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馮思佳又交談片刻，莫寒擔(dān)心她一路舟車勞頓生出些水土不服的病癥，就送她去了師部后面的待客室休息，其實她也很累，她想安靜片刻，獨坐在辦公室里，內(nèi)心就如同太平洋的波濤洶涌澎湃狠命拍打著，平心而論，胡麗芝一貫以來囂張跋扈氣焰十足的做派早就引起軍內(nèi)很多人的不滿，現(xiàn)在她終于滾下了那個位置，真可謂大快人心，可但凡一想到胡麗芝被免職的緣由，莫寒就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堂堂大軍的總參謀長竟然是被屬下軍官下毒謀害，而且始作俑者恰恰就是自己同期的好友，盡管曾艷芬所涉案情早就通報給了莫寒，可無數(shù)個日夜以來她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何種原因，促使那個曾經(jīng)的熱血青年一朝化作撒旦，向著自己本應(yīng)效忠的國家痛下殺手，而此時此刻，兇手距離自己如此之近，她迫不及待要去問個明白。

嶄新的軍服擺在辦公桌上，莫寒輕輕拂過，自己現(xiàn)在又升了一級，按說該是享受喜悅的時刻，可哪里還有這樣的心情，輕輕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少將肩章?lián)Q在肩膀上，她收好了似乎用不上的禮服，大步邁出了師部，直奔那霸機(jī)場而去，不多時她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了那架運輸機(jī)前，剛要登上機(jī)艙去見曾艷芬，舷梯口外一名軍官上前攔住了她，“長官，請報告您的軍職，并出示通行證，因為飛機(jī)上有重要的犯人，所以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負(fù)責(zé)警戒任務(wù)的劉閑向莫寒敬了一個禮，非常禮貌的說道。

“我是琉球守備區(qū)司令兼第二裝甲師師長莫寒少將，不過我沒有你們需要的通行證，但是這整個島嶼都是歸我管轄，我想去哪就去哪！”莫寒被劉閑擋了道，心里頓時就有些不爽，無奈對方也是在例行公事，她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語氣很沖的回應(yīng)道。

“你這不是死心眼么？莫寒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啊，她現(xiàn)在可是琉球王，你趕緊放行吧，免得到時候再多點事出來?！币慌缘娜~苗苗見劉閑還準(zhǔn)備鐵面無私，趕緊移步到劉閑的身旁，小心翼翼的在她耳邊低聲細(xì)語了幾句，莫寒是個什么樣的人葉苗苗自然一清二楚，這位軍隊中的老前輩連王子杰見面都要禮讓三分，她們幾個小小的軍官豈能開罪的起，劉閑聽罷略微想了幾秒鐘，就十分知趣讓出了舷梯口，后退一步立定，再向莫寒敬禮致意。

“多謝!”莫寒依舊是面如冰霜，但還是客套性的表示了一句感謝，邁步登上舷梯走進(jìn)了機(jī)艙內(nèi)部，這架偌大的運輸機(jī)其實算是空跑了一趟，現(xiàn)在更顯得異?？帐帲掖蟛糠譄舳继幱谙鐮顟B(tài)，剛走進(jìn)去，莫寒幾乎什么都看不到，適應(yīng)了一陣，她轉(zhuǎn)頭走向里面，借助昏暗的光線，依稀在一處角落里看到一個人影，正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壓根沒發(fā)現(xiàn)自己，莫寒心知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毫不猶豫的走上前去。

“誒，起來了，你現(xiàn)在很著急睡覺嗎？”莫寒輕輕踢了曾艷芬一下，就坐在了旁邊的一口木箱子上，等著她醒盹。

“誰啊……”曾艷芬睡得正香，被人攪擾了好夢，慢慢悠悠坐起身來，自然沒好氣的嘟囔了一句，目光同時尋找著那個叫醒自己的人，只不過機(jī)艙里混沌一片，眼前的人影影綽綽，讓她看不清來者的臉龐，不過剛才她聽到了那人說話的聲音，卻似乎很熟悉。

“這么多年沒見面，連老朋友都不認(rèn)得了？”莫寒看著曾艷芬睡眼惺忪的模樣，依舊是不茍言笑，語氣不冷不淡，直勾勾的看著她。

“莫……莫寒？怎么會是你！”第二句話曾艷芬聽得真切，的確是自己那位久不曾謀面的老同學(xué)，不過此時相見，卻顯得分外戲謔，一時間各種情緒涌上心頭，她忽然語塞，更洶涌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恐慌，原本風(fēng)輕云淡的氣色消失的無影無蹤，甚至哆哆嗦嗦問起莫寒，“莫寒……你說，我的大限是不是到了？我這是在哪？”

