女光滑的脊背上吹下去。一路上草原里心癢癢的各種小動物都瞇眼抬頭，迎接這股溫暖悸動的心情。
“我喜歡你?！?/p>
少女迷離的眼神像紗把余叢緊緊包裹住，他黑色的瞳仁看著姑娘含情的眸子，那抹拿坡里黃突然翻身上來把他壓在下面，捧起余叢的臉，突然一口吻了下去，白葡萄酒的清甜。
“我喜歡你?！鄙倥貜?fù)了一遍。
“是正式的表白嗎？”男人調(diào)笑，伸手刮了下林鈴秀氣的小鼻子。
“嗯?！被芈曃嬖诒蛔永飷瀽灥?，隨即小貓?zhí)痤^，又咬了他一口。
“哪有在床上讓女生先說的，壞人。”
這座城市的人們不相信夜生活，但各有各的過法。夜晚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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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名的茶館二樓。余叢展現(xiàn)出了對這條街道超乎想象的熟悉。早上他趁林鈴還沒起床，披上大衣拿起鑰匙就出了門。他沒開車，怕小姑娘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車和人都不在了以為自己又被拋棄。保險起見他還是留了張紙條，用袋裝牛奶壓在餐桌上。今早小貓要自己熱牛奶了。
此刻茶館二樓的隔間里坐著身型長相都差不多的二人，只不過靠窗的那個臉更圓潤一點，寸頭，沒有那么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他弟弟正苦口婆心的說些什么，余叢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誰說的他回來了，誰能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席琳不可能會說，她絕不會站在和自己對立的戰(zhàn)線。姓言的那個老板？他只知余叢不知其他，也沒這個膽子。是車行嗎，因為自己買了輛新車留下手機和身份證號？他媽的，這也能被那個男的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他們真是不遺余力。
余叢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弟弟慢慢也收聲沒了言語，他知道自己繼續(xù)說下去也只會加速老哥的暴跳如雷。他嘆了口氣。
“還是讓爸來跟你說吧?！?/p>
“我和你們一家都沒什么好說的?！庇鄥捕⒅媲斑@張和自己很是相像的臉，十年前分不出彼此的兄弟二人因為生活經(jīng)歷的差異漸漸展現(xiàn)出了不同。“何況那老東西也配我叫我等他？”
“你還真是我生的好種，好幾年不見了上來就敢這么叫我?！?/p>
推拉門嘩啦一下被打開，一張同樣瘦削的臉徑直闖入進來。不同點是沉郁、陰厲，像是盯上獵物般的眼神掃視他看見的每一個人。那眼神是老鼠和鷹的結(jié)合，看著余叢不帶一點親情。
父與子，兩人對視。老男人率先開了口，和余叢一樣的出話像刀子。
“有人看見你回來第一件事是買了輛新車，拉著不知道從哪叫來的女人四處兜風(fēng)。你可真有出息，這么多年一眼家里都不想回來看。”
“我不知道家在哪。”余叢喝了口水繼續(xù)說話。“我靠自己可以掙到很多錢，上海有我的房子，北京有，川城有粵城有，那都可以是我家。這么說的話我回家的次數(shù)還挺多的?！?/p>
“千八百萬一套，怎么樣？你們縮在這里當(dāng)老鼠，我走后連名頭都不敢漏。你的房子絕不是我家，你一分都休想得到?！?/p>
說這話的時候余叢越說越激動，后半句直接站了起來和面前老男人對峙。兩張同樣棱角分明的臉青筋暴起，余叢感覺自己血液流速在加快，心臟不堪重負讓他臉色發(fā)白。但是看著面前這張被話語刺激到扭曲的臉?biāo)麩o名的感到爽快，他不顧這些，繼續(xù)說著。
“有跑遍全城買眼線盯著我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來的功夫，沒本事靠自己鍛煉出來一丁點的能力打打名聲？嗯？畫術(shù)世家？狗屁！”
茶壺被暴怒的手打翻在地，滾燙的茶水沾濕了余叢的襪子，他一步?jīng)]退縮，盯著老男人的臉每一秒鐘都比上一刻更扭曲。他確實是老了，不是我的對手。余叢心想，這個暴脾氣的男人不會到現(xiàn)在還不發(fā)火。
