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真似幻 如火如荼 —讀石齊的畫
文:李松
石齊說:“每當我進行創(chuàng)作時,心底總會產生一種有形或無形的沖動,它使我食不甘味,夜寐不寧,起素描稿時,更是無日無夜,常常是剛躺下,腦中忽然閃現(xiàn)出某種思路或想起某種新的手法,于是,我從權當床鋪的書桌上一躍而起,捕捉住他們,唯恐稍縱即逝。”
“我常嫌棄自己笨拙,一張畫常不厭其煩地沒完沒了地畫,到了交畫日期,往往是我最后一個交出。交的時候依然在想,要是能再畫一個星期就好了。正因如此,我每完成一幅畫的時候,仿佛脫了一層皮?!?/p>

他說,在畫那幅《人人都在幸福中》(即《潑水節(jié)》)的時候,我喜怒無常,茶飯不思,閉門謝客。此時我知道,傳統(tǒng)的人物畫名作中,絲毫沒有我能借鑒之處,但是,我又無法舍棄它的筆墨情趣,甚至還有意拓展它獨有的特色。[1]
由此,大體上可以使人了解到石齊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是具有何種氣質的畫家。他使我想起《莊子·外篇》所講的那則故事:解衣般薄,裸,【是真畫者矣】!
石齊早歲經(jīng)歷過異??崃业纳钅ルy,出生以后,祖母就因生活艱難,竟身負破棉被自焚而亡,繼而又丁父喪,十一口人衣食全仰賴母親勞動維持。石齊六歲就上山放牛、砍柴,他像元代畫家王冕那樣,自由有著畫畫的天分。一九五七年,他只身帶著九元錢從家鄉(xiāng)福清到廈門報考美術學院,竟一舉考中,從此,跨入了美術界門檻。特殊的生成環(huán)境鑄造了石齊的性格。這對于他后來的藝術道路上無拘無束的創(chuàng)作個性,無盡無休的藝術追求無疑都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

石齊的作品在當代美術創(chuàng)作中留下鮮明印記的是他作于一九七三年的《迎春》和作于一九七九年的《人人都在幸福中》?!队骸樊嬸B(yǎng)雞姑娘,畫面清新,人物形象很美,構圖和色彩均甚嚴謹,可以見出作者扎實的功力。那時石齊在向黃胄學畫,畫風受到黃胄的影響。黃胄也畫養(yǎng)雞姑娘,用筆豪縱,自由奔放,形象的概括力極強;《迎春》一畫也有奔放的特色,但素描成分過重,傳統(tǒng)筆墨的修養(yǎng)不夠,這也是當時很多青年畫家作品中存在的共同弱點。石齊后來又畫過很多《養(yǎng)雞圖》,看來,他很喜歡這個題材,一而再地畫,畫面也一而再地變,由嚴謹?shù)膶憣嶏L變?yōu)閷懸?,變?yōu)槌橄?、半抽象,把這作品排列起來,就能清楚地看出二十年中石齊藝術觀念發(fā)展、演變的一道軌跡:【舍形而悅影】。
石齊后來也畫過很多雞,那是與《迎春》中的雞群大不相同的,從生活中高度提煉而成的形象,用大寫意,是飽蘸著感情畫出來的,筆墨雄強,深得“雞鳴高樹顛”的意態(tài)。自詩經(jīng)中齊風的《雞鳴》以來,雞的藝術形象屢見于文人騷客筆下,雞的特征與習性,至被比附于文、武、勇、仁、信等社會道德規(guī)范。石齊畫雞,也正是表現(xiàn)他的一種審美理想。

作于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人人都在幸福中》、《極樂圖》《農奴的故鄉(xiāng)》等,是石齊繪畫作品中最宏偉的部分。拓展為大幅,是畫家創(chuàng)作歷程中一個重要的發(fā)展,因為大幅作品并非小幅作品的直接放大,而是要解決許多創(chuàng)作上的新課題?!度巳硕荚谛腋V小吩诒姸嗳宋锏慕M合、透視關系上并非無懈可擊,但是,整個畫面人物情緒的統(tǒng)一把握得很好,豐富的墨色變化的主色調得到朱紅、石綠、花青等繽紛色彩的配合,構成一種異常深厚而華麗的總體藝術效果,竟然有著像油畫般的厚重力度,這是晚近的中國畫創(chuàng)作中所少有的。無怪李可染說:“看石齊的畫,猶如滿飲一杯葡萄美酒?!边@一藝術風格特色,在石齊八十年代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有了更為突出的表現(xiàn)。

八十年代后期,石齊也像許多同時代的畫家一樣,處在一種比較開放、無所羈絆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之中,他離開了慣常的創(chuàng)作軌道,努力尋找更符合于自己藝術個性的繪畫語言,尋找更多屬于自己的東西。寫實的形象漸趨解體,化為抽象的色塊與線條。在那“不辨是蘆是竹”的渾茫意向之中,經(jīng)常閃現(xiàn)出一個精靈的影子,是潑水節(jié)的傣族少女?是《九歌》中的山鬼?是鐘馗待嫁的小妹?
石齊并非那類絕對地強調自我表現(xiàn)的畫家,他在自己作品中珍重地保存下那些得自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感受。例如一九八八年他所作的《海風》(《漁家女》),在撲朔迷離的畫面中,仔細地看,是一位迎著海風、操舟戲浪的漁家少女,那是他早年在鼓浪嶼讀書時得自海邊的繪畫印象竟然積蘊于胸三十年,才找到準確表達的繪畫語言,畫家自己情不自禁地說:“我覺得這幅畫最可貴之處在于畫出了純真”,是畫中形象的純真?還是畫家忠實于感受的純真?亦或是藝術感情的純真?或者是兼而有之吧!可否這樣說:石齊早先的作品,在真實之中有虛幻,有神秘莫測,而后來的作品則是在虛幻之中有著真實的存在。
坦率地說,我常常是帶著挑剔的目光看石齊的畫,覺得他有的作品失之于荒率,有的形象又略嫌程式化,但是,也深為他勇敢探索,勇于否定自己的精神所感佩。在跡近荒率的作品中,也還有精心處理的閃光。石齊的畫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由墨與色的組合中所顯示出的、與傳統(tǒng)中國畫迥然異趣的強悍的力度和如火如荼的感情色彩對欣賞過程中所產生的精神沖擊力。這種強力卻又由于揉入其間的溫柔慰藉的形象和迅疾,跳動的點線的中和,而不致流于霸悍;一是它的“俗”,無論其表現(xiàn)形式如何抽象,如何向極端發(fā)展,卻始終保留有一般欣賞者能夠理解,可以接受的東西,也保留著生活的熱情,沒有那種自高自傲,與欣賞者之間相隔離的墻。


他還設想九十年代的作品將走向更多的綜合,與傳統(tǒng)中國畫拉開更大的距離;要更充分發(fā)揮線的作用,但不是傳統(tǒng)的十八描,而是自己所真實感受的,傳情達意的線。
我很贊同他的想法,并期待著他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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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三日 北京
[1] 《石齊自傳》,見《中國當代美術家:石齊》,四川美術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