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骨
顱骨
龍的傳說即是龍的生活。凡此二者,皆是我迫切地渴望擺脫卻不得的東西。
大多數(shù)人只能透過別人的嘴巴和紙上的鉛字了解龍,大概我們之于他們,僅僅活在現(xiàn)實以外的別處。世上倒是也有所謂“龍學(xué)家”,你若問起他們來,他們會不眨眼睛地向你宣稱,對于龍,他們可再了解不過啦,緊接著便口若懸河談?wù)撈瘕埖拇嬖趤怼査麄兪欠裼H眼見過龍,回答是“從來沒有”。
于是,一種必然走向泛濫,卻無異于權(quán)威的東西給建立了起來。
如若大陸上傳說,龍都生著四對八只犄角,而我其實沒長夠數(shù),這就使我很不自在,仿佛辜負(fù)了眾生對龍的期待。
模樣尚且如此,更不要提我們的食性、狩獵和生殖了,若是一一道來,恐怕……總之,龍究竟該以什么樣子示人,唯獨龍不得指手畫腳。
如此也不難理解,我生來被認(rèn)作是異類,是禍?zhǔn)鬃锟?/p>
我受國王召見,飛來國都,初次展現(xiàn)自己的形狀給京城的眾人。最熱衷于龍的人也畏懼不已,不敢相信龍出現(xiàn)在“虛構(gòu)”以外的現(xiàn)實。其實在那之前,所有人——人在發(fā)現(xiàn)一種真正存在的威脅時總是如此——首先想殺我,殺我不成,這才勉強(qiáng)召我前來,定下盟約。
我能聽萬物的語言,只是不能說,所以給我足夠的時間,與人交流也不無可能。這并不代表我想再做一次。想讓人明白我的心,是不可能的事情,稍微嘗試也會令我處于痛苦之中。
談判還是艱難的完成了。按照約定,我獲得了一塊極盡荒涼,卻也不失寬敞的土地,我打算在那兒過完余下的日子。
左肋(3、16缺失)
某天我照例飛去浸滿硫磺的死湖。
一名少女抱著水罐,此刻正以清麗的眼眸,滿帶猶豫地投向水面。湖畔亂石嶙峋。
我愿坦白我愛上了她。心尖突突地蹦跳,幾乎克制不住引頸長嘯的渴望,而險些暴露了藏匿于巖塊后的自己。
我的趾爪嵌進(jìn)腳下的石頭里,無意中發(fā)出的響動,惹得她機(jī)警地四下張望,實在可愛極了。我注視著她小心地順著陡峭的巖壁向下,攏著裙擺蹲在水邊,偶將額角的一綹繞道耳后——全是些司空見慣的,諸位生活中絕不罕有的,女孩子家興許做一做的動作罷了——然而她汲水后頭頂水罐離去的身影,卻繪就了一幅蒼涼的畫卷,幾乎美得令我悲從中來。
這少女足以將我的過去完全擊垮。我從未生活過,如今也只有注視她的短暫瞬間,才能夠勉強(qiáng)確認(rèn)自己的存在,即我具有生命的,神圣的存在。
對于她的迷戀,大概就是這么一種情況。
我怔怔地盯著水面,越發(fā)覺得整潭水臟得很,臭不可聞,狗牙樣的岸邊毫無美感可言,全然沒有因為少女曾經(jīng)在此處取水而美化半分。這便是我與她僅有的交集了,誠然我為此私自感到欣喜,卻幾乎立刻就為她徒勞地取走一罐根本無法飲用的水,莫名其妙羞慚了起來,轉(zhuǎn)頭逃也似的飛回山洞中去了。
一連幾月我蜷縮于洞穴深處。若要為我的苦惱找個禍根,無疑只是那少女。
一直以來,我對自己的外貌沒有把握。牙齒能輕易嚼碎鐵鏈,一掌下去城墻也成為齏粉,周身鱗甲足可以抵御刀劍,這樣的皮囊對龍而言無疑是完美的,卻也不可避免散發(fā)出危險的氣息,使人一見我這副尊容只想轉(zhuǎn)身。我接受這樣的事實,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如若她看到龍……感受到我的鼻息……她會戰(zhàn)栗并暴發(fā)出不可抑制的尖叫嗎?她會僅僅以人類的眼光,輕蔑地審視我單薄不堪的生活嗎?而一想到她或許已心有所屬,我便渾身甲片倒豎,痛苦地伏在巨大的石床上,呼出渾濁的,連花崗巖沾上也要融化的嘆息。
我煞有介事的幻想她喝下那有毒的水死去了。如此一來,我也可以扔下我低劣的,不可解的一生,草草為它作結(jié)。這無疑是荒謬的。有時我看得清楚,我看到少女氣息漸弱,最終面露死色,永遠(yuǎn)安靜下來,我的淚也流干了,正準(zhǔn)備縱身躍入深淵,卻無論如何也斟不出哪怕一滿杯勇氣。我猜自己除去少女以外,還愛著別的東西,我不敢想,或許我愛自己更甚,不然怎么總在落地前的一瞬間,再次鼓動雙翼飛起來……
我捫心自問,是與非的選項正如烏鴉盤旋于腦際。
“我是龍,還是一只蒼蠅?”