“你是個聰明人，何必再問我呢”莫寒只是冷冷的回應(yīng)了她一句，手中變戲法似的多出了兩瓶酒，輕輕放在曾艷芬面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又緩緩繼續(xù)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沖繩島上，我呢……現(xiàn)在成了這里的守備司令，那些和你我一樣的將士，前不久還在此地拋頭顱灑熱血，只是可惜啊，我們沒能親臨其境，不過你現(xiàn)在趕來，也不算晚?！?/p>

“哦……好，好，說起來這不大點的日本，我還就沒到過琉球，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全了這份心愿……你剛才說，你升任守備區(qū)司令了，好啊，好事……我就借花獻(xiàn)佛，先祝賀你吧！”曾艷芬先是愣了一下，進(jìn)而放肆一聲大笑，一臉輕松的喃喃自語著，抓起自己面前的酒瓶，她打開瓶蓋猛灌了一大口，因為喝得太著急，她被嗆得連連咳嗽，眼淚直流，嘴角咧出一絲笑意，看向莫寒，似乎是很享受這份最后的寧靜。

莫寒只是輕笑，默默拿起酒抿了一口，沒有馬上接過曾艷芬的話，沉默了很久，她俯身盯著曾艷芬那張滿是詭異的臉，幽幽的開口，“阿芬，我想你現(xiàn)在一定有一肚子的話想找個人傾訴，不過你在國內(nèi)也大概沒機(jī)會，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現(xiàn)在你的面前只有我，你裝了那么多年，也累了吧……就對著朋友暢所欲言吧……”

“哎，莫莫……聽說我被捕之后，校長大罵我是當(dāng)世秦檜吳三桂，可你說說，他們兩個就真的是千古逆賊嗎？”莫寒的話像是給了曾艷芬某種安慰，她臉上的神色也漸漸恢復(fù)了平靜，喝著烈酒，她向莫寒發(fā)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追問。

“秦檜構(gòu)陷岳飛，吳三桂兩度背主，這些可都是如山鐵證，怎么，你似乎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冤受了罵名？”莫寒其實明白她想說什么，從內(nèi)心深處她根本不想與一個死罪之人討論這種毫無意義的話題，可畢竟朋友一場，總該有始有終，索性就和她廢話下去吧，以后再想聽她說話也是不可能了，放下瓶子，莫寒也笑呵呵的反問道。

“鵬舉說冤也有罪，臨安府中獨坐天子，他竟終日把迎還二圣作為己任，可宋高宗哪有此意，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痛下殺手，不過自古天子圣明，怎么能枉殺功臣？也只能讓秦檜代人受過了，他確實心術(shù)不正，可他為南宋贏得了幾十年的和平，算是保住了江南半壁河山，可到頭來兢兢業(yè)業(yè)了一輩子，還是被世人指為奸臣，落下個萬年罵名，可憐啊……至于說吳三桂嘛，什么沖冠一怒為紅顏，那都是后人附會，他也曾想忠君輔國，可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也只能暫作隱忍，三十年后羽翼豐滿，還不是照樣反了清廷？”曾艷芬斜倚坐在箱子邊上，酒精的麻醉讓她的思緒異?；钴S，她也放開了很多，面對著莫寒侃侃而談，似乎是個說書先生，在和過路人講述別人的故事。

莫寒聽得很耐心，神情上下很自然的配合著她，像是聽得入迷，一席話畢，她只是輕描淡寫的又追問道，“你說得也許對吧，可也別提古人擔(dān)憂了，這些都太遙遠(yuǎn)，太不著邊際，你的所作所為，又有誰來理解呢？”

“理解？我罪行昭彰，沒被千刀萬剮已經(jīng)算是萬幸了”曾艷芬提起瓶子又是一口，自我感慨一聲，她盯著莫寒，進(jìn)而話鋒一轉(zhuǎn)，說回了主題，“莫莫，我們不說這些了，你肯來見我，也不是為了聽一個該死的罪人談古論今，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只能說是咎由自取吧?！?/p>

“忠誠也許不需要理由，可背叛卻需要，你一個人的舉動，讓千千萬萬將士陣亡在異國他鄉(xiāng)，也許蘇杉杉她們沒問過你，可我倒是很感興趣，說說你的理由吧?！蹦戎?，很平淡的繼續(xù)說著。

