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

本文純屬虛構(gòu)，只是本人歷時兩個月創(chuàng)作的一篇小說，絕無任何暗示及導(dǎo)向！請不要自以為是，對號入座！祝工作順利，謝謝審核大大，圣誕快樂！

聽這個故事時，我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那時候的我什么也不懂，卻懵懂的記住了另一個姑娘的故事。

1

故事要從我家隔壁搬進(jìn)了一個奶奶開始說起。那天我放學(xué)回來，剛走到樓下就看到一群搬運工叔叔正在跑上跑下的搬些什么，像是我剛剛在放學(xué)路上看的那些馱著東西的螞蟻。

我跑上樓，掏出鑰匙打開家門，卻發(fā)現(xiàn)一個人都沒有。

“爸爸媽媽去哪了？”我有些好奇。要知道，平時這個時候，他們都已經(jīng)做好飯在等我回家了。

百無聊賴的我走出了門，想看看還有什么新鮮東西沒有。結(jié)果一出門，我就看見了一只手正在把對面的門關(guān)上。

那只手是巧克力色的，但是一點也不能讓我想起甜蜜的味道，上面一道一道的溝壑像是學(xué)校附近的臭水溝，五根手指又長又彎——上面還戴著一枚金色的粗戒指——扳住了門板，讓我想起把我冬天的衣服勾壞的枯枝……

我害怕地大叫一聲，逃回屋里關(guān)上了門。

等天徹底黑了，爸爸媽媽才回來。他們給我?guī)砹宋易類鄢缘膶m保雞丁，但是已經(jīng)有點涼了。

爸爸媽媽說，他們最近這段時間會很忙，每天都要很晚才回來。不過，他們說對面搬進(jìn)來了一個奶奶，要我以后放學(xué)后去她家寫作業(yè)等他們回家。

我一聽，害怕的不得了。只要一想起那只枯枝般的手，我就想起了童話故事里的壞女巫，害怕的想哭！

一吃完飯，我就趕緊把盤子拿到洗碗池里，把盤子洗的干干凈凈還不夠，又洗了好幾遍。然后我掏出作業(yè)本，給爸爸媽媽看上面紅色的對勾，他們當(dāng)然很高興。

于是我小心翼翼的提出，能不能不要去對面奶奶家，他們卻斬釘截鐵的說，沒有別人家可以去了。

我哭了，我說那我照顧好自己好不好，我自己學(xué)做飯，自己洗碗自己寫作業(yè)，甚至我還保證每天好好吃蔬菜而不是扔進(jìn)垃圾桶。

但爸爸媽媽說，他們剛剛?cè)チ藢γ媸Y奶奶家，奶奶說會照顧好我的。

我害怕極了，不知道壞女巫給爸爸媽媽灌了什么迷魂藥，竟然讓他們這么死心塌地。于是我一跺腳、一狠心：明天我偏要去她家，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2

第二天放學(xué)后，我飛快的整理完了書包，跑出了校門，卻在到了樓門口時猶豫了。

要不要進(jìn)去呢？不是一定要看看那個壞女巫嗎？可是，萬一她把我抓起來，永遠(yuǎn)也不放出來，那怎么辦？那不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嗎？……

“丁丁呢？丁丁去哪了？”樓上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想跑卻發(fā)覺腿已經(jīng)不受自己控制了。

拖鞋拍打樓梯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絕望的閉上了眼睛，然后感到耳朵一疼——

“真是的，小小的孩子放學(xué)不早點回家，到處亂跑，趕緊跟我回去！”

我睜開眼睛，只敢斜睨一下那只手，果然是巧克力色的，帶著大戒指的手。太可怕了，我難道真的要被壞女巫……

我被那只手拖上了樓，拖到了家門口。我掙扎著想跑進(jìn)家里，卻被拉進(jìn)了對面的屋子里。

一進(jìn)屋，我就被一股香氣吸引住了——宮保雞丁的味道！

我掙扎的身體一下子就軟了下來，然后被放在了椅子上。望著盤子里正冒著熱氣的宮保雞丁和旁邊白花花的大米飯，我恨不得馬上就舉起筷子——

“等等！”那只手又把我抓住了，“先去茅房把手洗干凈再吃！”

