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熱播的一部電視劇《風起隴西》，講述的是三國后期的諜戰(zhàn)故事。從宣傳之初，劇組就一再強調(diào)精美的“服化道”，于是我們抱著這部劇也許能帶動一波“深衣潮”的心態(tài)，也開始追劇。

從公開的劇照來看，劇組的服飾的確下了比較大功夫，看得出來考證、設計、審美方面都有花費心血。當然并不是說完美無缺，更不是說該劇就是范本，而是說該劇與以前那些服化道粗制濫造的電視劇相比較，確實有很大提升。

其中，我們注意到劇中人物的普遍穿著直裾深衣、曲裾深衣，從形制上來看，這些服裝款式屬于漢服體系中上下分裁連屬制的衣類。

一、深衣不是長襦，

是上下分裁連屬制的典型代表

提起深衣，也許現(xiàn)在的朋友比較陌生。深衣是將獨立的上衣下裳合二為一，又保持著一分為二界限的長款衣。鄭玄注疏云：“名曰深衣者，謂連衣裳而純之以采也?！笨追f達《禮記正義》曰：“所以此稱深衣者，以余服則上衣下裳不相連，深衣衣裳相連，被體深邃，故謂之深衣?！?/p>

有朋友會說，先秦秦漢出土簡牘文獻中，沒有出現(xiàn)“深衣”詞匯，該詞匯是歷史文獻中出現(xiàn)的。所以在今天漢服宣傳推廣中，不能使用“深衣”這個詞匯?；蛘哒f，只有特定的款式才能叫“深衣”，其余的不能用。

但是這樣說法正確嗎？

其實不然。

在先秦秦漢的服飾寶庫中，我們觀察到春秋戰(zhàn)國，一直到東漢，無論貴族還是平民，無論是外套還是內(nèi)衣，無論是長款還是短款，無論是文獻還是考古，都大量反映著同一種基本結(jié)構(gòu)的服裝：上下連屬、內(nèi)外衽交疊、系帶固定、背部中縫、寬袼接袖、右衽緣邊、兩側(cè)不開衩、下裳正裁斜線分割……等等等等。這一基本結(jié)構(gòu)的服飾類別在古代有著五花八門的名稱，繁雜多變，我們將其統(tǒng)稱為上下分裁連屬制。

為什么說“深衣”是上下分裁連屬制中最具代表性的呢？這是因為在華夏衣冠-漢服體系這條發(fā)展脈絡中，上下分裁連屬制這一服式大類其典型的是中長款和長款，古代稱之為“襌衣”、“複衣”、“袷衣”、“襜褕”、“袍”等；而在各種各樣的長衣種類中，典型的是貴族階層使用的禮服，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制度化、標準化、附加象征意義的“深衣”。

如果說考證西漢馬王堆一號墓具體實物，也許我們應該按照當時人的說法，稱作“襌衣”、“複衣”，但是如果是在今天，我們站在漢服體系的角度來看，指稱這種上下連屬、內(nèi)外衽交疊、系帶固定、背部中縫、寬袼接袖、右衽緣邊、兩側(cè)不開衩、下裳正裁斜線分割……的長款衣叫“深衣”，并沒有問題。

這是因為，在先秦兩漢時期，“襦”泛指上衣、“袍”泛指絮里的衣服、廣義的“衣”泛指一切衣服、狹義的“衣”泛指中長款、長款衣，而“深衣”就是狹義“衣”制度化的名詞概念。對于當時的人來說，日常命名就是“某某面料的襌衣”、“某某顏色的複衣”，而嚴肅正規(guī)的《禮記》這些文獻，不會用“襌衣”“複衣”這種較為生活化的詞匯，而采用了“深衣”這種源遠流長的、規(guī)范化、制度化、附加象征意義的名詞概念。

這就像“俗名”和“學名”一樣，內(nèi)涵基本相同，但是外延并不一定完全重合。漢墓遣策上用“襌衣”“複衣”，不用“深衣”，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就像我們今天平時都是用俗名指代動植物，誰會沒事使用拉丁文學名呢？

