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送別辛漸的詩,一首比一首精彩
盛唐詩壇/七絕圣手王昌齡
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01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其實有兩首,真正為辛漸餞別的實則是第二首。
對此,俞陛云老先生在其著作《詩境淺說續(xù)編》中就有妙見:“恬退之人,借送友以自寫胸臆,其詞自瀟灑可愛……但此詩自明高志,與送友無涉。故作第二首云:‘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寞寒江明月心’,敘出芙蓉樓餞別之意”。
《芙蓉樓送辛漸》其二
丹陽城南秋海陰,丹陽城北楚云深。
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也正是因為其一首過于高潔,將第二首的風頭奪盡,以致于讓世人幾乎忘了它的存在。然而,其二一首言淺情深,才真正展現(xiàn)了王昌齡送別詩的功力。
02
唐人的餞別酒多以山水相佐。
從王勃的“風煙望五津”,到王維的“楊柳渡頭行客稀”,再到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在一場場與時空的作別里,自然既是配角也是主角,成就了詩人們一段又一段深情厚誼。他們以酒為媒,揮一揮廣袖,過去和未來便遙接于煙霞。輕舟上路,從此以后俱是“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峰回路轉。
這一次,王昌齡也是如此。他先從“秋海陰”、“楚云深”寫起,以景起興。站在丹陽城的西北樓上,放眼望去,江山煙波浩渺,烏云沉壓楚山。想到離別在即,心中無限酸楚,連美酒都無心再飲。末句以景結情:寂靜清涼的江水滌蕩不盡我的惆悵,天上那皎潔的明月就是我最真摯的惜別之心。
03
然而,這還不是情到深處的王昌齡。
那個時候,他酒未酣,人未醉,心也未傷,是以還在精心架構著他的一番別情。攜手寒江、楚山和明月,試圖為這段友誼勾稽出一片清朗的畫境。真正酒酣之時,那些毫無邏輯,毫無章法的意象,才是真正的情緒的底色。
《別辛漸》
別館蕭條風雨寒,扁舟月色渡江看。
酒酣不識關西道,卻望春江云尚殘。
蕭條風雨中帶著寒意,躺在一葉扁舟中欣賞著月色。迷迷糊糊間記得好友要遠行了,想要看看老友的行跡,酒意迷離卻已經分不清關西道路。回頭看,惟有春江之上殘云片片。
所有的惆悵和傷感都在無盡的詩語里,優(yōu)柔舒緩,余韻無窮。正如胡應麟所評“盡謝爐錘之跡”,這才是王昌齡送別詩獨特的含蓄蘊藉之風格。
清人宋顧樂在《唐人萬首絕句選評》中盛贊:“少伯請送別詩,俱情極深,味極永,調極高,悠然不盡,使人無限留連”,當是如此。
04
王昌齡留存于世的送別詩共計53首,占據(jù)所有詩作的近1/3。有28首七絕,7首五絕,其中有不少精品集中展示王昌齡不凡的詩技。翻看王昌齡的詩集,你會發(fā)現(xiàn)他這一生似乎就是在一場又一場的送別中度過的。送同事高就,送好友遠游,送親眷離家,甚至送自己放逐。
一杯又一杯的餞別酒入喉,和著悠悠歲月,不知不覺間便已白了頭。
盡管一次次的送別大同小異,但是我們的王大詩人卻用一支素筆寫出了各不相同的精彩。無論是早期的明朗,還是晚年的蒼健,王昌齡在這一場又一場的離歌里,為我們譜寫出的,是獨屬于盛唐的瀟灑風調。
《重別李評事》
莫道秋江離別難,舟船明月是長安。
吳姬緩舞留君醉,隨意青楓白露寒。
從詩中的吳姬、秋江、白露等意象可以推測,這一首大約作于王昌齡任江寧丞期間。還未讀完,一個風流灑脫的中年士人形象便已躍然紙上。不要說什么秋江離別使人傷感,明日解纜開船,不日便可到達長安。吳姬歌舞輕曼,不要去管那什么青楓白露秋夜凄寒,來來來,今晚就讓我們一醉方休喝個痛快。
很有畫面感對不對。
好一個風流不羈的王昌齡。
明代著名才子顧璘說此詩“起結從相反見意,用意即在中間兩句,健舉豪奮,正是盛唐之音的高亢風調”。
05
我可不想去深探他的這些辭章里可否隱含著什么婉致深曲。生命苦短,跟隨自己的心意不好嗎?從不懷疑王昌齡的善良,他這一生一多半的時光都處于“遠謫”的不幸中,但在他的作品中,卻看不見太多的頹喪。對自己如此,對朋友也如是。他的酬贈詩里,每每都有溫暖的關注和爽朗的希翼。
我想朋友心中的王大,大約就是那種“心懷火炬,而時時給人以星火”的溫暖之人。
在《送高三之桂林》一詩中,他說“嶺上梅花侵雪暗,歸時還拂桂花香”。他曾被貶嶺南,熟悉那里的一切,于是便在話別時為好友設想沿途所經:冬日上得桂嶺,一山的白梅競相開放,那賽過白雪披山的盛景,你一定不能錯過;當你到達家鄉(xiāng)之時,說不定還能在家門口聞到悠悠桂花香。可不是么,嶺南和桂林相距千里,氣候殊異。這一路千山萬水,正好可以一路賞盡美景。
他這是在變相地寬慰因遠行而郁郁的朋友?。?/p>
在《送狄宗亨》里,他則是直接表明了心中的不舍,“秋在水清山暮蟬,洛陽樹色鳴皋煙。送君歸去愁不盡,又惜空度涼風天”。秋水清澈,秋蟬高鳴,好友狄宗亨將要遠赴河南嵩陽,所以他說我在洛陽城的樹色中為你送行,迎接你的將會是明皋山的悠悠霧靄。淡淡的傷感寓意于秋色,是王昌齡慣有的立意深婉。后兩句情感更跌進一層,他直言對好友的不舍,還未分別便開始感嘆自己又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度過這涼風天了。
06
王昌齡是那樣地熱愛生活,因而他的筆下總是流溢出一種爽朗與活潑。長期的貶斥并沒有壓倒他,反而使他始終保持著一種高朗輕松的人生態(tài)度。所以他的大量送別詩充溢的,只有光明磊落、輕松快意,以及充滿希望與理想的人格力量。
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算一首《送柴御史》。
《送柴御史》
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詩人送別柴御史的時候早已過知天命之年,也已經在龍標南荒生活了多年。武岡在今天的湖南城步縣,王昌齡任職的龍標縣在今湖南黔陽縣,兩地一水相通,相距不遠。所以他才會說“沅水接波通武岡”,正因為相距不遠,送君離去的時候不會覺得有感傷。
接下來,他說我和你遙隔青山,卻沐浴同一片風雨;雖然分居兩鄉(xiāng),卻共享同一縷月光。一面是對朋友的寬慰,另一面卻已將深摯不渝的友情和別后的思念,滲透在字里行間了。
如此構思確實新穎別致,蘊含深刻。明朝著名詩評家鐘惺就曾說過:嘗愛昌齡“月帶千里貌”一語,恨其全首不稱,不能收之,今得此句釋然。
19年那場席卷全球的疫情,意外地帶火了王昌齡這兩句詩,也溫暖了幾多惶惑不安的靈魂。
這其中所飽含的深情厚誼,跨時空而不朽。