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電影、道具之后，服飾也是電影爭議較多的一點，大致可以分為常服和盔甲兩部分，今天先來談談常服。

服飾是電影封神最早為人詬病的地方，但對封神服飾的批評也有個演變的過程。最早妲己定妝海報出來的時候，網(wǎng)絡上差不多都是“倭風”、“以倭代華”……尤以各平臺的漢服Up主為代表，間或稱太過西化，其中不乏今日漢服圈內(nèi)有頭有臉的大佬級人物，其中一些人還與央視等官方平臺有合作，發(fā)言很有影響力，以至于到了封神上映2個月后的今天，依然可以見到倭化的指責。這種倭化的指責大概在封神電影票房急起直追——按烏爾善的話來說，就是脫離ICU了——的時候，忽然明顯減弱，甚至有人刪除了之前批評的博文，除了網(wǎng)民在嘴仗時提一句倭化，很難看到哪位漢服UP揪著不放了。但隨著電影導演、女演員和其他工作人員的不當言論發(fā)酵，對服飾的指責突然變成了“蒙化”、“以蒙代華”……只能說，如果不是屁股決定腦袋，實在無法理解批評方向竟會轉(zhuǎn)折得如此戲劇化，畢竟蒙古服飾與日本服飾相差甚遠。究竟是以倭代華還是以蒙代華、還是西化，總要給個準信吧，難道是兼而有之？

關(guān)于網(wǎng)上熱議的幾點，接下來談談我的看法。

第一，? 妲己的跳舞造型是否倭化？

認為倭化的一方，主要論據(jù)就是這個造型與日本電影《卑彌呼》中女主角的紅衣造型幾乎一模一樣，有人進一步指出，在這張海報里，可以看到和服袖子的典型特征方袖，妲己的披發(fā)造型也與日本古代女性的披發(fā)方式一樣。

我的觀點是，這種說法屬于典型的以偏概全、斷章取義。

先說有人認為和日本電影《卑彌呼》造型一致，我恰好看過這部對于中國人來說比較小眾的日本電影。這部老電影于1974年上映，由筱田正浩執(zhí)導，巖下志麻主演，講述日本古墳時代（250年-592年），信奉太陽神的邪馬臺國女巫卑彌呼借神諭治理國家，在她與信奉地神的同父異母兄弟武彥相戀后，種種悖亂行為引起國王和大王子的猜忌，最終被處死的故事。這是一部日本藝術(shù)劇院協(xié)會（ATG）發(fā)行的藝術(shù)片，筱田正浩是日本新浪潮三杰之一，代表作包括情死天網(wǎng)島、長槍權(quán)三、寫樂等，（三杰中我國觀眾最熟悉的可能就是大島渚了），巖下志麻是導演的妻子，也是上個世紀日本非常有名的女演員。新浪潮是上個世紀60年代日本人對政治失望后反思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藝術(shù)風格，與50年代的法國新浪潮電影類似，因此得名。筱田正浩本人比較擅長歷史題材，可想而知，這位導演的電影內(nèi)核，也不是精準再現(xiàn)日本歷史，而是借古諷今。

至于這部電影的服化道，由于日本本土對這段歷史缺乏實物和史料的記載，因此非常依賴中國史書的記載，而中國史書中關(guān)于這段時期的日本歷史，記載得也很有限，《后漢書卷八十五·東夷列傳第七十五·倭》：

桓、靈間，倭國大亂，更相攻伐，歷年無主。有一女子名曰卑彌呼，年長不嫁，事鬼神道，能以妖惑眾，于是共立為王。侍婢千人，少有見者，唯有男子一人給飲食，傳辭語。居處宮室、樓觀城柵，皆持兵守衛(wèi)。法俗嚴峻。

至于當時日本男女裝束主要見于《魏志·倭人傳》：

?“（倭國）男子皆露，以木緜招頭，其衣橫幅，但結(jié)束相連，略無縫，（倭國）婦人被發(fā)屈，作衣如單被，穿其中央，貫頭衣之”。

從電影里來看，就是下圖這樣的：

按照后世日本人的理解和復原，卑彌呼作為統(tǒng)治者時，裝束應該是這樣的：

1.寶冠

2.耳環(huán)

3.頸珠

4.貫頭衣

5.たすき（襷、手繦）

6.大袖

7.里衣

8.倭文布帶

9.裳

10.鞋子

?