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话凑债敃r人的俗名來做今天漢服的宣傳推廣？這是因為“襌衣”、“複衣”、“袷衣”、“襜褕”這些詞匯（從名實相符的角度來說）都沒有流傳下來，只有“深衣”頑強地流傳了數(shù)千年，不僅流傳，而且基本結(jié)構(gòu)始終沒有發(fā)生改變，甚至貫穿到當代漢服運動，具有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和極其頑強的生命力。因此，本文是站在整個華夏文明的現(xiàn)代立場上，來看待先秦兩漢時期的服飾文化，不管身份等級，都納入考察范圍，在暫時沒有更好的名詞概念之前，我們暫時使用傳承了數(shù)千年的典型符號“深衣”來做指代，將這個形制大類統(tǒng)稱為“上下分裁連屬制（深衣）”，簡稱“深衣制”。

特別是到了后世，“深衣”的概念被不斷擴大，甚至于在古人眼中，整體通裁、下擺加襕都被認為是“深衣”。魏晉之后，幾千年的跌宕起伏，“深衣”形成了一個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不再僅僅是特定的幾種款式，而是一個服式家族、款式大類。我們不能因為秦漢遣策沒有用“深衣”倆字，所以就徹底否定歷史文獻“深衣”倆字，甚至在今天用都不敢用了。

打個比方，先秦兩漢狹義的“衣”就像是一個龐大的家族，而“深衣”是其族長。因此，本文提出了“廣義深衣”和“狹義深衣”的區(qū)別，從狹義來說，“深衣”是先秦兩漢時期的一種制度化、標準化、正規(guī)化、附加象征意義的專有名詞，但是從廣義來說，站在整個華夏文明的現(xiàn)代立場上，流傳數(shù)千年、具有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深衣”，應該是今天漢服復興運動中，宣傳推廣的形制名詞之一。

或許又有喜歡漢服的人，把它誤認為“長襦”，認為是一種長版襦。在歷史文獻記載中，長襦與深衣從未劃過等號。如在深衣盛行的秦朝，其簡牘《制衣》中有詳細記載，襦和衣的剪裁不同，是分開并列，各說各的剪裁方法。襦泛指上衣，而狹義的衣才可以過膝或覆蓋全身。

關于襦可以不加裙襕結(jié)構(gòu)，詳細考證過程參考《釋讀秦簡<制衣>兼論漢服的襦不是必須加腰襕》

關于長襦的具體考證，詳細可參考《漢裁｜形制：“長襦”指及膝以上的上衣》。

二、東漢末年的深衣形象

《風起隴西》表現(xiàn)的是東漢末期的深衣形象，從出土的漢俑、各類畫像我們可以看出，東漢時期曲裾深衣和直裾深衣非常普遍。

東漢深衣也被提高至“禮制”地位。根據(jù)《后漢書·輿服志》記載，如“通天冠，高九寸……服衣，深衣制，有袍，隨五時色。”“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廟服，紺上皂下，蠶，青上縹下，皆深衣制，隱領袖緣以絳?！钡?，天子用以配通天冠時的服裝、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廟服、皇后謁廟服、貴人助蠶服等都為深衣制。

