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從藝歷史(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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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昆弋大王”韓世昌及其“四夢”
民國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北京《京報》副刊上登過一篇仿劉禹錫《陋室銘》體裁寫的《京園銘》,全文是這樣的:“園不白開,角紅則名。劇不素人,福至禪靈。斯是京園,惟劇是評。松水半江綠,君山一發(fā)青。檢場尋一士,散場定九更。可以問步堂,質鏡清,有唱功之凌老,無做派之飄萍。小隱曰:何陋之有?”其中每句都是影射一個人的名字。比如“檢場尋一士”,指的是徐一士;“散場定九更”,指的是吳定九;“可以問步堂”,指的是劉步堂,;“質鏡清”,指龐鏡清;“有唱功之凌老”,指徐凌云;“無做派之飄萍”,指邵飄萍;“小隱曰”,指王小隱等等。其中“君山一發(fā)青”則是指昆弋大王韓世昌說的。因為韓世昌別號君青,這個別號是著名曲家吳梅(即吳瞿庵)和黃季剛兩位教授贈他的。這篇《京園銘》中所列的人名,有的是大學教授,有的是社會名流,也有的是北大曲會中??错n世昌的戲,或與韓世昌有過合作關系的所謂“韓黨北大六君子”,這些人都享有一定社會聲望,而韓世昌的名字能與他們相提并論,足見其社會影響是何等之高了。
韓世昌和我屬同籍,都是河北高陽縣河西村人,論年齡他比我小五歲(他屬狗的),童年我們常一塊兒跟著到村外撿干枝兒,挖野菜什么的,非常要好。長大又都是從事昆弋腔職業(yè),還久在一起搭班,所以對他比較了解。遺憾的是,這位名噪一時的昆弋大王,過了不到八十歲便離開了人間。為了寄托哀思,我想借一方篇頁談點有關他的情況,無非自己身歷目睹,不敢輒逞臆測。
韓世昌是清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陰歷二月十六日(即陽歷三月八日)生人,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七日上午八時在北京逝世。他十二歲上進入我們村的慶長班學藝,先是跟韓子峰學基本功,以后跟白云亭、化起鳳學娃娃生、老生,再以后又跟郭鳳鳴學小丑,還跟王益友學過武生、小生,最后跟侯瑞春學的旦角。他會戲很多,二十歲上已經在昆弋界小有名聲。二十一歲時經顧君義先生介紹,拜著名曲學大師吳梅教授為師,以后又經吳梅介紹拜著名曲家趙子敬學藝。吳、趙兩位老師“喜韓之技藝可造,為之指疵導竅,盡傳其奧”,加上他自己天資聰明,又肯于勤學苦練,因此藝術上進步很快,到二十五歲左右已經蜚聲海內,被譽為昆弋界的梅蘭芳。
韓世昌的拿手戲很多,比如《長生殿.小宴》中的楊貴妃、《玉簪記.問病》中的陳妙常、《西廂記.拷紅》中的紅娘、《鐵冠圖.刺虎》中的費貞娥等等,都能表演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使觀眾為之嘆服,特別在唱念方面他的造詣很深,吐字發(fā)音極其規(guī)范,可謂四聲純正,尖團分明,臺上毫無一絲方音雜韻。這一點我們高陽籍的演員,是無一可以望其項背的。