我這才想起來抬頭看看“壞女巫”的臉。那張臉薄薄的，顴骨高高的凸起，皮膚也是巧克力色的，布滿了千溝萬壑的皺紋和黑黑的斑，頭頂上的頭發(fā)是灰白色的，讓我想起了陰沉沉的天氣下的土地。

明明是第一次見，我卻覺得這張臉?biāo)坪鹾苡H切。

“知道了……”我沒有掙扎，老老實實的跟她進(jìn)了“茅房”。

不過這聲“茅房”叫的可真難聽！明明是“洗手間”嘛！我心里還是頗不服氣，但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既然她能做出宮保雞丁，我就暫且當(dāng)她是個好女巫吧！

3

吃飽喝足后，我還在回味著宮保雞丁的香味——切成一塊一塊的雞肉經(jīng)歷過大火的翻炒沒有變柴，反而更有嚼勁，一粒粒黃瓜丁和胡蘿卜丁染上了褚色的湯汁，還帶了點干辣椒的香辣味，最棒的還是里面的花生米，脆生生的，竟然一點也不軟！

“丁丁，吃飽了吧？該去學(xué)習(xí)了！”

“不，奶奶，讓我來洗碗吧！”東西都吃過了，萬一她要點別的呢？主動幫女巫干點什么的話，應(yīng)該不會太難為我吧？

“嗨呀，小孩子家家的干什么活！把書讀好就行了！”這話說的真奇怪，因為平時爸爸媽媽會主動要求我?guī)兔Ω苫畹摹Ｎ抑缓媚闷饡?，回到屋里開始扳著手指算起了練習(xí)冊上的數(shù)學(xué)題。

作業(yè)不是很多，過了一會兒就寫完了。

收拾好書包后，我跑出屋子，看看墻上的表，才八點多。

“奶奶，作業(yè)做完了，我想看會兒電視！”

“作業(yè)寫完了??？”她正坐在沙發(fā)里，“可奶奶家沒有電視啊?！?/p>

“啊？”我嘴巴噘的老高，“那有什么意思？！我要回家！”

“丁丁耐心一點啊?！彼惺质疽馕疫^來坐下，“這樣吧，奶奶給你講故事，怎么樣？”

“好啊好??！我愛聽故事！”我喜笑顏開，“我要聽葫蘆娃的故事！”

“可是奶奶沒看過啊……”什么嘛！我以為女巫是無所不知的！“這樣吧，奶奶給你講奶奶以前的故事吧！”

“好吧！”我有點不情愿，畢竟奶奶的故事哪里會有葫蘆娃打蛇精精彩呢？

后來回想起來我才發(fā)覺，這個想法實在太幼稚了。

4

奶奶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啊，剛剛把鬼子打跑。奶奶的爹和娘是貧農(nóng)，家里有沒有吃的，還得看地主老爺?shù)哪樕?/p>

那時家里沒別的男丁，爺奶都已經(jīng)去世了，也只有一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弟弟，家里一切就只能仰仗著爹。

但是有一天，爹出去買鹽，結(jié)果就被抓壯丁的官兵給抓走了。

娘哪里知道要打什么仗啊，那群兵也是第一次來這小地方，大家都猝不及防。跟爹一塊被抓走的還有幾個青壯年。

后來聽消息靈通的人說，抓壯丁是去拉大炮、跟自己人打架。

大家又害怕又疑惑，小鬼子不是都跑了嗎？為什么還要找人去做壯丁??？又干嘛自己人打自己人??？

這些問題當(dāng)時誰也講不清，娘當(dāng)時成天抱著我們姐弟倆哭啊。我跟弟弟沒招，只能跟著哭。

后來，娘不哭了，她帶著我，手把手教我耕地、縫衣服、做飯。那鋤頭真重喲，我都怎么也拿不起來；后來拿起來了，手又摸出血泡了；血泡破了，流膿了；等好了，又長出新的泡了……但我一刻也不肯停啊，我每天白天下地，晚上就用著煤油燈縫衣服。