魏晉之后，流行了一千多年的層層疊疊纏繞的各式曲裾深衣開始逐漸消失，只留下一些隱約的痕跡被人們所追憶。對于曲裾深衣消失的原因，至今仍沒有定論，或許是因為文化的衰頹，技藝的衰弱乃至斷層，又或許是因為戰(zhàn)亂，還有可能是因為席坐方式被垂足坐方式取代，深衣大規(guī)模流行的時代過去了。但是深衣并沒有從漢服體系中消失，如唐代孔穎達對東漢鄭玄的《禮記》注釋作疏，從文獻角度闡釋了唐人對深衣的理解，并對“衽”和“曲裾”提出自己的理解，其最大的貢獻是第一次將深衣“制十有二幅，以應十有二月”明確為深衣下裳用布六幅，每幅交解為二，共十二幅，這也成為后世學者研究深衣的基本范式。而它的形態(tài)演化為加襕的上衣，即通過衣身處加橫襕的方式象征“上衣下裳分開裁制后合二為一”的理念，繼續(xù)流行與發(fā)展。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劉樂樂認為，《禮記》里的深衣在“色”、“形”、“意”上都有禮的要求?！吧狈矫?，其意為素，皆用白細布裁成，領、袖與下齊皆飾以黑繒；“形”方面，其意為深，其長無曳地、短無露膚；“意”方面，其意為中，有中正之形且合中正之數(shù)，于是有中和之德?！吧钜滤尸F(xiàn)的身體是禮樂文化下的社會性身體，而非個體的、自覺的身體。它所體現(xiàn)的是整個社會的禮樂制度及一個階層的心性修養(yǎng)。”深衣以其“色”、“形”、“意”合于禮，繼而使身體動作合于“禮”，使人的容貌自然有威可畏、有儀可象。

三、今天更應賡續(xù)深衣、守正煥新

在努力復興漢服的今天，我們不應僅滿足于存活于電視劇中，更應該思考如何在現(xiàn)實生活中，繼承和發(fā)揚深衣，賡續(xù)傳統(tǒng)。

深衣跌宕起伏、代代相傳，延續(xù)了三千多年，我們今天沒有理由無視它、放棄它、否定它；

深衣積淀了深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和種類繁多的款式，我們今天更沒有理由抹殺它、貶低它、冷藏它。

固然在十幾二十年前，在完全沒有基礎的前提下，漢服運動的探索者，模仿影視劇服裝，實踐“曲裾深衣”、“直裾深衣”，這些在迷霧中勇于探索實踐的行為，在今天卻成了“黑歷史”、成了“時代的眼淚”，成了嘲諷的對象。剪裁方式不傳統(tǒng)、探索的細節(jié)有問題，連帶著“曲裾深衣”、“直裾深衣”一并被打入冷宮、被踩到地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商家們甚至不敢制作深衣商品；甚至于不敢叫“深衣”，更名改姓為“長襦”。

但是事物發(fā)展的經(jīng)過告訴我們，沒有任何事物發(fā)展是一帆風順的，都是要經(jīng)過曲折的、錯誤的、崎嶇的道路，當代漢服復興運動中的“深衣”經(jīng)歷，便是一個明證。

經(jīng)過十幾二十年的漫長發(fā)展，我們深刻地認識到，“曲裾深衣”、“直裾深衣”等等形制的基礎是漢裁，我們需要研究漢裁，運用漢裁的方式來制作深衣。

關于先秦兩漢時期漢裁的詳細介紹，參考《外宣、考據(jù)，我們都可以！曲裾深衣不存疑，穿起來吧》。文章總結(jié)了對于制作曲裾深衣的五點漢裁要求：

具體參考《一期一新款：漢服研發(fā)之春秋季節(jié)單繞曲裾深衣》

服飾的復原是有度的，遵循形制的前提是在吃透文物的基礎上把握歷史上剪裁制作方式和基本結(jié)構(gòu)。不懂漢裁，就無法談漢服形制。

我們認識到，當下的漢服復興將款式當做了形制，斬斷了形制的一以貫之，追求與文物的完全一致，堅持全方位的保守主義，而忽略形制的基礎：剪裁制作方式和基本結(jié)構(gòu)。那么顯然很難與主流社會接軌與融合，永遠只能禁錮在“文物圈”。

守正創(chuàng)新——賡續(xù)文化創(chuàng)新，守文化血脈之正。把握住“守”與“變”的關系，讓傳統(tǒng)文化“動起來”，讓文化自信閃耀新時代。學習文物的剪裁方式、繼承文物的基本結(jié)構(gòu)，我們不斷探索，建設漢裁，讓深衣重新回到漢服運動中來，讓深衣重新回到社會生活中去，希望以后不僅僅在電視劇中，在更多的場合看到深衣的風采，延續(xù)我們數(shù)千年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

文案：現(xiàn)代漢服研習小組

編輯：芽芽

美工：芽芽

審閱：漢服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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