大家知道,昆曲的念白多是上韻(中州韻)的,這對北京或其它大城市的戲班來說似乎問題不大,而我們北方昆曲則長期在河北農村流動演出,語音上不可能不受到當?shù)孛耖g說話習慣和民間藝術形式的影響,何況舊時演員多無文化,全憑師父口傳心授學藝,而師父們教戲又多是帶走濃厚的方言雜韻的。韓世昌所以能臺上吐字發(fā)音規(guī)范,與他后來接受吳梅、趙子敬兩位語言大師的點撥是大有關系的。另外,韓世昌身上功夫也超群絕倫,直到五十年代他進入桑榆之期,在其代表劇目“兩刺一鬧,思期帶拷”中(即《刺梁》,《刺虎》,《鬧學》,《思凡》,《佳期》,《拷紅》六個劇目)飾演的各種身份不同,性格迥異的少女少婦,仍然神采奕奕,不減當年。在《獅吼記》中飾演的柳氏;《青冢記》中飾演昭君;《金雀記》中飾演的文鸞;《三笑緣》中飾演的秋香;《水漫.斷橋》中飾演的白娘子,以及《翡翠園》、《漁家樂》、《紅孩妖》、《翠云峰》、《奇雙會》、《歸元鏡》、和《癡夢》、《驚夢》、《尋夢》、《折柳陽關》等等大量昆曲傳統(tǒng)劇目中飾演的各類人物,也無不形神俱妙,入木三分。一九四三年《半月戲劇》上梅花生就曾深有感慨地撰文說:“斯人斯藝,足以千秋”,“同癖者豈可失此內心鑒賞之良機”。
要論韓世昌最拿手的戲,還得數(shù)《驚夢》、《尋夢》、《癡夢》和《蝴蝶夢》了,這是有口皆碑的韓化“四夢”。三十年代名曲家吳梅曾以“破壁殘燈零碎月,良辰美景奈何天”為聯(lián)題贈韓世昌,說的就是他演出的《癡夢》和《驚夢》兩戲,當時世昌還是以“二夢”稱絕于世,后來加上《尋夢》和《蝴蝶夢》就被稱為“四夢”了。
《驚夢》和《尋夢》是《牡丹亭》中兩折重點劇目,也是最能令人陶醉的肯綮折目,韓世昌創(chuàng)造的杜麗娘形象,落落大方,楚楚動人,特別是身段之美與眼神之活,幾乎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先說《驚夢》,麗娘一出場通過<山坡羊>“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春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向天!”這段絢爛多彩的唱詞,加上情真意篤的面部表情和優(yōu)美多姿的舞蹈身段,把個“因春感情,遇秋成恨”、“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的宦門少女心境,表現(xiàn)得真切自然,特色鮮明。到《尋夢》時,春香下場后,麗娘一看,“丫頭走了,正好尋夢”,接著唱<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石山邊,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闌芍藥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呀!昨日那書生將柳枝要我題詠,強我歡會之時,好不話長!”通過這段秾纖典雅而又熾熱深邃的詞句,特別是配合上韓世昌舒展美妙,分寸恰當?shù)氖盅凵聿奖硌?,把人物的感情內涵,確實展現(xiàn)到了爐火純青豐韻絕殊的地步。難怪三十年代又有人評論說他演的《尋夢》是“寄激情于抑制,統(tǒng)迸發(fā)于沉著”了。
