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之中，無名道路。

在并不整齊的金屬刮擦聲中，身著鐵甲，整裝列隊的士兵們跟在三名騎馬領(lǐng)隊的圣徒身后，陽光透過道路兩旁的密林，在土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里是從木陽城前往依諾誠的必經(jīng)之路。數(shù)小時前，這支隊伍從木陽城的十字軍駐地出發(fā)，跟隨以落日為首的三人圣徒前往依諾誠，執(zhí)行追擊血族、叛逃的血獵以及人狼族的任務(wù)。整整數(shù)十人的隊伍嚴(yán)格地遵守著十字軍的軍規(guī)章程，沒有一絲多余的交談，保持著高效的行軍。不過，這樣的戒律對于等級更高圣徒而言并沒有多大的約束作用——在隊伍的最前方的落日，看向了右側(cè)的諾瓦爾。

“諾瓦爾先生，怎么樣？”

聞言，諾瓦爾將視線投向一旁的密林之中，眼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掃視了一會兒，“一路上的血跡很重，那只人狼流了這么多血，估計也走不了多遠(yuǎn)。”

“嗯，”落日點頭，又轉(zhuǎn)頭看向了琉殤，后者的臉色直到現(xiàn)在都十分蒼白，讓她多少有些擔(dān)心，“多加小心，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如果發(fā)現(xiàn)敵人，不要貿(mào)然沖鋒，在我旁邊做好護衛(wèi)就好?！?/p>

“……明白?！?/p>

琉殤當(dāng)然知道落日的意思，雖然自己并不愿意過多地依靠落日，但此時逞強——特別是在落日面前——沒有任何意義。于是，他控制著馬向落日的方向稍稍靠了靠。同時，落日微微拉扯手中的韁繩，所騎乘的白馬減慢速度，讓琉殤走在自己側(cè)前方。琉殤輕輕嘆了一口氣，右手放上腰間佩劍的劍柄，保持著警戒——收割者的重量并不適合由單兵隨身攜帶進行長途移動，只能由數(shù)位士兵共同搬運，而盡管運送的隊伍就在自己身后不遠(yuǎn)處，但應(yīng)付突發(fā)狀況難免有些不便。作為代替，琉殤從十字軍駐地的武器庫中帶上了這把品質(zhì)尚可的長劍。

“唔……雖然早就想說了，二位莫非以前就認(rèn)識嗎……”

察覺到二人擁有相當(dāng)程度的默契，諾瓦爾略微有些疑惑。

“啊，是的，因為他剛剛加入教會成為圣徒的時候，我還是神恩教會的圣徒，正好擔(dān)任他的‘領(lǐng)路人’。那其實也是我第一次離開圣域……圣戰(zhàn)節(jié)前，剛剛得知我要來木陽城的時候，我也被嚇了一跳。”

落日微笑著回答諾瓦爾，語氣中無不透著懷念。聞言，諾瓦爾向琉殤的方向看了一眼。

“嚯……以您的實力，在領(lǐng)路試煉中想要跟上您的腳步，琉殤閣下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是很不容易啊……當(dāng)是我們都沒有經(jīng)驗，常常是選擇了遠(yuǎn)超自身能力的任務(wù)而不自知。有幾次我們兩個都差點死掉，現(xiàn)在想起來都還覺得后怕。當(dāng)時要是遇見了琉殤之外的新晉圣徒，恐怕早就兩人一起遭遇不測了。我倒現(xiàn)在還記得帶琉殤去木陽城報道時主教看怪物一樣的眼神。后來，福音教會就再也不讓我?guī)聲x圣徒了……”

“果然，二位的相性相當(dāng)不得了……”聽了這話，諾瓦爾不由得笑出聲來。落日這才發(fā)覺方才的回憶有些過于投入，不禁略感尷尬，于是引開了話題。

“咳咳，對了，有一件事稍微有點在意，您的‘黑棺’去哪里了？”

“這個嘛……考慮到這邊最近不太安全，就交給同伴帶回圣域了?！?/p>

“不安全？”本來是隨口一問，得到的答案卻讓落日生出了疑惑，按道理說，圣戰(zhàn)節(jié)前后，各地教會的防衛(wèi)都會提高幾個檔次，更不用說以圣域和異族如今的實力對比，異族的襲擊完全難成氣候。