電影里則是這樣的

作為巫女的卑彌呼，應該是這樣的

1.衣

2.倭文布帶

3.裳

4.領巾

5.手鏈

6.頸珠

7.植物做的頭飾

8.竹葉

9.植物做的たすき（襷、手繦）

?

電影里則是這樣的

不難看出，作為一部制作比較講究的歷史題材電影，卑彌呼的裝束和日本人心中的復原形象還是有很大差距的，用這部日本電影來證明封神妲己服飾倭化，可以說是虛空索敵了。

?

電影中大部分時間卑彌呼的造型是這樣的

或是這樣的

而妲己的造型，其實是這樣的，僅以狐妖附體后為例

?

比較妲己與卑彌呼的裝束，我們可以看出來，兩個女性角色的造型有很大不同：

卑彌呼大部分時間是穿貫頭衣，腰系草裙，紅色下眼妝，祭祀的時候會涂白面孔，戴天冠，外罩白色巫女服，戴珊瑚和玉石交錯的珠串，垂至胸前，頭發(fā)在末端挽髻，給人很強烈的祭祀儀式感。

妲己的服裝富有層次和階級感，在鹿臺舞蹈這場戲里，穿紅色大袖衫，內(nèi)搭肉色褻衣，裝飾有紅色羽毛的上眼妝，皮膚保持本色，佩戴紅繩和玉石編織的玉組佩，下垂至大腿間，頭發(fā)是完全披散開的，主要體現(xiàn)狐妖的魅惑和放蕩。

這兩個女性角色造型唯一相像的地方大概就是都有一身紅色長衣。??

?

妲己的紅衣官方定義是長袖衫，這點在導演烏爾善拉片時特別提過，而且導演說明這個造型是妲己在臥室里比較隨意的裝束，與伯邑考的正裝相對照，代表了妲己和紂王對伯邑考的羞辱。

那么卑彌呼和妲己的紅衣有什么區(qū)別嗎？

說實話，我覺得沒有，那么是否就證明妲己這個造型是抄襲卑彌呼？進而證明導演喜愛倭風呢？

答案是這個推論也不成立。

首先以我粗淺的理解來看，紅色大概代表了女性角色內(nèi)心熾熱的感情，電影中，卑彌呼穿著紅色長袍去會見情郎，妲己則是與紂王慶祝陰謀的成功。以顏色來隱喻感情，也是電影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結(jié)合整部電影來看，這種某一造型的相似并不能構(gòu)成抄襲。其次我認為無論是卑彌呼還是妲己，穿的都是漢服中的大袖衫。

如前所說，認為妲己造型倭化的理由之一就是妲己的紅色長袍袖子是日本和服袖子的式樣。眾所周知，漢服袖子與和服袖子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和服袖后方不縫合，收袖口，接近方形，袖身較短。從海報以及電影截圖可以看出，無論是妲己還是卑彌呼，穿得都是大袖衫，后方縫合，不收袖口，接近方形，袖身寬大。特別指出的是，和服袖子不是純方型，前端實際為圓角，這一點與漢服袖子恰恰相反，由于后方縫合，漢服的方袖其實是后圓前方，正好倒過來。

?

????

這種袖子后方不縫合的樣式，日本稱為缺腋衣，也叫蜀服（蜀為通假字，通“暑”），漢服中未見，但我國少數(shù)民族的袍服中是有的，缺腋衣在我國元代叫天翼或海青衣，與和服不同，均為窄袖。有人推測應該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特色，從中亞傳至日本。

?

