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沈復(fù)《浮生六記》并序校注本(前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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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篇幅較長,分為前三記與后三記兩篇發(fā)布。后兩記雖為后人偽作,念高鶚為《紅樓》續(xù)貂之用,仍錄。

序
????????蕓[1],我想,是中國文學(xué)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她并非最美麗,因為這書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沒有這樣推崇;但是誰能否認(rèn)她是最可愛的女人?她只是我們有時在朋友家中遇見的有風(fēng)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只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顧認(rèn)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吃午飯,或者當(dāng)她與她丈夫促膝暢談書畫文學(xué)腐乳鹵瓜之時,你們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氈把你的腳腿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蕓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dá)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誰不愿意和她夫婦,背著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觀玩洋洋萬頃的湖水,而嘆天地寬,或者同到萬年橋去賞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國,誰不愿意陪她參觀倫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墜淚玩摩中世紀(jì)的彩金抄本?
因此,我說她是中國文學(xué)及中國歷史上(因為確有其人)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辭。
她的一生,正可引用蘇東坡的詩句,說她是“事如春夢了無痕”[2],要不是這書得偶然保存,我們今日還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人生在世上,飽嘗過閨房之樂和坎坷之愁。我現(xiàn)在把她的故事翻譯[3]出來,不過因為這故事應(yīng)該叫世界知道;一方面以流傳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為我在這兩小無猜的夫婦簡樸生活中,看她們追求美麗,看她們窮困潦倒,遭到不如意事的磨折,受奸佞小人的欺負(fù),同時一意求享浮生半日閑的清福,卻又怕遭神明的忌——在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國處世哲學(xué)的精華在兩位恰巧成為夫婦的生平上表現(xiàn)出來。兩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沒有特殊的建樹,只是欣賞宇宙間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幾位知心友過他們恬淡自適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樂。
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因為他們兩位曠達(dá)胸懷,澹泊名利,與世無爭,而他們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們的錯,反而值得我們同情。這悲劇之發(fā)生,不過由于蕓知書識字,由于她太愛美至于不懂得愛美有什么罪過。因她只是識字的媳婦,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寫信給在外想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見了一位歌伎簡直發(fā)癡,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為簉室[4],后來為強者所奪,因而生起大病。在這地方,我們看見她的愛美的天性與這現(xiàn)實的沖突——一種根本的雖然是出于天真的沖突。這沖突在她于神誕之夜,女扮男裝,赴會觀“花照”,也可以看出。一個女人打扮男裝或是傾心于一個歌伎是不道德嗎?如果是,她全不曉得。她只思慕要看見,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麗景物,那些中國古代守禮的婦女向來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這藝術(shù)上本無罪而道德上犯禮法的衷懷,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青守禮婦女不便訪游,而她愿意留待“鬢斑”之時去訪游的名山。但是這些山她沒看到,因為她已經(jīng)看見一位風(fēng)流蘊籍的歌伎,而這已十分犯禮法,足使她的公公認(rèn)為她是癡情少婦,把她逐出家庭,而她從此半生須顛倒于窮困之中,沒有清閑也沒有錢可以享游山之樂。
這是否她的丈夫沈復(fù)[5],把她描寫過實?我覺得不然,讀者讀本書后必與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飾蕓或他自己的缺點。我們看見這書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種愛美愛真的精神和那中國文化最特色的恬淡自適和知足常樂的天性。我不免暗想,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樣一個人,能引起他太太這樣純潔的愛,而且能不負(fù)此愛,把它寫成古今中外文學(xué)中最溫柔細(xì)膩閨房之樂的記載。三白,三白,魂無恙否?他的祖墳在蘇州郊外福壽山,倘使我們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備點香花鮮果,供奉跪拜禱祝于這兩位清魂之前,也沒什么罪過。在他們墳前,我要低吟Maurice Ravel的“Pavane”[6],哀思凄楚,纏綿悱側(cè),而歸于和美靜嫻,或是長嘯Massenet的“Melodie”[7]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悠揚而不流于激越。因為在他們之前,我們的心氣也謙和了,不是對偉大者,是對卑弱者起謙恭畏敬,因為我相信淳樸恬適自甘的生活(如蕓所說“布衣菜食,可樂終身”的生活),是宇宙間最美麗的東西。在我翻閱重讀這本小冊時,每每不期然想到這安樂的問題。在未得安樂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樂之人,又不知其來之所自。讀了沈復(fù)的書每使我感到這安樂的奧妙,遠(yuǎn)超乎塵俗之壓迫與人身之痛苦——這安樂,我想,很像一個無罪下獄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心靈已戰(zhàn)勝了肉身。因為這個緣故,我想對這對伉儷的生活是最悲慘,而同時是最活潑快樂的生活——那種善處憂患的活潑快樂。
這本書原名是《浮生六記》,現(xiàn)在只存四記(典出李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8]之句)。其體裁特別,以一自傳的故事,兼談生活藝術(shù)、閑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評藝評等?,F(xiàn)在的四記本系楊引傳在冷攤上所發(fā)現(xiàn),于1877年首先刊行。依書中自述,作者生于1763年,而第四記之寫作必在1808年之后。楊的妹婿王韜(韜園),頗具文名,曾于幼時看見這書,所以這書,在1810年至1830年間當(dāng)流行于姑蘇。由管貽萼的詩及現(xiàn)存回目,我們知道第五章是記他在琉球的經(jīng)歷,而第六章是記作者對養(yǎng)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蘇州家藏或舊書鋪一定還有一本全書,倘若有這福分,或可給我們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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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龍溪林語堂[9]序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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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陳蕓(1763~1803)是沈復(fù)的表姐兼妻子,長沈復(fù)十月。1775年與沈復(fù)締結(jié)婚約,1780年結(jié)婚。
[2]出自蘇軾(1037~1101)《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3]林語堂(1895~1976)為《浮生六記》作英譯本。
[4]簉(zào造)室——指妾室。
[5]沈復(fù)(1763~1832),字三白,號梅逸,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清代文學(xué)家。沈復(fù)生于文人之家,少時曾奉父親之命,在安徽等地做幕僚,這段經(jīng)歷對沈復(fù)影響極大,他從此不愿入仕,想以經(jīng)商,或賣字畫為生,但未能擺脫生活的窘困?!陡∩洝烦蓵?808年。
[6]Maurice Ravel(1875~1937)——法國作曲家。Pavane是其所作曲《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efunte》,多被譯作“悼念公主帕凡舞曲”。
[7]Massenet(1842~1912)——法國作曲家。Melodie當(dāng)是其作品,未能確知。
[8]語出李白(701~762)《春夜宴桃李園序》。
[9]林語堂,學(xué)者。民國廿四年,即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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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閨房記樂
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10]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因思《關(guān)鳩》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婦于首卷,余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xué),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zé)明于垢鑒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齡而夭。娶陳氏。陳名蕓,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xué)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11],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蕓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修脯[12]無缺。一日,于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rèn),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末(1775)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閣,余又隨母往。蕓與余同齒而長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鮮衣,蕓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yōu)榧鹤?,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之意也消。索觀詩稿,有僅一聯(lián),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愿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庇鄳蝾}其簽曰“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jìn),余嫌其甜。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庇窈鈹D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蕓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fù)氣,挈老仆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蕓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1780,17歲)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抨抨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13],已數(shù)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調(diào)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蕓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廿四日為余姊于歸,廿三國忌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余婉款嫁。蕓出堂陷宴,余在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zhàn)輒北,大醉而臥,醒則蕓正曉妝未竟也。是日親朋絡(luò)繹,上燈后始作樂。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歸來,業(yè)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于床下,蕓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蕓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段鲙分勚煲?,今始得見,莫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庇嘈υ唬骸拔ㄆ洳抛?,筆墨方能尖薄?!卑閶炘谂源倥P,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diào)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蕓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蕓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庇嚯m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而歡娛易過,轉(zhuǎn)睫彌月。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14],受業(yè)于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徐,心甚悵然,恐蕓之對人墮淚。而蕓反強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而已。臨行,向余小語曰:“無人調(diào)護(hù),自去經(jīng)心!”及登舟解纜,正當(dāng)桃李爭妍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后,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蕓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中多勉勵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dāng)風(fēng)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余暫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時當(dāng)六月,內(nèi)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nèi)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畫俱綠。隔岸游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蕓消夏于此。因暑罷繡,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蕓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于此矣。
