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人真的很愛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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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理住了五天，周一有石榴花炒臘肉，周二有茉莉花炒雞蛋，周三是杜鵑、茉莉、松尖、金雀和蟲草花組成的「五朵金花」，周四可以吃飄著菊花花瓣的過橋米線，周五則有玫瑰鮮花餅搭配桂花釀?？傊刻於加胁煌幕偪梢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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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用四時(shí)花卉烹制而成的菜肴、點(diǎn)心和酒水，統(tǒng)稱為花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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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朵被吃掉的是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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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在《離騷》中吟唱：「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挂馑际?，早晨吃木蘭花上落下的露珠，傍晚吃菊花落下的花瓣?！毒鸥琛分袆t有關(guān)于蘭花、桂花和蕙草的食用記載，「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說楚國(guó)人會(huì)將蒸煮后的蕙草和桂花酒用作祭祀，佐以蘭花和椒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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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歷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花饌，只是吃法過于簡(jiǎn)單。到了唐宋，以花入饌，才變得繁復(f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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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傳話錄》記載，花朝日，武則天游園，見百花盛開，便令宮女采集花瓣，與米相和，搗碎，蒸制成糕。詩(shī)人李群玉也有「倚棹汀洲沙日晚，江鮮野菜桃花飯」的詩(shī)句，可見唐朝時(shí)，桃花已經(jīng)入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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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十國(guó)后，兵部尚書李昊每到春日便會(huì)采摘牡丹，并以酥煎煎制。他說，如此方不辜負(fù)牡丹的芳華濃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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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推崇素食、廣種鮮花的宋代，花饌的品類更為多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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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美食家蘇軾寫有《松花歌》：「一斤松花不可少，八兩蒲黃切莫炒?；被ㄐ踊ǜ魑邋X，兩斤白蜜一起搗。吃也好，浴也好，紅白容顏直到老?！勾筚澔ǘ涞孽r甜和養(yǎng)生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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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文人林洪寫有《山家清供》，是專門的花饌譜，囊括了蜜漬梅花、梅粥、雪霞羹、廣寒糕、牡丹生菜和梅花湯餅等十幾種花饌做法。其中，最令人念念不忘的是梅粥，「掃落梅英凈洗，用雪水煮白粥，候熟，入英同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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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煮梅粥，紅袖添墨香，嘖，古人風(fēng)雅起來，真是妖嬈得沒話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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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明清時(shí)期，看《金瓶梅》和《紅樓夢(mèng)》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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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假托宋朝舊事，其實(shí)講的是晚明世相。第二十二回，西門慶晨起，與陳經(jīng)濟(jì)、應(yīng)伯爵用早餐，吃的是「梅桂白糖粥兒」；第四十六回，上元夜宴，眾人享用的是玫瑰餡兒元宵；第六十一回，重陽(yáng)宴上，「碧靛清、噴鼻香」的菊花酒，令吳大舅和應(yīng)伯爵「極口稱羨不已」。而先于螃蟹擺上桌的，是「兩大盤玫瑰果餡蒸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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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還有荷花細(xì)餅、雙料茉莉酒、木樨銀魚鲊、梅桂潑鹵瓜仁茶等。百回之中，僅花饌就有三十多種，可見明朝人的飲食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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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大特色是花饌與性事的結(ji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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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西門慶與潘金蓮相互遞酒，出現(xiàn)了本書第一道花饌——「銀穿心、金裹面，盛著香茶木樨餅兒」。這本是用來清新口氣的，卻被西門慶演繹成了挑動(dòng)情欲的道具。他「用舌尖遞送與婦人，兩個(gè)相摟相抱，如蛇吐信子一般，嗚咂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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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西門慶謀劃迎娶李瓶?jī)?，兩人定下「二十四日行禮」后，便在紗帳之中飲酒調(diào)笑?！赣核藕蛳乱粋€(gè)小方盒，都是各樣細(xì)巧果仁……梅桂菊花餅兒。」兩人吃過后，「從黃昏掌上燈燭，且干且飲，直耍到一更時(shí)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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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來，花饌不僅助興，也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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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西門慶到底是個(gè)市井無賴，開生藥鋪的破落戶財(cái)主，發(fā)跡之后又耽于聲色犬馬，享用的花饌再繁雜，格調(diào)也不高，終究逃不脫「世俗」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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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紅樓夢(mèng)》就清雅精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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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寶玉挨了打，老太太賜他一碗補(bǔ)湯，他卻只嚷干渴，要喝酸梅湯。襲人勸住他，「只拿了糖腌的玫瑰鹵子和了吃。」要知道，這玫瑰鹵子是將鮮玫瑰去掉花蕊，把花瓣搗成膏狀，去澀汁，加入白糖腌制而成的，和血、化淤又理氣，真是再貼心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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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黛玉「吃了一點(diǎn)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地喝口燒酒」，寶玉急忙命人將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合歡花有和合歡好之意，暗含了寶玉對(duì)黛玉「永以為好」的春心，可不比西門慶的「相摟相抱」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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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甄嬛傳》里，果郡王為賀甄嬛冊(cè)封之喜，將凝暉堂內(nèi)所有的合歡花都贈(zèng)予了她。只因合歡最能安五臟和心志，「日后折來賞玩也好，熬粥補(bǔ)身也好，總不辜負(fù)了就是?！褂谑嵌〗氵B連夸贊，「這位王爺心思倒也別致，不似尋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啊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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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花饌的氣質(zhì)。在中國(guó)文化里，每一朵花都有各自的品性和品格，吃花嚼蕊，也要吃出肝膽皆冰雪的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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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清人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記錄了一種花露飯，在剛熟的米飯上灑上一盞花露，飯上便浸透了淡淡花香，凡食者，無不「體泰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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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稗類鈔》則記載了桂花糕的做法：將花蒂去除，灑上甘草水磨碎和面，蒸煮而成。一口下去，舌齒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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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芳譜》中有一道芍藥花面，將芍藥嫩芽或花瓣裹面煎炸，清脆香美，香氣還可久留。《養(yǎng)小錄》中則有一道暗香粥，將落梅用棉布包裹，細(xì)細(xì)收集，等粥熟之后，再將花瓣灑落在粥里，續(xù)煮到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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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有梅花暗香，因此得名「暗香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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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是個(gè)像西門慶一般的俗人，自孩童時(shí)代，便會(huì)用帶鉤的長(zhǎng)竿打洋槐花吃。沒有任何古書上的講究，只是見洋槐花開了，一嘟嚕，一串串，便連花帶枝鉤下來，湊成一小堆，大口大口地吃進(jìn)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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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里，倒想起《末代皇帝》里的陳沖，跳舞跳到一半，坐下來吃花，纖纖玉手，一瓣一瓣，仿佛吃了一盤碎玉，又像在采摘曾經(jīng)美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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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何嘗不是在懷念那個(gè)打洋槐花的自己呢？

編輯：?六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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