以下是漢服方袖，如圖所示：

為何電影中卑彌呼的長袍和漢服一致呢？其實道理很簡單，當時日本貴族穿著的高級服裝，從剪裁到衣料，幾乎都是從中國進口或者中國工匠制作的。

古墳時代的日本列島，生產(chǎn)力落后，普通男女衣著就是以幾塊大布剪裁而成。男的叫橫幅，女的叫貫頭衣。所謂“貫頭衣”，就是在布上挖一個洞，從頭上套下來，然后用帶子系住垂在兩腋下的布，再配上類似于裙子的下裝，其做法相當原始，但很實用。所謂的“橫幅”，就是將未經(jīng)裁剪的布圍在身上，露出右肩，如同和尚披的袈裟。因為沒針剪，所以不成樣式，材質(zhì)也是苧麻一類的粗布或獸皮。

當時中原王朝與日本列島小國交往，最重要的賞賜就是布料與銅鏡，銅鏡有通神的特殊含義，《三國志·魏志·倭人傳》：

《報倭女王詔》

（景初二年十二月）制詔親魏倭王卑彌呼：帶方太守劉夏遣使送汝大夫難升米、次使都市牛利奉汝所獻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以到。汝所在逾遠，乃遣使貢獻，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今以汝為親魏倭王，假金印紫綬，裝封付帶方太守假授汝。其綏撫種人，勉為孝順。汝來使難升米、牛利涉遠，道路勤勞，今以難升米為率善中郎將，牛利為率善校尉，假銀印青綬，引見勞賜遣還。今以絳地交龍錦五匹、絳地縐粟十張、茜絳五十匹、紺青五十匹，答汝所獻貢直。又特賜汝紺地句文錦三匹、細班華五張、白絹五十匹、金八兩、五尺刀二口、銅鏡百枚、真珠、鉛丹各五十斤，皆裝封付難升米、牛利還到錄受。悉可以示汝國中人，使知國家哀汝，故鄭重賜汝好物也。

直到三國時期，東吳與日本的商貿(mào)活動將紡織品及衣服縫制方法經(jīng)朝鮮半島傳入日本。

? ? ? ?「又科賜百濟國「若有賢人者、貢上?！构适苊载暽先?名和邇吉師、卽論語十卷?千字文一卷幷十一卷、付是人卽貢進。又貢上手人韓鍛?名卓素、亦吳服西素二人也。又秦造之祖。漢直之祖。」

　　——《古事記·應神天皇記》

　　「卅七年春二月戊午朔、遣阿知使主?都加使主於吳、令求縫工女。爰阿知使主等、渡高麗國、欲達于吳。則至高麗、更不知道路、乞知道者於高麗。高麗王、乃副久禮波?久禮志二人爲導者、由是得通吳。吳王於是、與工女兄媛?弟媛?吳織?穴織四婦女。會帝崩，因獻仁德帝?！?/p>

　　——《日本書紀·應神天皇紀》

? ? ? 「十四年春正月，丙寅朔戊寅，身狹村主-青等共吳國使，將吳所獻手末才伎，漢織、吳織及衣縫兄媛、弟媛等，泊於住吉津」，即夜から漢織?抑が渡來。

? ? ? ? ——《日本書紀?雄略十四年》

? ? ? 「應神帝之初，得《論語》、《千文》于百濟王仁。四十一年庚午，復遣阿知使主、都賀使主于吳，二人，漢孝靈皇帝之后也，魏受禪后，辟亂至倭?？几缂次鲿x永嘉四年，其日吳者，意當時就吳地求之也。此事載日本《應神本紀》。求織縫女。抵高麗，高麗乃副久禮波、久禮志二人為鄉(xiāng)導，及得工女還?！?/p>