我弟弟當(dāng)時什么也干不了，就每天打著赤腳跑來跑去，給我們撿樹枝當(dāng)柴火。

突然有一天，他正在外面跑，突然跑到田里來躲到娘身后，哭著說來了個人追著他跑。

我和娘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爹回來了！

女巫的故事剛講到這，敲門聲就傳過來了。

“丁丁，你爸爸媽媽來接你了。”她站起了身來，“乖孩子，回家吧，明天再來玩。”

我卻是一百個不情愿，磨磨蹭蹭的拿起了書包，穿上了鞋，一只手卷著書包背帶，一只手先在把手上碰了一下，又跟觸電似的收了回來，再碰一下，再收回來……

“玩什么呢，丁?。俊迸住?，蔣奶奶——走到我身后，幫我打開了門，爸爸媽媽正等在門口，“聽話，晚上早點睡，明天奶奶還給你做宮保雞丁?！?/p>

我心不在焉的跟爸爸媽媽回了家，脫了鞋，放下了書包。爸爸媽媽說了些什么，我一點也沒聽進(jìn)去，因為我還在想那個故事，故事里的鄉(xiāng)村跟我心目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我記得幼兒園畢業(yè)那年清明，爸爸媽媽帶我去給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上墳，那個鄉(xiāng)村明明有湛藍(lán)的天空、到處亂跑的雞鴨鵝豬、枝繁葉茂的大樹以及晚上比燈泡更亮閃閃的星星……

可是這些怎么蔣奶奶一點也沒提到呢？

5

第二天放學(xué)后，我抓起書包就往家的方向跑。今天是周五，可以多聽聽蔣奶奶的故事。

我跑下走廊、穿過街道，風(fēng)在我耳邊呼呼作響，它在給我打氣嗎？夏末的綠葉沙沙作響，有一片明明還綠著卻落到了我的肩上，它也想聽故事嗎？

可是我越著急，這條路好像就越漫長，障礙越來越多，等紅燈的時間也越來越久。

最后，跑到家門口時，門口的一道黑乎乎的溝把我絆倒了。

“哎喲！”我感到腳踝傳來一陣痛感，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丁丁？”蔣奶奶那張熟悉的臉從樓梯口探了出來，然后急急忙忙的走了過來，扶起了我。我卻感到腳踝一疼，身體顫了一下。

“喲，這是把腳扭傷了！”蔣奶奶見狀，趕緊把我的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康倪@么近，我聞到了奶奶身上的味道：有點臭烘烘的，但是還混著飯菜的香味。而且她的身體暖暖的，像冬天坐在暖氣片旁。

到了蔣奶奶家，奶奶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了一片膏藥貼在我的腳上：“丁丁乖，貼上后就不要亂動，明天奶奶給你換新的?！?/p>

我的眼睛到處亂看，看到了餐桌上的油菜炒香菇。怎么沒有宮保雞丁??？我有些失望。

“丁丁乖，多吃點蔬菜，對身體好?！笔Y奶奶摸著我的頭，“明天周末奶奶給你做燉肉吃。”

“奶奶，你哪里來的肉??？”我突然有些好奇。

“丁丁的爸爸媽媽給的啊。”奶奶慈祥的笑了，讓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奶奶。其實我從沒見過自己的奶奶，她在我還沒出生時就不在了。但聽我爸爸說，她也會做一手好菜。

我把香菇放進(jìn)嘴里，頓時感到一種奇特的感覺：

就好像一塊軟軟的黑色濕膏，吸收了菜籽油的精華后，變得滑溜溜、軟滑滑的，明明沒什么特別的味道，卻像一塊軟軟的肉，在嘴巴里跳了一支舞。

因為這道菜，我愛上了香菇。

“奶奶，這道菜好好吃??！”我笑著大叫。

“丁丁喜歡就好。”蔣奶奶也笑了。

“奶奶，明天是周末，待會兒能多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

“丁丁喜歡聽啊，那奶奶就給你講講。”

“好！”

