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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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沒想到,分開的這一天會來的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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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颯會繼續(xù)裝傻,繼續(xù)沒心沒肺的活著,每天開開玩笑,在插科打諢中維持兩人的關(guān)系,而自己只需要耐心等待時機,慢慢將颯的心結(jié)打開,直到敞開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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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颯顯然不愿意繼續(xù)裝傻,在他的心里,沒有被人揭開保護膜后還若無其事,笑嘻嘻當(dāng)沒事發(fā)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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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的敏銳度超乎了他的想象,那天晚上他說“不想笑可以不笑”,讓他剎時有種被看透的感覺。這種感覺難以形容,就好像向來習(xí)慣性對外界所有對不起說沒關(guān)系的人,在某一天突然有個人對他說,不想原諒的話,說沒關(guān)系也不是義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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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不是什么義務(wù),可是這樣赤裸的談出,讓颯覺得自己善意的偽裝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有點兒可笑。這確實是他的問題,因為十辰于也一定是看著他的偽裝看了許久,看不下去了才堪堪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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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從未懷疑過十辰于的真心和對他的用心,只是,他真的不需要太懂他的人。他自娛自樂活了快三十年,從不用給誰交代,從不用跟誰解釋,即使擁有了親近的關(guān)系,也從未想過要有全盤托出和坦白的一天。這并不影響什么,只要兩個人能開心幸福就好了,何必要刨根問底的了解所有曾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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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醒來時,颯坐在窗邊的桌前拿著手機打字。小說臨近完結(jié),不過結(jié)局的好壞依舊難料。十辰于看了眼時間,才八點多一點,除了趕飛機,這是颯起得最早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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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你在忙嗎?”十辰于揉著眼睛直起身子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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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扭過頭朝他笑了一下:“沒有。不想睡了就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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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他頭痛欲裂,似乎又要犯病,趕緊去包里翻出藥吃下去。每次發(fā)作都這么毫無預(yù)兆,颯疲憊的躺在床邊,感覺身體像要透明消失了一般,輕飄飄的幾乎感覺不到肢體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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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十辰于睡得熟,否則他沒法跟他解釋,男朋友為什么在大半夜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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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算是看明白了,他不能情緒波動,只要有任何一點細小的誘因聚在一起,他就得病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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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想睡了?”十辰于穿好衣服走到他旁邊,“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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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做夢了?!辈铧c醒不過來。颯摸摸他的手,“你困的話就再睡會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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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沒說話,俯下身子親了親他臉頰,伯爵在腳邊喵喵叫,他又把貓咪抱起來放到桌上,一人一貓看著颯在陽光底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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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要不要去吃大排檔?”十辰于說,“我看到一家評分不錯的大排檔,離我們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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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我還真有點饞?!碧岬匠缘娘S就兩眼放光,“中午少吃點,晚上早點去吧,人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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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笔接谛α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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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上一次吃大排檔,大概要追溯到十幾年前,背著書包還是小屁孩的時候。父母在旁點菜,他站在海鮮區(qū)看那些游來游去的魚蝦,好奇的伸出手去摸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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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以后颯幾乎不去人多的地方,天天叫外賣,在連續(xù)一百次點同一家盒飯的時候,——收到了店家老板的感謝信。十辰于對這段經(jīng)歷表示深深的震驚和同情,估計老板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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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時隔很多年,颯又一次邁進了大排檔。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些魚和蝦,只不過自己已經(jīng)沒了盯著瞧的欲望,而站在旁邊點菜的,變成了十辰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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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舒了口氣,找了個位置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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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除了寫作,幾乎不看手機,偶爾上個網(wǎng)瀏覽瀏覽最近有什么新聞,國家大事一律不關(guān)心,娛樂圈的丑事美事,也都掃兩眼就略過去。颯感覺自己不適合生活在信息時代,或者說電子時代,他對頂端科技沒有任何興趣,越來越科技化的社會常常讓他無所適從。所以當(dāng)他來到北方,感受到某種與世無爭的氛圍后,其實心里挺高興,世界上也有那么一部分人活在樸素的交流與情感中,用一雙手工作、謀生,用一雙腳走路。這是颯在許多城市里觸摸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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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在他對面坐下,打開手機開始玩,劃了兩下后哀怨的說到:“颯哥,你的小說到底是不是happy ending啊?我沒看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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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笑了一聲:“你怎么對這件事這么執(zhí)著?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的前途吧,以后打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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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手我父母的服裝店唄。”十辰于打開一罐雪碧喝了起來,“他們巴不得多個人手。嘴上說是支持我做我想做的,我還不知道他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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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瞥他一眼,“你想做什么,我可以介紹人給你認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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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理想。”十辰于聳聳肩往嘴里扔了顆花生米,“我就想啥都不干還有人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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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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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笑著瞥他一眼:“沒事,颯哥,我不是說過么,我在哪,干什么都一樣?!?/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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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陸陸續(xù)續(xù)端上來,賣相非常不錯,兩人都餓了,終止了話題埋頭吃飯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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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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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正在吃粉絲扇貝,突然聽見一個稚嫩沙啞的童聲,疑惑的轉(zhuǎn)頭看去,一個孩子衣衫襤褸的站在那里,六七歲的樣子,背著一個破布包,雙手緊張的攥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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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颯停下動作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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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我肚子餓,可不可以給我點錢?”男孩漆黑的瞳孔里帶著驚慌和期翼,臟兮兮的樣子像是個流落街頭的孤兒。颯往門外看了一眼,問:“你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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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家人?!蹦泻u搖頭,沙啞的聲音聽著讓人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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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跟十辰于對視了一眼,又轉(zhuǎn)頭對男孩說:“我不會給你錢,如果你很餓,桌上的東西你可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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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哥哥…我不吃你們的東西,能不能給我點錢?一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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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哥,你身上有現(xiàn)金,給他點兒吧?!