老男人青筋暴起的臉色變換了不知道多少下，剛才他把茶壺打翻在地，老板慌慌張張沖上來看發(fā)生了什么，站在門口躊躇卻實在是不敢進李先生的客房門。老男人胸膛像風(fēng)箱起起伏伏，最終還是長出一口氣后平靜了下來。
“你不認(rèn)這個家，我能明白。”老男人揉著太陽穴，這個習(xí)慣和余叢如出一轍?！爸暗腻X不計較，接下來的可以再商量。你畢竟還有個爹，還有你弟弟。我們的要求也不多，就是讓「李斯年」回來——”
“這他媽的不可能！”余叢暴怒。“老東西，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讓「李斯年」回來？讓那個頂著他的畫，頂著他弟弟名頭的空殼與傀儡回來？這個男人一手抓著線把他的兒子們當(dāng)成提線木偶，一手釀成了現(xiàn)在的局面，他不知道什么是教訓(xùn)嗎？他不知道什么是羞愧嗎？李斯年，那個出道金獎的天才新星，新世紀(jì)以來畫壇最有天賦的人，不過是人手里的傀儡嗎？他擅畫，色彩直覺無人能出其右，就當(dāng)了李斯年這個符號背后的靈魂；而他遺傳母親體弱多病，就讓這個符號借了弟弟李斯年的姓名，出演，走穴，演講上節(jié)目，童星一時風(fēng)光無二。他從小被鎖在閣樓，除了母親一日三餐照顧他和他說話，只能一張一張的向外遞畫，畫什么，畫去哪，他一概不知。父不認(rèn)他，弟不熟他，因為李家只應(yīng)該有一個李斯年。他弟弟小的很就被扣上一張假笑面具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反正雙胞胎兄弟二人沒人認(rèn)得出來，卻又過早的掏空了屬于自己的才能，以至于余叢離開李家后李斯年這個名號立刻變成了空中樓閣。這個做爹的甚至三年五載都不愿來看他一眼，連傳要求作畫的紙條都是母親來送。他看著先天有心衰的母親在這幾年里走路越來越慢，背越來越彎，咳的越來越頻繁。沒人關(guān)注過他，沒人關(guān)注過母親。他弟弟像是沒了名和靈魂的稻草小人被這個陰霾男人狠狠攥在手心里，直到那天沒有餐來送，沒有紙條傳進來，沒人和他說話。他跑出去，看見母親被抬走。他唯一的親情倒在深秋的冷雨里，沒人逃得過這場雨。
余叢的眼睛燃的像火，他感覺自己的胸腔也成了風(fēng)箱，喘氣的幅度大到他自己都不太敢想。
“老東西?！彼缓??！澳闶钦娌恢朗裁唇幸槹??！?/p>
“李斯晴！”老男人暴怒著一巴掌就抽了上來，余叢，李斯晴用左手手腕一擋，腳踩到茶水上差點滑倒。但是他擋住了，過了十年這一巴掌不可能還會抽到他的臉。他雖體弱，但面前這個男人也真真正正的老了，稱不上獅子老虎，只像沒牙的老狗呲牙咧嘴的虛張聲勢。
兩個男人站起來僵持住，余叢的弟弟，真名為李斯年的人坐在角落里，他總是習(xí)慣于看父親和任何來客爭執(zhí)，自己像個失去自我的人偶。父親能解決的事情他不必參與，父親解決不了的事他更是沒用。這個從小巡演走穴的明星離開了精致的外包裝自己連站都站不住，兩頭困獸互相嘶吼，他像是某種不知名的食草動物。
最終還是老男人率先泄了氣，他只是老，自私，并不是不聰明。他能看出來自己的兒子在外闖蕩長成了羽翼根根直立分明如刀的鷹，不再是他說關(guān)起來就關(guān)起來的金絲雀。他看了看這個曾經(jīng)只當(dāng)作是工具的兒子和自己微微有些顫抖的右手，他笑了，這個兒子長的和他如出一轍，從性格到脾氣都比那個徒有其表的李斯年更像他這位李先生，只不過更沉默寡言，爆發(fā)的時間更長。
他退了半步，揮手示意李斯晴坐下。
“聽我說完，李斯年要回來，不過這回可以是你。”
老男人閉著眼，沒理會一旁他另一個兒子的拉扯，繼續(xù)說道：
“你更鋒芒畢露，更有銳氣。時隔八年把你推出去，人們會更相信你才是真正的李斯年。我對外說，李斯年消失的這段時間，李家把他送去國外潛修，沒人不會相信你的解釋，他們只會再次驚嘆于你精妙的畫?！?/p>
“怎么樣，這回你可以是完完全全的自己，只不過你必須是「李斯年」。李家還是你的后盾，在江城——”
李斯晴笑了，笑的充滿嘲諷而詭異。老男人皺著眉，因話頭被打斷而凝聚著怒氣。
嘲諷的輕笑慢慢變成放肆的大笑，老男人緊握的手和越來越低的如鷹眼眉無一不昭示著他忍耐到了極限。半晌笑聲才停止，李斯晴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天底下最幽默的喜劇表演，他一手指著這個多年未見的弟弟，并不正眼看他，轉(zhuǎn)向老男人說：