“最近正逢古蘭堡的‘建立日’，所以在青木山脈北側(cè)聚集了很多巫師。諾丁大人前來這附近調(diào)查一種叫做‘龍骨’的黑灰藥劑，聽說愛麗絲大人也正要展開對薩爾羅斯教會殘黨的新一輪圍剿……總之，整個洛林帝國和青木山脈最近都不大太平?！诠住吘故峭圩栽阜瞰I給至高之神的身體的容器，慎重起見，就讓同伴帶回圣域了?！?/p>

“這么一說，為了調(diào)查‘龍骨’的事情，幾周前在城南黑市還發(fā)生過一次械斗來著……”

“這邊竟然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么……”聽了諾瓦爾和琉殤的話，落日不禁開始責(zé)備自己來前沒有做好事先的了解。這些事情會對自己一行抓住夕夜·澤產(chǎn)生影響嗎？是否需要作一些預(yù)案呢……

這樣想著，落日將目光投向了諾瓦爾，卻發(fā)現(xiàn)他表情嚴(yán)肅地注視著右側(cè)的密林，對自己這邊比出了代表危險的手勢。見狀，落日立馬舉起左手，前一秒還在前進的士兵們瞬間停在原地，放低姿態(tài)，進入了警戒狀態(tài)。

諾瓦爾壓低聲音，伸手指向了密林深處，

“不遠(yuǎn)了，在那邊，有異族的痕跡?！?/p>

濕潤的空氣中充斥著鳥叫蟲鳴，不遠(yuǎn)處傳來流水的嘩嘩聲，細(xì)碎的馬蹄聲和車輪碾過砂石的聲音在小路上孤獨的前行，牧荊看了一眼地面上層疊的光影，微微嘆了口氣。

短短一天時間里，他的人生改變的都是那么的突然且徹底，以至于到現(xiàn)在，牧荊都還有一種幻滅感。自己一直想要擺脫和逃避的事物最終還是追上了自己，接下來的日子里，自己和澤，不，夕夜·澤，恐怕只能活在圣域的陰影之下，要么死在為逃脫追殺前往羅索城的漫漫長路上，要么蜷縮在羅索城里度過余生。而除此之外，夕夜·澤對他的疏遠(yuǎn)也讓他無比悵然。十年的相處中，特別是母親死后，夕夜·澤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陌生。是因為對自己的失望嗎？還是說，她從來都沒有將自己當(dāng)作友人，一切都只是她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而做出的表演？但無論是哪種，在那天夕夜·澤受到非人的折磨而自己沒有伸出援手后，二人便再也回不到之前那樣的關(guān)系。

牧荊望了一眼天空，雨后的太陽有些刺眼——說起來，明明是夕夜·澤十年以來都欺騙著自己，現(xiàn)在自己對她卻只有愧疚。如果當(dāng)時自己能夠擋在琉殤面前的話，現(xiàn)在的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呢？

“噗嗤嗤——”

馬的喘氣聲逐漸粗重了起來，牧荊心中估算了一下時間，向幕簾后偏過頭，

“馬有些累了，我看到前面有條溪流，我們休息一下嗎？”

“……嗯，正好我也有點悶了?！?/p>

牧荊控制著馬車停在了路邊，解下馬的栓繩，牽著馬繞到馬車后方，微微掀起幕簾。一把點綴著紅色蕾絲邊的黑色陽傘從車內(nèi)撐了出來，而后夕夜·澤一只腳踏在馬車的后沿上，下了馬車。

下車后，夕夜·澤沒有理會牧荊，而是徑直走向溪流邊的一塊樹蔭，微微有些失落的牧荊只好走開去拴好馬匹。走進樹蔭里，夕夜·澤靜靜地在溪邊蹲下，看向清澈溪流底鵝卵石上搖曳的光影。雙目逐漸失焦。水流沖激河石的聲音縈繞耳畔，讓她緊繃的精神慢慢舒緩下來，全身心投入到輕風(fēng)流水中。

“澤？”

聽到牧荊的聲音，澤的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看見了站在他身側(cè)的牧荊。

“你怎么了？沒事吧？”

夕夜·澤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站了起來，稍微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復(fù)了心情，盡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漠。