一日,蕓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余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15],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lǐng)會耳?!笔|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xué)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lǐng)悟耳?!庇嘣唬骸疤埔栽娙∈浚娭诮潮赝评?、杜[16],卿愛宗何人?”蕓發(fā)議曰:“杜詩錘煉津純,李詩激灑落拓.與其學(xué)杜之森嚴(yán),不如學(xué)李之活潑?!庇嘣唬骸肮げ繛樵娂抑蟪桑瑢W(xué)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蕓曰:“格律謹(jǐn)嚴(yán),詞旨老當(dāng),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于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已?!笔|笑曰:“妄尚有啟蒙師自樂天先生,時感于懷,未嘗稍露?!庇嘣唬骸昂沃^也?”蕓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白樂天是啟蒙師,余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字何其有緣耶?”蕓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余曰:“卿既知詩,亦當(dāng)知賦之棄取?!笔|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xué)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diào)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余戲曰:“當(dāng)日文君之從長卿[17],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復(fù)相與大笑而罷。
[10]卜一月——即十一月。
[11]失怙(hù護(hù))——《詩?小雅?蓼莪》中有:“無父何怙?”故后稱父親死去為“失怙”。
[12]修脯——舊時稱送給老師的禮物或酬金。修,通“脩”,干肉。
[13]齋期——其意或為沈復(fù)曾出痘(長青春痘)嚴(yán)重,二人相約持齋,清淡飲食以緩解病情。
[14]相迓(yà亞)——相迎。
[15]《國策》:西漢文學(xué)家劉向(前77~前6)編訂《戰(zhàn)國策》。《南華》:《莊子》又稱《南華經(jīng)》。匡衡:西漢經(jīng)學(xué)家。史遷:《史記》作者西漢·司馬遷。班固(32~92):《漢書》作者,東漢文學(xué)家。昌黎:韓愈(768~824),因韓姓“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柳州:柳宗元(773~819),唐代文學(xué)家,因官終柳州刺史,又稱“柳柳州”。廬陵:歐陽修(1007~1072),廬陵人,北宋政治家。三蘇:蘇軾的父親蘇洵(1009~1066),以及蘇軾、蘇轍(1039~1112)兄弟的合稱。賈:賈誼(前200~前168),西漢著名政治家。董: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漢政治家。庾:庾肩吾(487~551)、庾信(513~581)父子。徐:徐摛(474~551)、徐陵(507~583)父子,都是南朝時期文學(xué)家、詩人。陸贄:754~805,唐朝政治家。
[16]李:李白,號青蓮居士。杜:杜甫(712~770)。后文樂天先生,即白居易(772~846),字樂天。
[17]文君:卓文君。相如:司馬相如(前179~前118)。一日司馬相如為客,在卓文君家彈琴,文君傾慕之,遂與之私奔。
余性爽直,落拓不羈;蕓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笔|兩頰發(fā)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笔|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nèi)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戲之耳?!笔|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nèi),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并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蕓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欽?
是年七夕,蕓設(shè)香燭瓜果,同拜天孫于我取軒中。余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zhí)朱文,蕓執(zhí)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蕓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云霞,或求之優(yōu)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著恐不在此云霞耳[18]?!蔽磶?,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鬼節(jié),蕓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云如晦,蕓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dāng)出?!庇嘁嗨魅弧5姼舭段灩?,明滅萬點,梳織于柳堤蓼渚間。余與蕓聯(lián)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后,逾聯(lián)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蕓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鬃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dāng)退三舍矣?!笔|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萊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庇嘣唬骸扒浜芜h(yuǎn)君子而近小人?”蕓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闭掗g,漏已三滴,漸見風(fēng)掃云開,一輪涌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xì)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只鴨急奔聲。余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蕓膽怯,未敢即言,蕓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蕓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zāi)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蕓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閑人,于將晚時,偕蕓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導(dǎo),過石橋,進(jìn)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shù)里,炊煙四起,晚霞燦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臺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shè)亭中,席地環(huán)坐,守著烹茶以進(jìn)。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fēng)生袖底,月到被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蕓曰:“今日之游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億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jié)隊而游,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優(yōu)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rèn)義子,以故余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蕓最和好。王癡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緆[19],此俞六姑一人計也。余笑曰:“俟妹于歸后,我當(dāng)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庇嵩唬骸拔乙鄟泶?,與嫂同榻,不大妙耶?”蕓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欽馬橋之米倉巷,屋雖宏暢,非復(fù)滄浪亭之優(yōu)雅矣。吾母誕辰演劇,蕓初以為奇觀。吾父素?zé)o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余窺簾見蕓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nèi)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蕓一人支頤獨坐鏡窗之側(cè),余曰:“何不快乃爾?”蕓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斷腸耳?!庇崤c王皆笑之。系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坐于此耶?”蕓曰:“候有可觀者再往耳?!蓖趼勓韵瘸?,請吾母點《刺梁》《后索》[20]等劇,勸蕓出觀,始稱快。
[18]若論夫婦同時觀賞明月,所品論的還不止在云霞的人,恐怕就很少了。
[19]緆(xī溪)——細(xì)麻布。同緆指同蓋一床被子,一起睡覺。
[20]《刺梁》講述漁女鄔飛霞,為報父仇,假扮歌女,混入奸臣梁冀府中,趁機將其刺死的故事。《后索》不詳其出。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之側(cè),每年春日,必挈蕓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蕓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余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庇嘣唬骸叭舸苏呖蛛y多得?!蓖踉唬骸吧┕麗鄞耍覟槭爸?。”即向守墳者借麻袋一,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笔|且揀且言曰:“我聞山果收獲,必借猴力,果然?!蓖鯌嵈槭缸鞴W狀,余橫阻之,責(zé)蕓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睔w途游戈園,稚綠嬌紅,爭妍競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蕓叱曰:“既無瓶養(yǎng),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余笑曰:“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泄忿?!蓖跖嘁阅?,擲花于地,以蓮鉤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蕓笑解之而罷。
蕓初緘默,喜聽余議論。余調(diào)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fā)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食芥鹵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鹵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21],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tuán)糞而化蟬[22],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蕓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嘗耳?!庇嘣?;“然則我家系狗竇[23]耶?”蕓窘而強解日:“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映之。腐不敢強,瓜可扼鼻略嘗,入咽當(dāng)知其美,此猶無鹽[24]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蕓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嘗之?!币泽鐝娙嗫?。余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蕓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味。余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笔|曰:“情之所鐘,雖丑不嫌?!?/p>
余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妝時偶缺珠花,蕓出其納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蕓日:“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而于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匯訂成帙,統(tǒng)名之曰“繼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棄余集賞”。于女紅、中饋[25]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蕓于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
[21]狗無胃——清·楊時態(tài)《本草述鉤元·卷三十一獸部·狗》有:“即所云犬無胃。非無形質(zhì)也。其胃氣少耳。胃氣者土?!?/span>
[22]蜣螂團(tuán)糞而化蟬——先秦道家祖師尹喜所著《關(guān)尹子》有:“蜣蜋轉(zhuǎn)丸,丸成而精思之,而有蝡白者存丸中,俄去殼而蟬?!鄙w古人類似腐草為螢這樣對未知事物的觀察猜想之說。
[23]狗竇——狗窩。
[24]無鹽——指鐘離春,無鹽(今山東東平)人,故史稱無鹽女,傳其貌丑,但見解獨到高超,德行高尚,自請見齊宣王(前350~前301),陳述齊國危難四點,為齊宣王采納并立為王后。為中國古代四大丑女之一,故也叫鐘無艷。
[25]中饋——指家中供膳諸事,指酒食。后引申為指妻室。
其癖好與余同,且能察眼意,錘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余嘗曰:“惜卿雌而伏,茍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蕓曰:“此何難,俟妾鬃斑之后,雖不能遠(yuǎn)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偕游。”余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笔|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庇嘣唬骸皝硎狼洚?dāng)作男,我為女子相從?!笔|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庇嘈υ唬骸坝讜r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xì)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笔|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借神力,盍繪一像祀之?”時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jǐn)y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fā),奔馳于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于首,懸之內(nèi)室,每逢朔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后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八床反松荨?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6">[26],兩人癡情,果邀神鑒耶?