“我這個便宜弟弟呢？你曾經(jīng)最寶貴的搖錢樹？就這么把他放棄了？”
老男人眉頭稍稍舒展了一點，仿佛有預(yù)料到一樣：
“這就是一開始要談錢的問題了。余叢沒必要拿著這么多錢，新的李斯年和李家只會是強強合作，你這些錢分一半給你弟弟，我給他找個——”
“不要臉的狗東西！”李斯晴突然暴起，抓起矮腳茶幾一把掀了“你們兩個都是。你以為我想姓李？張口李家閉口李家，你們配讓我姓李？能甩成我早甩了，要不是因為我母親，我不會認(rèn)你們家血脈一點關(guān)系！我可以是完完整整的自己？老狗你聽聽你在說什么？我，要當(dāng)一個完完整整的自己，怎么他媽的就需要你們他媽同意了？”呼吸愈發(fā)劇烈，李斯晴感覺到自己的四肢逐漸發(fā)麻，一抽一抽的陣痛從心房沿著血管往全身走，但他忍不了了，還不是現(xiàn)在。
“你們李家從來沒有過別的兒子，只有一個李斯年，這不是你們他媽早就對外說的嗎？嗯？李斯晴跟你們一毛錢關(guān)系都不會有！想掙錢？想延續(xù)李家丑惡的自導(dǎo)自演？門都沒有？”
眼前發(fā)黑了，但是不重要，還不是現(xiàn)在。
“李斯晴！你說的什么混賬話，你母親活著你敢這么說話？我知道你最近往畫協(xié)送了幅畫，你還想不想正常展出評獎了”
“你敢提我母親？你敢提她？你還敢提起我媽??？你還敢他媽的威脅我？”
李斯晴怒道眼角充血，那個下午他本以為一切還是會照常過，有三餐有日落。只是母親出了閣樓后再也沒能回來過。第二天早上沒人送飯，中午也如此。外面吵吵嚷嚷不停，直到傍晚他被領(lǐng)出來，沒人牽著他手。他看見父親牽著他弟弟在白布前面和人不知道說著什么，沒人看著他。幼小的李斯晴跌跌撞撞跑上前去把白布掀開一角，蓋著的是他唯一的親人。
家里其他人知道，醫(yī)生知道，街坊知道，來賓知道，李家夫人去世了。他李斯晴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親什么時候死的。沒人通知他。嘹亮的哭聲在院里回淌，來人都竊竊私語，數(shù)了數(shù)家傳幾代，不知道哭的這是誰家的孩子。
正談話的李先生表情突然陰云密布，生怕這個沒人管的孩子下一秒從嘴里哭出來一個媽字。他沖上前，第一件事就是給了李斯晴一巴掌。
“老三就這么教你的？沒教養(yǎng)的東西，白布也敢亂動？滾出去反省反省，大院不要再進了！”
說著不知道從哪鉆出來兩個成年男人拖拽著他就往外走，直到母親火化下葬，他沒有被允許再外出一步。被拉出院門之際他恍惚聽見兩個大夫竊竊私語，李夫人的病早些做心臟支架還有救，只是偌大個李家，數(shù)不出來愿意管她的人。
回到閣樓，他繼續(xù)畫，繼續(xù)畫下去。他弟弟繼續(xù)走，繼續(xù)走下去。人們驚嘆李斯年一如既往的超高水準(zhǔn)與堅定不移的韌性，這個金牌天才的傳奇籠罩在新生代所有學(xué)畫兒童的頭上。直到若干年后的一天，李斯年消失了，不再展出。
李斯晴也消失了，他羽翼長滿，找到一日逃了出去。
他以為面前這個男人至少會心懷愧疚，誰曾想沒有。心臟一陣一陣抽痛的越來越劇烈，李斯晴有些看不清面前的兩人了。他喘起粗氣，伸手摸索茶杯就要砸向這張最陌生的臉。
“是你他媽的害死了我媽！是你！狗東西，你但凡不看著錢，你看著我們母子一眼，我媽都不會那么早死！”
老男人臉上布滿陰霾，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狗，一把沖上來掐住李斯晴的脖子，樣子已經(jīng)被激怒道癲狂了。
“你胡說些什么東西，要不是錢，你媽那個衰樣能活到那么久？安家不要她了，是我李家養(yǎng)著一個沒錢沒勢的廢物女人！害死你你媽的是你李斯晴！是你李斯晴！你畫的慢，只夠賺那么多，你多畫幾張，早畫幾年，你媽還用死么？是你殺了你媽！”
一個茶杯拍碎在老男人的后腦邊上，沒造成什么大傷反而更加激怒了老狗。他掐住李斯晴脖子的手越來越緊，好像是十幾年前開始的那樣，把面前的兒子仍然當(dāng)成了可以一手輕易捏死的金絲雀。李斯晴呼吸越來越困難，心臟砰砰的跳聲清晰可聞了，疼痛感如無數(shù)根四五十厘米長的鋼針，沿著肋骨縫隙前胸后背扎個對穿。父親狀若癲狂的嘶吼，弟弟終于站起來試圖分開二人，嘈雜聲如潮水在耳邊漸漸褪去，他聽不見了，只有心臟砰砰的跳聲越來越劇烈，是唯一的聲音。
眼前是黑？是白？我不認(rèn)識。是看不清嗎？是只剩下這些了嗎？
李斯晴不知道，他只是試圖再摸起來一個茶杯，向面前的腦袋狠狠砸下去，這次一定會倒下的，他想。
?