再說《癡夢》和《蝴蝶夢》兩出。《癡夢》是《爛柯山》中一場旦角重頭戲,韓世昌扮演的崔氏也是極盡雕琢,精華畢注。當唱到<鎖南枝>末兩句“你被萬人嗔,又被萬人罵”時?!叭f人嗔”邊唱邊走到桌后椅上?!芭逗恰眱墒衷谛厍按陝樱p手反掌伸到頭上方,身子再向右后方傾伸?!坝直蝗f”三字右手向前指出?!叭恕弊钟执晔?,“罵”字右手支頭,左手撫胸,在末尾一字的拖腔中緩緩入睡。這種表演是經過悉心揣摩,長期體察而后才設計出來的,非常真切合理,又細微感人,在他之前或與他同期的演員中,能如此精到地刻畫這個人物的,還沒見過,因此有人說他演的《癡夢》中的崔氏是“昆壇獨步”?!逗麎簟犯琼n世昌獨領風騷的一出杰作。當然,這出戲思想內容有些問題,這自不足為取,我是說韓世昌的表演藝術在這出戲中也有獨到之處。一般演出都是依照老路子,內容不加篩選,未宣揚男尊女卑,賣弄色情,著重展示封建迷信和低級趣味部分。而韓的路子不同,《劈棺》以后,從棺木內跳出來的并不是莊周,而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大鬼,大鬼一躥一蹦地追趕田氏,韓世昌扮演的田氏此時滿臺飛跑,充分顯示了他裙邊不散,腳尖不露,下身不搖,肩膀不動,頗有水波感的圓場功夫。這出戲從情節(jié)上有別于京劇和其他地方戲曲,從表演上更是撲跌翻滾無技不精,可以說任何劇種都不可企及。據(jù)我看這出戲的腰腿功運用,不亞于《戰(zhàn)宛城》的“刺嬸”一場。
韓世昌所以如此功夫精到,是他長期苦練的結果,解放后我們同住前門外德順皮店后院,他的房間窄小,房門也不大,他利用這個小房門練功,每天都是拿著拂塵練習《琴挑》中挑簾入室這個動作,反復練習不厭其煩,天長地久竟把房門門檻兒都踩踏了一段,可見其用功之深。
韓一生為人忠厚,沉默寡言,生活樸實,且不善交際,而對藝術的嚴肅態(tài)度和執(zhí)著精神,卻是超群脫俗的,由于他藝術卓著,成就斐然,一九二八年日本國天皇加冕,特意邀請他帶領昆曲團去日本演出,在舊中國除梅蘭芳之外戲曲能夠出國的就數(shù)韓世昌了。不過他(指梅蘭芳)在日本演出最受觀眾歡迎的劇目則是《思凡》,這是一出很難演的戲,韓世昌卻是以《思凡》征服了日本觀眾的。韓世昌遺作《氣力.功夫.藝術》(時弢整理,載《戲曲藝術》一九八三年二期)一文中也著重談了很多有關《思凡》的表演構思及演出情況,這里不再贅述。
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這時世昌已經不住德順皮店后院,而搬進了樓房,地震發(fā)生后他全家住在抗震棚內,天氣漸冷他又有肺氣腫病,經常哮喘,此時又飲食不周,導致舊病發(fā)作而去世,這年十月,猖獗一時的“四人幫”被粉碎了,禁錮十年的文藝事業(yè)復蘇在即,而世昌卻在粉碎“四人幫”的第七十天離開人間。他未來得及為恢復昆曲事業(yè)貢獻自己的力量,就與我們永別了。十二月十七日上午十時,我懷著沉痛的心情,去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參加了追悼會,與這位一代昆弋大師,也是我童年的伙伴做了最后的訣別。
(韓世昌先生在生前的著述,除上述的《氣力.功夫.藝術》一文還在,實際上還留下了一份自傳,是很分散的手稿,還是鉛筆寫的。因為韓大王除了唱戲以外文化水平也不是太好,所以寫起來不是一般的費勁。但因為特殊年代影響,韓大王一直將這份手稿藏在自家廚房的磚縫里不敢示人,家里什么東西都被抄光了,唯獨還剩下這份手稿在手,哪怕七六年大地震怹也是將手稿隨身帶出家門一步不離的。怹的自傳其實預計要分兩部分寫,前半拉寫怹這一輩子的從藝經歷,后半部分才要寫在藝術上怹的思考和總結。由于特殊原因,韓大王只完成了前半部分的“回憶錄”手稿,后半部分的“談藝錄”也只能隨怹的去世成了行業(yè)內部遙不可及的一個夢。