遷倉米巷,余顏[27]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蕓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墻高,一無可取。后有廂談,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fēng)景,時切蕓懷。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shù)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yuǎn)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蕓神往不置,謂余曰:“自別滄浪,夢魂常繞,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愿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蕓曰:“恐堂上不許?!庇嘣唬骸拔易哉堉??!痹饺罩疗涞?,屋僅二間,前后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優(yōu)趣。老嫗知余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于是稟知吾母,挈蕓居焉。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yè),知余夫婦避暑于此,先來通殷勤,并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蕓作鞋報之,始謝而受。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fēng)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蕓垂釣于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lián)吟,有“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shè)竹榻于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yīng)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h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蕓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蕓喜曰:“他年當(dāng)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yuǎn)游計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預(yù)知己淪亡,可勝浩嘆!
離余家中里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回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眾姓各認(rèn)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shè)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shè),以較勝負(fù)。日惟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于瓶花間,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事者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觀者如蟻集,檐下皆設(shè)欄為限。余為眾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歸家向蕓艷稱之,蕓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庇嘣唬骸肮谖夜?,衣我衣,亦化女為男之法也?!庇谑且佐W為辮,添掃蛾眉;加余冠,微露兩鬃,尚可掩飾;服余衣,長一寸又半;于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蕓曰:“腳下將奈何?”余曰:“坊間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蕓欣然。及晚餐后,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庇鄳Z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xiàn)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笔|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挽之,悄然徑去,遍游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騿柡稳耍员淼軐?,拱手而已。最后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于所設(shè)寶座后,乃楊姓司事者之眷屬也。蕓忽趨彼通款曲,身一側(cè),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爾!”余試為措詞掩飾,蕓見勢惡,即脫帽翹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毕嗯c愕然,轉(zhuǎn)怒為歡,留茶點,喚肩輿送歸。
吳江錢師竹病故,吾父信歸,命余往吊。蕓私調(diào)余曰:“吳江必經(jīng)太湖,妾欲偕往,一寬眼界?!庇嘣唬骸罢龖]獨行踽踽[28],得卿同行,固妙,但無可托詞耳?!笔|曰,“托言歸寧。君先登舟,妾當(dāng)繼至。”余曰:“若然,歸途當(dāng)泊舟萬年橋下,與卿待月乘涼,以續(xù)滄浪韻事?!睍r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涼,攜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蕓果肩輿至。解維出虎嘯橋,漸見風(fēng)帆沙鳥,水天一色。蕓曰:“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中能見此者!”閑話未幾,風(fēng)搖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畢,歸視舟中洞然,急詢舟子。舟子指曰:“不見長橋柳陰下,觀魚鷹捕魚者乎?”蓋蕓已與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蕓猶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羅衫汗透矣!”蕓回首曰:“恐錢家有人到舟,故暫避之。君何回來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庇谑窍嗤斓侵?,返棹至萬年橋下,陽烏猶未落山。舟窗盡落,清風(fēng)徐來,絨扇羅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橋紅,煙籠柳暗,銀蟾欲上,漁火滿江矣。命仆至船梢與舟子同飲。船家女名素云,與余有杯酒交,人頗不俗,招之與蕓同坐。船頭不張燈火,待月快酌,射覆為令。素云雙目閃閃,聽良久,曰:“觴政儂頗嫻習(xí),從未聞有斯令,愿受教。”蕓即譬其言而開導(dǎo)之,終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罷論,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笔|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無乃勞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罵我耶!”蕓出令曰;“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彼卦屏亢溃瑵M斟一觥,一吸而盡。余曰:“動手但準(zhǔn)摸索,不準(zhǔn)捶人。”蕓笑挽素云置余懷,曰:“請君摸索暢懷?!庇嘈υ唬骸扒浞墙馊?,摸索在有意無意間耳,擁而狂探,田舍郎之所為也。”時四鬢所簪萊莉,為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戲曰:“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作惡?!彼卦撇唤杖B捶曰:“誰教汝狂嗅耶?”蕓呼曰:“違令,罰兩大??!”素云曰:“彼又以小人罵我,不應(yīng)捶耶?”蕓曰:“彼之所謂小人,益有故也。請干此,當(dāng)告汝?!彼卦颇诉B盡兩觥,蕓乃告以滄浪舊居乘涼事。素云曰:“若然,真錯怪矣,當(dāng)再罰。”又干一觥。蕓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擊小碟而歌。蕓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余又與素云茶話片刻,步月而回。時余寄居友人魯半舫家蕭爽樓中,越數(shù)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蕓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于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蕓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币蛞再捎问寄┰敻嬷敶笮?,釋然而去。
乾隆甲寅(1794)七月,親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艷稱新人之美,邀蕓往觀。蕓他日謂秀峰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峰曰:“然則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蕓曰:“然?!睆拇税V心物色,而短于資。時有浙妓溫冷香者,寓于吳,有詠柳絮四律,沸傳吳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吳江張閑憨素賞冷香,攜柳絮詩索和。蕓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癢而和其韻,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zhuǎn),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蕓甚擊節(jié)。
明年乙卯(1795)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蕓游虎丘,閑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币蛘埼崮赶刃校谟诨⑶鸢胩料辔?,拉余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間,頗知文墨;有妹文園,尚雛。余此時初無癡想,且念一杯之?dāng)ⅲ呛克艹?,而既入個中,私心忐忑,強為酬答。因私謂閑憨曰:“余貧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閑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園答我,席主為尊客拉去,我代客轉(zhuǎn)邀客,毋煩傾他慮也?!庇嗍坚屓?。