?
是白。
眼前都是白色，看不見其他。其他感官正在慢慢回歸，又有消毒水的氣味傳來讓他清醒。眼睛依舊除了白看不見其他，但是掌心慢慢可以感知到被褥亞麻的紋理了。李斯晴來回摩挲，還有什么光滑的東西，像是誰的頭發(fā)，一縷一縷散落在床邊。
“終于醒過來了？”
聽覺也在回歸，一個熟悉的語調(diào)慵懶而沉重，把他拉回現(xiàn)實。消毒水之外還有熟悉的香水味，李斯晴總覺得和記憶中的哪天很像，他想不起來。
席琳在叫他。
嗅覺也在回歸。另有一種甜絲絲的草莓香氣撲鼻，李斯晴費了好大力氣終于睜開了眼。白色被單白色的床單，片片剝落灰白的墻板，白色的油漆木門。左面是一個栗色的小腦袋趴在床邊輕輕呼吸，身子半跪在地上倚著床褥就睡著了。右邊席琳正拉張椅子坐過來，熟悉的大長腿和香氣。
“別動?！笨粗钏骨缫鹕恚跎∧X袋抽動了一下似乎要醒轉(zhuǎn)。席琳連忙出聲制止?！澳悻F(xiàn)在身體狀況很不容樂觀，輕點，她——這段時間就沒怎么睡過，讓她休息一下吧?！?/p>
李斯晴看著面前的一片白色，連轉(zhuǎn)過頭去看看窗外都很勉強。
“過去多久了，琳？”李斯晴轉(zhuǎn)頭。
“三天多，不到四天?！毕找琅f手拿著病歷本，眼神卻不由自主的上飄盯著李斯晴。
“外面可是傳的挺兇的，余叢和李斯年被本是同批海外進修生，李斯年還沒回來，余叢卻盜了一部分他的畫先一步回國撈金換名聲?！毕疹D了頓。“從筆法到調(diào)色，余叢的風(fēng)格和李斯年說不出來的相似，只是一個擅用明黃一個偏愛冷色調(diào)，加上余叢一直不畫人像罷了。每一刻李家那邊都有新對比圖傳出來，媒體上傳的沸沸揚揚。畢竟李斯年和李家過去在畫壇的影響力太大，說到證據(jù)和存稿，李家保留下來的太多了。加上余叢消失了三四天一直不肯發(fā)聲，輿論快要一邊倒了。”
“這老東西腦子竟然沒被我打傻，行動還真是快?！崩钏骨巛p哼一聲?！盁o所謂，大不了當(dāng)幾年過街老鼠罷了。李家真是從一而終的喜歡演，我倒要看看他們怎么演能演明白讓李斯年回來的那一天。見不得光而已，我又不是沒經(jīng)歷過?！?/p>
“與其擔(dān)心那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思晴?！毕站o咬著筆，大拇指不安的撥弄著筆帽?！笆艿钠ね鈧际切∈?，但是之前只是讓你回來觀察一段時間，現(xiàn)在看來你的身體很不容樂觀。不做手術(shù)的話，你隨時會死?？赡悻F(xiàn)在的狀態(tài)根本接受不了手術(shù)，必須盡快先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在此之前都是在賭命?！?/p>
她咬著嘴唇，像是在下判決書。
“那條血管堵塞到90%了，不支架的話隨時可能會出問題?！?/p>
兩人無言靜靜坐著，有風(fēng)從窗戶吹進來一點，李斯晴覺得癢癢的。
“琳，扶我起來一點，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p>
席琳眼角還有些紅，聽了這話還是穿起高跟鞋蹬蹬走過去拿了一個枕頭立在床頭，緊接著把李斯晴的胳膊抬起來一點，讓他借力向上挪一挪。接著又是一長串的沉默，李斯晴動了動嘴角，艱難開口。
“我回江城來，還沒好好找你說過話。這些年——”
“我很好，你不要惦記我?！毕詹亮瞬裂劬?，醫(yī)生的職業(yè)本能讓她用的是消毒紙巾?！澳阕咭院笪覍W(xué)的很快，江醫(yī)大畢業(yè)后我就留在了本地。醫(yī)學(xué)這種——”
“醫(yī)學(xué)這種地域性很強的職業(yè)，我想了想，還是只有留在江城才可能找到你。你別操心我，我升的很快的，曲院士親自帶著我，他們都很認(rèn)可我的技術(shù)。到時候你放心讓我給你主刀。”
席琳一連串的話像連珠炮，砸的李斯晴有點怔然。半晌，李斯晴才苦笑到：
“讓身邊朋友當(dāng)主刀大夫這種段子里的事情竟然真的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啊?！?/p>
“你笑什么?！毕昭劬€是紅的?！澳惝?dāng)這里是北京？說能找到就能找誰？江城這方面我現(xiàn)在技術(shù)最好，信不過找別人吧。”