“血族的身體比你想象的堅韌，我還用不到你擔(dān)心?！?/p>

說著，她看見了牧荊掛在腰間的長劍。

外層繁復(fù)的鏤空花紋，透過鏤空層見到的精致浮雕，至少這看不出由哪種金屬制作的黑色劍鞘完全可以擔(dān)得起任何一把儀式劍的劍鞘。而置于劍鞘之中的長劍露出的、用深淺不一的紅色與雕紋裝飾的長劍劍柄，也一定比得上任何一把儀式劍。很難想象有人會拿著這藝術(shù)品一般的武器去戰(zhàn)斗，或者說，至少從表面上看，這把劍根本就不是為了戰(zhàn)斗而被鑄造。

“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佩劍吧？我還以為你沒有把它帶出牧宅?！?/p>

“因為怕引人注目，之前在城內(nèi)的時候放在了我的行李箱里，”牧荊說著，將長劍從腰間取下，遞到夕夜·澤面前，“父親曾說，這把劍是爺爺留給他的，我想，可能是類似于傳家寶的東西吧，多少也算我對牧宅的記憶……而且，我想著，帶上它，我或許也能幫一點忙。”

夕夜·澤后接過長劍，將劍身稍稍抽出。

“這上面的紋路不像是煉金術(shù)的產(chǎn)物，看起來也不像是法術(shù)的銘文……除了好看之外，這柄劍恐怕并不實用。況且……”

她看了一眼牧荊，沒有再說下去。牧荊知道，夕夜·澤并不認(rèn)為自己能夠戰(zhàn)勝對過去拔劍戰(zhàn)斗——自己昨天的懦弱才剛剛證明過自己對那段記憶的恐懼有多深，而事實上，就連牧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克服籠罩在自己心頭的、對那個雨夜的陰影。

夕夜·澤將長劍遞回給牧荊，牧荊將長劍重新扣回自己腰間，就在他張嘴準(zhǔn)備說些什么的時候，一道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

“砰！”

牧荊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夕夜·澤則是立即警戒起來，右手按在了細(xì)劍的劍柄上。銃聲在曠遠(yuǎn)的森林中回蕩，逐漸歸于平靜。她于是又放下右手，解除了警戒姿態(tài)。

“可能是附近打獵的獵戶……”

“砰！砰！砰！砰！”

接連的銃聲打斷了夕夜·澤的發(fā)言，一只火銃可能是獵戶所有，但接連不斷的發(fā)射，只能是那個擁有眾多火銃的組織——

十三教會的十字軍。

層層疊疊的樹木，嫩綠的樹葉，深褐色的樹皮，隱藏在樹葉之下的深綠的陰影，透過相織相交的綠葉看見的白的流行云，青的天，以及金色的、刺眼的太陽。

……在故鄉(xiāng)從來見不到的太陽。

鋪墊在地面上的厚厚落葉之中，一名衣裝殘破，傷痕累累的少女安靜的睡著。她幾乎有半個身子埋在落葉之中，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的半邊臉上，映出一副溫暖的光景——若沒有遍布少女臉上血污與泥漬，以及幾道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的話。

幾乎可以說，如果不是她的胸口還在起伏，任誰都會將她當(dāng)做一具尸體。這樣的少女，與這樣一個在充滿了濕潤的空氣和鳥叫蟲鳴的森林格格不入。

“咔嚓。”

似乎有什么人在接近，厚重的靴子踩在某處的腐殖質(zhì)上。這不自然的聲響成功刺激了少女祖祖輩輩在森林之中鍛煉出來的聽覺，少女的頭頂，一對毛茸茸的狼耳無聲地從長發(fā)的掩蓋中探出，輕輕動了動。

在那曾經(jīng)只存在于夢里的陽光中，少女有些朦朧地張開了雙眼，剛剛復(fù)蘇的意識里，卻立即充滿了從全身各處傳來的、如同要把身體撕裂一般的疼痛。

“嘶……”

疼痛讓少女方才還有些迷糊的頭腦清醒了一些，她的呼吸沉重起來，有些吃力的用情況稍微好一點的左手撐起半個身子，開始評估自己的傷勢。

遍布全身的細(xì)小傷口大部分已經(jīng)結(jié)痂，雖說有些疤痕之下的組織已經(jīng)壞死，但至少不再流血。而留在右手上的、從手掌蔓延到小臂的可怖刀傷也勉強用布料包住——雖然記憶很模糊，那大概便是自己身上衣服布料進一步減少的原因——這是極其簡陋的應(yīng)急處理，但聊勝于無。