6

爹回來了以后，家里的生活又有了奔頭。再加上后來土地改革，打倒了地主老爺，大家的生活變得越來越有奔頭。

這樣的好日子過了七八年，奶奶成了大姑娘，弟弟也上了學(xué)。弟弟每天都特別淘氣，總是不肯好好上課，每天老是帶著人出去亂跑。其實他腦子特別靈光，就是不肯用在正地方。就算娘怎么罵，爹怎么打，都沒有用。我看著也著急，雖然我大字不識幾個，但我也特別想讀書。弟弟這么做，把這么好的機(jī)會都糟蹋了，我就覺得特別可惜。

然后爹娘就想了個辦法，讓弟弟做“小老師”，每天放學(xué)后給我講課。弟弟一開始雖然老大不情愿，覺得浪費時間，但怎么說我們也是親姐弟啊，他也就堅持了下來。結(jié)果時間一久，他就喜歡上了講課，我也學(xué)了不少東西，爹娘可都高興壞了。

過了些年，突然有一天，村里把大家組織了起來，說是要搞什么“人民公社”。我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跟著交農(nóng)具、交鍋碗瓢盆，說是要用來“大煉鋼鐵”。

后來聽放學(xué)回來的弟弟說，那鍋里頭什么東西都沒有，就一堆鐵疙瘩卡在一起。

加入了“公社”，一開始大家餐餐都有大肥肉，頓頓都有白饅頭，油水那叫一個厚。可是后來，白饅頭摻了玉米面，肉也越來越少。再后來，肉只剩一小粒肥肉，饅頭也變成了徹底的玉米面。到了最后，玉米面饅頭還摻了碎粒，菜也一點油也不加了。

本等著大家趕緊豐收吧，結(jié)果那年鬧了災(zāi)，顆粒無收?。∥覀円患易羽I啊，但誰也沒辦法，只好忍著。結(jié)果第二年也這樣，第三年還這樣。那些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大家餓了就挖野菜，沒有野菜就吃樹皮，再沒有就吃草根，甚至就吃貓狗、吃人……不是奶奶嚇唬你啊，那會兒人人都餓得要命，吃人都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何況吃貓吃狗……

那陣子，家里幾乎什么值錢的都賣了，只有娘的那個金戒指沒賣，說是要留給我做嫁妝。

于是有一天，我聽見爹跟娘商量要不要把我賣出去，好賺點錢買米。我聽了后，哭的直打顫啊，我多不想走！可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弟弟也哭啊，他也不想我走啊，我們倆就抱在一塊哭。爹和娘也被打動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萬幸的是，那年終于打下了糧食。雖然不多，但怎么也夠吃飽了，這事才終于不再被提起。

可我還是在一天天長大啊，出嫁這事還是每天被爹娘提起了。

故事剛講到這，敲門聲又響起來了。沒辦法，我只好又噘著嘴跟爸爸媽媽回了家。

一路上，我的腳踝依然在輕輕的發(fā)疼。一邊感受著腳上的疼，我一邊想：明天要快快寫完作業(yè)，然后去聽蔣奶奶的故事。

但是，我突然轉(zhuǎn)念一想：

既然奶奶嫁出去了，那那個爺爺去哪了？奶奶的兒女呢？

7

周末，我沒有出去玩，沒有看電視，老老實實在家里把作業(yè)早早的做完。但還是因為太著急，錯了好幾個題。媽媽有點生氣，讓我把作業(yè)重寫一遍。我很無奈，只好仔仔細(xì)細(xì)的做了出來。做完后，天上那幾顆最亮的星星都冒出來了。

我正在收拾書包，媽媽突然對我說：“丁丁，明天爸爸媽媽帶你去游樂場怎么樣？”

我有點吃驚，爸爸媽媽不是說自己會很忙嗎？可媽媽說，明天沒有被安排工作，所以可以帶我出去玩。我當(dāng)然開心得不得了，于是拿出了橘子和蘋果放進(jìn)背包，還拿出了一直舍不得穿的公主裙，放在床邊，期待的等著明天早點到來。一邊期待，一邊想是先去玩旋轉(zhuǎn)木馬還是摩天輪……

可是第二天，我早早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不見了。

他們留了張字條，說爸爸那邊突然有緊急通知，讓他趕緊去工作，媽媽的朋友生病了，需要她去照顧，于是去游樂園這件事只好擱置了，讓我去蔣奶奶家。我把嘴巴噘的老高，但也沒有辦法，只好拖著步子，敲響了奶奶家的大門。

