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故院深

? 祖屋的院子是在我出生前便修好的,格局不大,約莫五丈方圓,砌了黑沉沉的瓦片,甲士般森嚴,靜默橫在墻埂上。壁上刷著白生生的漆水,交映之下,乍看上去倒有幾分枯山水的風姿。當中蓄有一池清水,旁生了幾叢矮樹花草,倒是合乎時宜的可喜。
? 我尚且記得年幼時在里面玩鬧的時日,當先的是其間的繁復蟲豸。有許多認不得的,便問守在旁側(cè)的爺爺,他把拐棍倚在一旁,坐在竹編的椅子上,把我捉來的怪蟲們放在手心翻來覆去地看,便絮絮說它們的名字習性。有遇到他也不知曉的,就嘟噥幾句渾然聽不清的話,揚手打發(fā)我好生看書去,少日日問些耍性的閑思。
? 學到后來,蚯蚓螞蚱自不用說,有一種爺爺喚作“疣跳”的,我們只叫它“跳哥兒”,黑黝的半指長,翻扣在地上,掙動片刻角質(zhì)的背甲便猛然拱起收縮,躍到空中幾寸高,身子便回轉(zhuǎn)過來。只不過往往戲弄一次還不夠盡興,總也要十數(shù)次,直到在歡笑里讓這黑色的翔躍者失卻了力氣,再彈射不動。
? 閑暇里還會約上數(shù)個友朋,各自捉了一只來,以零食為賭注,比誰的能跳更高。我不太會挑蟲,由著性子選,便常常輸,于是也就少了許多零食打牙祭。
? 爺爺見了,唉聲嘆氣著,從包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錢,讓我再去買些。倒是蹦跳著出去了,就看不見他瘦削的身影隱沒在院后樹蔭蔥蘢里。
? 另有一種翠綠色的“豆娘”,和蜻蜓相似著,伏在陰濕的墻角里,卻也常被抓來賞玩。它不似蜻蜓那般挺拔,身子細小不少,顯出圓潤柔媚來,性命也似乎因此嬌弱些,有時候正把它捧在手掌當中,逗弄片刻便好似沒了氣力,細軟的長腹伸縮數(shù)次,漸漸不再震顫,翅翼又翕動幾下,便落在地上,生息俱無。
? 小孩子想不到那般深刻,但也在恍惚間朦朦朧朧覺察到生死之間的重量。有某個生命就如此輕悄悄地流瀉干凈了,飄若一抹浮塵,連半點漣漪也未曾蕩起,就這般于轉(zhuǎn)瞬之間零落消逝,好似長歌希聲,聞者悲而不慟。
? 這樣玄妙的觸感總有幾瞬,想要抓住時,便也如飛蟲般逃開了,只留下心間些許離思。
? 再大些,院里的蟲豸們就像也隨著年歲漸長而少了,彼時挪開塊塊累疊的灰磚后會倉皇奔出許多,現(xiàn)在再去搬,卻幾乎見不到了,只剩下枯敗的死苔。
? 是它們真的消散無蹤,再尋不見?或只是我憊懶了,卻不想再費力氣去尋?
? 時光是以如何的恢弘消磨掉了事物的痕跡,是我想不分明的命題。
? 爺爺聽過,笑我胡思亂想,探出手來揉揉腦袋,說男孩子太過敏感可不好,粗豪些能活得通透,他也好放心得下我。
? 我聽過絮叨,記在心里,也就不再去想,又跑到院子翻弄石頭。
? 天更冷了些,學余時分,四處都已玩盡,沒地可去,總歸還是會院里坐上一時片刻,只是我再沒有戲蟲的雅趣,爺爺也蓋了厚褥,縮在屋里,生不出氣力教我識蟲。
? 但也多了別的興致。
? 院里有座小小的花籬,往日里零落栽著幾株牡丹,如今都枯敗了。余下庭中一株石榴樹,倒還是生機盎然。我尚且記得有吃過幾次熟透的,是爺爺摘下來細細剝好了,抖著手裝上半碗,用水沖洗過放在面前,晶瑩剔透的模樣,像是珠玉水潤,馨甜甘美。便抓一把塞在嘴里,吃得汁水橫流,把衣服淌得處處都是,爺爺也不說,笑呵呵看著,母親回來見了,便不分由說把我結(jié)實打了一頓。
? 可惜的是現(xiàn)今樹上結(jié)出石榴往往只有半拳大小,沒有艷紅飽滿的姿容,只像初發(fā)青橘一樣酸澀不能入口,連到在秋末被熏得熟了,也不如原來俏人可口。再晚些,入過冬來,院里早無閑人有心料理了,石榴們最后只得晃晃然墜下,暗自爛在泥里。
? 爺爺于是常撫著樹,手指在半碗粗細的枝干上掠過,終于還是嘆出一句:“這樹結(jié)的果,沒有以往好吃了?!彼坪踹€有什么想說的,呆立了半晌,卻還是回轉(zhuǎn)過身子回到太師椅上坐下,從衣袋里掏出旱煙吧嗒吧嗒抽起來。
? 爺爺啪嗒啪嗒抽著,人便遲鈍起來。從醫(yī)院執(zhí)拗著回家做了幾道菜,在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刻擺盤上桌,又匆匆趕回去輸液。這樣的希冀并沒有被父親接受。他皺著眉咽下油亮的溜海參,在碗里挑揀了片刻,最后罷下竹箸,輕輕嘆道:“老爺子手藝生疏了?!?/p>
??這話顯然得到了父親弟弟的贊許,于是兩兄弟興高采烈地談論起以往爺爺?shù)氖炙囀侨绾尉钭拷^。
? 以往,是小院還很喧鬧的時候,新結(jié)出的石榴還要兩人廝打著爭搶。
? 他們訴說著誰才可以吃到爺爺燒雞里最肥美的后腿,驕傲的神色仿若凱旋的大將;又是誰起初嗜食土豆,但有一次爺爺連煮了旬月后便吃得滿面土色,到今天見到也要干嘔出聲。