憤然鉆出洞口,我鼓動雙翼沖云霄。點點螞蟻似的人沿著新開辟的道路,都往一座新城去。那城大概是未經(jīng)我允許,被國王流放到此地的異族人建立的。我俯身飛向城鎮(zhèn)中心的鐘樓,盤踞于方尖頂上。我環(huán)顧四周,臨近的街道旁商店鱗次櫛比,稍遠(yuǎn)一點是聚在一處的低矮的小房子,少女原來住在這樣的地方啊。
城鎮(zhèn)不出意外陷入了恐慌,若是按傳奇小說家的口吻,則是“恐懼籠罩在城鎮(zhèn)上空”。街道不出片刻便空無一人,男人手持利刃,列為四路沿主干道朝鐘樓下的廣場開過來,很快將鐘樓團(tuán)團(tuán)包圍住。
鎮(zhèn)長本不想下馬,他胯下那畜生低垂著脖子發(fā)出嘶鳴陣陣,死活不肯向前,他便翻身下了馬,小心地往前邁上一步,雙手在嘴邊圍成喇叭,朝天上大喊道:
“龍,有什么是我們可以幫你的?”
我抖抖胡須,意思是沒有。
“這兒你不該來。我們都希望你離開。請下來吧,回去吧?!?/p>
我并非故意隱瞞其實想要搶走少女的意圖,根本沒法讓他們理解,我為什么會搶走一個普普通通的,既不是王公貴族的千金,也絕非傾國傾城的少女。龍通常應(yīng)該劫持公主才像話。
我所綁架的少女,她織出的衣服我穿不上,她烤成的面包我吃不下,她所掌握的一身持家的本領(lǐng),在我寓居的山洞里更是百無一用。
可我還是搶走了她,以一種毀壞城鎮(zhèn)的方式。
整個城鎮(zhèn)淹沒于火海,一時間悲泣呻吟聲,哭喊咒罵聲隨著烈焰翻滾起的巨浪升上天空。此般情形我從來不忍直視,這種時刻,掌中依稀能感受到來自少女的溫度,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回到山洞,看見少女的臉沐浴在月光中,心里覺得今天下午死去這好些人,仿佛又都值得。
少女不知道這些人其實是因她才死掉了似的,一味地哭泣。
我也不怕她哭干眼淚,搬來石塊堵上洞口,枕著她的哭聲也可以酣然入睡。
脊柱
荒原之上流傳起關(guān)于我的新傳說,正是在我襲擊村莊后不久。
我聽過那些新生出來的傳說,大概是說我怎樣怎樣兇惡,犯下種種罪惡行徑,屠戮了多少生靈。極盡語言之所能創(chuàng)設(shè)出一種浮夸的效果,拋卻那些蹩腳的修辭,他們說過的,我也都做過,所以不能說他們完全是在誹謗。
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不認(rèn)為傳說編成那樣有什么不妥,我絕對難以忍受的是:居然一個字也沒提!我明明大費周章?lián)屪吡松倥?,可所有人都裝作不知道似的,絕口不提少女的消失。
如若我像其它龍那般搶走一位公主的話,情況則大有不同:國王會召集勇者,發(fā)動軍隊,動輒百萬人,或組成軍團(tuán),或各自為戰(zhàn),目的均是從我手中營救公主。到時數(shù)以千計的戰(zhàn)舸滿載力士,喊著號子搖動船櫓,幾萬乘戰(zhàn)車由高頭大馬拉著飛馳而來,這伙人漂洋過海穿越荒原是來索我的命,我自然也將施展全部本領(lǐng),為了我的公主,即使戰(zhàn)死又有什么可惜?
我已經(jīng)邁出了艱巨的一步,憑什么大陸上的勇士不肯討伐我?我明明已經(jīng)搶走了少女,選定了屬于我的公主。難道只有那住在華美的宮殿中,綾羅綢緞穿在身上,佳釀?wù)漯}吃進(jìn)腹中的公主尊貴,而我的少女卻卑賤嗎?