至半塘,兩舟相遇,令憨園過舟叩見吾母。蕓、憨相見,歡同舊識,攜手登山,備覽名勝。蕓獨愛千頃云高曠,坐賞良久。返至野芳濱,暢飲甚歡,并舟而泊。及解維,蕓謂余曰:“子陪張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諾之。返棹至都中橋,始過船分袂。歸家已三鼓,蕓曰:“今日得見美麗韻者矣,頃已約憨園明日過我,當(dāng)為子圖之?!庇囫斣唬骸按朔墙鹞莶荒苜A,窮措大豈敢生此妄想哉?況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外求?”蕓笑曰:“我自愛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蕓殷勤款接,縫中以猜枚贏吟輸飲為令,終席無一羅致語。及憨園歸,蕓曰:“頃又與密約,十八日來此結(jié)為姊妹,子宜備牲牢以待?!毙χ副凵萧浯溻A曰:“若見此釧屬于憨,事必諧矣,頃已吐意,未深結(jié)其心也。”余姑聽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見余有羞色,蓋翡翠鍘已在憨臂矣。焚香結(jié)盟后,擬再續(xù)前飲,適憨有石湖之游,即別去。蕓欣然告余曰:“麗人已得,君何以謝媒耶?”余詢其詳,蕓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屬也,頃探之無他,語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舉,真蓬篙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愿彼此緩圖之?!撯A上臂時,又語之曰:‘玉取其堅,且有團(tuán)圓不斷之意,妹試籠之以為先兆?!┰唬骸酆现畽?quán)總在夫人也?!创擞^之,憨心已得,所難必者冷香耳,當(dāng)再圖之?!庇嘈υ唬骸扒鋵⑿椅讨稇z香伴》[29]耶?”蕓曰:“然?!弊源藷o日不談憨園矣。
后憨為有力者奪去,不果。蕓竟以之死。
[26]語出李商隱《馬嵬(其二)》。
[27]顏——用顏料寫。
[28]踽(jǔ舉)踽——獨行貌,落落寡合的樣子。
[29]《憐香伴》又名《美人香》,為清代戲曲家李漁(1611~1680)寫的傳奇集《笠翁十種曲》其中一篇。講述了崔箋云與曹語花兩名女子以詩文相會,互生傾慕,兩人想方設(shè)法爭取長相廝守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題材是女子之間的戀情,結(jié)合前文陳蕓與憨園的曖昧舉動,可以猜測陳蕓是雙性戀或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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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閑情記趣
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xì)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30]。又留蚊于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沖煙飛鳴,作青云白鶴觀,果如鶴唳云端,怡然稱快。于土墻凹凸處、花臺小草叢雜處,常蹲其身,使與臺齊,定神細(xì)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塹,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見二蟲斗草間,觀之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驚恐,神定,捉蛤蟆,鞭數(shù)十,驅(qū)之別院。年長思之,二蟲之斗,蓋圖奸不從也,古語云“奸近殺”[31],蟲亦然耶?貪此生涯,卵為蚯蚓所哈(吳俗稱陽曰卵),腫不能便,捉鴨開口哈之[32],婢嫗偶釋手,鴨顛其頸作吞噬狀,驚而大哭,傳為語柄。此皆幼時閑情也。
及長,愛花成癬,喜剪盆樹。識張?zhí)m坡,始精剪枝養(yǎng)節(jié)之法,繼悟接花疊石之法?;ㄒ蕴m為最,取其優(yōu)香韻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譜者不可多得。蘭坡臨終時,贈余荷瓣素心春蘭一盆,皆肩平心闊,莖細(xì)瓣凈,可以入譜者,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蕓能親為灌溉,花葉頗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視之,皆白如玉,且蘭芽勃然,初不可解,以為無福消受,浩嘆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滾湯灌殺也。從此誓不植蘭。次取杜鵑,雖無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蕓惜枝憐葉,不忍暢剪,故難成樹。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籬東菊綻,積興成癖。喜摘插瓶,不愛盆玩。非盆玩不足觀,以家無園圃,不能自植,貨于市者,俱叢雜無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數(shù)宜單,不宜雙,每瓶取一種不取二色,瓶口取闊大不取窄小,闊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叢怒起,以不散漫、不擠軋、不靠瓶口為妙,所謂“起把宜緊”也?;蛲ねび窳?,或飛舞橫斜?;ㄈ⒉?,間以花蕊,以免飛鈸耍盤之病;況取不亂;梗取不強;用針宜藏,針長寧斷之,毋令針針露梗,所謂“瓶口宜清”也。視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則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幾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須參差高下互相照應(yīng),以氣勢聯(lián)絡(luò)為上,若中高兩低,后高前低,成排對列,又犯俗所謂“錦灰堆”矣?;蛎芑蚴?,或進(jìn)或出,全在會心者得畫意乃可。
若盆碗盤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膠,以銅片按釘向上,將膏火化,粘銅片于盤碗盆洗中。俟冷,將花用鐵絲扎把,插于釘上,宜偏斜取勢不可居中,更宜枝疏葉清,不可擁擠。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許掩銅片,使觀者疑叢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覓,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執(zhí)在手中,橫斜以觀其勢,反側(cè)以取其態(tài);相定之后,剪去雜技,以疏瘦古怪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葉側(cè)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勢必枝亂梗強,花側(cè)葉背,既難取態(tài),更無韻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鋸其梗之半而嵌以磚石。則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釘以菀之。即楓葉竹枝,亂草荊棘,均堪入選?;蚓G竹一竿配以枸杞數(shù)粒,幾莖細(xì)草伴以荊棘兩枝,茍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勢,聽其葉側(cè),一年后枝葉自能向上,如樹樹直栽,即難取勢矣。
至剪裁盆樹,先取根露雞爪者,左右剪成三節(jié),然后起枝,一枝一節(jié),七枝到頂,或九枝到頂。枝忌對節(jié)如肩臂,節(jié)忌臃腫如鶴膝;須盤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挥植豢汕昂笾背觯忻p起三起者,一根而起兩三樹也。如根無爪形,便成插樹,故不取。然一樹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僅見吾鄉(xiāng)萬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數(shù)樹。又在揚州商家見有虞山游客攜送黃楊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見其可也。若留枝盤如寶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氣矣。
點綴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畫,大景可以入神。一甌清茗,神能趨入其中,方可供優(yōu)齋之玩。種水仙無靈壁石,余嘗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黃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長方盤內(nèi),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頗有意思。以此類推,優(yōu)趣無窮,難以枚舉。如石葛蒲結(jié)子,用冷米湯同嚼噴炭上,置陰濕地,能長細(xì)菖蒲,隨意移養(yǎng)盆碗中,茸茸可愛。以老蓬子磨薄兩頭,入蛋殼使雞翼之,俟雛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門冬十分之二,搞爛拌勻,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曬以朝陽,花發(fā)大如酒杯,縮縮如碗口,亭亭可愛。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蚓虻囟淹脸缮?,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墻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墻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藤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shè)廚處,一開而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shè)矮欄于墻頭,如上有月臺而實虛也。貧士屋少人多,當(dāng)仿吾鄉(xiāng)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轉(zhuǎn)移。其間臺級為床,前后借湊,可作三塌,間以板而裱以紙,則前后上下皆越絕,譬之如行長路,即不覺其窄矣。余夫婦喬寓揚州時,曾仿此法,屋僅兩椽,上下臥室、廚灶、客座皆越絕而綽然有余。蕓曾笑曰:“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也?!笔钦\然歟?