后來“回憶錄”手稿由張琦翔整理,加上韓大王生前弟子林萍女士整理她繼承下來韓派的這些藝術心得,包括《刺虎》《思凡》《驚夢》等戲的演出關節(jié),編纂成《韓世昌昆曲表演藝術》一書,正巧本書我也在手,在更新完侯玉山老人的回憶錄后我也會將韓世昌回憶錄一一更新在此,敬請期待。)

三十五,關于紅豆館主的見聞
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我從京南曲周一帶跑大棚回來,在北京前門外三慶園演出。這期間園子上座不太好。大伙心里都郁郁不歡卻又無計可施。一天上午,我剛唱完《通天犀》準備卸裝,后臺管事的興致勃勃跑來通知我,說是下午洵貝勒府有個堂會,指名道姓要聽我的《鐘馗嫁妹》,讓我快洗臉吃飯,等會兒王爺府派人來接。我問,下午園子里還有我的《花蕩》怎么辦?管事的說已經另安排好別人了,讓我不用擔心。
吃過午飯不大工夫,王府派人來園子,把《嫁妹》一堂人和戲箱,全部用騾車接到西單商場后身太仆寺街路北的洵貝勒府(今北京自動化控制設備廠)。我一進后臺,迎面看見一位身材修長、儀表端莊的長者,穿一件古銅色的軟緞團花長袍,戴一頂用毛線編織的睡帽,腳穿圓口雙臉布鞋,手機拿著一串素珠,悠閑地坐在圈椅上雙手不時地轉動著素珠,身邊有五六個人,畢恭畢敬地垂手而站,似乎在聽他講些什么。負責接我們的王府管事人引見說,這位是紅豆館主、侗五爺溥先生。我一聽是紅豆館主,崇敬之心油然而生不自覺地向他深施一禮,表示敬仰。我打從由農村來到城市后,就常聽戲曲界的同行提到過紅豆館主,知道他是一位精通曲律的著名藝術家,可是,久慕其名而無緣結識。今天能有機會與他后臺相見,而且他將主演自己的代表劇目《彈詞》,這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又聽管事的給我交代說,《嫁妹》是開場戲,《彈詞》是大軸子,如此排列更是我求之不得的。這樣我完全有富裕時間,卸裝后可以不慌不忙地欣賞他的演唱了。
唱完《嫁妹》我沒有下臺,洗完臉就在下場門處找了把椅子坐下,等著看《彈詞》。開演了,戲唱得確實很好,。他的嗓子雖不算十分出色,但韻味很濃,聽了給人的印象不是一覽無余,而是余韻無盡。從那以后我與紅豆館主再沒同臺演出過,可還是經??吹剿膽颉K驗樯矸蓐P系,從來不公開營業(yè)賣票,只是偶爾唱唱堂會,以顧曲而自我消遣。多年來大凡能得到他演出的訊息,我總是如渴駒奔泉地追著去看,從來不肯輕易錯過機會。日久天長,不僅對紅豆館主的藝術成就有了一些粗淺的理解,也有一些簡單的耳聞,。據(jù)說,這位昆壇名票生前也不曾有過什么文字記載留傳下來。我雖所知無幾,也想就自己耳聞目睹談點資料,供大家用作研究時參考。
清宣宗(即道光皇帝、愛新覺羅旻寧)嗣子載治為貝勒,貝勒生二子。長子溥倫是貝子,次子溥侗為輔國公、鎮(zhèn)魂將軍。溥侗別名厚齋,字西園,別號紅豆館主。辛亥革命前,溥侗曾任民政總理大臣,以后潛心研究昆曲藝術,造詣深厚。無愧是一位博學多藝的才子。他對詩詞書畫擅長,琴棋劍樂也精通,對昆曲和京劇尤為諳練,被人譽為“票界大王”,與南方著名昆曲藝術家徐凌云先生以瑜亮并論,有“南徐北侗”之美稱。
