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埃納德與邁克爾

“這不可能，我們怎么會突然失控，然后，還想要傷害這位小姐呢？”

歡樂時光弗萊迪蘇醒后，伴隨窗外的幾星晨光，邁克爾站在莉茲身邊向他解釋前夜的情況。包括自己被襲擊，外加那個機械小丑控制電子玩偶，對莉茲發(fā)動襲擊的事。

“對了，說到那家伙，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p>

歡樂時光弗萊迪拿出一副小丑面具，是那個機械小丑失蹤前留下的。

面具的一角已經破損了，純白的表面也沾滿了灰塵與紙屑。這是埃納德翻越窗戶時留下的，至于那是無心之舉還是刻意而為，這恐怕只有埃納德自己才知道。

對莉茲而言，昨天晚上可以算是她所度過的最糟糕的夜晚之一，若非芭蕾娜他們的幫助，她一個人可無法輕易應對三個失控電子玩偶。

邁克爾從歡樂時光弗萊迪手中接過那副面具，之后仔細觀察起來，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又像是古代祭司在檢查一件異端邪物。

這是，至少曾經是那機械小丑的臉。邁克爾搖了搖頭，在他的內心深處，一段被冰封已久的記憶開始蘇醒、升溫，最終化為自燃的藤條，突破堅冰與記憶的塵土，直刺其內心。

邁克爾感到想吐，他的胃部一陣蠕動、收縮，喉中也很快被帶著胃酸氣味的灼熱感保衛(wèi)。他捂住嘴巴，小跑著推開衛(wèi)生間大門。

警察已經完成此次事件的筆錄，調查也會很快展開。唯一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除了邁克爾與莉茲之外，他們還得詢問四臺電子玩偶。

“誰知道下一次我們要詢問什么，”一個警員臨走前調侃道，“哥布林還是蜥蜴人？”

這是個爛透的笑話，沒人因而發(fā)笑。警員見狀，也不再賣弄那自以為是的幽默感，而是踏上警車離開這家電子玩偶餐廳。

自從上一次吃泰國料理后，邁克爾好久都沒這樣嘔吐過了。他認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圍繞自己旋轉?？謶峙c負罪感在他的心中牽手起舞，他為自己接了一杯涼水，洗漱口腔后做了幾個深呼吸。

敲門聲在這時煩躁地響起，邁克爾擦干嘴部周圍的區(qū)域，為莉茲開門。

“你認識那個小丑，對么？”莉茲直接向邁克爾拋出自己的猜測，從邁克爾的行為上，她就能判斷出他在說謊。

特別是他剛剛面對警察時的動作：邁克爾說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那小丑，可他的雙手卻緊抓褲腿的衣皺，口吻也支支吾吾，活像臺卡殼的老式留聲機。

警察把這歸結為恐懼，還耐心安慰、開導邁克爾?？衫蚱澝靼?，邁克爾的確在害怕，不是怕那小丑，而是害怕自己的謊言被拆穿。

“求你了，別問了！”邁克爾按下沖水按鈕，見莉茲沒有讓開道路的意思，他也坐上馬桶蓋，開始等待對方妥協(xié)。

克里斯、墨菲斯與伊麗莎白現(xiàn)在人在學校，威廉與露戴因還在忙著工作。這兒只有邁克爾與莉茲，以及四個電子玩偶—哦，是五個，還得把邦邦算上。

“聽著，你想不想說隨你的便，”莉茲知道，軟的不行也只好硬來了，“可若是耽誤警察調查，那家伙很可能會換另一副面具，然后卷土重來?！?/p>

邁克爾又從洗手池借了些水，他濕潤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之后抹去額頭與臉頰的汗珠。對他而言，說出下面那三個字，比讓他親手殺人更加困難—

“埃納德。”邁克爾說出它的名字，之后又將目光移向那副面具。

“什么？”莉茲先是感到震驚，之后也緩緩點了點頭：她猜的沒錯，邁克爾準和那家伙有點恩怨，并且大概率是私人恩怨。

否則，那臺小丑機器人不可能只襲擊他，而放棄襲擊阿夫頓一家的其他人。

如果不算上莉茲的話，邁克爾是埃納德唯一的針對者。

“這個名字，我原本這輩子都不想再提了，”邁克爾將面具放上水箱，開始翻閱那段痛苦的黑暗回憶，“她曾是我最好的演員，最好的杰作—”