看起來，一切勉強還過得去，只是，自己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極度的貧血讓少女的記憶有些混亂，她用左手扶著臨近的一棵樹，不顧左臂極度的酸痛，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環(huán)顧四周，這里的環(huán)境有些陌生。她輕嘆口氣，轉(zhuǎn)過身，想靠樹上休息一會兒?？稍诒巢拷佑|到粗糙樹皮的瞬間，她的身體猛地彈起。

劇烈的疼痛讓她想起，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被那圣徒的烈焰灼燒的沒有一寸完膚。

她憶起在故鄉(xiāng)長輩們用火燒烤獵物的場景。自己的背上，現(xiàn)在也遍布著那種被高溫炙烤后變得紅黑的爛肉嗎？

不自覺流出的淚水讓她的視線有些模糊，她下意識的想要再從身上的衣物撕扯下一塊布料來包扎，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僅存的一點布料已是遮住自己尊嚴(yán)的底線，根本不足以包扎后背大面積的燒傷。

“咔嚓?！?/p>

異樣的聲音打斷了少女的思緒，她察覺到什么人的接近，強忍著疼痛，盡可能隱秘地在樹后蹲了下來，而后放慢呼吸，集中注意力探聽來人的動靜。人狼的耳朵，能輕易將自己想要追蹤的信息從森林的嘈雜背景音中篩選出來。

腳步聲不止一個，對方人數(shù)眾多。聲音從多個方向傳來，對方呈扇形向自己這邊逼近。各個方向聲音來源靠近的速度驚人的一致，對方顯然不是什么土匪散兵。

是十三教會的十字軍。

“竟然追到這里來了么……”少女咬咬牙，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些低燒，但只是稍微影響意識的程度。說起來，自己昨天似乎就是因為疲勞和背部燒傷所感染引發(fā)的高燒而昏迷的——這也難怪，畢竟包括燒傷在內(nèi)的大部分傷口都沒來得及進行消毒，加之南方的潮濕，傷口感染在所難免。

況且，比起昨天，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算是好多了。

大概是因為腎上腺素的分泌吧，少女暫時恢復(fù)了一些力氣。她靈巧而安靜的攀爬到樹上，在樹冠層中隱藏自己的氣息。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辞辶俗约旱臄橙?，少女心中不禁涌出一股無力感。那是身著全套制式裝備的數(shù)十名十字軍，以及帶領(lǐng)這些軍人的、輕而易舉將自己逼上絕路的女性圣徒，和她身側(cè)兩名不認(rèn)識的男性圣徒。

以少女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哪怕光應(yīng)付那女人都十分勉強，更不用說數(shù)量眾多的十字軍和另外兩名圣徒了。好在這里是密林之中，趁敵人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尚有一絲逃走的機會。

如此思索著，少女微微躬起身子，這輕微的動作卻牽動了許多傷口。

“果然好痛啊……”

她在心底默念道。

“砰！”

下一秒，彈丸貼著少女的左臂飛過，在皮膚上撕開一條新的裂口。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少女差點失去平衡，但她沒有回頭觀望，而是用最快的速度跳到了另一棵樹上，竄進了更深的密林中。而在她身后，那女人右側(cè)的男圣徒將還冒著藍色硝煙的火銃交還給身邊的一名十字軍，將視線投向了少女逃走的方向，從容地開口：

“追?！?/p>

一棵又一棵的樹木從自己身邊掠過，少女咬緊牙關(guān)在樹冠層中穿行。大幅度的動作使四肢和腹部原本就透支嚴(yán)重的肌肉微微抽搐起來，全身傷口的疼痛也影響著少女的動作。而十字軍和圣徒們似乎很清楚少女的身體狀況，一邊盡力保持在林木之間的速度，緊緊地跟在少女身后，消磨她的體力，一邊時不時有十字軍舉起火銃射擊，同時考驗著少女的肉體和心靈。

若是完全狀態(tài)，少女可以輕易的在密林中甩掉這些追兵，甚至可以嘗試反擊，但現(xiàn)在，除了肌肉和傷口的疼痛之外，低燒、饑餓和貧血造成的虛弱也在炙烤著少女的耐性。僅僅是保持不被追上，少女就已經(jīng)要拼盡全力。漸漸地，長時間的劇烈呼吸讓少女感到肺部有些脹痛，缺氧又進一步模糊了少女的意識，從額頭上流下的汗水流進眼中，刺激少女的淚腺分泌出更多的淚液，遮擋了少女的視線。