一般的票友多是只專某一工的技藝,會一行的戲目,紅豆館主卻不然,他是昆弋皮黃無所不會,文武唱念無所不精。他唱《彈詞》能借李龜年之口,把天寶興衰軼事、帝妃釵盒情緣,唱得入木三分,內外行無不嘆服。特別是唱《驚變》和《埋玉》,能讓觀眾感動得潸然落淚。其他文戲也唱得很精彩。在《奇雙會》中能兼演李奇、趙寵、李桂枝三個角色;《群英會》中,他能兼演周瑜、蔣干、魯肅三個人物。另外《雪夜訪普》中他飾演趙匡胤,嗓音蒼勁、風韻殊優(yōu);《卸甲封王》中他飾郭子儀,又唱得老邁龍鐘,渾厚挺拔;《擊鼓罵曹》中他飾演禰衡,鼓點打得也別具風韻。一般演員都是打<夜深沉>牌子,而紅豆館主則是每次信手拈之一套曲牌,打出來節(jié)奏優(yōu)美又讓人賞心悅目。據(jù)說他平時會打江南流行的江南十番鑼鼓,尤其善打單皮鼓,所以臺上能隨心所欲地選來一曲使用,而不隔生。旦行戲《出塞》、《思凡》、《琴挑》、《逼休》、《折柳陽關》;丑行戲《掃秦》、《驚丑》、《回營打圍》;花臉戲《嫁妹》、《冥判》、《山門》、《關公訓子》他都唱得很好。以上這些戲我大都看過他的演出。聽說他與清末著名鼓師胡子鋆(翁偶虹先生的老師)相交甚厚。紅豆館主每演出或私下拍曲,多是胡子鋆司鼓(他們當初都從昆壇名宿溥阿四學過藝)。
紅豆館主對戲曲藝術的鐘愛和攀求精神,可以說是稀聞罕見,舉世少有的。他曾不惜一切代價請名師傳授。據(jù)說,老生戲他曾受教于伶界大王譚鑫培,學會了《定軍山》、《連營寨》、《天雷報》、《打棍出箱》、《問樵鬧府》等數(shù)十出;武生戲又問業(yè)于武生之魁俞菊笙,學會了《挑華車》、《雁蕩山》、《長坂坡》、《青石山》、《鐵籠山》、《晉陽宮》等出;小生戲得益于小生泰斗王楞仙,學會了《鎮(zhèn)潭州》、《黃鶴樓》、《群英會》、《轅門射戟》等出;旦角戲更承炙了“老夫子”陳德霖的不少劇目,如《金山寺》、《蘆花河》、《祭江》、《醉酒》、《雁門關》等出;花臉戲又是向清末名噪海內的“活曹操”黃潤甫學的,像《戰(zhàn)宛城》、《鬧江州》、《蘆花蕩》、《探營》、《三闖》等等。他為了使自己的藝術達到博而精的境界,曾不吝破費,把自己最心愛的一件高貴皮袍(從來沒有舍得穿過),贈送給了業(yè)師譚鑫培,以求取得譚派藝術真諦。他還請鐵匠特為自己制作了一支約十多斤重的鐵槍,每天拿它在家中練功,這樣練出的功夫到臺上去使,自會舉重若輕、運用自如了。從這些遺聞軼事可以想見,他對藝術是何等的執(zhí)著了。

一九一一年開始(中間曾有過一段停頓),紅豆館主在北京西單牌樓西側的舊刑部街(今已拆除)路北廿一號意園別墅內,成立了言樂會(票房),該會門庭若市,不僅吸引了大批社會名流和文人雅士來此研究昆曲藝術,如劉夢起、胡子鋆、包丹亭,方星樵、張云卿、袁寒云、鐘秋巖等;也吸引了很多專業(yè)戲曲名家,像陳德霖、錢金福、王楞仙、梅雨田、余叔巖、焦菊隱、譚小培、言菊朋、馬連良等,都經常來這里參加活動。當時言樂會請姚增祿說把子功,以后何金海、高步云等都常來這里參加伴奏和演唱,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云等名家更是常來此參加研習和參加拍曲,活動時間多為每星期天下午。
言樂會除研究和傳習昆曲與京劇外,不少著名戲曲演員,也把這里作為團結和交往聯(lián)誼的場合。紅豆館主也在此親自收徒傳藝。像言菊朋、余叔巖、李萬春、葉仰曦以及南方的馬伯夷等人,都深得其教益。清華大學圖書館退休職員、著名作家朱自清先生的夫人陳竹隱,以及當時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學生石曉輝、馬玨等人,也是紅豆館主的得意門生。昆曲名家韓世昌、白云生等更是常來言樂會向紅豆館主和其他師友們請教問業(yè)的。我也去過幾次,但為數(shù)不多。