“信得過是信得過，害怕終歸還是害怕啊?！崩钏骨缧α?，說“誰能相信這種事真的會發(fā)生呢。失敗了怎么說，美女醫(yī)生能負責(zé)任嗎？”
“你他媽還笑李斯晴，你長沒長心?。俊毕占绷?，她聽見眼前男人用自己的命開玩笑。“你他媽要死了你知道嗎？不做手術(shù)的話最多兩個月，這兩個月過去你的身體要還是承擔(dān)不了手術(shù)我救不了你，神仙也救不了你，你笑個屁李斯晴。”
“我相信你我才笑的出來。”李斯晴稍微正了正臉。風(fēng)稍大了一點，吹動席琳燙成卷的馬尾。女人怕病人著涼，起身要關(guān)上窗戶，李斯晴擺了擺手示意不用。有一點風(fēng)還是用很刁鉆的角度吹到他臉上，李斯晴感覺似乎有些迷了眼。
“兩個月？”男人補問了一句。
“是保守估計，也可能再長一點。但我說了手術(shù)之前都是賭命，我沒法保證你絕對安全。”
“好。”半晌，男人又補上了一句。
“我配合你，但我的病這件事別告訴林鈴，她不知道我來江城干嘛?！?/p>
房間里恢復(fù)了沉默。琳過的好不好，李斯晴在外這些年都經(jīng)歷了什么摸爬滾打，雙方都默契的閉口不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高跟鞋輕踩兩下地板，席琳把病歷本重新揣進懷里。
“我再睡一會，你先忙?！崩钏骨缯f。
“那我去值班，有事情電話聯(lián)系我?！?/p>
?
?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夜深幾點不知道，墻上沒有鐘。李斯晴睜眼，看見那個有呆毛的栗色小腦袋抬了起來，床頭柜上放了些流食和水。
“睡醒啦？”李斯晴抬手，想要摸摸他的小貓。林鈴沒抗拒，但也沒主動迎合。李斯晴縮回手尷尬的笑笑，卻看見鈴瞪著紅的嚇人的雙眼，直勾勾的看著他。李斯晴剛想出言安慰幾句，卻看見女孩的眼淚撲簌簌一連串掉了下來，淚水就從泛紅的眼角一路翻滾，連眨眼都不需要。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事的，辛苦啦？李斯晴猶豫，不知道該先說什么好。卻只聽見女孩抽噎著先開口：
“他們——他們送你來的時候你頭上好長一條口子，冒血都止不住。好幾天都沒醒，我以為你也——也不會再醒了?！绷肘彴芽蘼晧阂衷诤韲道?，斷斷續(xù)續(xù)的努力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每次都來晚，每次——每次我都是在出事后最后才到場。我身邊的人都是這么一個一個離開我的。我甚至連消息都沒得到過，總是——總是什么也改變不了的時候我才會來?！?/p>
女孩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逐漸變大，她像是要把積壓了這么多年沒流過的眼淚全流干凈。上次是在病房里壓抑不住，上上次可能是她老師出事的那個深夜。這么多年里這個堅強的小姑娘睡在橋洞下面不曾哭，被男人欺壓凌辱不會哭，被人當(dāng)垃圾蔑視，一腳踹在路邊不會哭?？纱丝趟薜纳蠚獠唤酉職猓秃孟袷潜粊G在公園垃圾桶邊紙殼箱里的棄貓，淋雨傷了腿不能挪動哪怕一步，哭聲絕望而無助。
“我以為——我以為——你最后也不要我了?！?/p>
李斯晴靜靜的聽著，比起身體上他心里更疼。他摟過女孩瘦弱的肩頭，把手搭在她的背上，輕輕撫摸。女孩的眼淚從一連串到漸漸止息，李斯晴膝蓋上的被褥被哭濕了一片。夜很深了，窗外連喧囂的聲音也沒有。
林鈴起身，低著頭。看不清她的表情。女孩走到床頭邊上，端起碗。粥端過來時候很燙，她手上還有水泡。過了這么久碗里還殘存些許溫?zé)?，李斯晴乖乖的順從她，一勺一勺的把粥喝完。倆人靜坐了一會，窗外有貓頭鷹的叫聲。
“鈴，收拾一下，我們回家?！?/p>
女孩愣了一下，她不知道一個病號為什么突然這么堅決，本能的她想要出言阻止，卻被李斯晴把嘴捂住，男人說話緩慢而有力，讓她安心了一點。