于是，她感到自己的右腳被什么東西狠狠的拉扯了一下——滯空的短暫瞬間，她看見那是一條藤蔓。

少女下意識地用左手護住了頭部，重重的摔在地面上。自幼磨礪出的本能引導(dǎo)著她在落地的瞬間翻滾一周，借勢起身，躲到了臨近一棵樹的后方。見此狀況，先前下令的男人立即指揮著十字軍停止追擊，快速散開，呈扇形包圍了少女的方位。

此刻的少女已經(jīng)狼狽不堪，身上纏滿了先前在樹葉中撞上的蜘蛛網(wǎng)、昆蟲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玩意。她喘著氣看向自己的左臂，剛剛落地時，她的左臂又擦破了一層皮。

終于，她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差不多就到這里吧……”

已經(jīng)，不想再抵抗了。

沒有悲傷，只是單純的，累了而已。

為了在即將到來的大戰(zhàn)中支援位于艾蒙地區(qū)的沃爾特夫，從中庭兩片大陸最北方的凱爾姆出發(fā)，越過陸地之間的海峽，取道大陸東側(cè)被中庭之墻隔開的卡琳地區(qū)，卻在進入青木帝國的邊境后與大部隊走散，一邊應(yīng)付著教會的追殺一邊獨自流浪……原本，她已做好覺悟，即使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xù)，直到自己找到同伴或抵達艾蒙，哪怕是長達數(shù)月的孤獨與生死一線，她都憑借著毅力堅持了下去——

但是，在兩天前，她撞見了落日。

只是想在城市附近打探一下信息，確定接下來的方向，卻被那個女人一眼看出了身份，一路追殺。本以為向人多的城內(nèi)逃跑會限制她的攻擊，卻沒想到被逼進了死胡同……

說起來，在那里竟然遇到了血族。

她現(xiàn)在還記得那名血族。竟然在人類身邊，在白晝之中如此自由的行動，還把自己裝扮的如此美麗，就像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孩一般……不過，聽說血族在中庭之內(nèi)早已絕跡，能夠在死之前遇見她，也是自己的幸運吧？

想到那名血族，少女的心中又微微有一絲愧疚，陽光對于血族有致命的殺傷力，不知道昨天，她有沒有被自己牽連到呢？

“咔嚓咔嚓……”

腳步聲在四周響起，十字軍是在接近了吧？看來死前短暫的休息時間，也并不充裕。

如果在這里的是他的話，事情會變成怎樣呢？

不知為何，少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坐在這里，和自己一樣等待死亡的場景，如果換成是他，他應(yīng)該會不顧一切的向敵人揮劍，拼死一搏吧。

事到如今，竟然還會想到那個男人，這不禁讓少女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但諷刺的是，想到他，自己的心中不知為何忽的又涌起一股力氣。

“改變主意了，還不能死在這里……”

少女再一次強迫自己的身體行動起來，盡管全身的肌肉都劇痛著發(fā)出抗議，盡管遍布的傷口都灼燒般地表示反對，盡管沉重的軀體由內(nèi)而外的虛弱，但少女依舊顫抖而堅定地站了起來。

這時，少女的眼角捕捉到一絲火光。

“嘭！”

仿佛落雷在背后炸開，少女藏身的、足要兩人合抱的大樹在巨大的熱量與火光中炸開，少女瘦小的身體被動量拋飛，但她靈巧地借力落在前方不遠(yuǎn)處的另一棵樹上，而后憑借樹木燃燒放出的煙幕再一次遁入樹林之中。

用不著回頭看，那個女人又一次使用了她的圣痕，而且自己背后似乎又刺入了幾塊木片和不少細(xì)一些的木渣。

“反正要是不痛一些的話，我都要睡過去了……”

心中這樣安慰著自己，在后背傳來的強烈刺激之下，少女保持著高度的意識集中。她知道后背的傷只會進一步加重自己的失血與虛弱，于是不顧一切地向前加快速度，想要在意識清醒的這段時間里盡可能的將敵人甩開遠(yuǎn)一點，然后……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這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的她所能做的全部。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自己的意識逐漸遠(yuǎn)去，飛向北方那遙遠(yuǎn)的故土。她仿佛又回到了凱爾姆長年迷霧籠罩的凍土上，在高聳入云的漆黑冷杉林間不顧一切地跳躍、奔跑，耳邊回蕩著歷史悠久的塞爾卡語編著而成的歌謠。只有在夜晚，迷霧才會散去，讓月光照進林間，那里，一位男人身著筆挺的禮服，腰間掛著在凱爾姆根本見不到的細(xì)劍。男人慢慢轉(zhuǎn)過身來，銀色的月光映出他半邊面龐，他對自己露出已經(jīng)很久未曾見過的熟悉笑容。