每年舊歷五月端午,紅豆館主自解私囊,在北京的北海公園租賃一條大船,定聘請有名的廚師在船上做菜,邀請言樂會同仁乘船蕩游,顧曲品韻,盡晝夜之歡。有事還要在北海公園內串戲。據(jù)馬伯夷先生講,某次,由紅豆館主發(fā)起,言樂會于北海全體同仁就宴,宴畢粉墨登場湊興。參加的有程繼先、梅蘭芳等人。串演劇目是韓世昌的《刺虎》、白云生的《琴挑》、譚富英的《彈詞》,大軸是梅蘭芳、姜妙香與紅豆館主合演的《販馬記》?!捌?七事變”前,紅豆館主曾于清華大學中文系講授昆曲。此時他經濟已開始拮據(jù),但傾箱倒篋,質典借債,也要舉辦這一年一度的北海曲會。
日寇侵華以后,紅豆館主離開北京,從此言樂會中止了活動。一九五二年紅豆館主病歿于上海,葬蘇州。其女愛新覺羅毓琦今在南京工作。這是我所知道的一些關于紅豆館主的情況。

三十六,我與朱小義
民國初年,我結識了一位才華卓絕的青年昆曲演員。他叫朱小義,唱武生的。此人扮相、嗓子、功夫、戲路、人緣樣樣都好,是當時奇峰突起的昆壇新秀,可惜只活了三十多歲就去世了,如今很多人都不太知道他。我也在此談一點關于這位北方昆曲界曇花一現(xiàn)人物的資料,以供研究和撰寫北方昆曲史時參考。
朱小義是河北安新縣馬村人。他父親朱義鰲是有名的昆弋花臉演員,也擅長高腔正生,尤其王帽戲最為拿手。一生能戲非常多。小時候朱義鰲曾給昆弋名凈化起鳳磕過頭,他嗓子很好,唱袍帶花臉頗有造詣。常演的劇目有《刀會》、《北餞》、《功宴》、《棋盤會》等等。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一日,韓世昌在天津演出《鐵冠圖》,老生張蔭山未隨班來津,臨時請早已謝絕歌場的朱義鰲替演崇禎一角,《分宮》、《擊鐘》兩場他純唱高腔,博得全場贊聲不絕。朱小義的伯父朱義錚也是昆曲名演員,唱青衣兼能小生,后來因嗓子“塌中”,半道改行司鼓。
朱小義四五歲上,便跟隨父親與伯父浪跡江湖,受到了昆曲藝術的熏陶,并逐漸學會了一些小零碎活兒。七歲上就常在臺上飾演娃娃生、娃娃丑等角色,扮上戲挺逗人喜愛。光緒末期,他的家長安新縣馬村,有個姓張的翰林學士與朱義鰲家發(fā)生糾紛,朱家受了些欺侮。從此全家人遷至京東玉田縣落戶。那時朱小義還不到十歲。他在父親和伯父的幫助下,拜了著名昆曲武花臉孫益勇為師,從而勤學苦練,打下了堅實的基本功底子,以后又拜“美猴王”郝振基門下深造。再經不斷實踐和博取,遂成為優(yōu)于儕輩的青年演員。
朱小義不光是武戲精到,身上功夫瓷實,尤其出類拔萃的是他那英俊漂亮的扮相,扮起戲來簡直美極了。觀眾稱他為“銀娃娃”。他起小在戲班里就有戲緣,扮什么角色都招人喜愛。比如,他在《胖姑學舌》中飾個娃娃丑,本來無戲可做,但他出場往臺上一站,馬上就能把全場觀眾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在《玉簪記》中飾潘必正的小書童,也是個沒有幾句臺詞的角色,可他挑著琴劍書箱一過場,觀眾也會報以熱烈掌聲。在《請清兵》中他和一幫小孩飾跑竹馬燈的兒童,形象也特別的活潑可愛。觀眾不為別的孩子喝彩,偏偏為他一人大叫其好??傊?,內行話管這叫有戲緣,扮什么角色都會有碰頭彩,文人們說他是“一人出場滿臺嬌”。
朱小義十三歲左右,又拜了當時著名武生演員張文生為師。張文生是侯瑞春老先生的外甥(侯瑞春是著名昆曲笛師,河北高陽縣河西村人),身上功夫特別好,張文生教會他《夜奔》、《夜巡》、《蜈蚣嶺》、《快活林》等武生戲之后,又把武十回傳授給了他,更使他成為藝苑中的奇葩而稱絕一時。武十回是昆曲獨有的十出短打武生戲,包括《武松打虎》、《武松殺嫂》、《武松打店》等十個武松劇目。朱小義對這十個劇目都非常諳練,特別是《武松打虎》,他表演時,先是在景陽岡下的酒店里喝了一壺酒樓霎時變得臉色微紅,接著又喝了一壇酒,馬上又變得臉色脹紅,他一吸氣,頓時臉色又變得煞白。戲班里管這叫三變臉,是面部表演特技之一種,朱小義做得非常出色。微紅、脹紅與煞白,都是用氣來控制的,通過這武十回劇目,使朱小義名噪京東京南諸縣,被觀眾譽為青年“活武松”。就連年齡比他大,藝齡比他長,聲譽比他高的武生演員王益友,此時也因出了朱小義而賣座受到很大影響??梢娺@位小演員的藝術魅力何等之大了。