“我只是需要修養(yǎng)，又不是動不了了。別擔(dān)心，東西收拾好，我還能開車?！?/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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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果然停在醫(yī)院停車場里。這兩個姑娘一個手忙腳亂出門不忘了拿著鑰匙，另一個趕過去把車開了回來，李斯晴心里嘆了口氣。發(fā)動機打火，駛出停車場大門，夜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也沒有。
車子緩慢而孤獨的沿著城市主干道開，大家都把獨享夜晚的權(quán)利讓給了他們倆。下一個十字路口，李斯晴突然在無人的主干道上熄了火，隨即重新起步掉頭，沿著另一個方向加速駛?cè)?。林鈴坐在副駕上困惑的抬頭，男人用帶著笑意的眼神制止了她的詢問。
“噓，別說話，我?guī)闳€地方。只有晚上能看見，就是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還在不在。”
車燈如閃電劃過居民區(qū)，奔跑在無人的街道上。從澄江區(qū)七扭八拐走進老城里，一條支流叢江邊分叉而出，汨汨滋潤著這座城最老最舊的土壤。李斯晴在一個舊公園門口停車，呵了口白氣，把毛絨帽子輕柔戴在林鈴的小腦袋上，自己拉下來大衣的兜帽，牽起女孩的手，踩著小石板路往公園里走去。
“鈴，沒來過老城區(qū)？”
林鈴搖了搖頭。
“我小時候就住在這里，那邊是我家曾經(jīng)的院子。”李斯晴隨手指了個大概方向?！爱?dāng)時這個公園里老人還挺多的，現(xiàn)在基本上沒什么人，那一代快要死完了。這些舊居民樓城市規(guī)劃不妥當(dāng)，地皮也小。人少了之后漸漸醫(yī)院學(xué)校也搬離了老城區(qū)，沒有配套的設(shè)施，連地產(chǎn)商也不愿意拆了重建?！崩钏骨绾菤??！爱吘菇悄苤匦乱?guī)劃的地方還挺多的，暫時犯不上和老城區(qū)過不去?！?/p>
“那邊柳樹，之前枝葉低垂到全泡在河里。我小時候折下來一兩根，做成小魚桿就在這邊釣魚。其實蝦和喇咕更多一些，這邊是流水，魚竄到很快，釣不上來的。”李斯晴笑了笑，轉(zhuǎn)過河彎繼續(xù)向前走?！靶r候我比較壞，也不懂事。那些大人坐在這好好的釣魚，我故意扔石頭子打水漂把魚嚇走。”
時間隨兩人繼續(xù)前進?！澳沁厞蕵吩O(shè)施還有一點，現(xiàn)在都銹了，踩上去一腳蹬黃綠色?！?/p>
鈴的手被男人拉著，她靜靜的聽過去這些美好的事情。我眼里的世界，其他人眼里的世界。江城天冷但雨多，入秋以來連綿不斷的陰冷細雨直到落雪，沒人能逃得過江城的雨。少女抬頭，眼里有一絲的憧憬和癡迷。這個男人描繪世界時所用的色彩是那么豐富、準(zhǔn)確和利落，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顏色呢？垂柳的黃，河水的綠，天空的淺灰還是棒冰的藍？男人步子很快，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鈴被拉著一路小跑，卻感覺越來越歡欣。
“到了，鈴。”
少女抬眼望去，他們二人正站在橋頭靠著欄桿。她微微睜大了眼眸。
天空繁星如河緩緩流淌，一點一點各式各樣的顏色隨著星光流轉(zhuǎn)成萬花筒；地上粼粼波光如星，月光與路燈的余光映照在河里，微風(fēng)把鏡面吹成哥特式五彩斑斕的破碎水晶。天上的光與地下的光伸出小小觸手致意，有一點一滴的星星凝結(jié)成液體，掛在光滑明亮的月上，撐不住自身的重量要落下來；兩邊的繆斯伸出手了，女神接住那一滴繁星的淚拋入水面砸碎作浪花。那一盞路燈，那兩邊并排的幾十盞路燈掛著暖黃的光，十幾年過去無一熄滅。暖色的拿坡里黃作為系繩拉住天上與地下牽起手，映入眼里的所有顏色開始慢慢旋轉(zhuǎn)，飛升；梵高的《星夜》掛在城堡上空，而此刻的天與水印在書的兩面，直橋連作路燈當(dāng)成書脊，一路筆直的向前。色彩就繞這條直線，被玻璃罩住的拿坡里黃燃燒成絕美。林鈴感覺到鼻頭一酸，有種小小的種子再次要發(fā)芽，小小的火苗要在心里點燃。
“《橋邊夜》。”她說。
李斯晴像是沒有聽到，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從自己的方向向前看去。林鈴順從的挪了一步，站在李斯晴的角度，幾十盞路燈練成的光混合成兩條直線，像是天國下來的接引，一步一階的踩上去。