“丁丁來了？”門開了，蔣奶奶發(fā)現(xiàn)是我，笑臉又浮現(xiàn)在了臉上，“來，進(jìn)屋來，奶奶給買了油條?！?/p>

我望向桌子，上面用盤子盛著金燦燦的油條，旁邊還有兩碗白粥和一小碟咸菜。我坐上椅子，先喝了一口白粥，卻感到一股滾燙的感覺沖擊著我的舌頭，我趕緊把它吐了出來。

“呦，怎么了這是？”蔣奶奶看到我這窘樣，關(guān)切的問道。

“奶奶，粥太燙了！”我大聲說道

“是嗎？”她嘗了一口我碗里的粥，“不是很燙啊——哦，小孩子嘴巴嫩，吃不了熱乎的。那就等一會兒吧?！?/p>

我看著吃不到嘴的熱粥，想起來違約了的爸爸媽媽，感到很生氣，眼淚就“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

“呀，丁丁這是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

“奶奶……爸爸媽媽……不信守諾言……他們把我扔下……就去……就去干活了……”我哭著說話有點接不上氣。

“噢噢，丁丁不哭，不哭?！笔Y奶奶用她粗糙的大手抹著我的眼淚，上面粗粗的戒指硌的我臉疼。

“奶奶……爸爸媽媽……都欺負(fù)我……嗚嗚……”

“哎呀小孩子怎么說話呢，爹和娘不會欺負(fù)孩子的！”奶奶一聽這話就急了，“你看奶奶的爹娘，在出嫁這事上就從沒委屈過我?！?/p>

8

一下子，我就十七歲了，對于一個農(nóng)村姑娘來說也算老大不小了，該找個人家了。爹娘想的是，我出嫁能搞點彩禮，正好也能存下來幫弟弟以后娶媳婦用。

于是我爹娘就托媒婆說親，可惜那兩年死的人太多了，媒婆說親都困難。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戶人家有個差不多年紀(jì)的兒子，也沒說什么樣，只說家里環(huán)境還可以。爹媽也沒多想，直接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娘也把她手上的金戒指擼了下來，給我當(dāng)嫁妝。

可是到出嫁那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問題。

按當(dāng)時的習(xí)俗，姑娘嫁過去下花轎不能腳落地，要讓爺們兒抱回去才行。可是我要下花轎時卻發(fā)現(xiàn)那人一直沒出現(xiàn)，他們說讓我自己過去。我就一扭頭，說見不到新郎官我就不下去。

大家那個急啊，怎么勸也勸不動我，最后姑婆一狠心，說我要是不下來就滾回娘家去！我一聽這話，二話不說扭頭就走，簪子首飾什么的也扔在地上，還給他們了，就手上的金戒指我一直戴著。

爹娘看見我衣服都沒換呢就跑回來了，心里知道肯定出事了。但是他們沒罵我，先問了咋回事兒，我如實說了，他們也覺得做的不對。聽說后來那家人退了婚，說是我外面兒有了人。

后來我才知道，那家人的兒子是個癱子，他們想給兒子取個傻媳婦照顧他。這個癱子后來娶了個外地流浪來的女子，還生了好幾個女兒和一個兒子。當(dāng)然那是后來的事了。

我爹娘每天出門都要被那些長舌婦指指點點，他們就決定送我去城里干活，一來避避嫌，二來給弟弟掙點學(xué)費。

我就答應(yīng)了。進(jìn)了城里，我找了個飯店端盤子的活。雖然累點，但是有吃有住，還能給弟弟寄錢。那幾年為了避嫌，我連過年都不敢回家，不過我還偷著學(xué)了不少技藝，想著等過幾年能回家了，給弟弟做點好東西吃。

“那奶奶的弟弟呢？”我有點不合時宜的問了一句。

“弟弟啊……”奶奶仰起頭，似乎想了很久，可我明明看見奶奶眼睛里有點什么亮晶晶的東西。那是什么東西啊？這個念頭剛起來，我一低頭卻發(fā)現(xiàn)，粥已經(jīng)涼了，上面結(jié)了層黏糊糊的薄膜。