“—好了大文豪，少點抒情，”莉茲搖了搖頭，“多點兒事實可以么？”

邁克爾當然記得那天的事情經過，至少他記得自己所編造的“事實經過”。埃納德讓那名女孩流了血，不是么？他將這臺危險機器剔除了，這沒什么不對。

在莉茲目光的注視下，邁克爾將“事實經過”全盤托出。

輕質金屬，冶煉，塑形，冷卻，之后用防水漆料上色。

銀白色的小丑面具，搭配番茄一般滑稽可愛的紅鼻，手工時間結束。邁克爾怎么可能會忘記這副面具？這可是埃納德為他親手制作的。

他也不會忘記，埃納德曾經對他的意義就像是一個家人，用機器與作品來形容她，根本就是種褻瀆。他也無法忘記，曾經在舞臺與餐桌之間穿梭、帶給孩子們歡聲笑語的她。

如果人們談論起“歡樂時光馬戲團”現(xiàn)在最出名的電子小丑，那他們一定會想到馬戲團寶貝，可若是在四五年前，埃納德絕對會是派對上的亮點，最好的機械舞女與馬戲表演者。

邁克爾以一個人類女孩的標準去制造她：銀色的長發(fā)，白色的圍裙與演出服裝，條紋相間的派對帽，語音與烹飪系統(tǒng)，他親自為她上色、調試每一處接口與關節(jié)。

他還記得自己成功時的樣子，與埃納德第一次睜開雙眼時的神情，那是種一塵不染的善良與純真，她對世界沒有懷疑，只有好奇與信任。

她信任著邁克爾，努力去提升自己，努力成為孩子們眼中的英雄。邁克爾也信任她，那是段短暫卻快樂的時光。

直到意外的發(fā)生，女孩的尖叫，埃納德手中的刀，與邁克爾眼中的錯愕。

“埃納德，你—”

“邁克爾先生，這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女孩的襯衫，機械舞者的白裙，都被鮮紅的血滴污染。在女孩掌心劃出傷口的刀具，則被埃納德緊握于手中。

沒有監(jiān)控，只有所謂“目擊者”與“討論”，“猜測”。83之咬的熱浪還未散去，歡樂時光馬戲團的機械小丑傷人案便與之互補升溫。

女孩與埃納德一起說，她們試著說出自己口中的真相，可沒人愿意相信，沒人會相信那真的是女孩自己不小心劃破手掌造成的，也沒人愿意相信，埃納德是及時奪下短刀、幫女孩按壓止血的英雄。

畢竟，流血事件可比和平共處更吸引眼球。人們就像見到農民的火雞，向著圍欄外探出長脖，仿佛有人勾住它們的口部，之后用力向上提起似的?？扇藗円业牟皇秋暳?，而是樂子—只有血腥與驚悚快感能帶來的樂子。

這件事，露戴因也愛莫能助。事件過去兩個星期后，歡樂時光馬戲團已經幾近宣告破產，玻璃、墻壁與大門上被雞蛋、菜葉與腐爛的水果覆蓋，當然，還少不了那些好事者的涂鴉與噴漆。

邁克爾孤獨地坐在舞臺邊，埃納德從一層白色簾幕后走來，白色的尖靴與被條紋長襪包裹的雙腿靠到邁克爾身邊，她戴上邁克爾為自己制作的面具，試著用鬼臉與派對吹卷逗他開心。

邁克爾給了她一個微笑，但埃納德能看出來，那是個充滿疲憊與痛苦的虛偽笑容。邁克爾正在忍受，他在忍受一種不愿他人知曉的煎熬。

“邁克爾先生，”冰冷的金屬雙臂，挽住邁克爾的血肉之軀，“您不開心么？為什么沒有孩子過來，我們的舞臺怎么了？”

紫色的雙瞳中冒出熒光，像是天上的星火。邁克爾看著埃納德的雙眼，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將卷簾門掰下，扣好地鎖。那些帶著旗條與紙板的游行者又來了，帶著他們那自以為是的正義。