余掃墓山中,檢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蕓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勻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閱,鑿痕畢露,將奈何?”蕓曰:“擇石之頑劣者,搗末于灰痕處,乘濕糝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橫方紋,如云林石法,廛巖凹凸,若臨江石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云松。經(jīng)營數(shù)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游其中,如登蓬島。置之檐下與蕓品題:此處宜設(shè)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然。一夕,貓奴爭食,自檐而墮,連盆與架頃刻碎之。余嘆曰:“即此小經(jīng)營,尚干造物忌耶!”兩人不禁淚落。
靜室焚香,閑中雅趣。蕓嘗以沉速等香,于飯镢蒸透,在爐上設(shè)一銅絲架,離火中寸許,徐徐烘之,其香優(yōu)韻而無煙。佛手忌醉鼻嗅,嗅則易爛;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圓無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筆宣。每有人將供妥者隨手取嗅,隨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閑居,案頭瓶花不絕。蕓曰:“子之插花能備風(fēng)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盍仿而效之?!庇嘣唬弧跋x躑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蕓曰:“有一法,恐作俑罪過耳?!庇嘣唬骸霸囇灾??!痹唬骸跋x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xì)絲扣蟲項系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見者無不稱絕。求之閨中,今恐未必有此會心者矣。
余與蕓寄居錫山華氏,時華夫人以兩女從蕓識字。鄉(xiāng)居院曠,夏日逼人,蕓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約長四五寸作矮條凳式,虛其中,橫四擋,寬一尺許,四角鑿圓眼,插竹編方眼,屏約高六七尺,用砂盆種扁豆置屏中,盤延屏上,兩人可移動。多編數(shù)屏,隨意遮攔,恍如綠陰滿窗,透風(fēng)蔽日,紆回曲折,隨時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隨地可用。此真鄉(xiāng)居之良法也。
友人魯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寫松拍及梅菊,工隸書,兼工鐵筆[33]。余寄居其家之蕭爽樓一年有半。樓共五椽,東向,余后其三.晦明風(fēng)雨,可以遠(yuǎn)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廂,地極優(yōu)靜。移居時,有一仆一嫗,并挈其小女來。仆能成衣,嫗?zāi)芗徔儯谑鞘|繡、嫗績[34]、仆則成衣,以供薪水.余素愛客,小酌必行令。蕓善不費之烹庖[35],瓜蔬魚蝦,一經(jīng)蕓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貧,每出杖頭錢[36],作竟日敘。余又好潔,地?zé)o纖塵,且無拘束,不嫌放縱。時有楊補凡名昌緒,善人物寫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瀾名巖,工花卉翎毛,愛蕭爽樓優(yōu)雅,皆攜畫具來。余則從之學(xué)畫,寫草篆,鐫圖章,加以潤筆,交蕓備茶酒供客,終日品詩論畫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兩昆季[37],并繆山音、知白兩昆季,及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郭小愚,華杏帆、張閑酣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來。蕓則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越。今則天各一方,風(fēng)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謂“當(dāng)日渾閑事,而今盡可憐”者乎!
[30]強——通“僵”,僵硬。
[31]諺語“賭近盜,奸近殺”,意思是賭博和做賊相近,奸淫和兇殺相近。
[32]大意是:因為貪戀這種生涯樂趣,陽物被蚯蚓所咬,腫脹不能小便,聽說鴨子能治,便找了鴨子使其張開嘴哈氣。
[33]鐵筆——即篆刻。
[34]績(jì繼)——把麻和棉搓捻成線。
[35]意為:陳蕓擅長烹飪普通家常(不費錢)的食材。
[36]杖頭錢——指買酒錢。南朝·劉義慶(403~444)《世說新語·任誕》:“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span>
[37]昆季——兄弟。長為昆,幼為季。
蕭爽樓有四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廳。有四取:慷慨豪爽、風(fēng)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長夏無事,考對為會,每會八人,每人各攜青蚨[38]二百.先拈鬮,得第一者為主者,關(guān)防別座,第二者為謄錄,亦就座,余作舉子,各于謄錄處取紙一條,蓋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為限,行立構(gòu)思,不準(zhǔn)交頭私語,對就后投入一匣,方許就座。各人交卷畢,謄錄啟匣,并錄一冊,轉(zhuǎn)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對中取七言三聯(lián),五言三聯(lián)。六聯(lián)中取第一者即為后任主考,第二者為謄錄,每人有兩聯(lián)不取者罰錢二十文,取一聯(lián)者免罰十文,過限者倍罰。一場,主考得香錢百文。一日可十場,積錢千文,酒資大暢矣。惟蕓議為官卷[39],準(zhǔn)坐而構(gòu)思。
楊補凡為余夫婦寫載花小影,神情確肖。是夜月色頗佳,蘭影上粉墻,別有優(yōu)致,星瀾醉后興發(fā)曰:“補凡能為君寫真,我能為花圖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瀾取素紙鋪于墻,即就蘭影,用墨濃淡圖之。日間取視,雖不成畫,而花葉蕭疏,自有月下之趣。蕓寶之,各有題詠。
????????蘇城有南園、北園三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蜃h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未定。蕓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dān)爐火來?!北娦υ唬骸爸Z?!北娙?,余問曰:“卿果自往乎?”蕓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dān)鍋、灶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diào)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笔|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其罐柄,去其鍋,懸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稱善。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yè),以百錢雇其擔(dān),約以明日午后,鮑欣然允議。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眾咸嘆服。飯后同往,并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tuán)坐。先烹茗,飲畢,然后暖酒烹肴。是時風(fēng)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dān)者頗不俗,拉與同飲。游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紅日將頹,余思粥,擔(dān)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蕓曰:“今日之游樂乎?”眾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之法曰“就事論事”。余愛小飲,不喜多菜.蕓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朵墨梅覆桌;啟盞視之,如菜裝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隨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圓盤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壺之類,隨處可擺,移掇亦便。即食物省儉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領(lǐng)襪皆蕓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暗淡以免垢跡,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飾省儉之一端也。初至蕭爽樓中,嫌其暗,以白紙糊壁,遂亮。夏月樓下去窗,無闌干,覺空洞無遮攔。蕓曰:“有舊竹簾在,何不以簾代欄?”余曰:“如何?”姜曰:“用竹數(shù)根,黝黑色,一豎一橫,留出走路,截半簾搭在橫竹上,垂至地,高與桌齊,中豎短竹四根,用麻線扎定,然后于橫竹搭簾處,尋舊黑布條,連橫竹裹縫之。偶可遮攔飾觀,又不費錢?!贝恕熬褪抡撌隆敝环ㄒ?。以此推之,古人所謂竹頭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寒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條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40]泡之,香韻尤絕。
[38]青蚨(fú?。獋髡f中的蟲名,相傳青蚨生子,母與子分離后必會聚回一處。人用青蚨母子血各涂在錢上,涂母血的錢或涂子血的錢用出后必會飛回,所以有“青蚨還錢”之說,青蚨也成了錢的代稱。
[39]官卷——清代科舉制度,凡高級官員子弟參加鄉(xiāng)試,皆另編字號,另入考試,以人數(shù)多寡,各分定額取中。因其試卷均編為“官”字號,故名官卷。這里指特準(zhǔn)陳蕓坐在旁邊構(gòu)思對聯(lián),而不占考試名額。
[40]天泉水——雨水、露水。

卷三 坎坷記愁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zhuǎn)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zhì)。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毕绕鹦∪酥h,漸招同室之譏?!芭訜o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雖居長而行三,故上下呼蕓為“三娘”。后忽呼為“三太太”[41],始而戲呼,繼成習(xí)慣,甚至尊卑長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變機歟?
乾隆乙巳(1785),隨侍吾父于海寧官舍。蕓于吾家書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婦既能筆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焙蠹彝ヅ加虚e言,吾母疑其述事不當(dāng),仍不令代筆。吾父見信非蕓手筆,詢余曰:“汝婦病耶?”余即作札問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婦不屑代筆耳!”迨余歸,探知委曲,欲為婉剖,蕓急止之曰:“寧受責(zé)于翁,勿失歡于姑也?!本共蛔园?。
庚戌(1790)之春,予又隨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謂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dāng)于家鄉(xiāng)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辨谕まD(zhuǎn)述于余,密札致蕓,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蕓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托言鄰女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蕓又聽旁人意見,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蕓遂并失愛于姑矣。
壬子(1792)間,余館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啟堂時亦隨待。蕓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蕓作保,現(xiàn)追索甚急。”余詢啟堂,啟堂轉(zhuǎn)以嫂氏為多事,余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蔽磶撞〗杂嗳酝嬷?。蕓覆書來,吾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矚姚托言思家,妾當(dāng)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zé)之計也?!蔽岣敢姇?,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遂札飭余曰:“汝婦背夫借債,讒謗小叔,且稱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謬之甚!我已專人持札回蘇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當(dāng)知過!”余接此札,如聞青天霹靂,即肅書認(rèn)罪,覓騎遄歸,恐蕓之短見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書至,歷斥多過,言甚決絕。蕓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當(dāng)恕婦女無知耳?!痹綌?shù)日,吾父又有手諭至,曰:“我不為已甚,汝攜婦別居,勿使我見,免我生氣足矣。”乃寄蕓于外家,而蕓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魯半舫聞而憐之,招余夫婦往居其家蕭爽樓。
越兩載(1794),吾父漸知始未,適余自嶺南歸,吾父自至蕭爽樓謂蕓曰:“前事我已盡知,汝盍歸乎?”余夫婦欣然,仍歸故宅,骨肉重圓。豈料又有憨園之孽障耶!
