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到這個像符卡名的標題，大概就會想說我胡博士又來搞事了*興奮**興奮**興奮*。但這次我偏偏就要來談點正經(jīng)的。

　　事由是昨天我們「東方九聲壇」討論群裡，有人轉(zhuǎn)發(fā)了這麼一張聊天截圖：

　　我沒問這原出處是哪個群，但很顯然這是他們在玩AI作詩弄出來的。目前AI作詩都還是「有句無篇」的水準，句中也間或有一些半通不通的詞如「人深」，「根蟠石」和「響徹林」也是硬對而在詞性、節(jié)奏上出錯了。

　　本來這也沒什麼值得多談的，雖然你可以把「巨夢」這個新詞賦予某種含意，也可以將「百尺飛泉響徹林」這樣的形容跟成人本的典型場面聯(lián)想一下，但這都只是平庸的低級趣味，大家笑一笑也就可以了。

　　然而，「我來一掬靈淵水，流入山中萬古心」，這兩句倒還真的有點像樣，引起了我的注意。

　　所謂像樣，就是有古典詩詞的「內(nèi)味」。我就有點感嘆：最近看過不少同人的古風歌詞、舊詩習作，全都沒有那味，倒是機器學習的AI能湊出來。

　　如果你看過《大明王朝1566》，或許會記得嘉靖皇帝的出場詩，唐代李翱的「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我來問道說何事，雲(yún)在青天水在瓶?！梗ㄒ蛔鳌肝襾韱柕罒o餘說」）我之前寫八雲(yún)紫定場詩，也是模仿這首逼格十足的詩偈，寫道：「劃撫人寰齊鬼仙，卮言秘戲泯妖賢；我行道術則天志，萬種情風展綺筵?！苟馎I湊出來的這句「我來一掬靈淵水」也很有那個氣象，我就想來談談了。

　　中國詩裡「我」字的出場率不高，因為中文的特性，讓我們作詩可以把「我」融在景物之中，不必跳出來搶眼；相對的，如果你想搶眼，那把「我」寫出來，效果就會相當拔群，讓「物」與「我」的對比霎時鮮明起來。

　　說李翱逼格高，讓現(xiàn)代編劇也拿來給嘉靖皇帝定場，又是怎麼個高法呢？先寫出「我來問道」突出自我，引起懸念：這個道要怎麼個說法呢？然後就給你一句「雲(yún)在青天水在瓶」這樣一個虛無飄緲、可以腦補出很多解釋，和各種道經(jīng)佛經(jīng)互注的「意象」。

　　我覺得這種寫法是有毒的：它非常好用，太好用了，不論是真逼還是裝逼，都好用。然而如果我們想學，要怎麼才能學得像，乃至真正學到家呢？我可以套用一下八雲(yún)紫符卡的命名方法，說：關鍵就在「物與我的境界」。（「境界」在日文只有「邊界」的意思，這裡我則兼攝中文裡「修為」的意思）

　　「我來問道說何事」是引起懸念來裝逼，「我來問道無餘說」是先平撫你的預期來謙遜一點地闡述心得，不論你喜歡的是哪樣，下一句都要將「我」再次融入物象之中。「雲(yún)在青天水在瓶」，這都很尋常；青天比我大，瓶比我小（你要硬造個比人大的瓶子出來抬槓我也行），而我在哪裡？我在其間。修煉、問道原是想要超凡入聖，那已然得道之人能給你什麼特別的風景嗎？套路就是：打殺掉你對「特別」的期望，教你回歸尋常，見山又是山。然而這樣問答過一遍之後，你的境界似乎也就提升了。

　　引一段隨手搜到的李翱這首詩偈的本事：

名翱，字習之，唐河北趙郡人，韓愈門人，亦為愈之姪婿。不為師之思想所拘，以客觀採取佛學之精華。為朗州刺史時，訪藥山禪師，禪師於松下閱經(jīng)，不理睬。李曰：「見面不如聞名?！苟U師曰：「何得貴耳賤目？」李問：「如何是道？」禪師向上一指，向下一指，曰：「雲(yún)在青天水在瓶?！估盥勚?，茅塞頓開，呈偈曰：「練得身體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吾來問道無餘說，雲(yún)在青天水在瓶?！贯嶂磸托詴等?，教人復性滅情；性即本心，情即煩惱；妙覺本心為煩惱所覆，智慧光明為情愛所障；譬如性如水，情如沙，水因沙而混，所謂「眾生心水淨，菩提影現(xiàn)中」。（宣化上人講述於一九八七年五月廿三日）

　　佛家擅長譬喻，與中國文學一結(jié)合，套路就更深了。禪宗公案，很多都是像這樣在「物與我的境界」上面引動情思與辯證。近日抗疫，日本在捐贈的物品上寫了「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是繡在當年日本國長屋王子贈送給中國的僧衣上的句子。全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jié)來緣」也是在演繹「物與我的境界」，先物後我，一正一反一合，以小我貢獻大我，從小我迴向大我，我們個體的生命就是這樣來連上遙遠的過去與未來（《棋魂》臺詞），而得到一種昇華的體悟。

　　這就是高人嗎？高人就是這樣嗎？高人會告訴你：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也就是這樣。然後你會覺得他只是謙虛，一定還有隱藏的東西，只是你境界不夠高，說了也沒用。而如果你問我，我會說：這樣也就很夠了。你還想再高，裝逼裝到超弦理論虛數(shù)空間上面去，那就不接地氣了。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裡，「高人」有一個要素是「接地氣的反差萌」，所謂「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野」也是有人生活的鄉(xiāng)村、部落，不是遠離俗世的深山老林洞天福地。洞天福地和仙人是幻想的載體，你要真成仙了，和我們俗世也就沒有什麼好再談的了；我們俗人不會太喜歡這樣，所以我們會更推崇「接地氣」、迴向塵俗，跟你講大白話的禪師，我們比較喜聞樂見這樣的「高人」。

　　我大四時修資治通鑑課，老師也講過個小故事：他年輕時是武俠小說最流行的時候，吸引了很多想逃避現(xiàn)實的青少年；有一陣子，臺北西門町出現(xiàn)一個道士，邋邋搨搨的扮相，神神秘秘，看上去就像個高人。有學生被他吸引，和他搭話，或曰想要學道，這位道士就賣給他一個錦囊。學生買了回去，和同學一起打開來一看，是一張紙條：「好好讀書」。

　　這種故事真是歷久彌新，我們喜愛這種又煞風景又正確的反轉(zhuǎn)。而這和前述的「物與我的境界」有什麼關係呢？好像不太有，因為我只是想到就順便提一下的。但硬要說也是有，就是從對「見山不是山」的欲望中解放出來，進到「見山又是山」。好好讀書，當然沒人能說它不是修行法門，但重點不在它是不是正法，而是經(jīng)由這個反差，敲打一下你的逃避思想，教你接回地氣。

　　所以「我行道術則天志」又是黃老又是墨家，為的是什麼？為的是讓大家可以開開心心開宴會：「萬種情風展綺筵」。AI作靈夢巨乳本，「我來一掬靈淵水」，之後也是要貢獻於大我：「流入山中萬古心」。這一套其實真的不難學。

　　現(xiàn)在我們辦「東方九聲壇」同人歌詞創(chuàng)作比賽，苦思中的朋友，不妨練一練這套「物與我的境界」，不只是讓人感覺「有內(nèi)味了」，多練一練，這高士傳統(tǒng)的真精神，也是可以接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