少女誠能愛我,我可以放棄一切。
她生理上討厭我這幅尊容,我便不能以龍的方式從她身上找到樂趣。嘗試讓她至少喜歡上我身體的某個部分,諸如此類的嘗試不出意外均以失敗告終。
如今一見到我銜著食物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連哭喊和向我扔石子都不屑,只蜷縮在某處角落,冷冷地,卻也不無憐憫地打量我。
少女終日只知哭泣,可我卻不敢?guī)鋈ド⑿?。我告訴自己說外面實在危險,云雀不是說南邊正在鬧強(qiáng)盜嗎?如若因我的緣故,哪怕只是叫她收到半點傷害,也會令我痛苦得像將我的鱗一片片翹下來。
我總得試試,讓她愛我。在那之前我要確保她不會愛上除我以外的任何東西,弄得她雖然被囚禁在山洞中,心卻早已離我而去,再也無法收回。
聽說東方有種異獸,吃它的血可讀人心思,我寄希望于它的血,即使能約略將少女的心讀懂一二也好。
但我隨即放棄了這個想法,從她每晚手托下巴望向遠(yuǎn)方的神情中,我大概猜出來她對外面仍有留戀。為此我整夜都失眠。一朵嬌柔的花兒,一泓清澈的湖水都可能引起我強(qiáng)烈的嫉妒,她所喜愛的一切,都成為了我仇恨的對象。
自從據(jù)少女為己有后,一夜之間,我已然樹全世界為敵。
說不定在大陸的各個角落,人們已經(jīng)在抵制我了,我不太懂他們?yōu)槭裁催€不來殺我。知道這一天終將到來的我,時常處于一種對未來不安的焦躁感中無法自拔。
“憑什么是我?”少女也曾眼含熱淚向我控訴道,“從鄉(xiāng)野到皇宮,比我有姿色的女人多得就像天上的繁星,論賢惠我甚至比不上學(xué)校里的那些最次的女孩子。如果你問我作何感想,我被囚禁在這潮濕昏暗的山洞里的每一天,我都沒有任何自由或樂趣可言?!?/p>
“我壓根就不是公主嘛,你想拿我來嚇唬誰呢?反正你也已經(jīng)在這日復(fù)一日的折磨中,得到變態(tài)的快感了吧。
“所謂蒼蠅,說的就是你這么個玩意!將這荒唐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結(jié)束,請痛快點殺掉我!”
她直起身體,揚起臉盯著我,向我攥緊了拳頭。
我雖有千萬言語,只是不能說話,感到煩躁于是踱步,一圈圈兜轉(zhuǎn),尾巴甩動中不知碰上了什么東西,只聽見微弱的石頭裂開似的一聲。終于我決心要離開,回頭見少女背靠石頭低垂著頭,大概是餓到快虛脫了吧,我的心越發(fā)痛,為她在一塊尚還干凈的石板上留下剝掉皮的一頭鹿,鉆出了山洞。
挪動巨石堵住洞口時,我一直回味著少女撕心裂肺的吶喊,我嘗試與自己對質(zhì),叩問道:
“我是龍,還是一只蒼蠅?”
人們總幻想我會劫持公主,搜刮天下財寶據(jù)為己有,此類近乎綁架的臆想統(tǒng)統(tǒng)被我所抵觸。一旦我不肯這樣做,就連我的少女也輕蔑地對我,認(rèn)為天底下再沒有比我更懦弱的生物了。
我要去見國王。時間緊迫,我必須立刻動身,因為這不僅關(guān)乎名譽,更與我余生的全部幸福息息相關(guān)。
而我的名聲將比我更快降臨他的都城。為了達(dá)成這個目標(biāo),我的策略是:凡是沿途逢見的城,都要不遺余力地毀壞掉;凡是遇上的商隊車馬,都要連人帶牲畜吮骨吸髓殺光。
于是我所到之處盡皆化為焦土,我成為了傳說絕對的主角,我的惡名如瘟疫般在大陸上傳播。
一方面我十分成功地變成了死亡與恐懼的代名詞,另一方面,我受到的抵抗也越發(fā)強(qiáng)烈。每到日暮時分,塔樓上的哨兵遠(yuǎn)遠(yuǎn)望見我與火紅的霞云比肩,閃電般迅捷地?fù)湎虺鞘?,急促的號角聲即刻響徹原野,成百上千的弓箭手涌上城墻,隨后便是更為密集的箭雨直奔要害而來。
在與人類的搏斗中我也無法時時占據(jù)上風(fēng)。有時弓箭貫穿翅膀,留下難看的口子,有時它們也刺破較為薄弱的甲片嵌進(jìn)肉里,我在xx被床弩弄瞎了左眼,在xxx一支黑箭恰好射穿了我胸前的鱗甲,再往左偏一點便會刺進(jìn)心臟。
我與憐憫完全絕緣,對自己制造的苦難沒有絲毫悔意。我渴望擁有更駭人的傷口,渴望喝下更暴烈敵人的鮮血,渴望長久的成為大陸的焦點。為了將這些渴望一一滿足,必須以更快的速度時城鎮(zhèn)陷入火海才行。