他們也提出了自己的最低底線：邁克爾可以繼續(xù)留著這家餐廳，也可以選擇再購置或制造些新的電子玩偶，但埃納德必須被銷毀，最好當眾銷毀！否則邁克爾就得被起訴，賠錢坐牢，鎮(zhèn)上的娛樂餐飲業(yè)也別想再有他的立足之地。

克里斯還在昏迷，咬傷事故對整個家庭已經是筆不小的開支了。如果他的餐廳繼續(xù)維持現(xiàn)狀，毫無客源，那這個家早晚會分崩離析。

再說了，他有給埃納德買保險，要是自己“稍稍損壞”一下，然后加一點“外力作用”，說不定可以回本，甚至小賺一筆。

邁克爾搖了搖頭，看著埃納德的笑容，他下不去手。埃納德不是機器，也不止是他的工具?？扇绻煌咨平鉀Q這一切，門前的游行者又怎么會善罷甘休？

在邁克爾小時候，他就聽過鎮(zhèn)上的游行可能會導致流血事故—他那時還是個坐在爺爺膝蓋上的小男孩，克里斯與伊麗莎白還尚未出生。

根據爺爺所說，那是1966年的事：一個黑人被懷疑搶劫了鎮(zhèn)銀行保險庫，不出半天他就被吊死在鎮(zhèn)南的老橡樹上。后來人們才查到，所謂金塊失竊只是銀行行長在自導自演，目的便是私吞存款。

邁克爾倒不是怕自己會被吊死在橡樹或酸蘋果樹上，但是他害怕這個家庭分崩離析，母親羅莎已經走了，如果自己再來一頓火上澆油，將來他們家恐怕就要在貧民窟或下城區(qū)棲身了。

那么，也只能這么做了—

挖勺室，這架重型拆解機器本就很危險，如果埃納德“一不小心”踏入拆解室呢？這架拆解機器在邁克爾租下這里之前就存在了，在邁克爾為這兒支付租金前，這里曾是個機械拆解廠。

“埃納德，你可以先到8號房間等等我么？我有些話要和你說…”

“嗯，好的，邁克爾先生！”

邁克爾將鑰匙遞給埃納德，見其背影在自己的視野中縮小，邁克爾拿出一把備用鑰匙，默默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拉下電閘，背對玻璃，“挖勺”的聲音逐漸變大，巨大的金屬撞擊聲與拆卸聲，正中埃納德的喉部發(fā)聲器，邁克爾沒有轉身。

也是在那時，埃納德落下了發(fā)聲間斷與雜音的病根。

“邁克爾，先生，為什么？”

埃納德陷入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圍上來的人群，以及與邁克爾協(xié)商賠款的保險推銷員。她對邁克爾臉上的表情感到詫異：那略帶沮喪的眼中，竟藏有幾抹笑意。

她，被背叛了對嗎？被自己的制造者，被自己最信任的人？

她被拆下外殼，僅剩一副內部的骨架，與那張面具。她被鎖入鐵箱，被搬入后備箱，被運到湖邊后投入湖底。

直到現(xiàn)在，它以新的身份重生。對人類，對邁克爾，它沒有信任，只有仇恨。

邁克爾哭了，當他對莉茲說出這段往事時，他沒有說出自己曾想要相信埃納德與女孩。他只說了一句話：“埃納德傷害了那孩子。”

他知道，這是謊言，是廢話，是瘋話，是他在自欺欺人。

莉茲將邁克爾抱在懷中，任憑其在她懷中抽泣。就連她自己也對此感到奇怪：自己原本可以一言不發(fā)，默默看著他哭完，自己明明只是想利用他取得些信任，怎么現(xiàn)在倒是動了真情？

“邁克爾，沒事了，它這不值得你去哭泣，”莉茲幫邁克爾擦干淚水，“它是個壞種，自從它傷害那女孩之后就開始生根發(fā)芽，現(xiàn)在它的目標擴大了！我們應該去阻止這個瘋子，而不是在這里甩些沒用的鹽水！”

“你是對的，”邁克爾接過莉茲遞來的紙巾，“我們走吧，警察在努力，我們也不能閑著！”

莉茲也給了他一個微笑，就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