笔接谡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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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沒回答,只是看著男孩:“你如果餓,這些東西免費分你吃,但我不會給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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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求助的望向十辰于,十辰于輕輕蹙眉望向颯,對上颯冷冰冰的目光,頓時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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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感情,沉得像死掉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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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見乞討無果,低著頭慢慢離開飯店,十辰于看著他瘦小的后背,地上的影子都顯得脆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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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了幾秒,颯率先打破氣氛,道:“想問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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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看著他,說:“你總有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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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慢悠悠喝了口湯:“你覺得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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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搖頭:“我不知道。只覺得幾塊十幾塊的,對你來說不過一點兒小錢,為什么你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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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已經(jīng)沒救了?!憋S扭頭往門外看了看,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按蟾怕适潜还召u的兒童,背后的人叫他們上街乞討的。我不愿意做這種事,沒有我還有別人,他總能要到足夠的數(shù)額?!?/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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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皺著眉頭聽完,問:“既然是這樣,為什么你不愿意幫他?…如果他沒要到足夠的錢,應(yīng)該會被打吧?我剛才注意到他腿上有淤青?!?/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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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為什么。吃飯?!憋S指指他的碗,低下頭繼續(xù)吃扇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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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卻沒動作,看了他一會兒把筷子放下:“颯哥?!?/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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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抬起頭,對上他面無表情的臉,也停下動作,抽了張紙擦手。“怎么?因為一個乞丐,你要跟我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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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吵架?!笔接诎櫰鹈?,“你不是這么冷血的人啊,我只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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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颯打斷他的話,直視著他的瞳孔說:“我一直都這么冷血。你對我所有的判斷和結(jié)論,都只是你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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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張了張嘴,說不出話,看見颯的雙眼染上一絲疲憊的紅,透著能凍傷人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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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只幫不救沒有意義。”颯指了指自己,“我不是善人,也不是活菩薩,普度眾生不是我的義務(wù)?!?/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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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了二十八年,身邊的朋友只有卷兒一個,你可以去想想是為什么?!?/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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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看了眼桌上還沒吃到一半的菜,覺得喉嚨和胃還有心臟都是堵著的,本來很餓,現(xiàn)在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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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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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討厭在吃飯的時候被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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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坐在椅子上看著颯結(jié)了賬離開,直到遠得看不見影子,才后知后覺的追出去。街上人來人往,他沿路跑了很久,才看見幾十米外穿梭在人群中間的颯,單薄的身子在喧囂中顯得格格不入,仿佛一個游離的過客,在逐漸暗沉的天色中,在接二連三亮起的路燈下,從人間面無表情的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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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抿唇,摸不清颯的情緒,在后邊不遠不近的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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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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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靠在江邊欄桿上抽煙的颯,慢慢走了過去,說:“我沒想跟你吵架,對不起?!?/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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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是最沒意義的事。”颯吐了口煙霧,無緒的盯著江面?!爸皇牵行┦虑槟阈枰宄皇窍氘?dāng)然,這是對雙方負責(zé)?!?/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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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我會想清楚的?!笔接谡f著,頓了一下,道:“颯哥,能不能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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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沒有反應(yīng),半晌扭頭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投向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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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分開吧?!?/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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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辰于只覺得心里的弦砰的斷了,整顆心沉到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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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好不好?”話說出口的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哽咽的幾乎發(fā)不出聲音,一句話說得發(fā)抖。身邊刮起一陣凄涼的晚風(fēng),大樹沙沙作響,噼里啪啦掉了幾片葉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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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轉(zhuǎn)過身,雙眸比夜色深沉,指間云霧裊繞,靜默半晌說:“你認為,我跟你差的只是年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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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那個孩子來要錢的時候,飯店外面的樹底下坐著一個戴黑帽子黑口罩的,那個就是控制他的人。”颯說,十辰于聽得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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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監(jiān)視孩子的一舉一動,也觀察來這里的人,直到孩子要到足夠多的錢,他才會離開?!憋S把煙扔到地上踩滅,“沒要夠會被打,我知道,淤青,我也看到了,但是如我剛才所說,一時的幫助沒有意義,只是助紂為虐,對那個孩子以及他的人生來說,死是最好的解脫。因為就算長大了,他也注定是作為一個殘疾人,一輩子乞討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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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將口腔里的苦澀吐盡,抬眼看著十辰于:“阿十,你現(xiàn)在還不能體會,時間能改變多少東西,又會將人變成什么樣子。愛能帶來快樂,但不能擺脫處境,我們差了十歲,這十年不是你情我愿就可以一筆勾銷、一蹴而就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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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回去吧,回你該去的地方,你陪我的時間夠久了。從沒有人陪過我這么久?!憋S說,“等到你二十八歲的時候,如果你還愿意來找我,我不會拒絕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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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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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訂機票,送你回東北。”颯走過去,很淺的抱了他一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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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十辰于像頭發(fā)狂的狼,失控般的撕咬、頂撞,將滿腔怒火宣泄在颯狹窄的骨盆里。颯知道他生氣,也由著他去,利齒在耳根和肩頭刻下鮮血淋漓的痕跡,痛得如同火燒。在兩人紅著雙眼,滿口皆是鐵銹味時,戰(zhàn)爭宣告結(jié)束,軀體在一瞬間抽離,剩下兩顆心蜷縮在各自的角落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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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關(guān)系,愛人也好,敵人也好,都在這硝煙之中,跟著一并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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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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