“奶奶，粥好像涼了！”我大聲喊到。

可奶奶好像沒聽見，我又大聲喊了幾遍，奶奶才轉(zhuǎn)過頭來，“哦，粥涼了啊。那姐姐給你熱熱？”

“姐姐？”我感到好納悶，但也沒說什么，只是拿起油條吃了起來。

9

后來，奶奶似乎時不時都有點恍惚。比如她差點忘記了爐火上正在做的紅燒肉，把湯給燒干了；比如她吃完藥又差點再吃一次，還好我問她：“奶奶，吃這么多?。俊彼欧磻?yīng)過來。

吃過午飯，奶奶說她要睡午覺，讓我也一起睡?？晌以趺匆膊幌胨?，就跟奶奶一起躺在床上，端詳著那雙巧克力色的手。

還是巧克力色的手，覆滿了老繭，摸起來特別粗糙，手上還有一枚金色的大戒指，卻沒有第一次見時讓我感覺那么害怕了。

因為我知道，這不是女巫熬藥的手，而是善良的奶奶的手。也說不定，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女巫，奶奶就是女巫，她當(dāng)年進(jìn)了城就是學(xué)習(xí)了做飯的巫術(shù)，要不然，她怎么能做出這么好吃的東西？

可是，奶奶的弟弟到底在哪里呢？為什么奶奶沒有“老伴”——我聽朋友說，她的父母想給爺爺找一個“老伴”，我問她什么是“老伴”，她說就是老頭老太太的“對象”——想到這，我悄悄爬下床，開始滿屋子翻找。

最后，我在隔壁屋子找到了一本相冊。

翻開相冊，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漂亮的大姐姐，她穿著黑色的衣服，身邊站著兩位叔叔阿姨，似乎還顯得有點憔悴。大姐姐手里捧著一個盒子，還隱隱約約露出了一點亮閃閃。雖然是彩色照片，卻有些模糊。這難道是奶奶和她的“老伴”嗎？我有些好奇。

“唉，這就是我們一家子第一張合照，也是唯一一張合照啊……”奶奶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我被嚇了一跳，趕緊把相冊合上轉(zhuǎn)過身——媽媽告訴我不能隨便翻別人的東西的。

但奶奶沒有責(zé)怪我，而是坐下來給我一張一張的講起了這些照片的故事。

10

那時候城里鬧得特別兇，到處都是標(biāo)識，每一個人都人心惶惶，生怕被“批斗”。因為姓“蔣”，老板為了避嫌把我辭退了。但他還是沒躲過去，被扣了帽子。我想著村里消息不靈通，大家也都認(rèn)識，雖然名聲不太好但也不至于被抓，于是決定回家避一避風(fēng)頭。

可是剛準(zhǔn)備動身，家里就發(fā)來消息：

我弟弟去世了，讓我趕快回去。

我趕緊趕回家，發(fā)現(xiàn)弟弟已經(jīng)躺在床上沒有動靜了。當(dāng)時父母說，他也不知道怎么的，那段時間一回家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只有吃飯干活才出來，問他什么也不說。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掉進(jìn)水里了。

弟弟當(dāng)時應(yīng)該讀初中，但他上完小學(xué)就已經(jīng)不上學(xué)了，學(xué)生們每天在外面跑來跑去不知道干什么，可每次都沒有弟弟的身影。就算他們看見弟弟過來，也都是一副很厭惡的樣子，然后給他取各種難聽的外號……

想到這里，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難道他是……我沒敢往下想。

把弟弟下葬后，我們把他生前用過的所有東西都放在一個盒子里。

過了些年后，我爹對我說：“要不，咱們帶著這個盒子去城里拍個照吧？”

其實，那時候爹和娘都已經(jīng)快走不動路了，但是我知道弟弟在他們心里的份量，于是沒有反對，就有了這張照片。

話說到這里，奶奶又把相冊往后翻，我看到了很多照片。有幾張是一個頭發(fā)烏黑的大姐姐挽著一對爺爺奶奶在笑，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他們笑的有點凄涼；再往后是大姐姐只挽著爺爺，而大姐姐似乎變得很憔悴，頭發(fā)也變得有點稀疏；再往后就只剩下大姐姐一個了，她的頭發(fā)里都有白頭發(fā)了，皺紋也在越來越清晰的照片里顯得越來越突兀。旁邊還寫了三行字：