人常說“老陰陽,少戲子”。按說朱小義的技藝盡管可以稱絕于世,但無論如何還是比不過王益友的。王益友是昆曲界獨一無二的好武生,連皮黃班當時能與他相媲美的演員也為數(shù)極少??墒?,朱小義年輕,動作靈便快當,加上扮相好、嗓子亮、身段美,這樣就把王益友給比下去了。特別是北京城里的一幫青年觀眾,像大學生、中學生等,簡直迷住了朱小義。只要是掛出他的戲來,學生們便如饑似渴地追著趕著去看,甚至連日包場??梢哉f紅得無人能以企及。
朱小義十七歲時,在北京同樂園演出,被皮黃班著名武生兼武凈尚和玉看中,千方百計要收他為徒,并要他改唱京劇。朱小義的父親朱義鰲執(zhí)意不從,他明知道小義如果改唱京劇后,肯定會比唱昆曲要紅,但出于對昆曲事業(yè)的忠誠,他不同意孩子離開自己祖輩相傳的昆曲本行。尚和玉請客送禮、托人說情,朱義鰲仍不應允,尚和玉愛才心切,最后不得不搬出高陽縣李石曾出來說話,朱義鰲這才因難卻情面而勉強答應了下來。
李石曾是當時的社會名流,又是國民黨元勛之一。辛亥革命后,他用清政府準備交付庚子賠款的一大筆錢創(chuàng)辦起上海世界書局,另外還辦起一些別的文化教育設施,如北京中華戲曲職業(yè)??茖W校等,并由大家推舉他擔任了上海世界書局的董事長和中華戲曲職業(yè)??茖W??偠碌嚷?,,是一位在國際國內都很有影響的人物,人稱高陽李。此人酷愛戲劇藝術,與很多名演員有交往,著名話劇導演焦菊隱是他的外甥,著名戲曲編劇齊如山是他的表弟。尚和玉請他出面說情,朱義鰲再推卻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違心地同意了這件事。
朱小義改唱京劇后,經尚和玉調理與傳授,技藝更臻妙境,尤其是繼承了尚派的《四平山》、《艷陽樓》、《挑華車》、《雁蕩山》等代表劇目,進一步譽馳京津。特別是在天津,除深深吸引著一批青年學生觀眾外,還招來一幫貴婦嬌妾,用戲班的話說這叫招“堂客座”。這些闊小姐少奶奶們,沉迷于朱小義的扮相和技藝,除了定座、包場和爭著與他同臺票戲外,還終日請吃請喝,形影不離地尾隨其后,連吃飯、洗澡都有一幫妖狐貍似的女人跟著鬼混,日久天長把身子毀了。三十歲上便因吐血而不能登臺唱戲,一九四一年六月十二日的《新天津畫報》曾登載說:“近年以來,小義因患失血病癥,時愈時犯,精神甚為消沉,故不現(xiàn)身舞臺。邇來病勢轉重,雖經中西醫(yī)診治,藥石無靈,群醫(yī)束手,延至六月初八下午一時,溘然逝于本市法租界同善里四十八號本寓。年僅三十有八,此一代武生杰材,竟從此久別人間,殊甚痛惜?!逼鋵?,我聽同行們說他是因病不能登臺唱戲,從而生活困難,求醫(yī)無錢,又無人過問而淪落街頭,后來死在天津一個公共廁所里了。死后連副棺木都沒有,戲曲界的朋友們張得發(fā)、侯永奎、蓋春來知道以后,在中國大戲院搭桌唱了三天義務戲,才發(fā)送他入土下葬的。這是一位昆壇名優(yōu)在舊社會的悲慘結局。
朱小義兄弟三人,他行大。二弟朱仁義,三弟朱保義都是昆曲演員。如今年事已高,從事昆曲教學工作。他本人身后蕭條并無子嗣。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