她不自覺地呼喚著，走向了他，緊緊地抱住了男人，向他傾吐自己的心聲。而恍惚中，男人亦溫柔地?fù)肀е?，親昵地?fù)崦念^，安慰著她的遭遇。

感受著令人放心的溫度與柔軟的懷抱，她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陷入了安眠。

密林深處，在一棵巨樹下，陽傘遮擋住透射而下的陽光，傘下，夕夜·澤跪坐在地上，用自己的膝蓋枕著少女的頭，溫柔地?fù)崦拈L發(fā)。

“沒想到會在這里又遇見她，傷的還真嚴(yán)重啊……”夕夜·澤一邊說，一邊向一旁的牧荊伸出了手，“外套給我。”

“你們剛剛說的是什么？”牧荊解下自己的外套，隨后別過了頭——以少女身上現(xiàn)在的布料，實在有些讓人難為情。

“塞爾卡語，”夕夜·澤將外套披在少女身上，遮住了重要部分。

“你還會說塞爾卡語啊……”

“小時候?qū)W過很多東西，”夕夜·澤讓少女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右手小心地避開少女背后的燒傷，摟住少女的肩膀，左手從少女膝彎下穿過，而后握住陽傘的傘柄，抱著少女站了起來——雖然看上去瘦弱，但身為血族的夕夜·澤的力量遠(yuǎn)超常人。

“比起這個，希望你對學(xué)過的東西還有些記憶，至少能稍微處理一下我們留下的痕跡。”

虛弱的黑暗，深邃的黑暗，痛苦的黑暗，左右搖擺的黑暗，令人眩暈的黑暗。

然后，溫暖的黑暗。

這就是死后的世界嗎？

這就是給不聽他的話，對自己執(zhí)意要去沃爾特夫的任性的報應(yīng)嗎？

凱爾姆深處的、隱沒在云杉林之間的漆黑城市，已經(jīng)再也回不去了嗎？

吸——吐——

吸——吐——

然后，少女感覺到了。參雜著木香、濕氣、苦味和一點點霉臭和腥甜的新鮮空氣，自鼻腔涌入，沿著呼吸道一路向下，充滿了肺部的每一個角落，在短暫的停留后，帶著一些來自于自己的溫度和氣息，從呼吸道返回，呼出體外。

少女感覺到了，呼吸，無形的氣流依舊聯(lián)系著她和世界，少女的空虛與恐懼于是也在呼吸中消弭。

緊接著，在單薄馬蹄聲和馬車搖晃聲的背景音中，少女似乎聽到了——

“噗通！噗通！”

自己的心臟還在跳動。

此為契機，全身的感官都開始復(fù)蘇，傷口的疼痛、肌肉的虛脫，毛毯的溫暖、棉墊的柔軟都將少女的意識拉回了她的身體。她微微睜開雙眼，看到了一片昏黑而狹窄的空間。

“醒了？”

輕柔卻突兀的女聲傳來，少女稍微有些勉強地側(cè)過頭，一襲黑色洋裝的雌性血族映入眼眸，在一片陰暗中，她黑色的眼瞳之下微微透出紅光——那恐怕是她用某種方式遮掩了自己的瞳色。

“你……怎么會……”少女有些愕然，她掙扎著想要自己坐起來，卻無意中牽動了背后的傷口，

“嘶……”

“慢點，你傷的很重，小心別碰到傷口，”血族俯身，伸手輕輕扶住少女的肩膀，細(xì)心地避開了少女的傷口，攙扶著少女坐了起來。

少女低頭確認(rèn)自己的傷勢，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的衣物和纏住那些大的創(chuàng)口的布條都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幾乎纏滿全身的繃帶和紗布——諷刺的是，后者的暴露度，反而比之前為了處理傷口被無數(shù)次削減布料的禮服要小得多。

輕輕地喘著氣，她有些虛弱地扶住額頭，“我這是……”

“我們發(fā)現(xiàn)你的時候，你渾身是傷地躺在樹林里，我們就把你帶到了我們的馬車上，我以前學(xué)過一些基本的傷口處理，幫你包扎了一下?！?/p>

“謝謝……”少女的聲音很輕，畢竟，以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就連呼吸也要花費不少力氣。

