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阿信:我喝過鴨川的水 | 浪漫的逃亡文摘
旅途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站,我們一起走過充滿轟隆巨響的大都會,傾聽過枯山水無聲的白浪濤濤。一路上,我們有時一起暴飲暴食到走不動,有時文藝到一種嚇壞自己的程度。我們一起感動過,一起開心過,而這次長長的旅程,在平緩的鴨川水道旁,接近尾聲。
在這里,我想說一個有關(guān)鴨川的故事。那是屬于我在1998年一月的鴨川故事。
那一年,是我第二次跟著學(xué)校老師同學(xué)來到日本旅行。同行的,除了我最常提到的『冠華老師』,還有我一位特別的大學(xué)同學(xué)。固執(zhí)的她笑起來的時候,虎牙都會壓在下唇,笑得更多一點,圓圓的臉上,眼睛更會瞇成了裝不下任何心機的兩條窄縫。我們都取她名字的最后一字,叫她『阿輪』。
那年,在學(xué)校放寒假之前,她跟冠華老師冷戰(zhàn)了。
原因是,她不喜歡老師的評語。
上課聽老師講解我們作品的缺點,原本就是能夠互相改進學(xué)習(xí)的最佳方式。每次精心做好的模型拿到課堂上,老師幾乎不會有任何夸獎,只會一個一個地挑出缺點來看。偶爾被挑剔到自己也會很心虛,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就該準(zhǔn)備痛快的享受冠華老師即幽默又駭人的評語地獄了。
一個星期,我們總有兩天的下午是冠華老師的課,一組十幾個人,一個一個講下來至少都得到晚上十點才會下課。日子久了,大家也都很習(xí)慣,偶爾被罵得不夠,還會問老師『啊』就這樣而已?
但,那次上課,阿輪不知道突然哪里轉(zhuǎn)不過來,為了老師的某一句評語,突然覺得很委屈、很生氣。老師說,大家都忘記是哪一句話了,只能說,那一定是聽起來就沒特別的評語。因為最毒的十句里面,大概有七句是準(zhǔn)備給組上最混的我,另外三句,也都是被我們幾個懶惰的男同學(xué)獨占。
總之,阿輪她就是突然腦筋轉(zhuǎn)不過來了??赡苡幸粋€他覺得很重要的想法,被老師否決了吧?
于是,從那一天的下課之后,她就開始跟老師冷戰(zhàn)。
阿輪的身體不是很好,我也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但是她做起學(xué)校的設(shè)計作業(yè),那份認(rèn)真跟執(zhí)著,每次都讓我覺得汗顏(是真的)。
即使對老師不爽,每個星期他還是制作了老師指定的作業(yè),準(zhǔn)時的捧著制作精細(xì)的大模型到教室上課。但,她就是不說話。
這樣的冷戰(zhàn),一直延續(xù)到了那次的旅行。
到了日本,我們一路打打鬧鬧看著建筑,她就這樣安靜的跟著大家看建筑,偶爾還專心的寫起了筆記。
雖然這樣的相處模式,已經(jīng)幾乎不會引起任何人的困擾,但我還是覺得很奇怪。在那次的旅程中,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尤其到了旅程的終點站京都,我的想法已經(jīng)很強烈。
你們可以冷戰(zhàn),但是不能在旅行的日子里。你們可以一輩子再也不說話,但是不能在京都不說話!
無論如何,旅行總是這么美好的一件事,怎么可以留下讓往日后悔的遺憾?
不過,大家已經(jīng)進化到不被這件事情影響的階段了。老師帶我們?nèi)ツ睦镆惨獛е徽f話的阿輪。
結(jié)束了白天的行程,晚上我跟同組幾個最要好的同學(xué),總是緊緊的黏住冠華老師,一起去吃晚餐,喝咖啡,談?wù)撨@一天累積的心得。我們都說自己是大鯊魚旁邊一起游水的吸盤魚,專門撿拾鯊魚覓食剩下的碎屑。
事實也是如此,冠華老師除了總是知道哪里的東西好吃又便宜,哪里的咖啡座最讓人永遠(yuǎn)回憶。他也跟我們聊建筑、談文學(xué)、聽音樂,我們像饑餓的吸盤魚大口的享用著老師累積了半生的智慧。
這天,吃完了晚餐,我們又一頭鉆進先斗町,挑上了一家爵士酒館,推開了藏黑色的木門。
走到酒館的最低處,靠窗邊的作為,正為我們空著,各自窗外是夜里的鴨川,流逝中的河水映著京都的點點燈火。
每天晚飯后的時間,老師都會問問阿輪的心情,也日復(fù)一日逗著阿輪,期待她突然就能開口說出,其實她早就不生氣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說不出口。
「阿輪,怎樣,今天還是啞巴噢?」
「……」
老師跟阿輪都固執(zhí)的可愛,老師鍥而不舍得逗著阿輪,阿輪繼續(xù)壓抑的保持沉默。雖然在大家眼中他們早就已經(jīng)和好了。但是那種不講話的氣氛,讓我無論如何就是想把那僵局早點打破。只是,溫暖的爵士樂去在昏黃的空氣中流動,大家依然自在的說說笑笑。
「?。∠卵┝?!」當(dāng)酒館的音響里,奏起披頭四歌曲改編的爵士鋼琴曲,我們來到京都的第一場雪就突然飄落了。
如果說雨是天空的眼淚,那么雪就是神的不舍。緩慢的雪花,讓大家突然都沉默,望著窗外,共享這場京都的細(xì)雪。
雪,又大了一點,看著微小的白點布滿鴨川上的天空,我心中的吶喊已經(jīng)沒辦法壓抑下來。
都開始下雪了,你們一定要和好!