“塞納是個可愛的國家，值得我們?nèi)圩o(hù)她……你也知道，我出身軍人世家，可我卻對打打殺殺不感興趣，我立志要從醫(yī)，可最后還是拗不過父親，走進(jìn)了陸大的門，想不到最后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高，那時我也雄心勃勃，和身邊的朋友攜手并肩做出一番事業(yè)，再后來你也知道，我選擇了更危險的去處，成了情報軍官，幾度歷經(jīng)生死，差點沒能從歐洲回來，也因為這些功績，我平步青云成了獨擋一面的駐外武官……其實默默無名也沒什么，能為國效力就足夠了，可見識過的越多，我就越疑惑，為什么我們的高層上下還有那么多無用之人，胡麗芝這種只會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之徒居然可以晉升上將，還當(dāng)上了總參謀長，那么多有真才實學(xué)的軍官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無緣更高的位置，后來我想明白了，這絕不是偶然，主上昏聵，才讓宵小得逞，校長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一心為國家操勞的領(lǐng)袖，他也變了，現(xiàn)在的他不過是個留戀權(quán)勢的政客，國家的弊病他視而不見，在這個國家里我見不到公義，錦衣衛(wèi)大行其道，軍隊成了他一個人的看門狗，這樣的現(xiàn)狀讓我無奈，我太渺小了，就算看明白了一切又能改變什么？我只能尋找其它出路了。”曾艷芬平靜的說罷這番肺腑之言，而后她長出一口氣，似乎把心頭積攢多年的苦悶一吐而快，盯著手中的酒瓶，她猛然舉起來灌下了半瓶，這也許能讓她獲得解脫。

“阿芬，也許你沒有騙我，可你是否想過，你走上這條不歸路，也害死了那么多無辜之人，午夜夢回的時候，你就沒有愧疚感嗎？”莫寒的神色隨著她的講述漸漸凝重，等曾艷芬安靜下來，她重重嘆氣，鄭重其事的發(fā)出一聲直擊靈魂的拷問。

“那還重要嗎？呵呵……校長的心思我都明白，他是讓我來向那些忠勇之士謝罪的，可我萬死難贖己罪啊”曾艷芬已經(jīng)酒精上頭，朦朧醉眼看著莫寒，驟然狂笑起來，那笑聲似是哀鳴，滲人的獰笑聲灌入莫寒的耳朵，她看著有些癲狂的曾艷芬一言不發(fā)，只是在心中不斷的嘆息，一朵原本盛開的繁花，卻要以這樣的方式凋謝，她說不出什么，曾艷芬卻又說話了，“莫莫，謝謝你還能來見我，你這酒確實好啊，我現(xiàn)在算是喝了永別酒，也該上路了，趁著我現(xiàn)在迷迷糊糊，你把我拉出去槍斃了，也算完成任務(wù)了，怎么樣，我這不算為難你吧？”

“阿芬，我也不想讓你再受苦，其實早日送你走，你也能解脫了，可你想想軍法的規(guī)定，絕不能在犯人醉酒時執(zhí)行死刑，我愛莫能助，你也該安靜獨處一會了，我先走了。”莫寒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已經(jīng)不剩下多少，她平靜的回答了曾艷芬的請求，舉起酒瓶，輕輕將殘酒灑在地板上，將瓶子摜在箱子上，緩緩站起身來。

酒水灑落的聲音，曾艷芬聽得一清二楚，她很清楚莫寒的舉動意味著什么，輕笑了一聲，她如大徹大悟之人一樣，對著莫寒高聲說道，“多謝多謝，我是個將死之人，恐怕除了你莫寒，以后也沒人會祭奠我了，哈哈哈……”她喝得實在多了，言畢醉臥在那塊地毯上放聲大笑起來，莫寒也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向艙門，身后緩緩又傳來一段悠揚的京劇唱腔，她左手微微顫抖一下，不覺加快了腳步，“尊一聲相國聽端的，楚平王無道行不義，不該父納子的妻……”

一把推開艙門，刺眼的陽光讓莫寒睜不開眼，雙眼頓時清淚落下，適應(yīng)了片刻，她扶著舷梯晃晃悠悠的走下來，快到地面時，劉閑又迎了上來，也聞到了她身上噴噴酒氣，生怕她一個沒站穩(wěn)摔倒，忙扶住她關(guān)心的問道，“莫司令，您……”

“讓開！”莫寒很粗暴的一把推開了劉閑的手，又拖著酒醉的身軀晃晃悠悠的前行著，劉閑也沒有再追上去，剛才四目相對的時候，她看清了莫寒滿臉盡是哀傷之色，淚水在止不住的流，自己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她，也許正是上面的那個犯人觸動了她的心弦，可這一切都因為什么，她無從知曉，索性就讓這樣離開吧，莫寒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劉閑漸漸也看不清了，輕輕嘆了口氣，她又站在舷梯繼續(xù)把守著，履行自己的職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