緊接著，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以至于本就微弱的呼吸聲突然停住：

“……你會在這里，難道，這輛馬車，也是在逃避教會的追捕嗎？”

“嗯。”

空氣中一下子只剩下馬車搖晃的吱嘎作響。

良久，她低下了頭，“十分抱歉……”

血族微微皺起了眉頭，表情中透出一絲不解，似乎在等待少女的解釋，

少女抿緊嘴唇，把頭低的更深了，“就是……因為我，你……才被教會的人發(fā)現(xiàn)的吧？”

血族微微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少女在說什么，她于是露出一個苦笑，

“你誤會了，當(dāng)時那個叫落日的圣徒應(yīng)該沒認(rèn)出我，我應(yīng)該是因為別的事暴露的?！?/p>

聽到她的暴露和自己無關(guān)，少女稍稍松了一口氣，不過，她馬上意識到這有些不合時宜，

“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毖逯皇切α诵Αm然那笑容在少女看來有些苦澀——并沒有計較，“那么，雖然到現(xiàn)在才做自我介紹有些遲了，我的名字是夕……不，叫我澤吧，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姓氏?！?/p>

二人的對話到此終止了數(shù)秒，剛剛一連串的問答讓少女的呼吸有些紊亂，她看向馬車的頂棚，片刻后，呼吸平穩(wěn)下來，

“我叫……利·壬?！?/p>

聽出了少女的虛弱，澤沉默了一會兒，看向了被胡亂堆在馬車角落的染血布條和空玻璃瓶，

“利·壬小姐，你的傷很重，而且很多傷口都已經(jīng)感染，雖然我?guī)湍闾幚砹藗?，但我畢竟不是專業(yè)的醫(yī)生，以防萬一，現(xiàn)在你還是躺下好好休息。我去幫你弄些食物?！?/p>

少女無聲的輕輕點頭，澤扶著她慢慢躺了下去，然后幫她把毛毯蓋好。做完這些，澤敲了敲貨廂一側(cè)的木壁，幕簾前傳來牧荊的聲音。

“有什么事嗎？”

“她醒了。稍微停一停，我給她準(zhǔn)備點肉粥?！?/p>

牧荊扯了扯馬繩，馬蹄的節(jié)奏漸漸舒緩，馬車緩緩?fù)Ａ讼聛?。感受到馬車不再搖晃，澤于是起身，從貨架角落拿出一個木碗，用碗從貨架上的一個口袋里盛了一些炒米，從一旁取來一個水壺，將余溫尚存的熱水倒入碗中，又轉(zhuǎn)身從另一個貨架上放著的一捆肉干里撕下一段，再掰成更細(xì)的小塊灑進碗里。

——說是肉粥，也只能做到這種樣子了。畢竟，現(xiàn)在并不是能夠悠閑地花上數(shù)小時的時間去熬一碗粥的時候。

隨著泡在熱水里的炒米和肉干逐漸吸水、膨脹、軟化，一股香氣升騰起來。

“還是沒有嗎？”琉殤的聲音中透著疲倦。

這是第二天，他已經(jīng)感到異常了。

昨天，那只人狼被發(fā)現(xiàn)時就已是強弩之末，而己方則有三名圣徒和數(shù)十名狀態(tài)完備的士兵，特別是被落日的陽炎擊中后，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它已經(jīng)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于是，落日下令停止追蹤，想讓這只人狼在耗盡精力死去后再去確認(rèn)它的尸體——這是獵人狩獵的常用技巧，也是教會對付人狼族的戰(zhàn)術(shù)之一。因為在森林里，人狼的耐力和速度遠(yuǎn)比圣徒要強，追得太緊，圣徒和士兵們很容易因為體力的消耗而出現(xiàn)破綻，若是對方?jīng)Q定拼死一搏，極有可能出現(xiàn)不必要的減員。

然而這次，在他們花費了大力氣循著一路上的痕跡找到終點時，卻沒有找到人狼。

血跡還殘留在一顆巨樹的樹枝上，作為眾人確認(rèn)到的所有痕跡的盡頭，但人狼的尸體卻不知所蹤。周圍的樹冠層只有一些森林里常見的飛禽留下的爪印，樹下也只有更加常見的、腐爛在土地里的枯枝敗葉?？紤]到尸體被野獸帶走的情況，落日立即派出士兵去周圍尋找，可是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