等我再次站在國王面前的時候,他會重新向世界介紹我,我的少女也會重新愛上我。
一直以來我尋找著國都。這本應(yīng)是整個計劃當(dāng)中最為容易的部分,我卻怎么也無法在天空中確認(rèn)禁城的方位,因此我不斷摧毀著無關(guān)緊要的村莊,城鎮(zhèn)與關(guān)隘,也在無止息的戰(zhàn)斗中損耗著生命。
我逐漸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被焚毀的樹林里有伯勞傳遞著人的話語。一個可怕的傳言逐漸顯露。結(jié)合我的猜想,我大概能在腦際拼湊出整件陰謀的全貌。
狡猾的國王猜透了我的意圖。他在整個大陸上廣泛地建起行宮,時時變幻自己的國都,為的是讓我搞不清他的行蹤。
如果我向南部的沙漠前進(jìn),他就立刻遷往北部的雪山山麓。如果我低空掠過草原一路向西,他就派人將皇宮搬到東方的密林深處。
就算我知道了京城的確切位置,我也不可能一朝一夕便飛過去,國王摸透了我的脾氣,已經(jīng)下令在沿途建起了多如牛毛的聚落,而我絕不可能棄之不顧,除了投身于無盡的戰(zhàn)斗與殺戮當(dāng)中別無他法。
而即使我到達(dá)國都,雖然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想面見國王我仍需面對皇城的守衛(wèi),若想解決他們,甚至比我一路上遇到的全部阻礙加起來還困難。
我僥幸殺入皇宮,里面仍然是國王的禁衛(wèi)軍等待與我搏命。直到我擰斷最后一名禁衛(wèi)軍的脖子。
上當(dāng)了!國王壓根不在大殿里,他早早遷入了全新的城,這兒連一個奴隸都沒剩下。而那全新的城,它只會更為龐大,皇宮也更加深不可測,圍墻更是有千丈高,鎮(zhèn)守它的士兵也更為精銳勇猛。
像這樣的都城,簡直不可計數(shù),而我至今連這樣一座城的邊緣都未曾觸及過。
于是當(dāng)我如同一只蒼蠅一樣從大陸的一端起飛,盤旋幾圈又在幾乎差不多的地方降落時,國王正橫臥在天鵝絨的床榻上,百無聊賴地聽著官員報告某個遠(yuǎn)離京城的偏僻角落發(fā)生的一起惡龍襲擊事件,他于穩(wěn)妥的安逸中消磨著時間,等候著我這么一個仿佛不存在的來訪者。
他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落到手中握著的金杯上,忽然杯中漾起滟滟波紋,他隨即將金杯端到眼睛下面,對著夕陽賞玩一番。而那正是我于空中跌落,重重砸向地面時引起的顫動。
尾聲
現(xiàn)已證實:
數(shù)月前有探險家Y先生發(fā)現(xiàn)的巨龍骸骨,系古籍中記載曾禍亂整個大陸的惡龍。
研究者在對其遺骸進(jìn)行整理時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巨龍的骨架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古文字,今已移交我司著手進(jìn)行翻譯。由于風(fēng)雨侵蝕,又多有兵刃損傷痕跡,工作進(jìn)展緩慢。
我負(fù)責(zé)的部分,內(nèi)容頗為有趣,現(xiàn)將成稿隨信附上。
憑借骨頭上的銘文和當(dāng)?shù)厝说闹敢?,Y先生找到了疑似銘文所言山洞。但并未找到少女的遺骨,也就無從下定論。
當(dāng)?shù)亓鱾鬟@樣一種說法:龍彌留之際會將自己無法釋懷之事,以體內(nèi)的酸液為刀刻到自己的龍骨之上。
龍一生無法與人溝通,唯獨臨死前能使自己心聲流傳千古。
起初我不肯相信這樣的傳說,認(rèn)為這不過是古代人的一廂情愿。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骸骨直至被發(fā)現(xiàn)時,仍有貼骨皮肉尚未完全剝落,基本可以排除人工雕刻的可能。
除了贊美造物的詭譎,我還能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