“小時候還沒人管我，我就在晚上跑出來，坐在橋頭，看著眼前的景象?！崩钏骨玳]眼，緩慢的說。
“晚上十點以后路燈才會亮，我坐在這里有時夜不歸宿，睜大了眼睛要把這些光的色塊和斑點一個一個抓住，它們是頑皮的小精靈?！@個是黃?！以谛睦镎f，它們就會飛舞起來，嘰嘰喳喳的叫著笑著：‘不對不對，是嫩黃。你根本就分不清。’然后鵝黃、明黃、檸檬黃就會站成一隊跳起踢踏舞，其他顏色就拍手笑起來；舞步越來越快連成一片，其他顏色也加入其中，就成了色譜?！?/p>
李斯晴帶了無比懷念的表情，看著不遠處光點連成的天梯：“這是我色覺和色準(zhǔn)的啟蒙導(dǎo)師，每當(dāng)我心里想錯或者用錯顏色，就會有對應(yīng)的小精靈飛出來狠狠的踢上我一腳。我能學(xué)會畫畫，基本上全都要感謝它們；”
“后來啊，我被關(guān)起來，有人把筆塞進我手里讓我畫。我像睜眼閉眼都是作答命題作文的考生，條條框框束縛著我。我畫完一幅，心里就有個聲音在說，不對。再畫完一幅，又有其他的聲音在說，不對。這不是我想畫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眼前仍是這片星空與河。一個晚上，一個月，半年過去了，醒來是光怪陸離的色彩，夢里也是這片顏色的漩渦?！?/p>
“于是半夜我就坐起身，我說，不對?！?/p>
“我拿起筆，這幅畫我畫的很快，那些小精靈就飛出來幫我調(diào)色幫我潤筆，幫我在畫板上繃直膠帶；我感覺自己像長了十只八只的手，沒過幾天就畫完了這幅畫?！?/p>
“作畫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有一天我要帶著人來到這里，讓她也看一看；”
“畫完之后得了獎，我腦子里依舊在思索。只用筆我沒辦法描繪出我感覺的萬一，終有一天我一定要帶著人來到這里看一看；”
“直到許多年以后，直到現(xiàn)在，直到今夜，我心里一直在喊，要帶人來看一看，看一看這片本不該獨屬于我的寶藏，我的世界。我要牽著她的手在橋頭指向星空，這個季節(jié)最明亮的四顆連在一起就是人馬座，那抹深邃悠遠的藍；再向前幾個月還能看見夏季大三角，星星把光映在路上，我一路踏著三角指引的方向漫步上天去；那些黃色連成天國的階梯，我臨離開江城的那個晚上，踏過了這座橋一路向老城區(qū)的最深處，里面有一座教堂，現(xiàn)在是否倒塌了也說不準(zhǔn)；那是個圣誕冬夜，燈火如歌。有一個和你一樣漂亮動人的女孩——比你還小，比你還瘦一點，眼神像受驚的小鹿；她眸光流轉(zhuǎn)跌跌撞撞的為我派發(fā)圣餐與圣酒，我當(dāng)時被打動了，以為自己真的站上了天國的階梯見到了瑪麗亞。燭火映著她的臉，我看見馬廄在燃燒。夜空被映成紅色，我苦苦求她，我想為她畫一張像——一張我心目中的瑪利亞。畫的不像她，我說實話，畫的過程中我不知道塞進的多少個人加工。那張畫完之后我第二次產(chǎn)生了因為作品誕生而痛哭的失落感，我像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座城市。在那后我畫不出來人像，每一張臉都印上了我心中的瑪麗亞。我讀不出來人像了——余叢從來不會畫人像?！崩钏骨缪凵駸霟岬目聪蚯胺剑菞l承載了他童年與夢的小河。
“直到現(xiàn)在?！崩钏骨缒缶o了一下攥著的，女孩的小手。
“直到現(xiàn)在。”他重復(fù)了一遍，隨即抬起黑色的眼睛，那雙眼睛過往給人的感覺是深邃悠遠，只有淡淡的情感。但此刻林鈴卻能看見瞳仁里燃著憧憬的火。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有濕熱淌下。
“直到現(xiàn)在，鈴?！崩钏骨缤蝗晦D(zhuǎn)過身，把少女完全摟進自己的懷里。聲音變得有些顫抖。
“我以往不愛自己，也不愛別人。我只能看見他人的情與愛，他人的瑪麗亞。我自己想要的那張臉龐無論如何也不能浮現(xiàn)在畫布上。我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在每一個夜晚想過，有一天我要帶著我的瑪麗亞來到這里看看星空，看看天國為她鋪成的路，沿著這橋牽手走到盡頭就能聽見圣歌；如果有點落雪就更好了，有點落雪，飄在路燈上折射出是我最喜歡的顏色——我現(xiàn)在找到了，鈴，我找到了?！?/p>