? ? ? ? ——《日本國志》

? ? ? ? 這些日本史書都提到了百濟給應神天皇的貢品里有兩個從吳國來的縫織女。后來應神天皇復遣阿知使主前往吳國求縫工女。

　　應神天皇，就是傳說中日本第15代天皇，在位時間大致是270年—310年，而這一時期正對應我國的三國時期（220年—280年），配合日本考古學發(fā)掘與書面資料研究，自應神起天皇在位時間和事跡的可信度大增。因此，這里“吳地”很可能就是三國時的東吳。

傳言吳織女在日本為日本天皇制作御衣時，因思念故土而時常流淚。為此日本民間還創(chuàng)作了民謠曲《吳服》，流傳至今，用以表達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安凰甲hの事を聞くものかな。それは昔の君が代に。唐國よりも渡されし。綾織二人の人なるが。今現(xiàn)在に現(xiàn)れ給ふは。何といひたる事やらん。”吳織女去世后被當作吳服大神供奉在吳服神社。

“吳服”一詞原本指日本從中國進口的絲綢織品所制作的服裝，現(xiàn)今則指用于制作和服的織品，與服裝剪裁樣式是沒有關(guān)系的，專指以綾錦為面料的禮服。而用江戶時代發(fā)明的木棉做的和服會用“太物”來稱呼。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國族認同興起，于是將本民族的服裝正式稱為和服。

早期和服基本上完全模仿當時期中國服飾的樣式，承和九年（公元842），仁明天皇詔書：“天下儀式，男女衣服，皆依唐法，五位以上位記，改從漢樣，諸宮殿院堂門閣，皆著新額?！?/p>

平安時代初期，中日交往仍然相當緊密，故中國文化對和服的影響仍深。但由于894年日本撤回遣唐使，北宋熙寧年間以來，只有佛教民間交流了。使和服發(fā)展逐漸傾回去日本自身的文化，開始建立起別于中國服飾的獨特風格。

日本江戶時代的《裝束要領抄》指出：“（和服）沿唐衣服而其制大同小異益。本邦通中華也始于漢，盛于唐世時。朝廷命賢臣因循于徃古衣冠而折衷于漢唐之制，其好者沿焉不好者草焉而為。本邦之文物千歲不易之定式也?！?/p>

日本櫻井市纏向?qū)W研究中心（奈良縣）近些年制作了想象中的邪馬臺國女王卑彌呼的新肖像畫。肖像畫中的卑彌呼身著紅色龍紋大袖袍，內(nèi)衣交領右衽，腰間系仙鶴圖案蔽膝，手執(zhí)羽扇，身后侍女也是上衣下裳的漢人裝束。

?

肖像畫由該中心的考古學家寺澤薰所長監(jiān)修，寺澤稱：“作為向魏國派遣使者，收到贈送絲綢等的倭王，是很合適的樣子”、 “這是利用最新的研究成果，成為中華帝國旗下，繼承彌生時代傳統(tǒng)祭祀的樣子?！边@段話擺明了就是說當時的倭女王衣著同中華，只有發(fā)型和發(fā)飾保留了日本巫女的傳統(tǒng)。

再看這本關(guān)于卑彌呼的日本歷史小說封面：

封面中飾演卑彌呼女演員的造型，和早些年國內(nèi)古偶差不多，和從前日本人自己復原的卑彌呼形象，包括1974年電影中的卑彌呼形象，基本是沒啥關(guān)系了。

總之，用電影卑彌呼來證明封神妲己的造型倭化，完全是倒因為果，只能證明史料中記載的平安時代之前的日本，幾乎全面照搬中國文化，直到平安時代中日交往中斷，日本國風運動興起，日本才逐漸發(fā)展出有本民族特色的文化。

警惕日本文化入侵是對的，但要建立在充分了解彼此文化的基礎上，否則就會張冠李戴鬧笑話，甚至把中國文化拱手讓給日本、把日本文化當作自己的源頭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