蕓素有血疾[42],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復(fù)念子病沒,悲傷過甚所致,自識憨園,年余未發(fā),余方幸其得良藥。而憨為有力者奪去,以千金作聘,且許養(yǎng)其母。佳人已屬沙叱利[43]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蕓往探始知之,歸而嗚咽,謂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爾也!”余曰:“卿自情癡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況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荊釵布裙也,與其后悔,莫若無成?!币驌嵛恐偃6|終以受愚為恨,血疾大發(fā),床席支離,刀圭[44]無效,時發(fā)時止,骨瘦形銷。不數(shù)年而逋負(fù)[45]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余則調(diào)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41]三太太——一般富貴官宦人家之妻,才稱為“太太”,此處帶譏諷意。
[42]血疾——指吐血﹑咳血等出血的疾病。
[43]沙叱利——典出《太平廣記》卷四八五引唐·許堯佐《柳氏傳》載有唐代蕃將沙吒利恃勢劫占韓翊美姬柳氏的故事。后人因以“沙吒利”指霸占他人妻室或強娶民婦的權(quán)貴。
[44]刀圭——中藥的量器名,指藥物。
[45]逋(bū)負(fù)——指拖欠債務(wù)。逋,拖欠。
蕓生一女名青君,時年十四(約1781年生),頗知書,且極賢能,質(zhì)釵典服,幸賴辛勞。子名逢森,時年十二(約1783年生),從師讀書。余連年無館,設(shè)一書畫鋪于家門之內(nèi),三日所進(jìn),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竭蹶[46]時形。隆冬無裘,挺身而過,青君亦衣中股栗,猶強曰“不寒”。因是蕓誓不醫(yī)藥。偶能起床,適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歸,倩人繡《心經(jīng)》一部,蕓念繡經(jīng)可以消災(zāi)降福,且利其繡價之豐,竟繡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驟勞,致增腰酸頭暈之疾。豈知命薄者,佛亦不能發(fā)慈悲也!
繡經(jīng)之后,蕓病轉(zhuǎn)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有西人賃屋于余畫鋪之左,放利債為業(yè),時倩余作畫,因識之。友人某間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難卻,允焉,而某竟挾資遠(yuǎn)遁。西人惟保是問,時來饒舌,初以筆墨為抵,漸至無物可償。歲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債,咆哮于門。吾父聞之,召余訶責(zé)曰:“我輩衣冠之家,何得負(fù)此小人之債!”正剖訴間,適蕓有自幼同盟姊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xùn),結(jié)盟娼妓;汝亦不思習(xí)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
蕓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喚華家人來,我強起問之?!币蛄钋嗑鲋练客?,呼華使問曰:“汝主母特遣來耶?抑便道來耶?”曰:“主母久聞夫人臥病,本欲親來探望,因從未登門,不敢造次,臨行囑咐:“倘夫人不嫌鄉(xiāng)居簡褻,不妨到鄉(xiāng)調(diào)養(yǎng),踐幼時燈下之言。”蓋蕓與同繡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囑之曰:“煩汝速歸,稟知主母,于兩日后放舟密來?!?/p>
其人既退,謂余曰:“華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兒女?dāng)y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親又不可,必于兩日內(nèi)安頓之。”時余有表兄王藎臣一子名韞石,愿得青君為媳婦。蕓曰:“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子,而王又無成可守。幸詩禮之家,且又獨子,許之可也?!庇嘀^藎臣曰:“吾父與君有渭陽之誼,欲媳青君,諒無不允。但待長而嫁,勢所不能。余夫婦往錫山后,君即稟知堂上,先為童媳;何如?”藎臣喜曰:“謹(jǐn)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轉(zhuǎn)薦學(xué)貿(mào)易。
安頓已定,華舟適至,時庚申(1800)之臘二十五日也。蕓曰:“孑然出門,不惟招鄰里笑,且西人之項無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曉寒耶?”蕓曰;“死生有命,無多慮也?!泵芊A吾父,辦以為然。是夜先將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臥。青君泣于母側(cè),蕓囑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癡,故遭此顛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無他慮。兩三年內(nèi),必當(dāng)布置重圓。汝至汝家須盡婦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為幸,必善視汝。所留箱籠什物,盡付汝帶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臨行時托言就醫(yī),數(shù)日即歸,俟我去遠(yuǎn)告知其故,稟聞祖父可也?!迸杂信f嫗,即前卷中曾賃其家消暑者,愿送至鄉(xiāng),故是時陪傍在側(cè),拭淚不已。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蕓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逢森聞聲亦起,呻曰:“母何為?”蕓曰:“將出門就醫(yī)耳?!狈晟唬骸捌鸷卧??”曰:“路遠(yuǎn)耳。汝與姊相安在家,毋討祖母嫌。我與汝父同往,數(shù)日即歸?!彪u聲三唱,蕓含淚扶嫗,啟后門將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歸矣!”青君恐驚人,急掩其口而慰之.當(dāng)是時,余兩人寸腸已斷,不能復(fù)作一語,但止以“勿哭”而已。青君閉門后,蕓出巷十?dāng)?shù)步,已疲不能行,使嫗提燈,余背負(fù)之而行。將至舟次,幾為邏者所執(zhí),幸老嫗認(rèn)蕓為病女,余為婿,且得舟子皆華氏工人,聞聲接應(yīng),相扶下船。解維后,蕓始放聲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訣矣!