“1974.10.15

1982.11.8

1987.9.13”

“一家子都是在秋天去世的啊……”奶奶嘆了口氣。我扭頭看看奶奶，她的老花鏡后面似乎又有亮晶晶的東西。我突然想起前兩天老師講過，這是光的“反射”作用。

“估計過不了多久，我也要見到他們了吧……”

我感到很納悶：“這是什么意思啊，奶奶？爺爺奶奶和奶奶的弟弟都去哪兒了？”

“唉，他們都去世啦……”

等等，“去世”是什么意思？是去另一個世界的意思嗎？我就從來沒見過我的親奶奶，因為爸爸媽媽說她很早就“去世”了。難道說，“去世”就是在玩一個好久好久都找不到人的捉迷藏嗎？

可是，要是這么說，奶奶的弟弟不是已經(jīng)被找到了嗎？他們不都在照片里嘛！那“下葬”又是什么？是被找到的懲罰嗎？我記得我們玩捉迷藏，被找到了就要被懲罰來著。難道是同一種意思嗎？……

問題越來越多，我越想越迷糊，本來想開口問奶奶，可奶奶還是那副沉默的樣子，我就覺得貌似不能打擾她，只好站起來去看看哪里還有什么好玩的東西。

11

可是找來找去，好像也沒什么東西了。

奶奶家東西很少，就連書都沒幾本，書上也沒有插圖，真無聊……

我正打算放棄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了一頁紙面泛黃的信紙。

上面的字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但我還是能勉強(qiáng)讀出來：

親愛的阿蔣：

當(dāng)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上火車了。我很想和你一起度過余生，可惜最后我只能踏上回家的列車。希望你還能記得我。

回眸一笑百媚生，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勿念

信紙被撕了一角，恰好沒有展現(xiàn)出那個人的名字。

阿蔣是誰？奶奶嗎？

那個叔叔是誰?。吭趺催@么酸溜溜？而且這兩句詩好像根本不是這么搭的吧？

我突然想起上個月班里的娜娜和小胖傳出了“緋聞”。小胖給娜娜寫了封情書，娜娜說她的文采真好，結(jié)果被讀書多的小舒拿出來說他是抄襲的王爾德，小胖被狠狠笑話了一頓。

難道說，叔叔寫的也是抄來的？

我沒多想，看到奶奶已經(jīng)安靜下來了，就把這個拿去給她看。奶奶看到后，卻又破涕為笑了。

“這家伙，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來丁丁，過來，奶奶把這個故事再給你講講?！?/p>

12

原來那時，奶奶還不是奶奶，被大家叫做阿蔣。動亂結(jié)束后，阿蔣快三十了，卻不打算結(jié)婚。也有人想要追求她，卻被她一一回絕了。

然而還有一個特別靦腆的小伙子，當(dāng)時在阿蔣的村子里“上山下鄉(xiāng)“，喜歡寫作。她回來后兩個人常常碰面，小伙子也時常寫一些東西給她。奈何阿蔣識字不多，不是很理解。

“寫這東西，能當(dāng)飯吃嗎？”阿蔣說。

后來小伙子也召回老家了。他當(dāng)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倉皇的給她遞了這封信，就坐上了出村的牛車。兩人的故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現(xiàn)在想來，其實也多少有點遺憾，但我沒覺得有什么啊。與其讓他跟著我被村里人戳一輩子脊梁骨，倒不如讓他離開好。”奶奶瞇著眼睛說。

“奶奶，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呢？”我沒注意到奶奶正在悄悄捶打著雙腿。

“他現(xiàn)在啊……”奶奶沉默了很久，隨后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書。書的名字我已經(jīng)不記得，只記得扉頁印著一個老頭的照片，上面赫然寫著：XX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原來寫東西真的能吃上飯啊，我心想。