? 舊事的回憶里,驟然響起的歡笑沖去了院里房梁上蒙塵的蛛網(wǎng),我也跟著笑起來,屋里似乎多了幾分明黃的火色。
? 可惜爺爺不在。
? 他們最后又談到我身上了。說原來院里有幾條養(yǎng)了許久的錦鯉,花色是上品,爺爺一直愛著,每日侍奉得讓兩兄弟都眼熱,巴巴地希望躍入水中也變成一條黑紋赤花的鯉魚,每日只是吃喝游逸。但卻被我用樹枝一條條給生生戳到得氣息奄奄,爺爺一回來便只看見他們白花花的肚子翻上來,鄰家的黑貓還抱著一條啃了大半,吃得津津有味。
? 我記不得這事,便開口叫父親別怪在我身上。
? 父親見我不信,便說是爺爺舍不得打你,要不然換了他們倆,按照老爺子往日的性子,定然是打得皮開肉綻來,讓兄弟二人好生記在心里。
? 不信來摸摸。父親指著他眉尾的一道細痕,你爺爺打的。
? 我笑笑,扒拉著飯菜,兀地吃不進去了。
? 那時候我才初次認識到爺爺作為一個父親的威嚴。
??再過幾天,大家適才從醫(yī)院回來,家里便來了客人,是鄉(xiāng)下的親戚。隨身帶了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犬,我認得它,是小時候纏了母親很久買來,實在沒時間照料,便始亂終棄送到鄉(xiāng)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生了很多毛色不一的小崽子,可見到我還是很歡快地吠著,不計前嫌得讓我暗自愧怍。
? 院子露天的房梁上照例掛著很多臘肉,是來招待客人的。早前幾年便早已熏好了放著,每日做飯時,柴火的油煙又再熏燒過去,如此幾年再取下來,洗洗,只用清水一煮,切出的肉溢流而出的清亮油脂便如同琥珀一般純粹,爽口的滋味到哪里都會勾著魂魄。
? 這樣的老臘肉是爺爺?shù)拿貍?,可惜父親兄弟兩個都沒有學到。
? 大家吃過飯,對著臘肉贊不絕口。我一個人坐在外面,心緒不寧,便望著空處神游。那幾日天色都濁渾著,郁積層層,如千重萬重的大山要壓將下來,讓我無端地想起院里灰白的水泥墻上斑駁的涂鴉,交織的紅線白線如網(wǎng)般將小院鎖在千萬重大山里,渺渺得窺不分明,只隱在厚重的霧里,依稀能看見飛出的檐角。
? 可那被蝕刻得圓潤的檐角也好似那被網(wǎng)縛住,脫將不得的籠鳥了。
? 母親正端出一碗米湯來,我本沒有胃口,可礙著母親催促還是喝下幾口。湯水散淡,可口清爽,倒沖散不少莫名的念想。這時候奶奶把母親叫過去,低聲說著著什么。奶奶年紀大了,盡管壓著聲音,我仍是聽得分明。
? “和他們談妥當了,老爺子的歸處就在鄉(xiāng)下山里,找人算過,是個寶地?!?/p>
? “如此就好?!蹦赣H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氣。
? 碗中米湯灑了大半,我終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起身跑開了,好似這樣便可以裝作沒有聽到方才的對話,繼續(xù)腆著臉廝混于假意的浮世下,茍且逃避著。
? 實在是幼稚的行徑。
? 可我該呵責她們嗎?我才是那個不愿意去面對現(xiàn)實的赤生生可笑兒。
? 跌撞撞跑過幾步,來到院口,擺著一盞古舊的椅子,上面墊了不少花綠綠的棉絮,爺爺?shù)臒煿芡展饕煌迷谏厦妫言S久沒有人用過它們了。
? 我想起爺爺常坐在這里,看我在不遠處同其他孩子打鬧,悠然點起煙草,吞云吐霧著。玩久了,回頭看看院門,他好似一尊永恒沉默的神明駐足原處,遙望于我。
? 那是怎樣一雙無垢潔凈的眼眸?
? 我坐到爺爺?shù)奈恢蒙希テ鹚臒煿堋?/p>
? 煙嘴已經(jīng)被磨得褪色了,熏人的煙草氣倒灌在鼻腔里,讓我墜入空幻,無端聯(lián)想到許多。
? 我想到院子里惱人的蟲魚,想到明月,想到青松,想到失了滋味的飯菜,想到石榴樹,想到大山,想到渡船。
? 便失卻了所有的力氣。
? 天色依舊渾濁著。
? 母親喚我回屋了。我轉(zhuǎn)過身子走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這里還如同十多年前一般不曾改變過,只多了一些無謂的塵埃。
? 夜色迷蒙,于恍然無措間,似是再見了爺爺歪著頭睡在小池旁邊的搖椅上,手里夾著未點的旱煙,蜷縮得好似一只小鼠。
? 我在他身側(cè)坐下,他好似感到了溫暖,緩緩靠過來,臉上帶著嬰孩的安詳。
? “石榴樹又結(jié)果了,一如當初,鮮嫩誘人?!蔽仪那恼f,爺爺卻只是輕輕打著鼾。
? 當中卻隔了小院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