李斯晴顫抖的聲音漸漸平復(fù)，他也在哭。這個瘦削清秀的男人踏過了二十年的時光終于牽手來到了終點。他抹了一把眼淚，壓抑住激動的情緒，語氣終于恢復(fù)了往日的輕快平穩(wěn)。
“等下雪的時候我?guī)阍賮硪淮危麓挝覀冊缫稽c來，前半夜，那時候天色更好看。鈴?！?/p>
“這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比我的畫更重要，比我的經(jīng)歷更重要，眼前這幅景象——我把它送給你，我沒有更寶貝的東西了。你愿意接受嗎？”
說著李斯晴單膝跪下，替她整理了一下被風(fēng)吹亂的衣角，隨即一把牽起林鈴的手，抬頭向上。這回他終于有勇氣直視那雙拿坡里黃的眼睛，這抹從來不曾屬于過他的春天，他要牢牢抓住。
少女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她咬著嘴唇，死死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破壞當(dāng)前的氣氛。淚像珠子一顆一顆滑下去，認(rèn)識這個男人以后，她第一次找到了可以大聲哭的地方。不用擔(dān)心別人的冷眼，不用在漆黑的舞蹈室或者畫室里擔(dān)驚受怕，半夜挨凍；不用在哪個男人的床上被弄的滿身淤青或者傷口還要強擠出微笑。不用擔(dān)心再成為棄貓，被生活的雨一遍一遍沖刷掉溫度。
林鈴哭了多久，李斯晴就跪了多久。一開始還好，時間一長李斯晴稍微有點跪不住，正當(dāng)他低下頭活動活動腿的時候，女孩清脆如風(fēng)鈴的聲音傳來，夾雜一點悶悶的鼻音。
“老師？”
“我在。”
沉默一秒鐘。
“李斯年？”
“你怎么知道？”
林鈴快被這個男人氣笑了，他是不是真的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火，或者把其他人的記憶力都當(dāng)成傻子。
“你都快把正確答案說出來八百次了。”
“余叢不知道，李斯年可是地地道道的江城人。席大夫——”她頓了頓，好像有點不太想提起：“叫你李老師，我又不是沒聽見。何況第一晚住酒店你掏身份證作了登記，只許你看我的，不許我看你的？那一個李字就在我旁邊，我又不是傻?！断蜿柣ā贰ⅰ稑蜻呉埂?，全國近年來一共能出現(xiàn)幾個天才？”
李斯晴有點沉默，看他一幅沒想到漏出來這么多明顯馬腳的樣子林鈴真的又好氣又好笑。輕輕的風(fēng)從兩人身邊吹過，林鈴伸手拉了拉他，李斯晴還沒起身。
“這是正式的告白嗎，李老師？”
“我欠你的告白。其實早就該說了，那個便利店你給我沖可可的時候?！?/p>
“你真是見色起意，我當(dāng)時都不知道你是誰?！?/p>
林鈴破涕而笑，栗色的頭發(fā)隨風(fēng)舞動。她彎下腰抱住李斯晴，整個人倒在他半跪著的膝上。男人順勢起身，一把摟過少女纖細的腰肢。天有點冷，毛絨帽子下林鈴的臉紅撲撲的。
“其實是半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蹦腥讼肓讼胙a充道。“畫是我畫的，但李斯年是我弟弟，我真名叫李斯晴。”
還沒等林鈴消化這個驚天大瓜，李斯晴另一只手抱緊少女的腿彎，倆人保持著公主抱的姿勢，像光點砌成的天梯走去。林鈴把頭埋在這個男人的胸膛，熱熱的，她感覺不到風(fēng)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p>
“隨便問，我的瑪麗亞?！?/p>
“那我們現(xiàn)在算是什么關(guān)系，教師與學(xué)生？客人？同居？戀愛對象？”
“說是愛人可能還不夠準(zhǔn)確?！崩钏骨绫е鴳阎胸垼谏陌l(fā)絲稍微有些凌亂。他住院這些天沒能收拾就急急忙忙離開了病房，臉上有些細小的胡茬蹭的林鈴微微癢。夜晚的天空很作美，臨近凌晨四點，繁星還沒有收拾好光芒，一路一路的灑在馬丁靴踏過的水坑上。身影被遠去的暖黃燈光拉的很長，倆人踏在回家的小石板路上。
“我是你唯一的信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