華名大成,居無錫之東高山,面山而居,躬耕為業(yè),人極樸誠,其妻夏氏,即蕓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華夫人已倚門而待,率兩小女至舟,相見甚歡,扶蕓登岸,款待殷勤。四鄰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將蕓環(huán)視,有相問訊者,有相憐惜者,交頭接耳,滿室啾啾。蕓謂華夫人曰:“今日真如漁父入桃源矣?!比A曰:“妹莫笑,鄉(xiāng)人少所見多所怪耳?!弊源讼喟捕葰q。
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蕓漸能起步,是夜觀龍燈于打麥場中,神情態(tài)度漸可復(fù)原。余乃心安,與之私議曰:“我居此非計,欲他適而短于資,奈何?”蕓曰:“妾亦籌之矣。君姊丈范惠來現(xiàn)于靖江鹽公堂司會計,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適數(shù)不敷,妾典釵湊之,君憶之耶?”余曰:“忘之矣?!笔|曰:“聞靖江去此不遠(yuǎn),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時天頗暖,織絨袍嘩嘰短褂猶覺其熱,此辛酉(1801)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錫山客旅,賃被而臥。晨起趁江陰航船,一路逆風(fēng),繼以微雨。夜至江陰江口,春寒徹骨,沽酒御寒,囊為之罄。躊躇終夜,擬卸襯衣質(zhì)錢而渡。十九日北風(fēng)更烈,雪勢猶濃,不禁慘然淚落,暗計房資渡費,不敢再飲。正心寒股栗間,忽見一老翁草鞋氈笠負(fù)黃包,入店,以目視余,似相識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溝壑矣!今小女無恙,時誦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蓋余幕泰州時有曹姓,本微賤,一女有姿色,已許婿家,有勢力者放債謀其女,致涉訟,余從中調(diào)護(hù),仍歸所許,曹即投入公門為隸,叩首作謝,故識之。余告以投親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當(dāng)順途相送。”出錢沽酒,備極款洽。二十日曉鐘初動,即聞江口喚渡聲,余驚起,呼曹同濟(jì)。曹曰:“勿急,宜飽食登舟。”乃代償房飯錢,拉余出沽。余以連日逗留,急欲趕渡,食不下咽,強啖麻餅兩枚。及登舟,江風(fēng)如箭,四肢發(fā)戰(zhàn)。曹曰:“聞江陰有人縊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來始渡耳。”枵腹[47]忍寒,午始解纜。至靖,暮煙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兩處,所訪者城內(nèi)耶?城外耶?”余踉蹌隨其后,且行且對曰:“實不知其內(nèi)外也?!辈茉唬骸叭粍t且止宿,明日往訪耳?!边M(jìn)旅店,鞋襪已為泥淤濕透,索火烘之,草草飲食,疲極酣睡。晨起,襪燒其半,曹又代償房飯錢。訪至城中,惠來尚未起,聞余至,披衣出,見余狀驚曰:“舅何狼狽至此?”余曰:“姑勿問,有銀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被輥硪韵泔灦A授余,即以贈曹。曹力卻,受一圓而去。余乃歷述所遭,并言來意?;輥碓唬骸袄删酥疗荩礋o宿逋[48],亦應(yīng)竭盡綿力,無如航海鹽船新被盜,正當(dāng)盤帳之時,不能挪移豐贈,當(dāng)勉描番銀二十圓以償舊欠,何如?”余本無奢望,遂諾之。
留住兩日,天已晴暖,即作歸計。二十五日仍回華宅。蕓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慘然曰:“雪時,妾以君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絕處逢生,亦可謂吉人天相矣?!痹綌?shù)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為揖山薦引入店,藎臣請命于吾父,擇正月二十四日將伊接去。兒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離至此,令人終覺慘傷耳。
二月初,日暖風(fēng)和,以靖江之項薄備行裝,訪故人胡肯堂于邗江鹽署,有貢局眾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筆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1802)八月,接蕓書曰:“病體全療,惟寄食于非親非友之家,終覺非久長之策了,愿亦來邗,一睹平山之勝?!庇嗄速U屋于邗江先春門外,臨河兩椽,自至華氏接蕓同行。華夫人贈一小奚奴[49]曰阿雙,幫司炊爨[50],并訂他年結(jié)鄰之約。
[46]竭蹶——行步顛仆。比喻力有不逮,勉強支持。
[47]枵(xiāo消)腹——空腹,謂饑餓。
[48]意為:即使沒有過去欠下的債。
[49]奚奴——少數(shù)民族奴仆。
[50]爨(cuàn竄)——燒火煮飯。
時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滿望散心調(diào)攝,徐圖骨肉重圓。不滿月,而貢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閑。蕓始猶百計代余籌畫,強顏慰藉,未嘗稍涉怨尤。至癸亥(1803)仲春,血疾大發(fā)。余欲再至靖江作將伯之呼[51],蕓曰:“求親不如求友。”余曰:“此言雖是,親友雖關(guān)切,現(xiàn)皆閑處,自顧不遑?!笔|曰:“幸天時已暖,前途可無阻雪之慮,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為念。君或體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時已薪水不繼,余佯為雇騾以安其心,實則囊餅徒步,且食且行。向東南,兩渡叉河,約八九十里,四望無村落。至更許,但見黃沙漠漠,明星閃閃,得一土地祠,高約五尺許,環(huán)以短墻,植以雙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蘇州沈某投親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憐佑。”于是移小石香爐于旁,以身探之,僅容半體。以風(fēng)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閉目靜聽,微風(fēng)蕭蕭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東方已白,短墻外忽有步語聲,急出探視,蓋土人趕集經(jīng)此也。問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興縣城,穿城向東南十里一土墩,過八墩即靖江,皆康莊也。”余乃反身,移爐于原位,叩首作謝而行。過泰興,即有小車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閽[52]者曰:“范爺因公往常州去矣?!辈炱滢o色,似有推托,余詰之曰:“何日可歸?”曰:“不知也?!庇嘣唬骸半m一年亦將待之?!遍捳邥嘁?,私問曰:“公與范爺?shù)绽删艘??”余曰:“茍非嫡者,不待其歸矣?!遍捳咴唬骸肮么!痹饺眨艘曰鼐父?,共挪二十五金。
雇騾急返,蕓正形容慘變,咻咻涕泣。見余歸,卒然曰:“君知昨午阿雙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猶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臨行再三交托,今若逃歸,中有大江之阻,已覺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圖詐,將奈之何?且有何顏見我盟姊?”余曰:“請勿急,卿慮過深矣。匿子圖詐,詐其富有也,我夫婦兩肩擔(dān)一口耳,況攜來半載,授衣分食,從未稍加撲責(zé),鄰里咸知。此實小奴喪良,乘危竊逃。華家盟姊贈以匪人,彼無顏見卿,卿何反謂無顏見彼耶?今當(dāng)一面呈縣立案,以杜后患可也?!笔|聞余言,意似稍釋。然自此夢中囈語,時呼“阿雙逃矣”,或呼“憨何負(fù)我”,病勢日以增矣。
余欲延醫(yī)診治,蕓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癥畢備,所謂病入膏盲,良醫(y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憶妾唱隨二十三中,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53],優(yōu)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dāng)_??傄蚓嗲?,妾生薄命耳!”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毖砸眩瑴I落如豆。余勉強慰之曰:“卿病八年,懨懨欲絕者屢矣,今何忽作斷腸語耶?”蕓曰:“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接,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云霧中,殆魂離而軀殼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補劑,靜心調(diào)養(yǎng),自能安痊?!笔|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一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茍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xí)壕佑诖?,待君將來可耳。愿君另續(xù)德容兼?zhèn)湔撸苑铍p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xù)之理,況‘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耳。”蕓乃執(zhí)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xù)疊言“來世”二宇,忽發(fā)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瀝微,淚漸干,一靈縹緲,竟?fàn)栭L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dāng)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為助,余盡室中所有,變賣一空,親為成殮。嗚呼!蕓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歸吾門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蕓能纖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辯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赍恨以沒,誰致之耶?余有負(fù)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于情篤。話云“恩愛夫妻不到頭”,如余者,可作前車之鑒也。