13

關(guān)于奶奶的故事，到最后我也只聽了這么多。

那天回家后，爸爸媽媽像是為了補(bǔ)償我，早早回了家。接下來的幾周也每天晚上都給我做好飯再走。而且作業(yè)也變多了，我每天都要寫很久，寫完后剛想聽奶奶講故事，爸爸媽媽就回來了。

奶奶總是說：“丁丁乖，回家早點睡覺，明天奶奶再給你講?！?/p>

可是這樣的承諾聽了一天又一天，還是沒有兌現(xiàn)，奶奶卻突然出事了。

她眼神本來就不太好，有個雨天她硬要出門買菜，結(jié)果滑了一跤。別人發(fā)現(xiàn)她時，她手里還攥著裝了雞肉、黃瓜和花生米的塑料袋子……

從那以后，爸爸媽媽中午會給我塞點錢讓我自己出去買飯吃，然后回家給他們打電話，再鎖好門窗寫作業(yè)。

這樣的日子太無聊了。雖然我每天晚上都可以吃到宮保雞丁，但沒有哪家飯店做的像奶奶那么好吃；雖然每天晚上寫完作業(yè)就可以看葫蘆娃打蛇精，但動畫片哪有奶奶的故事精彩。

每個周末我都會去看望奶奶，跟她說說自己在學(xué)校里的趣事，奶奶也總是聽得很認(rèn)真?？晌铱傆X得，奶奶的樣子好像一天比一天累，可是她明明什么都沒干，只是躺在床上看電視啊。

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爸爸媽媽，他們聽到后卻嘆了口氣，說“奶奶的時間不多了”。

這句話我當(dāng)時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直到爸爸媽媽終于把事情忙完，直到奶奶也像奶奶的弟弟一樣，留下了一個小盒子就消失了。

爸爸媽媽告訴我，奶奶去世了。

我心想，難道奶奶能站起來和我玩捉迷藏了嗎？

記得去找奶奶那天，天陰沉沉的，下著綿綿的秋雨。爸爸媽媽給我套上了厚厚的黑色毛衣，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就要穿棉了?！?/p>

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件黑乎乎的毛衣，我更想穿我那件粉色的有著裙擺一樣的下擺的羽絨服?？砂职謰寢尭嬖V我，一定要保持安靜，絕對不能嘻笑打鬧。我本來想問為什么，可是看著他們臉上的表情，好像是灰色的，我也就不敢再問什么了。

一路上，有些街坊鄰里也走出了家門，帶著他們的孩子，有好多比我還小，眼神中或多或少帶著茫然。聽大人說，原來他們也被奶奶照顧過，可我為什么都沒見過呢？

他們把我領(lǐng)進(jìn)了一個黑白色的屋子，里面放著幾個彩色的花圈，還白紙黑字寫了些字，我看不懂，因為是繁體字。屋子正中央擺著奶奶的照片，是黑白色的。原來他們已經(jīng)找到奶奶了！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有些生氣。

我又想起了那只巧克力色的，帶著戒指的手，不知道從照片里再拿出來還會是原來的顏色嗎？

音樂放了起來，仿佛在哀哭，我的媽媽也開始悄悄掉眼淚。我很想問問媽媽怎么了，可是我看到大家好像都在哭，只好噤聲。

回去的路上，爸爸媽媽又聊起了奶奶。

爸爸說，老人家去世了，一輩子沒成個家，沒有孩子，把這一片照顧孩子的任務(wù)都攬了下來。

媽媽說，蔣阿姨那么善良，照顧了咱家丁丁，咱們卻沒好好謝謝她。

爸爸還說，可惜了老人家，一輩子沒有孩子，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個金戒指，也不知道怎么處理了。

媽媽還說，蔣阿姨可憐啊，到最后也沒人知道她這一輩子到底做過些什么。她最喜歡的還是咱們家的丁丁，她說沒有哪個孩子像她那樣那么有耐心，那么愿意聽她絮叨過往的故事……

我突然哭了，哭得很傷心。不是因為再也吃不到女巫做的美味的宮保雞丁，也不是因為蔣奶奶藏了起來，只有我找不到她，而是因為除了我，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愿意知道阿蔣的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