“很抱歉，琉殤大人，我們沒有找到那只人狼的蹤跡?！?/p>

“既然用血統(tǒng)都看不到，還是再用‘黑瞳’看一看吧……”

諾瓦爾說著看向了落日。事實上，他在略微恢復(fù)過后，已經(jīng)又用黑瞳搜索了幾次，可在周圍依然沒有找到一點信息。

“不，我們搜索到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覺了，黑瞳這樣的圣痕對精神的負(fù)擔(dān)本來就大，您還是休息一會兒吧?！?/p>

諾瓦爾只是點頭，并沒有反駁什么，畢竟，現(xiàn)在的情況確實如落日所說，他的精神狀態(tài)也確實不是很好。

落日陷入了糾結(jié)之中。按照計劃，他們在這里拿下那只人狼，然后就可以上路追蹤血族?？墒乾F(xiàn)在，人狼的尸體找不到，人狼的死活就無法確認(rèn)，她也就無法確保自己完成了“福音”。但如果繼續(xù)在這里浪費時間，血族就會越走越遠(yuǎn)。不過話說回來，無論什么時候，完成“福音”對于一名圣徒來說都是最優(yōu)先的……

她看了一眼琉殤，他到現(xiàn)在為止還十分虛弱，一想到以他的實力，都被那只血族傷成這樣，她實在無法放任那只血族繼續(xù)成長下去。況且，抓住夕夜·瑟斯的女兒對整個教會都有很重要的意義，教主再三叮囑自己一定不能有任何閃失，她絕對不可能就這樣放走它。

自己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

察覺到落日的糾結(jié)，琉殤也陷入了自責(zé)。如果自己沒有受這么重的傷，自己大可以帶一隊士兵單獨去追血族——不，如果那天晚上自己沒有輸，追殺血族的任務(wù)根本落不到落日身上，都是因為自己的無用，才讓前輩落得現(xiàn)在的境地……

一直以來，它自認(rèn)為比牧荊優(yōu)秀，可說到底，自己原來和牧荊一樣，只是個拖人后腿的廢物罷了。

不……這里還有自己能做的事。

那只人狼如果死了，那么她的尸體無論在哪里，根本沒有所謂，就算那只人狼活著，如果不再次出現(xiàn)在教會的視野里，那么教會就不會有任何人察覺，就算她再次出現(xiàn)，也沒有人能夠保證它和現(xiàn)在這只是同一只人狼。說到底，現(xiàn)在，捉住那只血族才是最重要的。這樣想來……

思考到這里，琉殤的額頭上流出了一層細(xì)密的冷汗，看向了諾瓦爾。雖然他一直以來都表現(xiàn)得很隨和，但他畢竟是點燈人，涉及到“福音”，琉殤不確定他會如何選擇。

到底怎么辦……

牧荊癱坐在地上顫抖著不敢拔劍的場景掠過腦海，琉殤深吸一口氣，作出了決斷。

“前輩，我用血統(tǒng)在離這里不遠(yuǎn)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人狼族的尸體，就掛在樹間，應(yīng)該是逃跑的時候撞上了樹枝，被刺穿了。我們可以出發(fā)了?！?/p>

落日的思考突然被打斷，她愣了愣，有些茫然地望向琉殤，“你在說什么呢，這種事怎么可……”

這時，她猛地反應(yīng)過來，“琉殤，你……”

“……”諾瓦爾察覺了琉殤的意圖——畢竟，“人狼在樹林里被樹枝插死”這種事任意一個圣徒都不會相信。他皺起了眉頭，盯著琉殤，眼神讓人不寒而栗。感覺到諾瓦爾的異動，落日也看向了他，雙眸平靜中透著冰寒，腰間的佩劍在劍鞘之中隱隱發(fā)出光芒，琉殤更是下意識地握住了自己的劍柄。

十字軍們都感覺到了危險，下意識地從三人之間退開，三名圣徒之間的氣氛瞬間將至冰點。

不知是因為自己的虛弱，還是認(rèn)同琉殤的利害判斷，良久，諾瓦爾終于偏過了頭。

“干得不錯，圣徒琉殤。還有，圣徒落日，我們可以出發(fā)了?！?/p>

琉殤長出一口氣，松開了握住劍柄的右手，對落日點點頭。落日將目光轉(zhuǎn)向琉殤，似乎想要對他說些什么，最終，她只是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而舉起自己的長劍，指向被樹葉剪碎的天空——

“整隊集合，準(zhǔn)備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