回煞[54]之期,俗傳是日魂必隨煞而歸,故居中鋪設(shè)一如生前,且須鋪生前舊衣于床上,置舊鞋于床下,以待魂歸瞻顧,吳下相傳謂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謂之“接眚[55]”。邗江俗例,設(shè)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盡出,調(diào)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竊者。蕓娘眚期,房東因同居而出避,鄰家囑余亦設(shè)肴遠(yuǎn)避。終冀魄歸一見,姑漫應(yīng)之。同鄉(xiāng)張禹門諫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嘗試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睆堅唬骸盎厣贩干凡焕耍蛉思椿蚧隁w,業(yè)已陰陽有間,竊恐欲見者無形可接,應(yīng)避者反犯其鋒耳?!睍r余癡心不昧,強對曰:“死生有命。君果關(guān)切,伴我何如?”張曰:“我當(dāng)于門外守之,君有異見,一呼即入可也?!庇嗄藦垷羧胧?,見鋪設(shè)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傷淚涌。又恐淚眼模糊失所欲見,忍淚睜目,坐床而待。撫其所遺舊服,香澤猶存,不覺柔腸寸斷,冥然昏去。轉(zhuǎn)念待魂而來,何去遽睡耶?開目四現(xiàn),見席上雙燭青焰熒熒,縮光如豆,毛骨悚然,通體寒栗。因摩兩手擦額,細(xì)矚之,雙焰漸起,高至尺許,紙裱頂格幾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顧間,光忽又縮如前。此時心舂股栗,欲呼守者進(jìn)觀,而轉(zhuǎn)念柔魂弱魄,恐為盛陽所逼,悄呼蕓名而祝之,滿室寂然,一無所見,既而燭焰復(fù)明,不復(fù)騰起矣。出告禹門,服余膽壯,不知余實一時情癡耳。
[51]將(qiāng腔)伯之呼——指求人幫助。
[52]閽(hūn昏)——宮門。
[53]雍雍——融洽和樂貌。
[54]回煞又稱回魂,傳說人死后靈魂要回家一次,回魂時可以聽到沙沙的腳步聲。
[55]眚(shěng?。獮?zāi)禍。
蕓沒后,憶和靖“梅妻鶴子”[56]語,自號梅逸。權(quán)葬蕓于揚州西門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寶塔。買一棺之地,從遺言寄于此。攜木主[57]還鄉(xiāng),吾母亦為悲悼,青君、逢森歸來,痛哭成服。啟堂進(jìn)言曰:“嚴(yán)君怒猶未息,兄宜仍往揚州,俟嚴(yán)君歸里,婉言勸解,再當(dāng)專札相招?!庇嗨彀菽竸e子女,痛哭一場,復(fù)至揚州,賣畫度日。因得??抻谑|娘之墓,影單形只,備極凄涼,且偶經(jīng)故居,傷心慘目。重陽日,鄰冢皆黃,蕓墓獨青,守墳者曰:“此好穴場[58],故地氣旺也?!庇喟底T唬骸扒镲L(fēng)已緊,身尚衣單,卿若有靈,佑我圖得一館,度此殘年,以持家鄉(xiāng)信息[59]?!蔽磶祝寄豢驼埋S庵先生欲回浙江葬親,倩余代庖三月,得備御寒之具。封篆[60]出署,張禹門招寓其家。張亦失館,度歲艱難,商于余,即以余資二十金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為亡荊扶柩之費,一俟得有鄉(xiāng)音,償我可也。”是年即寓張度歲,晨占夕卜,鄉(xiāng)音殊杳。
[56]和靖——林逋(967~1028),北宋隱逸詩人,宋仁宗賜謚“和靖”,后人稱為和靖先生。他隱居西湖孤山,終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養(yǎng)鶴,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后人以“梅妻鶴子”表示清高或隱居。
[57]木主——木制的神位,上書死者姓名以供祭祀,俗稱牌位。
[58]穴場——指墓地。言此處風(fēng)水好。
[59]此處“家鄉(xiāng)信息”及后文兩次“鄉(xiāng)音”,均指沈復(fù)父親息怒后,家中招他回去的消息。
[60]封篆——舊時官署于歲暮年初停止辦公之稱,篆指官印,官印多為篆文,停止辦公即不用印。此處指代辦喪事處理完成。
至甲子(1804)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歸蘇,又恐觸舊忿。正趑趄[61]觀望間,復(fù)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業(yè)已辭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無暇他計,即星夜馳歸,觸首靈前,哀號流血。嗚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歡膝下,又未侍藥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62]哉!吾母見余哭,曰:“汝何此日始?xì)w耶?”余曰:“兒之歸,幸得青君孫女信也?!蔽崮改坑嗟軏D,遂默然。余入幕守靈至七,終無一人以家事告,以喪事商者。余自問人子之道已缺,故亦無顏詢問。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門饒舌,余出應(yīng)曰,“欠債不還,固應(yīng)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兇追呼,未免太甚?!敝杏幸蝗怂街^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來,公且避出,當(dāng)向招我者索償也?!庇嘣唬骸拔仪肺覂敚人偻?!”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啟堂諭之曰:“兄雖不肖,并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chǎn),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產(chǎn)爭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覺大慟。叩辭吾母,走告青君,行將出走深山,求赤松子[63]于世外矣。
青君正勸阻間,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兩昆季尋蹤而至,抗聲諫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動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喪而子未立,乃竟飄然出世,于心安乎?!庇嘣唬骸叭粍t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暫居寒舍,聞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歸而往謁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庇嘣唬骸皟磫饰礉M百日,兄等有老親在堂,恐多未便?!币旧皆唬骸坝扌值苤嘌嗉揖庖?。足下如執(zhí)以為不便,四鄰有禪寺,方丈僧與余交最善,足下設(shè)榻于寺中,何如?”余諾之。青君曰:“祖父所遺房產(chǎn),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豈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徑送禪寺父親處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轉(zhuǎn)得吾父所遺圖書、硯臺、筆筒數(shù)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閣。閣南向,向東設(shè)神像,隔西首一間,設(shè)月窗,緊對佛龕,中為作佛事者齋食之地。余即設(shè)榻其中,臨門有關(guān)圣提刀立像,極威武。院中有銀杏一株,大三抱,蔭覆滿閣,夜靜風(fēng)聲如吼。揖山常攜酒果來對酌,曰:“足下一人獨處,夜深不寐,得無畏怖耶?”余曰:“仆一生坦直,胸?zé)o穢念,何怖之有?”居未幾,大雨傾盆,連宵達(dá)旦三十條天,時慮銀杏折枝,壓梁傾屋。賴神默佑,竟得無恙。而外之墻坍屋倒者不可勝計,近處田禾俱被漂沒。余則日與僧人作畫,不見不聞。七月初,天始霽,揖山尊人[64]號幾莼薌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筆書券得二十金。歸,值吾父將安葬,啟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庇鄶M傾囊與之,揖山不允,分幫其半。余即攜青君先至墓所,葬既畢,仍返大悲閣。九月杪[65],揖山有田在東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盤桓兩月,歸已殘冬,移寓其家雪鴻草堂度歲。真異姓骨肉也。
[61]趑趄(zī jū姿居)——想前進(jìn)卻不敢前進(jìn),形容猶豫,躊躇。
[62]逭(huàn患)——逃避。
[63]赤松子——古代中國神話傳說中的上古仙人,相傳為神農(nóng)時雨師。
[64]尊人——對他人或自己父母的敬稱。指揖山的父親。
[65]杪(miǎo秒)——末端,九月杪指九月底。
????????乙丑(1805)七月,琢堂始自都門回籍。琢堂名韞玉,字執(zhí)如,琢堂其號也,與余為總角交。乾隆庚戌(1790)殿元,出為四川重慶守。白蓮教之亂,三年戎馬,極著勞績。及歸,相見甚歡,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慶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四別吾母于九妹倩陸尚吾家,蓋先君故居已屬他人矣。吾母囑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須努力。重振家聲,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淚落不已,因囑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舊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揚鹽署,繞道往晤,余與偕往,又得一顧蕓娘之墓。返舟由長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覽名勝。至湖北之荊州,得升潼關(guān)觀察之信,遂留余與其嗣君敦夫眷屬等,暫寓荊州,琢堂輕騎減從至重慶度歲,遂由成都?xì)v棧道之任。丙寅(1806)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陸。途長費短,車重人多,斃馬折輪,備嘗辛苦。抵潼關(guān)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訪,清風(fēng)兩袖。眷屬不能偕行,暫借潼川書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專人接眷。附有青君之書,駭悉逢森于四月間夭亡(1783~1806)。始憶前之送余墮淚者,蓋父子永訣也。嗚呼!蕓僅一子,不得延其嗣續(xù)耶!琢堂聞之,亦為之浩嘆,贈余一妾,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