「啊,不然,現(xiàn)在下雪嘛,我如果只穿一件踢恤去哪里跟你們揮手,阿輪就開口說話好不好?」我打破沉默,指著窗外細(xì)雪中的鴨川說。
同學(xué)有些傻眼,不知道我怎么突然這么說。而,阿輪還是沒開口。
「不然,我順便去河里喝一點河里的水?如果我敢的話,你就開口說話好不好?」跟怪獸瑪莎組團,從高中練習(xí)的一身打賭功力,現(xiàn)在派上用場。
靠北,其實我開始有點擔(dān)心阿輪突然點頭了。
我說,意外降臨的時候,通常不像細(xì)雪那么緩慢而美麗。意外,通常比較像是一場閃電般來襲的冰雹。
「好啊,阿信,就這么辦。」開口的是冠華老師。
當(dāng)我硬著頭皮,上身脫到剩下一件踢恤的時候,酒館里已經(jīng)小小的沸騰了,好同學(xué)的功用一個是借上課筆記來抄,一個就是發(fā)瘋的時候有人鼓勵你。
一鼓作氣,沖出了小酒館的門,我就這樣穿著一件白踢恤,在下雪的空氣中一路狂奔。穿過先斗町巷弄中比肩的人群向前,找到了町旁下到河床的小徑,再從河床上U型回轉(zhuǎn),一直跑到爵士久光的窗前才讓自己彎著腰喘氣。
喘了幾口大氣,我抬起頭,開心的向窗子里的老師同學(xué)大大的揮手。老師舉起杯子,同學(xué)也把雙手舉得老高,傻氣的大揮又大笑。這時候,透過小小的窗格與昏暗的燈光,我終于看到阿輪她,淺淺的抿了嘴角。
那是笑嗎?我不是很確定。
好,一不做,二不休!我坐在石階上盡速的踢掉鞋子褪去襪子,想也不想的踩進還沒有結(jié)冰的河水中。赤裸的腳把水踩得啪啦啪啦響,濺起如同銀閣寺枯山水一般的銀白水花。幸好在一月的嚴(yán)寒中,河床上幾乎沒人,我用腳趾探著河底的石頭,一直向河心走去,直到水面淹到我卷起的褲管。
媽呀,真的喝下去,會不會超難喝,會不會烙塞?
不管了,真的要喝了。
往下身體,掬起一把鴨川的水。
就當(dāng)成我平常念書太混的懲罰吧!一口,只要一口就行了。
閉氣把手湊近面前,勇敢的喝下雙手里捧著的冰水。
喝下之后,我的心頭一震。又喝了一口重新確認(rèn)那份震撼。
喝了幾口之后,我再跑回爵士酒館的窗前,擺出勝利的姿勢,對著同學(xué)們做出邀功的表情。雖然聽不見玻璃后他們的拍手與吶喊,但光是看起來就夠熱烈了。每隔一陣子,同學(xué)中總是會有一個怪人作出瘋狂的蠢事,得到同學(xué)傻眼又捧腹的贊美,從沒想到,這次,我就是那個發(fā)瘋的怪人。
不過,我最關(guān)心的,是窗戶里笑得咧開了最的冠華老師,還有已經(jīng)跟老師冷戰(zhàn)太久的阿輪。雪還在下,窗里的燈色看起來好溫暖。
阿輪笑了。
她,終于笑了。阿輪瞇著眼睛,偷偷地捂著嘴巴。
顧不得腳底的冰冷,我也抬著頭無聲的笑了,心底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白色的雪還在飄著,京都為我降下勝利的紙花。我滿心歡喜的看著阿輪她紅紅的臉,像是滿月一樣的散發(fā)著光芒。
那天晚上,阿輪跟老師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同學(xué)說,阿信你的犧牲值得了。
但是,我想說,我沒有任何犧牲。我是說真的,同學(xué)。
鴨川的水是甜的。
鴨川的水是甜的,不騙你,但我喝下一月里冰涼的鴨川水,原本我以為苦澀渾濁的滋味會充滿嘴里,結(jié)果,卻是出乎意料的甘冽清甜。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深深的震撼。
但我以為我會狠狠的來個重大犧牲時,冥冥中卻得到了無與倫比的回報。
就像,原本自告奮勇去作一件苦差事,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從來沒有人知道的寶藏那樣。只有但是喝下那口鴨川水的我知道,至今我的舌尖仍然清清楚楚的記得那份冰涼與甜美。
旅行結(jié)束之后,我們回到自己的生活中。阿輪寒假到冠華老師的公司打工,成了老師的得力助手,我比從前更混,那是我們發(fā)行第一張唱片的前一年。
我再也沒有見過阿輪。
又一年多之后,我從同學(xué)那里聽到阿輪過世的消息,病因是紅斑性狼瘡。
她又圓又紅的臉是藥物的副作用。
老師是哭得最傷心的人。
如果你問我旅行的意義,我始終是答不出來的。
我只能把那些漫游過的風(fēng)景,說過的話,發(fā)生過的事情,往腦海的最深處掩埋。
拿著小巧的鏟子把回憶挖出來,拂掉上面的塵土。這件已經(jīng)十年的往事,在我的腦中始終很清晰。
那場雪,那條河,那些人,那件蠢事,那個笑容,那一口鴨川水。
我很慶幸。
我當(dāng)時真的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